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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歡

舊歡

作者:青青細胞
「涼玉,為什麼你都不看著我?你已經很久說話都不看我了。」
「他今晚有活動,和護士們去唱卡拉OK了。」
我笑而不語。對方怎麼想我並不介意。也許危峻也會認為是我公報私仇。我和他做了半年多朋友,我知道他是個怎樣的人。我原以為他也了解我。原來不。又或者他曾經了解,但是他成為我的伴侶,於是失去遠觀的洞察力。
「堂堂刑警隊長,難道還怕一個相親介紹人嗎?」我笑嘻嘻地說。
隨便打了個哈哈,她沒有延續這個話題,卻在過馬路等紅燈時,掏出隨身攜帶的小鏡子,裝成補唇膏的樣子,檢視身後的人。
和楚秦說過那件事後,余燁的這一天一直有些心神不定。
「跟我來……」
他選擇了沉默。
他呼啦一下轉身,從抽屜里拿出一樣東西,外套也沒有穿,往外就走。
「但是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並不止這麼多。」
一分鐘后,已經走出幾十米遠的我忽然又退了回去,立在了那家咖啡廳前。
歸月喜歡的,的確是張弛翔,卻不是講述者所描述的,那個大大咧咧想幹什麼就直接去做的張弛翔,她喜歡的,是第一眼就從人群中見到的,那個敏感、沉默又有些神經質的少年——那個以講述者身份存在著的「楚秦」。
「哈,我還以為你有點吃小染的醋呢,因為危峻對她的關心。」
每當經過那裡時,不起眼的我,便會更無聲息地融入人群中。我喜歡這種隱沒。
之後直到下班,危峻再未對我說過隻言片語。
但,又有細細切切的聲音傳來,是女孩子的哭泣聲:「不要……快住手……不要殺他……求求你……」
「哪有……」擺出一臉無辜。
從楚秦對於矮人的描述——對方身長矮,皮膚粗糙,眼距寬,鼻樑下塌,兩眼上弔,舌伸出口外——聽起來的確是一張恐怖的臉,但我卻知道,那不過是一張典型的21-三體綜合症(又稱為先天性愚型)的患者的面容罷了。
楚秦曾說歸月有顆冷酷的心。事實的確如此。
當時歸月是四個女孩子中最後一個走進楚秦他們的宿舍的。她本不願意來,但又實在抹不下面子拒絕剛剛熟識的舍友們,於是只得跟了來。她低著頭走進了熱熱鬧鬧的男生寢室——那裡面當然不只一個男生寢室的人。她微微蹙起了秀氣的眉,但又不想讓誰看出自己的不愉快,於是試圖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抬起了頭——這一眼便在亂糟糟的男生堆里看見了楚秦。
就這樣,又聯繫上了。
「怎麼……怎麼辦……我不是故意的……他……他先襲擊了我……」
「你走!我不想看見你!」
他張嘴想說些什麼,終於又咽了回去。
出了門,不待他開口,我搶著道:「不用謝我,你可以請我吃晚飯。」
兩人戰戰兢兢地走在校園已經漆黑的路上,慢慢拐進了實驗樓後面黑漆漆的車棚。余燁低著頭在尋找,這樣來來去去走了兩回,楚秦正奇怪她怎麼還沒找到,女孩子突然站定,黑暗裡她的雙目灼灼,眼珠通紅,楚秦忽然感到自己已經滲出汗水的右手被一隻冰冷的手掌握住。
少年從未聽過那麼凄厲的貓叫聲。
而只是無意識的驚鴻一瞥,少年從此的人生軌跡卻因此完全改變。
我「哼」了一聲。對方趕緊夾著尾巴,一溜煙地逃走了。
少年終於耐不住性子,鼓足勇氣等在了歸月上課的教室門口。但他到底沒有勇氣在下課時蜂擁的人流里攔住歸月的去路,只得遠遠地看著心愛的女孩旁若無人地從自己面前走過。他在後面默默跟了一會兒,就看見女孩側頭跟女伴說了些什麼,然後余燁詫異地回頭看了看他,就轉過身向他走來了。
「對不起……」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自己都不知道在向誰道歉。危峻的表情有些錯愕——他完全沒料到我會這樣說,憤怒的表情緩和了些。「對不起……」我又低喃了一聲,「我很抱歉……我們還是朋友……」
果然第二天他就神秘兮兮地跑回來說已經搞定了,當然搞定的並不是具體哪個女孩子,而是他通過學生會組織,和外系的一個女生宿舍敲定了聯誼!宿舍里一下子炸開了,包括其他宿舍剛好在他們這裏聊天的男生們,大家都圍著他問那個聯誼寢室的女孩子漂不漂亮,哪個系的等等。只有楚秦坐在一邊靜靜地笑著。他雖然也是有些興奮的,但又並不像張弛翔他們,是蓄勢待發蠢蠢欲動的——但世事的發展偏偏又總是出乎意料,楚秦並沒有想到,這麼快,他便又要和那個女孩子見面了。
要說那個女孩的樣子真沒有什麼出奇——經過一整個炎夏的曝晒,原本再白皙的女孩也和男生們一樣黑不溜秋的了,何況還是一身土不啦嘰的軍訓服,乍一眼看去還真看不出一個和另一個的不同來——但這個女孩子怎的恁地安靜,在一群|交頭接耳勾肩搭臂的女孩中只是自個兒抱膝坐著,雙眼迷茫地看著眼前經過的隊伍。她晒成小麥色的臉蛋兒有點倦意,更多卻是盲目。楚秦懷疑她張得大大的眼睛里什麼也沒看見,否則,那眼珠兒怎會一動不動,仿若一潭平靜的湖呢?
少年孤獨地聽著夜的聲音,熱切地盼望著天亮。他內心的焦灼感將他融化,讓他陷入一種巨大的煎熬之中。他聽啊聽啊,意識到黑夜真的有某種聲音,某種神秘又令人恐懼的低沉的迴響。「那應該只是風聲。」少年這麼想,「因為夜太靜。所以聽起來這麼響。而白天,白天太吵了,我們聽不見。」
是歸月的聲音。
於是兩人一起下樓,楚秦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女友,投入了自己最好朋友的懷抱。

3

晚上楚秦居然到宿舍來找我:「你怎麼不回我簡訊,手機也不接?」
他遲遲疑疑地坐了下來,半晌卻沒吭聲。我扭過頭去看他:「怎麼不講?昨晚正到高潮啊。」
對方霎那間的表情似乎黯淡了一下,但眨眨眼再定睛看時,眼前卻又是那張鎮靜如常的臉了。
「等等……」我叫,一下子坐起身來,「可惡……你在戲弄我!」
我拍拍身旁的位置:「來來來,坐下來繼續。」
他悶悶地爬到自己的床鋪上,蒙起頭睡了。
然後慢慢消失在小路盡頭。
「我是局外人,旁人何須我的成全。我最後拆穿肖思罪狀,是因為他罪有應得。這個男人早已在小染生活之外,她並沒有損失什麼。」
窗外突然一亮,楚秦走到陽台上去看,遠處商業街的上空,有美麗的煙花綻放。
我隱約間猜到什麼,一下子大樂,大剌剌推門進去,老遠喊:「哥,嫂子都快生了,你還在這幹什麼!」
就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很好奇。
「是什麼?」
我看著他,笑了起來:「不會是你失血過多,加上受了驚嚇,所以才感覺特別可怕吧。」
「涼玉……」半晌他轉身,留下淡淡的一句話,「你怎麼不問我昨晚要找你做什麼呢?」
「但是你卻沒有迫不及待地想聽這高潮,是不是?」男人笑了起來,「你看出什麼破綻了?」

7

「在記憶中,你更希望那晚余燁去牽的,是你而不是張弛翔的手。所謂惆悵舊歡如夢,不過如此。」
月光下刑警隊長終於做出了投降的手勢:「你看出了什麼你告訴我吧。」
他試圖向對方伸出手去,詢問:「你喜歡我么?」但是對方答非所問。「不,我不需要你。」某種程度上,這比「我不喜歡你」更傷人得多。
我也不去打擾他,只靜靜找了位子坐下來自己看書。時間慢慢流逝,警員們一個個都做完了手頭工作回家了,只有他仍埋頭伏案。我終於打起了瞌睡——不知又過了多久,有人將我搖醒:「糟糕,我忘了你還在等我了,快起來,我送你回學校……都這麼晚了……」
下班後走出醫院大門時,我收到楚秦的簡訊:「去xx路的銀杏餐廳吧,那裡的甜品不錯,叫上危峻一起來吧。」
換句話說,他只不過是個天生有智力障礙的人。這樣的人,連自己的生活都難以打理,又怎麼會脅迫別人?
楚秦開口的次數並不多,大部分時間,他都笑著聽大伙兒東拉西扯,有時候張弛翔說著開學以來的一些趣事,會冒出來一句:「楚秦也在的……你說是吧……」於是他便笑著應一聲。眾人的目光稍稍在少年身上兜一圈,便又轉回熱鬧的中心了。楚秦注意到,那個女孩也和自己一樣寡言少語——她微側著臉聽九*九*藏*書眾人的交談,宿舍昏黃的日光燈之下她的表情柔和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直到很久之後少年才會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麼離譜,事實上,那溫柔的表象之下深藏著的卻是最冷酷的心呢。
雖然在那一個無法成眠的夜裡,他給了她無數可以解釋她突如其來的冷漠的理由:她看見了什麼令她害怕的事物,一時心緒煩亂;她只是把他當普通朋友,他的魯莽嚇壞了她;她的父母不允許她這麼年輕就戀愛,並且告訴她一切輕易告白的男孩子都是輕浮的……是的,他想出的每一個理由在那個夜裡都說服了他自己——但那,也僅限於天亮之前。
「看你沒有再打,想來沒有要緊事。」
他也被嚇了一跳,定定神回過頭來對歸月笑著說:「原來是一隻貓啊……」女孩兒的表情也已恢復了鎮定,她低下頭並不看楚秦,卻終於給出了答案——她用一種冷靜到刻板的語調說:「我們是不可能的。」然後轉身就走開了。
然後我忽然考慮到了第二種可能性,就是余燁也許並沒有說謊,她的確認為自己將對方「殺死」了,但其實她自己也身在騙局中。
電話通了。
「哦?」我促挾地笑,「就算屍體消失了,總還留下血跡吧。那你還記得,地上到底有沒有血呢?」
字字句句都斬釘截鐵。
彷彿是聽到楚秦驟然粗重的喘息,感覺到他驚駭的注視,矮人回過頭來。
而現在的危峻,也正是這樣的心情。
我點頭答應。
如往常一樣,我邊走邊漫不經意地瀏覽著路邊的人文風景。經過一家咖啡廳時,我無目的地往裡面瞥了一眼。
楚秦的肺部終於吸進了一口新鮮空氣,少年軟弱無力地嗆咳起來。又一雙冰涼的手在他頭頂輕撫一下,又立刻離了開去。
他軟弱地對著好友哭泣,講述他從這段感情中受到的傷害。那些僅有的微不足道的甜蜜回憶,不足以彌補真相揭露開來的巨大創口。與此同時受到慘痛教訓的還有執意要考驗對方的女孩,她試圖去解釋這一切只是她的小「陰謀」,還有那種疾病是不會連累到自身的。但是如驚弓之鳥的男生已不願相信她。綿綿的愛意變成了怨懟和厭惡,他比之前的她逃得更遠更徹底。
「哦……」他應了一聲,自我解嘲地一笑,「還是朋友啊……嗯……」
「啊?」男人吃驚,想說點什麼,彎下腰看了看我的臉色,又閉上了嘴巴。
為什麼少年時期的楚秦如此敏感和不堪一擊?
「你不害怕么?」
一晃到了年末。
真的,有別於辦案時穿得死氣沉沉,這樣一身休閑清爽的打扮,還真襯得他相貌堂堂、長身玉立。
伴侶的關係一旦結束,說做回朋友大多只是自欺欺人。我挽留,給不了更多。沉默,也會變成輕慢。所以人們的感情是多麼令人疲憊的一件事啊。說真的,我也贊成他離開。
可是再給歸月打電話,要麼就是沒人接,要麼就是歸月的舍友說「她不在」,但又不願說明她的去向。楚秦意識到這是歸月有意的避而不接。這消極的躲避令少年又焦灼起來,同時他也想到:既然之前他們可以打電話,說明那個怪物並沒有完全監控住歸月的生活,那麼為何歸月又從未在電話里提及過這一切呢?難道她是心甘情願地被那個怪物擺布的嗎?
我這天早上起得很晚,也許和我快天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有關。而我睡不著或者說不想睡的原因只有一個——我想體會一下楚秦所說的「黑夜之聲」。在睜著眼睛的過程中,我反覆回味他給我講的故事——這個故事吸引了我,並非以它的離奇或古怪,恰恰相反,是它的普通性,在整個敘述的過程中,我注意到敘述者的臉上並沒有露出異樣的神情——他像說著一個別人的故事一般坦率而自然——這個故事如此的平淡冗長,但又如此的真實。我似乎隱隱察覺到了對方講給我聽的某種目的,但又不那麼確定。唯一知道的是,這個傢伙比我想象的還要了解我。
他的凝重表情反而將我逗樂:「你怎麼不往下講你的故事了?」
「從那個矮人的出場之時我就知道,他其實並沒有什麼威脅性,真正有威脅性的,是控制他的人。」
「你好像已經有連續好幾天和楚秦一起吃晚飯了?」中午,我在去醫院食堂吃飯的小路上,被突然出現的危峻拽住。
醫院回學校的路上有一條繁華的生活街,我喜歡經過那裡。不是喜歡熱鬧,而是那種熱絡氣氛,會讓人感覺真實。
第二天是星期五,中午吃飯的時候,危峻忽然漫不經心地對我說:「對了,我申請調到別的實習小組去了,下個禮拜,會換個女孩子過來。」
「她始終不肯見面。有時候我逼得急了,她就掛我的電話。平時偶爾在學校里也能碰見,她只禮貌地沖我點點頭,甚至裝沒看見。」
是這樣了。當年的他,連發出這樣憤怒指責的機會都不曾有。對方的推拒沒有給他任何迴轉的餘地。他在茫然之間就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對方只用輕輕的一句「不可能」就擊潰了他全部的感情和自尊。
余燁假意約了歸月一起出去看電影。她給了歸月一張票,讓她在校園竹林的小山坡上等她。歸月不知就裡,竟沒疑心有他,按時等著。而拿了另一張票興沖沖前來的當然是楚秦。看見心愛的女孩站在月光下俏生生地站著,他微笑著走上前去,沒發現隨著他的臨近歸月的臉色也變得和月光一樣煞白。
腳步聲慢慢遠去。
那是軍訓結束前的最後一天,新生們在酷暑下苦苦堅持了兩個月之後,終於迎來了最後的檢視。當踩著標準的正步繞場一周,經過正休息的女生們的方陣時,女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議論聲彷彿給男生的隊伍打了一劑強心針,讓本來已經有些蔫頭蔫腦的男孩子們又挺起了胸膛,擺正了姿態,當然仍然不忘向女生堆里偷眼投去一瞥。
沒錯,雖然衣著神氣和平時迥異,但剛剛被我從相親的窘境中解救出來的,是我們最親愛的刑警隊長楚秦呢。
「……我有話想和歸月說。」
第二天一早來到醫院,老遠就聽見走廊上危峻和小護士的嬉鬧聲。我目不斜視地走過,拐進辦公室穿好白大褂。
天太冷了,他的手指蒼白地哆嗦著,撥出一串數字。

2

是樓下守夜的宿舍管理員大媽,不耐煩地說:「你是楚秦啊,有女孩子找,快點下來!都這麼晚了!」
就在這時,「啪」一聲,宿舍的燈滅了。
「嘻嘻。其實你才是張弛翔,張弛翔才是你,是不是?」
他的手攥得那麼緊,讓我的半條胳膊都麻了起來。
開始的時候我還專心聆聽,然而隨著事情平淡無波地發展,我不耐煩地打起了呵欠:「喂喂喂,你的戀愛史怎麼進展得這麼慢啊,直接跳到重點吧。」對方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歉意地笑起來——「是啊,那就直接說重點吧……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弛翔成功地追到了余燁,他也發現了我對歸月的好感,便鼓勵我也向對方告白——他說:『她一定也是喜歡你的……那麼嫻靜的女孩子,你還等著人家開口嗎?』在他的慫恿之下,在一天晚上,我單獨約了歸月出來,把自己的愛慕鼓足勇氣說了出來……」
如果——這一切不過是楚秦的一面之詞?
但是我失敗了。我聽見了夜裡呼嘯的風聲。那也許就是十多年前的楚秦聽到的千萬年來歲月亘古不變的呻|吟。但是我無法產生共鳴。這是否意味著我從末受傷過?換句話說,我從末交付過?
「不見面嗎?明明就在一個學校。」
「她會不會也有這種病的基因?可以遺傳給後代的?」
這樣就可以不需要任何借口和理由地疏遠對方了。
楚秦遇襲時,只聽到對方的笑聲,在恐懼的情緒之下,他覺得那是陰險的笑。但對方卻根本沒有說過一句話。那是當然,可憐的矮人並沒有思考能力,他只是聽命行事。那麼誰在後面操縱了他呢?看看是誰在千鈞一髮之際,讓他住了手?
這一轉身,才發現了在小路的另一盡頭,有個女孩子張大了嘴巴獃獃地看著我。
他意識到這聲音其實是一直存在的。只是他白天聽不見。
「沒什麼,隨便笑笑。」
他跑到學校最偏僻角落的電話亭里,插上方才拿著的電話卡。
自然又是張弛翔和余燁幫的忙。
看,我們從前是朋友時他可沒如此這般逼問過我。
這一看之下又是令人瞠目結舌的景象。
誰在「桀桀」地笑。那九*九*藏*書笑聲如指甲刮在玻璃上,刺穿楚秦的耳膜。少年想睜開眼睛看看是誰,卻怎麼也辦不到。有人將膝蓋壓在他的胸口,粗糙的雙手掐住他的脖子……黑暗像幕布一般籠罩著他,他只覺得呼吸困難,後腦勺劇痛,有什麼黏稠溫熱的液體正慢慢流出——他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對方就要勒死他了……
從那個瞬間起,少年領悟到某種人生的真諦:在你下決心之前,請再忍耐一陣。人的堅忍之心非一日養成,而那日的確是刑警隊長最初的萌起。面對著晨光初現,蔚藍的天空下一派生機,他告訴自己:那一切都已經過去。
然而過多的回憶又侵擾了他的判斷力:他竟無法肯定自己在轉身的一霎那到底看到什麼了。那潛伏在黑夜之中的,真的是什麼也沒有嗎?還是,他似乎看到了一抹黑影一閃而逝?
那麼歸月這樣做的目的又何在?
我們對視了很久。直到他忽然放開了我。
他講述的,固然是自己的故事,卻從頭到尾,都在用「楚秦」這個名字,而不是自述式的「我」。
他迴轉了身,背影落寞:「還是朋友……」他又咕噥了一句,「謝謝你,呵呵。」
但歸月呢?張弛翔一定會將發生的事情告訴女友余燁,余燁不會去問歸月么?她又會怎麼說?
「嗯……」我的回答很微弱。
他稍愣:「你還嫌身邊發生的事件不夠多啊……」
少年一步步地後退。然後轉身靜寂地走開。他走得很慢,並非期望身後傳來挽留的呼喚,只是他累了,他因女孩反覆無常的面目而惶惑。他無法辨認對方的真面。
還做好朋友。
幸好白天的時候那張臉的主人是不敢出沒在校園裡的,也因此,只有白天的時候她才會與歸月同行。
是的,那一切都已經回去。任何挽回都無濟於事。
「危峻……」
「喂?」清冷的聲音響起來。
「那後來也沒看見有未接來電?為什麼不回電話給我?」
「是你……能給的,只有這麼多對不對……」他忽然激動起來,大聲道,「你能給的,只有這麼多!」
那麼襲擊余燁的事件,難道不又是一次陰謀?
對方打量我的臉色,知道我並不打算討論這個,於是又笑著轉向輕鬆話題:「嗨,今天遇到的糗事,可別到處說啊。」
在接下來的一天里他並未再想起那個女孩。
而那怪物仍然比她足足矮了一頭,絕對不足1米4!
與此同時,少年也看到了她。
一時間,方才還寂靜的夜沸騰了。
隨著我轉過的臉,她這才猛醒過來似的,合上了張大的嘴,對我欲蓋彌彰地說:「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真的……」
而少年時真正的楚秦,則差不多是「張弛翔」那樣的性格,魯莽,而又熱情。
有的時候聽說的事情過於離奇,理性的雙眼便被蒙蔽,只驚駭于令人髮指的表象來。然而只要稍一捉摸,立馬就發現了破綻。余燁自稱是為了避免撞上歸月才特意等晚自修的人流散了才離開,真是荒謬,晚自修又不是什麼正規上課,如果她早點離開,一樣可以避免遇到歸月,或者裝模作樣和張弛翔打電話后,告訴同學今晚男友有事就不出去自修了,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嘛,又為什麼做足了戲,好像非要給對方一個容易下手的機會不可?
這場聯誼在張弛翔的帶動下其實是十分成功的。男孩子們暢所欲言著,不時逗得女孩子們笑得花枝亂顫。女孩子的笑靨如花反過來又帶動了氣氛的高漲。
於是她看到了那張臉。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楚秦你去哪裡……喂……」舍友的呼喚被遠遠甩在身後。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我問。
終於,提醒晚自修結束的鈴聲響了。余燁又坐了一會兒,看看窗外學生們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身來。
「我想啊,應該就是為了張弛翔吧——他才是歸月喜歡的人。」
在醫院實習下班后,我獨自一人走回學校。
這個理由大部分情況下倒是真的。不過這天晚上,弛翔說要回家拿點衣服,自然不能陪她了。
嶄新的大學生活終於開始了,楚秦很快融入到集體宿捨生活的熱鬧里去。
男人微笑。
「說起來,那時候的你還真不像是你啊。」我站起來邊穿著外套邊笑道,「不過,你真的喜歡那個時候,不是么?大學,校園,哥們兒,女孩子,你們男生總是喜歡這一切的。」
而他對面坐著的,也是略帶拘謹羞澀的女子,二人相對訥訥無言,氣氛好不尷尬。
歸月就是那個令他在軍訓的隊伍中回頭凝望的女孩兒。
「你跟著我們幹什麼啊?」
月光下匍匐在地的少年吃力地撐起身體,忍痛看去。
見他居然主動揭自己的短來表示歉意,我也笑了起來:「除非你多請我吃幾次飯。」
可是轉念一想,如果這一切不過都是騙局,那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告訴一個並不熟悉的男生自己殺了人?對她有什麼好處?
凌遲著少年的心。
「後來呢?」
楚秦便是在這樣的氣場下也下意識地轉了轉頭——他這一眼本沒有任何目的,已經疲憊不堪的少年心裏只希望這一切都快快結束好回到宿舍洗個痛快的冷水澡睡個好覺,但誰知視網膜上偏偏卻留下了一個女孩的影像。
「你走吧。」他這麼說。
沒有人再發出聲音。
然後他終於聽見校園裡鳥兒的啾鳴,人們的起身、走動、洗漱,有人在沉重地咳嗽。黑夜的聲音果然隱沒了。它消失在萬物蘇醒的聲響之中。
坐在草地上的女孩嘴角抿起,露出了寡淡的笑意。
「明天周末,和那小子有什麼安排?」他大約也自覺莽撞,又開始說不痛不癢的話題。
不過有更多的人跑到陽台上來看焰火。
「嗯。我在聽他講一件往事。」猶豫了一下我補充道,「一個案子。」
我歪著頭想了想,笑道:「這樣描述我就可以想象了。」
但——等等,也許那並不是悖論——我既然不相信余燁告訴給楚秦的故事,為何我又要相信楚秦告訴我的故事呢?
楚秦無奈地看著歸月頭也不回地遠去,只能停下來和余燁說話。

6

「怎麼是你!」
他抬手幫我整了整沒翻好的衣領,和我並肩走出門去。
對我,是結束。對他,是重新開始。一個人在此地受的傷必然要到別處去療養,傻瓜才呆在原地。
許是生性多疑的緣故,我喜歡質疑那些講出不可思議故事的人。作為一個轉述者,發生在余燁身上的一切,比如如何發現了跟蹤的矮人,如何為了避免與歸月同行因而寧可獨自去自修,又因此被矮人挾持,繼而失手殺了對方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當然並非楚秦親眼所見,換句話說,也就是余燁的一面之詞。
「是恐懼。」
見到我仍是孤身一人時,他微微一怔:「危峻呢?」
少年的心神恍惚,因而沒有聽見身後沙沙的異常聲響,待到覺察耳後一陣勁風,還沒來得及回頭,有什麼重重砸在他的後腦勺——
她跑來告訴楚秦,她把那個矮人殺了,卻死不見屍。這一切都讓我懷疑事情發生的真實性。
他要知道那是誰。
為什麼明明有那麼多往事惆悵的感懷他的表情仍然可以若無其事?
然而等在男生宿舍門口的,卻是余燁。
午夜漸漸到了,新年的腳步臨近了。
「嘣」,受到襲擊的少年倒下。
「嗯。」
他看著我的眼睛。他看起來如此的認真,和平時嘻嘻哈哈的態度完全不同。
少年飛奔著下樓。
少年一怔,隨即感到滿嘴的苦澀。面對余燁那稍帶同情又有些不耐煩的眼神,少年原本就敏感的自尊心被敲打得支離破碎。而對方卻也被他瞬間煞白的臉色驚動,略帶歉意地道:「哎……你還好吧……這樣吧……你想對小月說什麼,我一定幫你帶到……」
女孩如寒霜籠罩的臉令他不敢仰視。如果說上一次他還可以安慰自己對方只是一時恐慌的推拒的話,那麼這一次的事實卻是在明明白白告訴自己:她討厭他。
「喂,」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問歸月,「你有沒有覺得,有人在看我們啊?」
而需要多麼艱難才能維持一段穩定的關係。所以也就不奇怪為什麼人的生命里總有那麼多人來來去去。
楚秦沒有搭話。我偷覷了他一眼。男人沉默地翻著皮夾準備付賬,低頭垂眼的姿勢讓我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這似乎並不是我所熟悉的他——但轉瞬之間,他已抬起臉來,將錢遞給一旁等候的服務生,對我笑道:「是啊,走吧。」
read•99csw•com開始楚秦並沒意識到這和自己有什麼關係,然而很快他發現這事確實和自己有關係。出於本能的羞澀,張弛翔在約余燁出來的時候,還不敢以追求者的身份,而是冠之「聯誼寢室活動」的名義,於是他帶上了楚秦——自己最好的朋友,與之對應的,對方也帶上了自己的女伴——那居然就是歸月。
「……」
這一年,終於過去了。
「後天還要考試哪,老子剛坐下來看書……」
「我可聽糊塗了啊。」男人笑,「將我和余燁聯繫在一起……又為了什麼?」
她大概是穿得太少,嘴唇凍得有點發青。楚秦注意到她頭髮有點兒凌亂,眼神慌張。
「你沒有問過她么?」楚秦問。
「不像電話里的她,是不是?」
「請客不是問題,我知道附近好幾家便宜又好吃的餐廳,下次帶你去。」
「嗯。電話里的她像從前一樣溫和美好。但是讓人無法觸及。」
楚秦本來已經準備躺下睡了。張弛翔回家,許樹照例還沒有回來,嚴岩自修回來后仍然伏案看書。這時宿舍的電話響了,在有些蕭索的夜裡讓人驟然一驚。嚴岩站起來去接電話,然後有些疑惑地轉過來對著楚秦:「找你的。」
女孩兒纖細的背影當然不容錯認。但和她並肩同行的,那矮而粗胖的怪物是誰?
但我確實體會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我也仍然和十多年前的楚秦一樣,自以為能夠揣摩到一些人的心思。實際上,事實並非如此。
「當然害怕。」女孩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所以我才那麼快接受了馳翔。」
透過窗戶看去,那穿白色休閑服、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居然是好眼熟的人。
趁著這段路程,他又接著講述起來。
空蕩的教學樓沉寂得有點嚇人。走下最後一節樓梯時,整座樓的燈剛好熄滅。余燁被撲面而來的黑暗嚇得小小地驚叫了一聲。然後她的嘴巴突然被一隻大手捂住,她的人被拖進樓道的陰影里。
女孩的聲音哆嗦了:「怎麼辦……幫幫我……」
為什麼?
不待我回答,他已走了出去。
被小矮人擊倒在地的少年弛翔並沒有退縮,雖然他看起來實在是個羸弱的少年。心愛女孩身處的「險境」果然喚起了他的勇氣。他找到了余燁,而女孩的閨密果然也告知了他一切。
事實上,這種僅僅是來自於染色體變異的疾病並沒有遺傳的可能性,但是少年害怕了,他無法接受自己喜歡的女孩有如此猙獰的未來。
「聽完之後,她有點發怔,似乎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她臉上的表情既不是驚喜,也不是厭煩。就在我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案時,她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我的身後……然後她終於露出了表情。」
「嘖嘖嘖,」我故意圍著他轉了幾圈,「我還一直拿您當大叔吶,今天這一看……您還不到35吧?」
軀體卻寬了不止一倍,笨拙地搖擺著。
在這個秋日里的夜晚,少年突然感到了戰慄——他意識到他對於人們心理的揣摩是多麼簡淺——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對方的孤寂——那種沉默與溫柔難道不是期待著得到重視和關愛的另一種顯現么?他沒料到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對方確實什麼也不需要。
我未置可否。
當天晚上,楚秦沉默地回到宿舍。張弛翔正半躺在床上和女朋友發短消息,看到他進來,擠眉弄眼地問他情況怎麼樣。但是少年什麼也不想說。
剩下笑眯眯的我,看著滿臉無奈的男人也站起,招呼服務員:「小姐買單。」
「你所謂的謎團,到底是什麼呢?你對當年發生的這一切,其實看得清清楚楚,是什麼讓你耿耿於懷?」
他直著雙眼看著天花板,期望著天快點兒亮起來,然後他可以去找她,告訴她,他只是在開玩笑,他只是想和她做好朋友,於是他們就可以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和以前一樣,沒事兒見見面,聊聊天。
於是登時有受騙上當的感覺。
月光下女孩兒生動的扭曲表情讓少年下意識地回過頭去——他看見自己的身後正躡手躡腳地走來一隻通體漆黑的貓,貓兒的身體隱沒在夜色之中,更襯得兩隻貓兒眼亮得駭人。因楚秦的突然轉身,那隻貓居然也被嚇了一跳,全身的毛髮都豎了起來,「喵嗚」地嘶叫了一聲,然後跳進臨近的草叢逃走了。
於是我躺在床上,試圖以同樣的心態去聆聽十多年的楚秦在一個受傷的夜晚聽見的聲音。我想觸及那個少年,觸及他當時的無能為力感與痛苦的心情。痛苦,這個如此矯情的詞語,我從未在楚秦嘴裏聽到過,但是它又如此鮮明地顯現。他知道他的自述對我有說服力。他想告訴我,這到底是怎樣一種心情。
「那……給我說說你是怎麼想要去當警察的?」
於是當張弛翔對著心儀的女孩大獻殷勤的時候,楚秦和歸月也理所當然地得到了相處的機會。
我眼珠轉了轉:「光吃飯沒什麼意思,不如給我說說你破過的案子吧。」
對方明顯遲疑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響了起來:「噢……是你呀……」溫柔的、微笑的聲音。
對方鼻子里哼了一聲:「少和警察接觸,沒什麼好事兒。」
「你以為我說的余燁遭到挾持的事情全是虛構的?其實不是,是歸月看到他倆走在了一起,怨恨難忍,讓弟弟去『教訓』一下余燁。」歸月的本意只是恐嚇對方一下,並不想真的傷害她,就是在那晚,恐慌的余燁從小矮人的手掌中掙脫出來,奔向男生的宿舍。當時楚秦和張弛翔都在,但是電話里女孩驚慌失措的聲音,叫的卻不是自己男友的名字。
軍訓兩個月之後的女孩已經恢復了一點白凈,但並沒有妨礙少年辨認出她。楚秦微微一怔,看到她飄過來的目光,下意識地沖她點了點頭。女孩子有些意外,咬著嘴唇羞怯地笑了一下,也對他點了點頭。
「他……在哪裡……」
連余燁也指責女友的不是。她滿懷著同情哀憫寬慰著受傷的少年,漸漸忽視其他。
然而他到底沒再去找她。
「你說我是旁觀者。其實我更希望我能身在其中。」
「沒聽見吧。」
華麗,又短暫。
「什麼?!」
「那她接受了嗎?」我故意問道。之前因了男人略帶惆悵的敘述,我意識到:這並不是一場順利的戀愛。
「哦,遇到楚秦,一起吃飯了。」
「你解不開的,是少年時代,無法用理性闡述清楚的情感謎團吧?」
楚秦笑了起來。
這一寢室一共住了四個男孩子,除了他之外分別叫張馳翔、許樹,嚴岩。四個人很快按照年齡排了隊:個頭最高大也最結實,人如其名的嚴岩最年長,比大伙兒足足大了一歲,自然就是老大了;其次是張弛翔——四個人里他和楚秦性格最相似,自然也是最投緣的,四月里的生日,是老二;楚秦是八月的生日,排老三,最後是年紀最小,卻是長得最帥的許樹,十月生的。排了列之後大家也就不再叫名字,親切地稱起「老大老二」來——男生宿舍里幾乎都是這麼叫的,彷彿宿舍里的就是自家兄弟,一夜之間,就親熱得不得了了。
「什麼矮子……」對方的頭一個反應是莫名其妙,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然後——女孩的臉色居然也像楚秦一般迅速失血——她忽然一把抓住男生的手,「你說什麼矮子……難道……你也看見過那個怪物了?」
楚秦有些驚訝地凝視對方。他腦海里浮現出張弛翔每次提到女友時眉飛色舞的表情。
「……我們是朋友……」
被丟棄在原地的少年在一瞬之間感覺到的情緒並非是失望或挫敗。他一直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其消失在黑暗之中,少年有一種錯覺,彷彿對方還會迴轉來,像平時一樣羞怯地咬著嘴唇笑著說:「讓我們再相處一段時間好么?」——事實上,這才是他期望得到的答案。因為他知道對方並非是會輕率地答應交往的人——但他對她的了解顯然也有誤——她居然就這麼冰冷地、毫無餘地地拒絕了——那不是想象中她的面容。
少年背影落寞。他的面部表情卻因為遠處煙花的明滅閃耀起來。
我終於明白我在聆聽的過程中那種莫名其妙的彆扭感來自何處了。
開學時那種熱熱鬧鬧的寢室卧談會,竟是像從來沒發生過一樣。
「有嗎?」我笑,回過頭平靜地注視他。
她恐懼的眼神提醒起少年那晚如噩夢般的經歷,他竟也沒注意到女生這般倉皇的失態,被她緊緊地抓著不放。兩個人互相看著,在對方的眼裡讀到了同樣的驚懼。

5

read•99csw•com完,踩著高跟鞋在周圍眾人詫異的眼光里,「噔噔噔」走了出去。
楚秦又反反覆復回憶了幾遍之後,可以確定,歸月確實看到了他背後的什麼東西(或什麼人?),她開始是平視,而後迅速垂下了眼帘,因而給了他是俯視的錯覺。
我「啪」地帶上門,把宿舍里好奇的目光都擋在門后。一邊懶洋洋地往樓梯走一邊道:「拜託你別這麼衝進女生宿舍來,弄得不好別人還以為你來緝捕我。」
「幾天不睬我了。」
誰在辜負誰?
期間,張弛翔和余燁的戀愛談得如火如荼。因此他們也絕對不需要燈泡了。好像在忽然之間,這個好朋友就像歸月一樣離開了楚秦的世界。除了上課,他基本都看不到他,因為他只會在晚上宿舍熄燈之後,才偷偷摸摸地潛進宿舍來。剛開始楚秦還醒著等他,想向他解釋一下他和歸月發生的事情。後來發現並沒有必要。他想:除了我,還有誰會在意這件事情?不,連我自己都不在意。之後他果然睡得香甜,甚至不知道張弛翔晚上到底有沒有回來過。
「不,那是一張五官幾乎挪位的臉,沒有眉毛,兩眼向上弔著,眼距很寬,鼻子非常大,幾乎佔去臉的一半面積,但卻是塌的,還有他的舌頭,半伸出來,像蛇吐信一樣發出噝噝啦啦的聲音。應該是在笑。」
她穿著白大褂,樣子有點眼熟,好像也是我們班的同學,叫蘇什麼青來著。她有可能是目睹了這場「分手」,在看好戲吧。
如果余燁也是被利用者之一,那麼之前關於余燁是故意被脅迫的推論豈不是成為了悖論?
「你知道嗎?」他笑了笑,劉海垂下來遮住眼睛,「有一段時間我是覺得你故意冷落我,於是我和別人調笑想激怒你。但我錯了,你不是故意不理我。你是真的不想理我。」
「怎麼了?」少年想到的還是歸月,她是讓余燁來傳達什麼信息吧。
「後來我們又開始了聊天,不過只限於電話。那時候還沒有手機,又不想在宿舍里打被同學聽見,於是只好跑到外面的電話亭打。」
月光下我看見男人的臉莫測高深地笑著。我看他的角度有點傾斜,這一下便將他嘴角的揶揄看得清清楚楚。
彷彿芒刺在背,有什麼東西牢牢鎖定了自己的身形,讓她難以喘息。
「我們曾經是好朋友,我以為,我了解你,懂你,而你,也需要我……我以為只要給你時間,你也能像我一樣……但是不,我錯了……是我在需要你!」他退後兩步,冷冷對我發出指控,「而你……你不需要我!」
他看我:「你想聽?」
「你……我……」她的嘴唇囁嚅著,看到管理員正好奇地窺探兩人,又伸出手來將少年拉離管理員的視線,「出……出事兒了……」
而事實上,按照楚秦的講述,在突如其來的災難當頭,兩個孩子的手果然握在了一起。
而這腦海中時時湧現的回憶呢,要什麼時候才能徹底消失?
那一晚的驚悚過後,少年原本冰冷的心反而熱切起來。毫無疑問,在最初的表白之夜令女孩露出恐懼表情的就是那樣一張臉。而那個神秘又醜陋的小矮人顯然控制著歸月,不讓任何人靠近。換句話說,女孩不願見面的原因終於也有了答案——她並非不想見他,而是被人脅迫著不能與任何人來往。可是新的問題又出現了,那個小矮人是誰?和歸月又是什麼關係呢?
小矮人是歸月的弟弟。他是這場遊戲中最無辜的一個人。
身後張弛翔的聲音響起:「這煙花……真好看……沒有考試就好了……」
余燁有些同情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感情這種事,確實是不能勉強的。」
我拿筷子的手頓了一頓,抬頭看了看他若無其事的臉:「哦。」
當然,也只限於校內。
楚秦覺得很快活。在高中裏面大家都埋頭複習迎接高考,個個都是競爭對手,沒時間沒精力也沒興趣交什麼朋友。但進了大學,呼啦一下子,他就有了三個兄弟。少年便總是憨憨地笑著,大伙兒雖覺著他是沉靜內向了些,但畢竟是年齡相仿的男孩子,哪有什麼距離感呢?幾句話說著就滾成一團了。他們聊足球,聊電影,聊女孩子,最帥的許樹原來在高中就有過三個女朋友了,這讓其他三個從沒和女孩親近過的男生全都張大了嘴巴,每晚宿舍熄了燈以後他們就催促許樹一遍又一遍地講他和女朋友們的約會,不厭其煩地聽他講追求的過程,屏住呼吸聽他回憶自己牽女孩子的小手,親她們的小嘴時的細節,這樣持續了一個禮拜之後,張弛翔終於拍案而起:「不行,老子也要在大學找個女朋友啦!」
那女子一愣,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再看向他。眉目間先驚后怒,將咖啡杯往桌上重重一頓,「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向對方道:「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1

很簡單,她要將余燁和楚秦兩個人聯繫在一起。
少年微笑。心髒的某一處,卻像有一把細密的針扎了上去。
但不幸的,對方雖然也有著相同的感情,卻又對這感情抱有相當的懷疑。有著難以言說苦衷的女孩,為了檢驗對方的誠意,上演了一出鬧劇。
「其實,你真正喜歡的人,是余燁吧。像你杜撰的情節一樣,『張弛翔』是喜歡余燁的。」
黑暗裡楚秦聽見自己的喘息,還有心臟怦怦的跳動。
「那個矮子……怪物……被我殺死了……」
如今沉穩內斂的刑警隊長。儘管也時常因為受了女實習醫生的捉弄而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但男人的臉龐稜角仍然是令人不容錯失的剛毅。而十多年的少年楚秦卻完全不同。那時他的確是個非常普通的男孩,絕對稱不上英俊。而且很瘦。少年溫吞如水的面孔彷彿是畫幅上凝固的風景,但反而因此,歸月在第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是想知道對方真有那麼喜歡她嗎,喜歡到冒著生命危險救出身處險境的她?還是,僅僅是幻想著自己能有不一般的愛情經歷?
夜色沉寂。草地上的二人復又倒下仰望著天空。他們不再對話,平靜地傾聽著夜在風中傳遞的信息。
然而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的腦海中還不停地回放著對方拒絕他的畫面。在無數次反覆之後,少年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是因為看到歸月注視著他身後的恐懼表情才回頭看的,黑暗中他應該是什麼都沒看到,然後下一秒注意到了地面上緩緩爬近的活物,這才看到了黑貓。傳聞黑貓是一種不祥的生物,何況還是在黑夜裡面,所以他下意識地認為是黑貓嚇到了女孩。但是,儘管他是背對著黑貓,完全沒有感覺到小動物悄悄臨近的腳步,可是面對著黑貓的歸月不太可能沒看到它。就算確實因為天太黑沒看到,只是一隻小小的黑貓而已,她又怎會露出那樣恐懼的表情?
「你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這樣陷害我,我還要謝你啊,這下子我向介紹人怎麼交待?」對方又好笑又好氣。
他詫異:「你笑什麼?」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夜晚,楚秦還呆在宿舍里準備兩天後的數學考試。嚴岩和許樹仍然不在,張弛翔倒是因為曠課太多,不得不臨時抱下佛腳。他唉聲嘆氣的,不時問一下楚秦某一道題的做法。
「於是你便想了辦法和她相見,是不是?」
「下面就是你的羅曼史了吧,」我正聽得出神,見對方停止了敘述,不禁看了他一眼,「怎麼不往下講了?」
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剛好也到了學校。楚秦一直把我送到了宿舍的樓下。這時候宿舍的大門當然已經鎖了,被驚動的管理員罵罵咧咧地起來開門。我一聲不吭,楚秦倒是腆著笑臉一直給她賠不是。然後他示意我快點上去。我爬到一半樓梯時才發現他之前披在我身上的外套還沒有還給他,又急急奔下樓去。但是大門又被鎖上了,這次管理員死也不肯再起來為我開門。我扒在玻璃門上,看著楚秦的背影。他走得很慢,一副神定氣閑的模樣。而不是如我想象中縮著脖子。我一直看到他走出我的視線之外,才慢慢走回。
女孩兒抬起頭來。
在那一瞬間,他的後退陡然給我心慌的感覺,我隱約間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但只是一瞬,我便鬆了手——那是怎樣的感覺……他的全身繃緊,肌肉收縮著,他的毛孔散發著怒氣,他瞪視著我,表情決絕而冷酷——我在霎那之間,明白了當年楚秦的心情!
「呵呵,是不是因為前些天小染那件案子,他不九_九_藏_書滿意你最後不肯成全小染?」
那個人,為什麼要離開自己?而自己又做錯了什麼?
「很有趣吧?否則你不會聽這麼久。」如果我沒聽錯,他應該是在挖苦我。
少年終於起身。隨之他發現自己焦灼的等待和忍耐之後,那最初的盼想已經消失不見。
「我僅僅是好奇,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你擊倒在地的怪物,怎麼會輕而易舉地被一個柔弱的小姑娘殺死,何況還是在她被制在先的情況下。」
他也笑著揪了揪我的馬尾辮:「走,我們吃飯去。」
是誰?誰要殺他?和歸月又有什麼關係?
歸月身材不算高挑,也在1米6左右。
楚秦沒有吱聲。
他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只有這種反應。」
「極醜陋,極恐怖。」楚秦用六個字概括。
我看著那背影,心裏有莫名的情緒,但又無法辨識,於是也轉身,走向與他相反的方向。
我看著他自嘲的笑容。有對我的怨恨在裏面。我只能端坐,神色木然地聽他冷笑。
隔壁的罵罵咧咧聲響起來:「不是吧,元旦還停電!」
「呵呵。也許就是因為她看起來太柔弱,對方才毫無防範之心。他用來脅迫她的匕首,在沒有預料的反抗之間誤打誤撞地插|進了自己的心臟。」
不過五六秒的注視,向前行進的隊伍讓少年轉過頭來,但不知為何,卻忍不住又扭過頭去看了一眼。後面有人嬉笑:「看見誰了?小心扭斷脖子。」楚秦也笑了笑,卻沒吭聲。他生來就是一個有些內向的孩子,不似一般男生的大大咧咧,少年沉默的心裏只是在霎那之間生起一絲共鳴來——他想:她好像有點寂寞?但其實這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有些寂寞了,所以才留意到這寂寞的風景罷了。
整整一天上班我都在想著楚秦昨晚給我講述的故事,顯然,他停在這樣一個緊張關頭是有用意的,應該是讓我猜測一下那個「怪物」的來歷。據他所說,那晚他又驚又怕,又等了好久,才終於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走回宿舍。張弛翔本在等待他的「好消息」,看到他這副慘象,嚇得驚叫起來。那砸在後腦勺上的,應該是磚塊之類的鈍物,出了一些血,本來已經自己止住了,但弛翔還是硬逼著他一起去了醫院急診,處理了傷口。問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時,楚秦只說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弛翔明知事實絕非如此簡單,但他絕口不提,也無話可說。
比如,如果我能預料到白天等待著我的,將是一場暴風驟雨,也許我就不會選擇那麼晚才睡著。
完全沒有料想到這一切的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甚至沒有做好準備。於是那晚的回憶也在多年的反覆推敲之後,發生了扭曲。
我們走到操場上說話。
一轉身,他居然也跟進來了,目光陰霾,冷冷地道:「昨晚去哪裡了?」
我想起昨晚他離去時坦然自在的背影。我明白了。
為了避免被歸月撞上,她特意選了人流少的小教室。不一會兒就覺得了冷清。這時她想念起自己的男友來。她對他,倒並不是沒有感情的。
「涼玉,說句實話,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你是不是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小丫頭,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我今年才32。」
那冷冰冰的調子讓少年站住了腳,不無恐懼地發現那是一直在夢魘中重複的聲音。他抬起頭,看著山坡上居高臨下的女孩,只能嚅動嘴唇,發出自己也聽不見的聲音:「是我……」
少年張了張嘴,最後只憋出一句:「讓她當心那個矮子……」
我走進楚秦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凝神看著一卷厚厚的案宗,見我出現,居然也不訝異,只接過我手裡的快餐盒笑道:「想不到也會有你請我吃飯的時候。」

8

余燁就是因為這個臉色起了疑心。
我哈哈大笑。
作為敏感的女性,同時也有更多和歸月相處的時間,余燁的發現要比楚秦早得多。當下了晚自修,和女伴一起走在校園的小徑上時,她就老覺得身後有一雙追隨的眼睛,開始總以為自己神經過敏,也沒對歸月提過,只是在一次和歸月出門逛街,在熙熙攘攘的商業街上,余燁再次感到了異樣。
「吃到那麼晚?打你手機怎麼沒接?」
而瀟洒的小帥哥許樹更是不乏女生青睞,也是整日整夜在外面流連忘返。楚秦本就與他性格上有些隔閡,當然更不在意他的去向。而老大嚴岩呢,又對自己的前途十分重視,不是在教室里自修,就是忙碌于學生會的任職工作,他好像和誰的關係都很好,但也是獨來獨往的一個,也算是親近不得的那種人。
果然已經過了11點,地鐵都沒有了,幸而只有三兩站路,我們便一路步行走去。
凸現在少年腦海里的巨大謎團,幾乎要把他逼瘋了。
楚秦忘記了那天夜裡,穿著單薄的他到底在寒冷的風裡哆嗦著和對方說了些什麼。只記得那夜的煙花放了很久,他只要一抬起頭,便可看見那些巨大的、璀璨的花朵在他頭頂綻開,盛放,凋零。
初見那張臉時的恐懼感又盤踞在了她的心口,讓她一整天無法再面對歸月。
為什麼他更像一個旁觀者?
吃飯間,他問我:「危峻呢,怎麼不見這小子。」
因此,當看到自己的好友有了喜歡的女孩,卻又遲遲不敢去表白的時候,才去推了他一把吧。
我失笑。他遇到最不好的事其實就是和我在一起。他怎的卻看不清這點?
「喂,是我……」少年的胸膛火熱了,他聽出了對方的聲音。
然而,即使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情況下也沒有退縮的男生,卻在聽說對方有一個先天愚型的弟弟時畏懼了。
「屍體不見了。」女孩用一種比自己的手掌還要冰冷的腔調說道。
那雙手果然鬆開了。膝蓋也離開了他的胸口。
余燁搖搖頭:「她要是想說,早就告訴我了。」
「怎麼了?你不要慌,慢慢說……」
不待他反應過來,我已拿起桌上的菜單:「快點餐吧,我都餓死了。」
「要說起我想當警察的起因,還真是和一起案子有關……那是我一生最初的謎團……」看起來突然有些寂寥的警長又笑起來,「如何,不如幫我解析下吧,說不定,也只有你這個旁觀者才能看清真相……」
剛進大學的少年楚秦,其時並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或明確的目標。大學對他來說,是個未知的樂園。
楚秦吃驚,立刻想到是歸月出了什麼事情,急急地披了衣服往下跑。

4

聯誼結束之後,張弛翔悄悄問楚秦看上了誰。少年笑著搖了搖頭,眼前卻浮現出女孩兒的一張素顏來。「你呢?」他知道對方只是希望他這麼問。果然對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喜歡余燁,那個個子小小,笑起來臉頰有兩個酒窩的姑娘。」所以才要大聲說笑以吸引對方注意。楚秦回想了一下,印象里四個女孩兒個子都不高,他卻不記得哪個女孩兒有明顯的酒窩了。但是看到好友眼裡熱切的期待,還是點了點頭:「她很漂亮。」「那當然。」春心蕩漾的夥伴得意地笑了,「我要追她。」
出乎她意料的,對方的臉色刷一下變了,儘管嘴上仍然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啊。」
「嗯?」
這天晚上,歸月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教室自修的時候,她照例回答要等張弛翔一起去。
「就這樣,你的女朋友,喜歡上了你最好的朋友,這離奇的遭遇將他們推動在了一起。」
下班后,遲遲沒有楚秦發來的短消息,我終於沉不住氣,打電話給他。電話里他聲音有些疲憊:「抱歉,今天要加班,不能一起吃飯了。」
「今天就先講到這兒吧,不早了,我送你回學校,明天還要上班呢。」刑警隊長笑道。
楚秦閉了閉眼,再努力睜開眼來。
但是宿舍里有個同學是不出去自修的,為了不讓謊言穿幫,過了一會兒,她站了起來,裝模作樣地去電話機前撥了個號碼,再裝模作樣地說了幾句話,和同學說:「我出去自修了。」便出了宿舍門。
「話說回來,」我眯起眼睛,「果然人是衣裳馬是鞍,這樣一打扮,您看上去果然是精神不少年輕不少啊。」
矮人的屍體消失了,有兩個可能:一是他的確死了,於是歸月立刻轉移了屍體,這當然是一個女孩難以辦到的;一個就是他根本沒死,而是不知歸月用了什麼方法,讓余燁相信自己將對方殺死了。
「我們分了。下周他去別組實習了。」我在草坪上躺下,雙手枕在腦後仰望著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