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椛山訪雪圖

椛山訪雪圖

作者:泡坂妻夫
《花山訪雪圖》作者泡坂妻夫,本名厚川昌男。1933年5月9日出生於東京。九段高中畢業后,在家裡幫忙「紋章上繪師」工作(紋章上繪師是在高級和服畫上家紋),又是業餘的魔術師,登龍推理文壇之前,於1968年曾以創作魔術獲得石田天海賞,而出版了《四角型皮包》。
「正是!在月光中,那些紅葉的硃紅色完全消失,楓紅層層化成雪花片片,滿山紅葉變為白雪紛飛,那灑酒香四溢的甘泉也結為泉霜,凍成酒冰。生趣盎然的世外桃源轉眼間化為死氣沉沉的人間地獄。再看那佇立路旁的老翁,原本他雙眼微泛酡紅,那時卻已變成了漆黑的空洞,形如骷髏骸骨,狀似鬼魅幽魂!這世上竟有如此恐怖妖異的圖畫!十冬兄,這你能夠想象得到嗎?」

1

加田十冬一面以缺了嘴的酒壺為對方斟酒,一面問道。
話是這麼說,但偵辦工作似乎碰了壁,過了很久,別腸都沒有接到什麼通報,看來森山警部並未有所斬獲。
「我能!」
「托達利的福,我的記憶力是老而彌堅哩!這一點我有自信,像『有伏爾泰那看不見的上身雕像之幻影的奴隸市場』、『艷星梅薇絲脫那張能化為房間的粉臉花容』這些畫作……」
「變成『雪山圖』!」
「你說曾聽見尖叫聲和碰撞聲,可還記得正確時刻?」
別腸並未回答,但心中暗忖:那恐怕很困難,因為庭院地上鋪著粗糙的沙礫,就算有足跡留下,也一定模糊不清,殘缺不全,無法據以斷定兇手是誰。
「不錯,我曾如此交代過。但是,我卦在牆上的那幾幅軸畫,在案發後已被人收起來,那是你收的嗎?」
八點多時,有人打電話到會場找他。他接過通知后,便出去聽電話。
「不用了,我自己搭計程車回去,你可不能走開。繁子呢?」
別腸露出滿意的笑容,說道:「如此一來,這個句子豈不太過平凡無奇、俗氣透頂了?要知道,作者可是以刁鑽古怪、超凡脫俗聞名的其角呀!依我看,恐怕你已陷入其角的詐術詭計中了。」
案發當天,別腸走進命案現場時,就發覺胡龍齋的匾額有點傾斜,但那時並未注意到掛在旁邊那幅「花山訪雪圖」情況如何。事後才發現,原來那幅畫已被人收起來了,難怪沒看見。
「要不要幫你收拾一下?」大村望著那「花山訪雪圖」,問道。
「不,後來又完璧歸趙,回到我手裡。那也是因一件事而造成的。」
那天很熱,森山警部坐在客廳中猛擦汗,一條手帕早已擦得皺巴巴、濕漉漉。
「一來後門的門閂都有閂上的。」
「這點倒是無法確定,也可能是別的畫家看了『雪山圖』之後,突然福至心靈而畫出來的。那位畫家——或者說那位定下此題目的好事家——的用意一定是這樣的:他打算選一個月圓花好之夜,高掛此圖,大宴賓客,並點亮許多蠟燭,藉由千百道燭光使畫中紅葉增艷生色。等到夜宴方盛,酒酣耳熟之際,主人便將所有蠟燭吹熄弄滅,那些光鮮亮麗的紅葉驟然斂彩失色,整座楓山立時化為至冷極凍的冰山雪嶺。這正是象徵著『眼前一切榮耀,終將歸於塵土:目下所有富貴,屆時盡埋荒塚』以及『歡樂城旁即為鬼門關,繁華街邊正是奈何橋』看懂此寓意者必會沭目驚心,幡然醒悟,如遭當頭棒暍,有若再世為人。也許此畫的主人就是要享受這種『嘲人諷己,笑盡天下』的樂趣!」
「天有不測風雲……」
泡坂妻夫自《DL2號機事件》獲獎后,就以該篇主角亞愛一郎,寫了一系列亞愛一郎的推理故事。是泡坂妻夫的代表作。
——十冬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幅一彩墨畫,旋即又消失不見,但緊接著又浮出來,這次影像很清楚,可見到整個畫面栩栩如生。他慌忙說道:
「過了一會兒,我將蠟燭一根根吹熄。此時外面的月光照進來,使整個房間變成了一個蒼白世界,遍地銀芒,滿室生輝——至此,你該明白了吧?我是親眼目睹,所以當場就愣住,那景象簡直太驚人了,令我嘆為觀止。在月光下,那紅葉之山居然蛻變為白雪之山……」
「我明白了,該畫題之意是指『即使有享不盡的富貴榮華,待嚴冬一至,仍將埋于冰雪之下』畫中那位望著楓葉出神的老翁,莫非就是作者本人不成?」
「十冬,你可知『楓宸』二字是何意?」
「不錯,那裡面當然找不到。那幅畫的風格雖和『翰林圖畫院』的畫家頗為相似,但時代不同,要更晚一些。我是在『聊齋志異』中看到此人名的,書中有位秀才,就是馮黃白。」
「案發當天,大村趁我外出,潛入起居室,熄了燈火,在裏面等待。不久,小蔓獨自一人進來,打算關門閉戶,大村立刻撲過去。他為何選在那個房間下手呢?我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因為那個房間裏面有許多貴重的美術品,小蔓明白那些美術品都是無價之寶。大村認為,小蔓在此必定不敢激烈抵抗,不會奮力掙扎,以免碰壞了那些美術品。
「那是江戶時代(約十七、八世紀)的古畫呀,我們又不能倒轉光陰,回到古代去!」
「我真羡慕你,因為你過的才是真正奢侈豪華的生活……」
「正是!那時候,他回房取出那兩幅畫,重新審視一遞,這才發現那不是『雪山圖』而是『花山訪雪圖』他大驚失色,愕然發怔。此事若遭質問,他將百口莫辯,除了一死了之,他已無路可逃,不,在此之前,他早已有心尋短,無意苟活。因為情夭難補,恨海難填,他活在世上,已了無生趣,『花山訪雪圖』只不過給他一把助力罷了。話說回來,當時我若早點發覺,及時阻止,或可免去此劫,挽回一命。每念及此,我就悔恨交加,懊惱不已……」
「游泳?就是游泳的才藝班嗎?」
院子里黑影幢幢,那是正在勘驗的警方人員。由於照明設備的光線太強,月光只照到那邊就被掩蓋了。
「那幅畫是仿古畫,模仿得唯妙唯肖,鬼斧神工,但再怎麼巧妙,也只是膺品而已……啊,不應該叫膺品,只不過是在署名時借用了『聊齋志異』中的人名,並在寫畫題時使用了『花』這個字,讓人一眼就看得出那是日造漢字罷了。所以用『瞞天欺世圖』來形容,也真是符合。」
「不錯!那些位登極品、權傾一時、財大勢大、不可一世的人,最後的下場也是一樣要走入雪山,埋骨于冰雪之下。這是作者在以古諷今,將當時的世俗風潮寓於古畫之中。這種『戲作』式的諷刺精神可說深具江戶末期的風味。」
繁子是一位老婦人,也在「別腸亭」工作。
「欺騙世人的圖畫是嗎?赴花花、訪白雪——我問你,為何要前往滿是紅葉的山上尋霜覓雪?又不是那位雙腳癱瘓的勝五郎。」
案發當晚,別腸出門去參加理事會,「花山訪雪圖」就掛在牆上,並未取下,案發後也無人收拾起居室。小蔓和繁子絕不會去動那些美術品,因此兇手在行兇時,那「花山訪雪圖」應該還掛在牆上才對。但接下來那賊人的行徑就極其不可思議了,此人顯然是把牆上的「花山訪雪圖」取下卷好,收在木箱中,放在現場,然後拿著「雪山圖」和「枯木野猿圖」離去。可是,後來那「雪山圖」又出現在別腸的書庫中,那「花山訪雪圖read.99csw.com」卻反而失蹤了!
「說得也是,而且他又不是一個對繪畫一竅不通的外行人。」
「今天是否有人忘了上門閂?」
他將「花山訪雪圖」掛在胡龍齋的名畫旁邊,然後站在前面欣賞。他佇立良久,看得出神,就像午睡時打盹那樣,進入渾然忘我的境界。
理事會中,各人所言不是愚不可及,便是俗不可耐,別腸只好保持沉默,自斟自飲,猛灌黃湯。
「不錯,此點我已確認過,但是後門並未關上。」
此圖並非他有心特意取出來的,可能是當他拿起北齋的「雪山圖」時,在無意識中也順手抓起了這幅畫。他第一次對美術品產生興趣的時候,這幅「花山訪雪圖」就已在他的家中了,大概是他的先人所蒐集的吧?他會不經選擇就拿起此圖,其實是因為此圖對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吸引力,譬如馮黃白這個奇妙的署名、似有言外之意的標題等,還有更令他匪夷所思的,就是和「雪山圖」的相似性。他瞥見此圖后,便伸手打開那已經發黑的桐木盒子。
雪子匆匆忙忙走進客廳,恰巧與他們擦肩而過。
別腸當時是日式餐廳公會的理會。他開了一家日式料理店,叫做「126餐廳」,但他自己極少在那邊露面,經營上一切事務全都委由其妻雪子辦理。雪子是個純樸而土氣的女人,絕不妖嬌俏皮或花枝招展,但奇怪的是,她竟深具經營餐廳的才能。別腸一點也幫不上忙,她也不以為意,似乎還認為這樣才表示夫妻兩人恰能互補,個性相合,因此從未發過半句牢騷。
「你的老闆是名聞遐邇的美術品蒐集家,一定有不少收藏品,其他的放在何處?」
「美術品都是我在管理的。」大村輕聲說道,「我報警之後,開始擔心美術品,於是整個查點一遍,發現有兩幅軸畫不見了,一幅是北齋的『雪山圖』——」
「其角的詩?」
別腸望著十冬那副正經嚴肅的臉孔,噗嗤一笑,說道:「這個人,可能是蒲松齡虛構出來的人物,也可能是實際存在過的畫家,但無論是虛是實,唯一可確定的是,這個馮黃白絕未畫過什麼『花山訪雪圖』。」
別腸懷疑自己聽錯了,腦海中浮出小蔓那白皙如玉的粉臉,旋即又消失。這小姑娘原本就長得眉清目秀,最近更如出水芙蓉,媚態橫生,嬌靨泛酡紅,美目生異彩。她為人機靈而且溫柔體貼,比花解語,比玉生香,但是個性堅強,絕不懦弱。別腸在信州有位熟人,她就是經由那位朋友的介紹,才到別腸家幫傭的。三年前住進別腸家,算一算,今年應該已有20歲了吧?

2

森山問清楚小蔓的出生地、年齡、個性之後,又說:「最後這個問題很重要,你看見被害者的時候,是否發現屋內有任何物品遺失?有的話,是哪些?請全部說出來。」
「既然如此,那麼,此畫真正的作者又是誰呢?我認為此人絕非等閑之輩!」
「從命案發生以來,我對門戶就特別注意,若稍有異狀,立即能察覺。除非那賊人能夠來無影去無蹤,宛如一陣風,否則是不可能將畫調換的,或者……」
「大村跟隨你已有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你一定不會懷疑到他身上,連那位和你相識多年的森山警部也因此而中計上當。」
「可是,怪異無比的事發生了!那『花山訪雪圖』竟然不翼而飛!翻遍整個書庫,就是找不到那幅畫。」
「不錯,但若是觀圖賞畫時的照明設備,應該可以和江戶時代一模一樣。」
「很抱歉,會讓你想起不幸的往事,但我還是要再問一遍。那次遭賊人偷走的兩幅畫,你可還記得?」
繁子一見別腸,立刻用白色手帕搗住眼睛,頻頻拭淚。從她斷斷續續的陳述中,別腸了解了事情的梗概。大致經過如下:
「是啊!難道不對嗎?」
「大村先生……上弔死了……」

4

「……沒有。」大村以狐疑的表情望著他們,簡短回答。
十冬在美術館前面巧遇別腸,他們倆已十多年沒見面了。當時別腸穿著一件樸素的深藍色西裝袖子都快磨破了,襯衫也已洗到褪色,領帶似乎也是好久以前那條。十冬所認識的別腸是「別腸亭」的主人,終日埋首在成千上萬的美術品中。他曾聽說別腸後來十分潦倒落魄,如今站在眼前,才知道別腸比預料中還要窮困得多。因此,他實不忍心就這樣向別腸告辭離去。
別腸領著十冬走進一家小酒鋪,這家店位於小巷中。別腸立刻點好酒菜。十冬已有好幾年沒吃這種下酒的小菜了,而且對酒鋪中那種骯髒的椅子感到很不放心。對於十冬那渾身不自的樣子,別腸似乎覺得很好玩。
大村答道。
「為什麼?」
那命案是在他將近五十歲時發生的,那是他一生中最富裕的時期。
「再問一件事。那天我前往理事會之後,你可曾進入我房間收拾那些美術品?」
「怎樣?」
「明白了吧?依句讀的不同,此句的意思會完全相反。吉原可說是個弦歌高唱、燈紅酒綠的光明世界,但也可說是個人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被無限煩惱所包圍的黑暗世界!在『古川柳』中也有這句話!吉原青樓燈一點,家家戶戶暗無天……」
「換句話說,他完全不曉得自己見到的一直都是『花山訪雪圖』,自始至終都沒換。」
「不料事與願違,小蔓竟然強烈抵抗,抵死不從。不僅如此,還高聲大罵,說了一堆有損大村自尊心的話。至此,大村理智盡失,惱羞成怒,一口怨氣化為仇恨。等他清醒過來時,小蔓已死在他手下。其實他並無意殺害小蔓。他在遺書中是這麼寫的,我也相信此言不虛。當大村回過神來后,眼見小蔓已然在自己的手中喪命,他在驚慌狼狽之際,也一心想要設法脫罪,於是在現場動手腳布疑陣,企圖使案情更加複雜,雖說手法並不高明,但在相當程度上已將警方帶進迷宮,引入歧途,世人也遭蒙蔽,不明真相。」
「其實那『花山訪雪圖』也有雙重含意哩!」
別腸將森山請入西式客廳。森山開始發問,大部份都是大村在回答,別腸所知有限,愛莫能助。
「因為是大村說的,所以當時我也不疑有他,只是一直擔心書庫中的美術品是否也遭竊。另一方面,大村對自己偷走的那兩幅畫也深信不疑,事後也一直沒有去檢查那桐木盒子。留在現場的桐木盒子已經很舊了,上面很黑,字都模糊了,不仔細看,是看不清楚的。他既沒看木盒中是哪一幅畫,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拿走的究竟是哪一幅。結果造成了奇怪的現象,也就是說,兩個月之後,『應該已失竊』的『雪山圖』竟在書庫中出現,而那『花山訪雪圖』卻『從書庫中不翼而飛』。」
「你的記性真是不減當年。」
「還沒,那是後來的事。不過,我得到『雪山圖』之後,仍未發覺馮黃白是個天才,只以為此人定是個風雅文士,技巧純熟,造詣頗高,如此而已。直到一樁事件發生之後,我才明白此畫之真正價值所在。」
別腸好像早在等他問這句話似的,露出愉快的表情,將杯中物一飲而盡,說道:
「是何證據?」
「有人寄了一張明信片給死者小蔓,那是例行的『暑期問候信』……對了,那時https://read.99csw.com距命案發生恰好是兩個月。寄信人好像不小蔓已死。你猜那是從何處寄來的?包你猜不到。寄信的地址居然是『旭游泳訓練班』!」
「聽說你的老闆今晚是坐車出去的,車庫方面呢?!
「樂意奉陪。十冬兄,我知道有一家酒店很不錯,風味獨特,別具一格,我帶你去吧!」
別腸臉色一沉,說道:「就是殺人事件。我現在坐在這裏跟你開講,活像個說書先生,其實也是這個事件間接造成的。另外,此案之謎團也可說是由馮黃白破解的。假使你有時間,不妨聽我細說從頭。」
「現……現在馬上去。」
在大村回去的房間后,別腸和森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花山訪雪圖」為何會失蹤呢?此事令別腸百思不解。
別腸抵達家門時,發現屋內燈火通明,有好幾輛黑色轎車停在大門旁。他報上姓名,守門的警員便帶他進去。進入自己的家門竟須由別人帶領,真是天下奇聞,但此時的別腸已沒有心情想這些了。
「那幅畫真可謂氣韻生動,在一片幽靜中隱藏著紅葉的鮮艷色澤。那些色澤光彩,我如今仍歷歷在目。」
他向別腸報告了後來的偵辦情形。看來似乎沒有進展,失竊的物品也沒找到。警力針對兩、三名前科犯進行偵查,結果卻證明那些人均與本案無涉。別腸能夠提供給森山警部參考的,也只有游泳訓練班寄給小蔓的那張明信片,此外別無所獲。
「大村知道那『雪山圖』出現在書庫中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然犯下大錯,對不對?」
「說得也是,原來如此。」
「我在達利的畫展中見到那幅『伏爾泰的奴隸市場』時,就想起了這句諺語。這是著名詩人其角的詩句。」
「居然會有讓你讚不絕口的店啊?那我非去不可了。想當年,你也曾介紹我去品嘗過世所罕見的山珍海味哩!」
「對不起。」大村向別腸說道。別腸的私室遭陌生人闖入,乾淨整潔的庭院也被亂踩亂踏,別腸的心情可想而知。大村大概是為這些事而向他道歉吧?「天降奇禍,無可奈何。」
「看你一副驚詫的樣于,其實你只要好好思考一下那幅畫的標題,即可明白。」
別腸這個名字,乃由諺語「酒能別腸,棋可別智」而來。他年輕時就有老人的嗜好,而且貪戀杯中物。因對那句諺語感觸良多,便老是將「別腸」掛在嘴邊,當作雅號使用。到了而立之年,才對此稱號感到後悔。由於此名,別人都以為他眼中無人,目空一切,令他苦惱不已。說來可笑,那時已沒有人以本名稱呼他了。直到不惑之年,他對此名的厭惡感才逐漸減輕。可能是叫得太習慣,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份之故吧?這種改變和「對自己容貌的關心」極為相似。他每念及此,便覺得可笑。
別腸把「雪山圖」卷好收起,喚大村樹也進來。
「沒有。當天你曾吩咐說就那樣擺著就好,所以我碰都沒碰。」
十冬望著別腸。別腸正在吸吮那些下酒菜的殘餘湯汁,看那樣子,簡直比龍肝鳳髓還要美味可口。十冬以懇切的語氣說道:
十冬手中的筷子差點就掉下來。
「是『雪山圖』嗎?掛在牆上的,本來是『花山訪雪圖』,對不對?如此說來,一定是有人趁你不在時,將這兩幅畫調換過來了。」
「不錯!赴花山,訪白雪!此標題已說明了圖中的秘密。」
「近來書庫可有異樣?」
「我馬上回去。你報警了嗎?」
「豈止無情,好像還特別嫌惡他!小蔓每次前往游泳訓練班,大村必定隨後跟蹤。換上泳裝之後的小蔓,可真是花容月貌賽西施,可比仙女下瑤池。當她在逐波戲水時,大村就躲在遠遠的地方偷看。但他的眼光卻讓小蔓不寒而慄,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然而小蔓愈是討厭他,他就愈是狂熱固執。他向小蔓表明愛意,刦心相見,苦苦哀求,無奈小蔓不為所動,心扉緊閉,冷淡有如冰殿嫦娥。到了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要不擇手段奪取小蔓的貞操。
「可要我趕去接你回來?」
「啊呀——」
「那次我去你家觀看『花山訪雪圖』時,你已經得到北齋的『雪山圖』了嗎?」
這天十冬很忙,還有許多事要辦,但他還是留下來,陪著別腸等店家把土產做好。他一直在想:別腸為何要告訴他這個故事呢?莫非別腸是要學那位「江戶時代的風流雅士」,以「庸碌一生積財富,明日雪山埋枯骨」的寓意來啟發他?
「雪子呢?」
「門窗可有上鎖?」森山問道。
當天晚上,繁子、小蔓、大村三人吃完晚飯,收拾乾凈后,便一同看電視。八點左右,大村說要回自己的房間,小蔓也起身,說要去檢查門窗是否已關緊,就走了。只有繁子還沉迷於電視節目中。片刻,大村回來,向繁子說他聽到尖叫聲和物體碰撞聲,問她有沒有聽見。繁子說沒有,因她正專心看電視,而且有點重聽。
「照明設備?」
一名警察站在大村身旁。看樣子,剛才可能是正在訊問大村。
關於這座宅邸的出入口,森山警部問得很詳細。當時別腸的起居室中,鄰接庭院的玻璃窗雖然關著,但並未上鎖,若有人翻牆而入,即可進入起居室。圍牆上並未裝設防盜用的鐵鈎鐵刺,要是有意翻牆而入,應該是輕而易舉之事。
此刻,十冬腦海中那座紅葉之山正一邊搖曳飄蕩,一邊蛻化為白雪之山,那情景栩栩如生,歷歷在目。
「那大村呢?」
「不見了?失竊的不是『雪山圖』嗎?」十冬放下筷子,問道。
別腸咧嘴大笑,他口中已缺了許多牙齒。
「莫非此句另有一解?」
森山警部臉色一沉,扼腕說道:「這隻有一種可能,就是那賊人再度入侵,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將兩幅名畫調換過來。近來你是否發現任何可疑的跡象?」
大村只含糊回答說大概在八點過幾分的時候。他所說的經過情形和繁子告訴別腸的完全一致。據他所言,大約八點多時。他從電視機前面走開,回到自己的房間看書,大概過了二十分或三十分鐘,就聽到奇怪的聲音。他覺得可疑,便會同繁子巡視整棟屋子,結果發現了小蔓的屍體。他又說,因當時繁子在看電視,如果問她,或許可得知正確的時刻。
「馮黃白——」
「你散盡收藏品之後,是否深感晚景凄涼,空虛寂寞?」十冬輕聲問道。
「游泳,和『雪山圖』究竟有何關聯?」
「若是江戶時代的風流雅土,的確很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會不會是大村把『花山訪雪圖』和『雪山圖』弄錯了?」森山向別腸問道。
「對了,別腸,我有一事,想要請教。馮黃白究竟是何許人呢?自從見過那幅畫后,我就一直想問。到目前為止,我從未在別處見到這個名字哩!」
「大村先生還說,院子里有可疑的腳印。」繁子以驚恐的表情說道。她可能不敢親自跑去確認。「據說後門的門閂已被拉開。警察大概會根據腳印去緝捕兇手吧?」
「記得。」
「其角的奇詩可因句讀不同而改變含意,達利的怪畫可因想法不同而改變內容,但那『花山訪雪圖』卻非如此,我再怎麼看,那上面也只不過是一座紅葉之山而已。到底要如何看,才能悟出你所說的第二層含意呢?是否要橫看側看、反看倒看?還是要對著電燈,透光而看?」
「小蔓慘遭殺害……」
「不過,為了慎重起見九_九_藏_書,還是把他叫來再問看看好了,以防萬一。」
「我認為他不會看錯,因為這兩幅畫雖然構圖和筆勢都極為相似,但標題完全不同。」
「那就奇怪了,我剛剛才發現,這『雪山圖』好端端地放在書庫中哩!」別腸將北齋的「雪山圖」展開,又說,「此圖無恙,但馮黃白的畫卻不見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那天晚上,月色皎潔明亮,星月交輝,遍灑銀光,即使不點燈,兇手也能來去自如。我問過森山警部,他也說,像這種時候,絕大部份的兇手都不會點燈作案,這是常識。而且,另外還有一項極有力的證據,可以證明當時大村並未點燈。」
「到底怎麼回事?」
「所以,他在應付警方偵訊時,才會作證說失竊的是『雪山圖』和『枯木野猿圖』。」
大村只是歪著脖子凝視那「雪山圖」,並未答話。
「這點你方才就說過了。由於漢朝深宮內院遍植紅葉楓樹,故有『楓宸』一語。也就是說,無論如何富貴榮華,如何財大勢大,最後仍將埋骨于雪山之中。這是另一層意義。」
房中一片狼籍。大村說他看得出已有幾幅畫不見了。
這情形就彷佛沖洗照片一樣,從底片變成相紙后,黑白顛倒,陰陽反置。原來陷在一片黑暗中的江戶城,空中突現一輪圓月,城內的家家戶戶和大街小巷立刻籠罩在皎潔明亮的月光下,輪廓迅速鮮明起來。原本金碧輝煌、燦爛奪目的吉原青樓剎那間被夜幕包住,頓時黑天暗地,伸手不見五指。
別腸將「終宵無月唯吉原」連在一起念,頓了一下,才念「處處皆明月」。
大村樹也負責管理別腸的美術品。最初是因他有超強的記憶力,所以頗受別腸器重,但隨著歷練的增加,他的眼光也愈來愈好,如今也是一位美術監賞家了。他長得又黑又瘦,眼眶深陷,為人不苟言笑,但處事認真,一板一眼。別腸家請了一位幫忙做家事的年輕女傭,名喚小蔓,最近大村好像對她特別關心的樣子。每逢假日,小蔓一出門,大村就會隨後跟出去,然後兩人會在大約相同的時刻一前一後回來。每出去一次,小蔓似乎就會增一分成熟|女人的風韻,變得更加嬌艷欲滴。
「怪事發生了,原本是淡淡的硃紅色,竟然好像吸收了燭光似的,顏色漸濃,那些紅葉也隨之增鮮添艷,生色不少。不僅如此,只要燭光微一晃動,那些紅葉竟也飄搖起來,彷彿正在秋風中呢喃低語。至此,我對這位畫家的才能更加刮目相看,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在上色時,必定使用了特殊的技巧,讓人必須以燭光看,才能看出那紅葉之山的美妙!」
「當初我曾在偶然間得到一幅北齋的『雪山圖』,那才是名實相符的雪山之圖,毫不花俏,絕無暗藏圖中之圖、畫內之畫,但令我驚訝萬分的是,『雪山圖』中無論是山形、人物、甘泉、小徑,就是整體的構圖、潑墨的手法等,竟然和『花山訪雪圖』完全一樣!也就是說,這兩幅畫很可能是同一時期的作品,要不然就是當初北齋故意如此畫的,打算讓這兩幅畫成雙成對。」
「北齋的『雪山圖』……」森山警部將那幅畫的主要特徵詳細寫下來,「那麼,還有一幅呢?」
「未蒙同意就闖入屋內,萬望海涵。現在有些問題,還請據實以告。」
「說到廣平,我知道倪贊也住在此地。但我翻遍『君台觀左右帳記』並未見到馮黃白的資料,就連郭若虛的『圖畫見聞志』中也未記載此名。」
「啊,我沒忘,我的確在府上欣賞過那幅畫。我還記得府上是在乃木坂。」
別腸以忿忿憤不平的語氣說道:「光看這個字眼,會使人產生『整幅畫根本就是想要欺騙觀眾』的感覺,其實這是十分嚴肅的詞彙。如你所知,國芳這位大畫家在欣賞過西洋畫之後,自己也開始畫一些有機關陷阱的奇圖妙畫。那些作品巧奪天工,秘中藏秘,但也可看出其中有半開玩笑的成份。這類圖畫講究的是別出心裁、大胆創新,否則就不好玩了。」
森山警部在美術方面所知甚多,別腸就是因此才和他認識。因此他們談著談著,話題自然就轉到那幅已經遭竊的「雪山圖」。別腸又提到「花山訪雪圖」,說那幅畫和「雪山圖」極為相似,署名卻是馮黃白。森山一聽,好像頗感興趣的樣子,探身向前,說想要欣賞一下。別腸一口應允,起身走向書庫。
森山警部倏地站起。別腸雙拳緊握,開始咒罵自己愚蠢糊塗。
《花山訪雪圖》是1978年的作品,非亞愛一郎系列的第二短篇,是曾入圍直木賞的傑作。本篇的主題與亞愛一郎系列的解謎推理完全不同,故事裏面雖然有殺人事件發生,故事重點不在殺人、也不在解決事件,而是發生殺人事件時紛失的「花山訪雪圖」之謎。
別腸深感訝異,大惑不解,拿起「雪山圖」,回到客廳,展幅一看,那確是北齋的真跡沒錯。
「這句話,聽起來倒很諷刺。」
「即『宮殿』之意。漢朝的宮殿中曾種植大量楓樹,故後世即稱天子所住之宮殿為『楓宸』,此乃『說文解字』中所記載。」
「北齋——有何證據?」
別腸茫然四顧。玄關那邊並沒有像繁子所形容的那麼凌亂,只有唐三彩的瓶子倒了,胡龍齋的匾額有點歪,如此而已。每樣東西看來都和「殺人現場」很不搭調。
十冬努力回想。別腸也不回答,只是凝視著他。
「大村已深深愛上她,對她痴迷苦戀,深陷情網,無法自拔。他一向處事認真,非常死心眼,愛上這麼一位姿慧兼具的美少女之後,必定也是死心塌地,全力以赴。」
「終宵無月?」十冬想起來了,剛方別腸和他相遇時,也曾吟過同樣的詩句。
「不是我!我沒有收!」大村以訝異的表情望著別腸,說道,「那幅畫不是被竊賊偷去了嗎?」
「她去學游泳,並未告訴我們這幾人。那可能是因為她認為不會游泳是一件丟臉的事吧?我還是照事情發生的順序講好了。接下來是森山警部再度來訪……」
「不錯,那幅畫的構想具有強烈的諷刺性。連這種『瞞天欺世圖』都畫得很認真,可見作者懷有一顆赤子之心。而且此人能將這些構想和機關詭計隱藏得天衣無縫,連你這位行家也看不出其中奧妙何在。具有這種筆勢的畫家真可謂世間少有,千古難尋。依我看,除了有『畫狂老人』之稱的北齋之外,別無他人。」
「你說『聊齋志異』?那麼,此人可是實際存在過的人物?」
「一件事?」
別腸在房裡磨蹭,拖了30分鐘才出門。那些畫就那樣放著,並未收起來。大村開車載他,抵達會場時已是夜幕低垂了。天上圓月高掛,皎潔明亮,這在初夏時節是不多見的。別腸下車后,因貪看天上的明月,一時竟無法邁步前進。
對方說著,喝了一口酒,面露愉悅之色,伸手按了一下嘴角。此人留著短髮,已白髮蒼蒼,前面的牙齒也已掉了好幾顆,但從五官表情看來,應是個樂觀豁達的人。
「不錯。十冬兄,你可知此詩是何意?」
「如此說來,一定是北齋在畫『雪山圖』時,忽然心血來潮,得了靈感,於是再畫出那『花山訪雪圖』。」
「以前我曾費盡心血,千辛萬苦才蒐羅到韓愈的真跡,但在拋售時,仍比不上馮黃白的作品那般令我心疼。」
「因為不開燈就無法發覺『花山訪雪圖』的變化,https://read.99csw.com如此一來便會露出破綻。」
「你快通知雪子吧!」
「我認為是這樣:在月黑風高之夜,玉兔匿蹤,江戶城內各處皆陷入一片黑暗與寂靜中,唯有吉原這塊區域例外,宛如另一個世界。因吉原是花街柳巷集中地,秦樓楚館風化區,自成一格,別有洞天,故整夜燈火通明,笙歌鼎沸,終宵艷幟高張,金迷紙醉。從遠處望去,猶如黑暗夜空中的一輪明月。也就是說,那是一首歌詠吉原繁華街的詩句,畢竟吉原這地方昔日曾是歡樂熱鬧的不夜城。我說的對不對呢?」
「達利的畫展,你覺得怎樣?」
那幅畫是「紙本墨畫淡彩」,長寬各約有一公尺,一座「紅葉山」佔據了整個畫面,一片遼闊的潑墨上加了淡淡的朱紅,淡得彷佛馬上就要消散於雲霞之中似的。那紅葉的顏色上得十分謹慎,但看了一段時間后,就會覺得那些漫無邊際的雲霞似已煙消雲散,紅中帶黃的楓葉在秋陽的照耀下燦然生輝,光彩奪目。觀眾會在不知不覺中被引入一個絢爛華麗的「楓錦世界」。在觀賞的時候,彷佛還會聞到撲鼻的芳香,因為畫中有一道細細的甘泉已化為美酒。楓紅層層中隱約可見到一條婉蜓曲折的羊腸小徑,有一身披布衣之老翁佇立於小徑中,正仰頭眺望那些紅葉。那老翁雙目微微泛紅,是紅葉映在眼中所致呢?還是飲了甘泉美酒之故?欣賞至此,那墨水滲潤之巧妙與濃淡變化已不再是觀眾注目的焦點了。
「應該沒有。」
「真是飛來橫禍,請節衰順變。」森山警部來到別腸身邊,說道。此人的眼神溫和得不像一位警官,頭髮梳得很整齊,髮鬢已呈斑白,嘴小唇薄,給人一種異常機警敏銳的印象。
「多虧雪子做了一筆買賣。」別腸以慎重的態度接過土產,然後說道,「如今我才能嘗到這些下酒菜的味道,滋味還不錯。」
別腸咬咬嘴唇。當天他從書庫中取出了好幾幅畫,不料其中竟有兩幅失竊。換算成金錢的話,損失並不大,遠比不上那唐三彩的瓶子,但那兩幅都是他最珍愛的名畫,不能以金錢來衡量。尤其是已香消玉殯的小蔓,那是任何物品都無法取代的。
「叫作『瞞天欺世圖』——是嗎?」
又於1982年以《喜劇悲奇劇》獲得第九屆角川小說賞。1988年以《折鶴》獲得第十六屆泉鏡花文學賞。1990年以《蔭桔梗》獲得第一百零三屆直木賞。
繁于聽了大村的話,才發覺有點不對勁。若是平常,小蔓早就回來了。於是兩人便一同到屋內各處去查看。
「只有車子進出的時候會打開車庫的鐵門,其餘的時間鐵門都關著,從未忘記上鎖。」
「事件——怎麼回事?」
「別腸亭」位於青山乃木坂,當時十冬常去那邊走動。別腸時常照顧年輕畫家。有一天,別腸帶十冬進入裏面的飲茶室,該處牆上掛著一幅別腸秘藏的軸畫,那就是署名馮黃白所畫的「花山訪雪圖」。此畫題之意為「赴花山(紅葉、楓葉之山)訪白雪」——十冬對這幅畫難以忘懷,或許也是因此為此畫題極為奇妙的緣故。
十冬暗忖:此言未免太過失禮吧?莫非別腸三杯下肚,已然喝醉不成?
「唉,別提了,往事不堪回首,想起當年就羞愧萬分。」別腸望著遠方繁華街道的萬家燈火,吟詠道,「終宵無月,唯吉原處處皆明月!」然後望著十冬,靦腆一笑。
「不用橫看倒看,也不必透光而看,只要設身處地,當作你是在此畫完成的時代就行了。」
別腸取出香煙,以火柴點燃,徐徐吐出一口煙后,吟道:「終宵無月,唯吉原處處皆明月。」然後靜靜望著十冬。
別腸忘不了那個日子。那是初夏時期,天氣晴朗,萬里無雲。他忽然想起冬天的景色,便從書庫中取出幾幅以「冬」為主題的圖畫,打算拿到起居室中觀賞一番。他有一種「觀畫癖」,就是「夏季喜觀冬畫,冬天樂見夏圖」。這種方式能強烈刺|激他的想象力,提高他對繪畫的「緊迫感」。對他而言,在綠葉繁茂的季節欣賞冬畫,是稀鬆平常之事。那天他從書庫取出的畫中,就包含了北齋的「雪山圖」。他坐在起居室中,將那些畫瀏覽一遍,此時他發現馮黃白的「花山訪雪圖」就在其中。
「那幅『伏爾泰的奴隸市場』就是所謂的『瞞天欺世圖』,以戶外為背景,上面畫了幾個立姿的人物,依照不同的觀賞角度,有時會將那些人物看成伏爾泰的上半身圖像。」
其實十冬已忙得不可開交,分身乏術,但他還是說:「願聞其詳!」說完立刻正襟危坐,並吩咐服務生添酒加菜。
「很不錯,很有看頭。」
「案發當晚,大村樹也趁我外出之時,藏於房內靜候小蔓來鎖門。在守株待兔時,他瞧見了牆上那幅『花山訪雪圖』但那滿山紅葉在月光照耀下已化為漫天白雪,所以他認定自己看到的是北齋的『雪山圖』。在此之前,他曾進屋來告訴我理事會的開會時間,那時他看見的是『花山訪雪圖』因此他一直以為是在他離去之後,我把『花山訪雪圖』收起來,換上了『雪山圖』。」
「是嗎?」別腸望著十冬,說道,「我倒曾經在一本書上見過此名。書中有介紹,說他是正德年間的人,家居廣平,曾縱情聲色,貪嗜杯中物。」
十冬因別腸的老當益壯而頗感意外,但也因此而安下心來。
「沒畫過?此話怎說?」
「你不是說,失竊的是北齋的『雪山圖』嗎?」
「你也真是老糊塗了。因為『花』是『日造漢字』,在中國沒有這個字啊!」
「雖未完全確定,但從種種事實與證詞來看,事情很可能是這樣子的:歹徒侵入府上,目的應是偷竊。外面有翻牆而入的痕迹。賊人從庭院打開玻璃窗,闖進起居室,正在物色美術品的時候,被害者剛好為檢查門窗而走進來。因電燈突然點亮,賊人想必大吃一驚,手足無措。在此之前,被害者必定沒有發覺屋內有賊。那賊人因臉被看到,形跡敗露,為防被害者大聲呼救,於是就撲過去將她勒斃。如此一來,賊人便無暇繼續搜颳了,因為屋內其他人可能會聽見奇怪的聲響而趕來查看。於是賊人便隨手撈起兩幅畫,塞進懷裡,然後拉開後門的門閂,落荒而逃。從此賊盜取美術品的手法行徑來看,本案必定是相當有經驗的累犯所為,因此,只要找到指紋,逮捕破案擒凶便指日可待了。無論如何,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捉拿兇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如若有所發現,定當儘速通報。」
「還沒回來。她在電話中說要立刻趕回來的。」
此時大村現身了,也許是有人通知他別腸已回家吧?他臉色蒼白,那姿態猶如幽靈般。
「非回到凡塵俗世不可嗎?」別腸在心中嘀咕道。
「但是郎有意,妹無心,落花有意無奈水無情,對不對?」
「不用了,我想就這樣擺著就好。」別腸尚未完全從畫中回神過來。
書庫的鑰匙有兩把,分別由別腸和大村兩人保管。書庫的門並無被打開的跡象,但仍須入內確認一下,因此大村和警官便一同走向書庫。
「難道不對嗎?」
別腸走進自己的房間,裏面已有數名警方人員在進行採證工作。屍體上面蓋著一塊灰布。別腸雙膝跪地,掀起布條的一端。那是一張死狀凄慘的臉,別腸不由得雙手合十。
十冬不由得輕叫一聲,就像被魔術師擺了一道似的。原來此詩句會因吟九_九_藏_書詠方式的不同而出現完全相反的意思!
「起初確實如此,但近來已不再怨嘆,因為我已在心中建立了一座規模龐大的美術館,當然啦,那『花山訪雪圖』及『雪山圖』也都收在其中,我隨時隨地都能取出觀賞。像今天,我就將達利的所有畫作也收了進去喔!」
「她好像嚇壞了,我叫她坐下休息。」
「我剛才聽繁子說小蔓死了,是真的嗎?」
「不好了!出事了……」大村樹也以激動的聲音說道,「有歹徒闖進來……可憐小蔓已慘遭殺害了!」
很快就找到出事地點,那是在別腸的起居室。繁子看到房間的紙門開著,沒有亮燈,通往庭院的紙門也開著,月光照進屋內,滿室生輝。大村按下電燈開關,屋內的慘況立刻映入繁子眼中。
「楓宸?」
「並未點燈?你從何得知?」
「全都收藏在書庫里。」
「所以說令人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那『雪山圖』居然就放在書庫的架子上,完整無缺!」
別腸邊回憶邊吃小菜,好像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花山……一般人說花山,指的是『紅葉之山』吧?或者那是一個專有名詞呢?」
「他在行兇作案之後,也一直沒有打開電燈。他可能認為,旁邊有一具屍體,開了燈恐怕讓人瞧見他就在現場,那是很危險的。其實,不開燈反而更危險。」
「如果寫『楓山』或『紅山』,也許可在中國找到同名的山嶽,但中國領土雖廣,卻絕對沒有一座山叫『花山』的。」
「我有同感,因為我認為,當初你在欣賞那幅畫時,根本就還看不出它好在哪裡。」
「非也!我所說的雙重含意,並非指觀念上的意義,而是指實際上的視覺,在視覺上會映出兩種影像,就像達利那幅畫,可看成房內的擺設,也可視為艷星梅薇絲脫的香腮嬌靨。」
「不錯。當時我也大惑不解,就打電話去那訓練班詢問,結果令人吃驚。原來小蔓生前竟是那訓練班的學生,直到過世前幾天,都還在那邊練習游泳。從那一年的一月開始,每逢周日她就前往練習。據說那是室內游泳池,設備良好,一年四季均可享受泅水的樂趣,非常方便。我又聽說,小蔓在那邊勤學苦練的結果,技術大為提升,成績頗有進步。」
十冬眯著眼睛,陷入回憶。那「花山訪雪圖」浮現在他腦海中,不知不覺間,那些紅葉開始增艷生色,隨風飄搖。

3

「大村為了故布疑陣,將現場偽裝成盜賊由外部闖入的樣子。當時他隨手拿走兩幅軸畫,也就是『花山訪雪圖』和『枯木野猿圖』,但他卻一直以為自己偷走的是『雪山圖』和『枯木野猿圖』。他不拿別的物品,是因為細長的軸畫便於隱藏,他想要藏在自己的房裡。」
那時起居室的紙門開著,所以可看見屋外的庭院,那裡有人造的假山假水。庭院地方不大,但裏面有「神居古潭」的奇岩怪石,那是別腸最引以為傲的。起居室的壁龕中掛著鐵齋的軸畫,面向庭院的牆上則有春信和胡龍齋的作品,都收藏在匾額之中。紫檀木的架子上隨意放著一些佛像、泥偶、罐子、香爐等物。
「我那天也將書庫的收藏品全部查點過了,失竊的兩幅畫,一幅是長谷川等伯的『枯木野猿圖』另一幅呢?」
當日已西斜,庭石變青的時候,秘書大村樹也來向他報告理事會的開會時間,那時他才清醒過來。
「那麼,北齋的『雪山圖』後來怎樣了?是否已石沉大海?」十冬以惋惜的語氣問道。他似乎因「雪山圖」與「花山訪雪圖」離散兩地,未能成雙成對而感到十分遺憾。
「你——」
「是北齋的『雪山圖』。」大村以慎重的語氣回答。
「關鍵是:必須在燭光下觀圖賞畫。我靈機一動,突然想到這點,於是做了一個實驗。我將『花山訪雪圖』掛在牆上,然後點燃蠟燭,熄掉電燈,讓燭光照向此圖,一照之下,竟……」
「大村一定也是這麼想。」
「馮黃白可是畫家?」
別腸按了電鈴,喚繁子進來,吩咐她去叫大村過來。繁子回來后,往門檻上坐了下去,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西洋畫和東洋畫在本質上是完全不同的,對嗎?」
「大村在故布疑陣時,隨手拿走兩幅軸畫,偽裝是盜賊所拿。其中一幅為等伯的『枯木野猿圖』另一幅是已經掛在牆上的,上面畫著一座雪山的圖畫,這幅畫就是證據!」
「這或許也是原因之一吧。」別腸面露痛心之色,一口吞光杯中酒,「大村把行兇現場布置成盜匪闖入的樣子,但並未將所有美術品毀於一旦,因為依他的個性作風,這是辦不到的,他下不了手,頂多只是將唐三彩的瓶子推倒,把那匾額弄歪,如此而已。接著,他打開玻璃窗,做出一些痕迹,讓人以為有賊人從外面侵入,經過庭院闖進屋內。然後將後門的門閂拉開,做出那賊人由此逃出的樣子。他在故布疑陣時,並未點燈。」
別腸向店家訂了當地特產「龍田卷」,準備帶回去給妻子吃。
繁子坐在門口的鋪板上發獃,活像一件傢俱。
「大門很少使用,平常進出都從旁邊的小門,但無論大門小門,關上后都有鎖緊。」
十冬想了一下,覺得此句淺顯易懂,並無難解的弦外之音,不過是尋常的詩詞罷了,於是便說:
「是長谷川等伯的『枯木野猿圖』——」
「在大村樹也的房裡,除了有『花山訪雪圖』和『枯木野猿圖』之外,還有一封遺書。」別腸說著,長嘆一聲,「原本我以為,小蔓那時突然媚態橫生,變得有如出水芙蓉,嬌艷欲滴,全是因愛情甜蜜,喜上眉梢所致,誰知大錯特錯。她會那般神采飛揚,容光煥發,其實全是因為拚命練習游泳的緣故!經過適度的運動與泡水之後,她的肌膚變得晶瑩滑膩,白裡透紅。她學會了游泳,信心大增,再加上那是一個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所以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如花芳艷,似玉無瑕,顧盼生姿,慧中秀外。對當時的她而言,戀愛顯然不是當務之急。」
小蔓仰向倒在房間中央,臉部淤血,五官扭曲,鮮血從鼻孔流出。衣衫不整,顯然曾奮力抵抗。一條紫色絲巾纏在她的粉頸上,那是她原本就披在身上的圍巾。
「——遵命。」
「原來『花山訪雪圖』竟是——」十冬木然說出此畫標題。
「好久不見,去暢飲一番如何?」
別腸想起管區警局內有位熟識的警部,便將那位森山警部的姓名告訴大村。
雪子問道。她好像已酩酊大醉的樣子,聽別腸說了事情經過之後,立刻放聲大哭。最後,森山警部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別腸。
「我再吟詠一遍,你仔細聽便可明白。終宵無月唯吉原……處處皆明月!」
「據蒲松齡所言,他寫作時旁徵博引,以所見所聞為題材,並向各方同好網羅資料,所載者均為真人真事,人名也照實寫出,未予更改。」
「那幅畫,如果能再讓我欣賞一次就好了。」
1975年以《DL2號機事件》,獲得第一屆幻影城新人小說部門佳作賞。1977年以第一長篇《11張的撲克牌》和短篇《彎曲的房間》同時入圍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之長篇與短篇兩部門。而翌年以第二長篇《撩亂的詭計》獲得第三十一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賞,確立作家地位。
「馮黃白的『花山訪雪圖』——你大概忘了吧?畢竟那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