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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秦明之殉情男女

法醫秦明之殉情男女

作者:法醫秦明
病床上,一個瘦弱的男孩閉著眼睛躺著,呼吸勻稱。病床邊的點滴架上,掛著兩袋血漿,正一滴滴地滴入男孩的血管。男孩的頸部中央,包著一塊白色的紗布,還能看見殷紅的血跡。
李俊正在和他媽媽談笑風生。一見我們進來,李俊媽媽立即板起臉,朝我們招招手,說:「我兒子現在情況很不好,請你們不要打擾他。」
「醫院?有人沒死?」我問。
一個年輕的女子滿臉淚痕,在一旁安慰著中年婦女。這個年輕女子,是傷者的姐姐。
從醫院出來,我們直奔男孩的住處。男孩李俊的父母都是中學老師,所以思想比較保守。雖然兒子已經上大學了,按理說談戀愛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但他們看到兒子的女友穿著暴露的樣子,還是不能接受。
「赤|裸?」我問。
我冷笑了一聲,說:「你不僅沒有迷糊,還清醒得很。雖然電話在客廳穿衣鏡的旁邊,但是畢竟離鏡子還有兩米遠的距離。而滴落血聚集在穿衣鏡旁,說明什麼?說明你不是在電話旁邊割頸,而是在穿衣鏡旁邊割頸。你打完了電話,然後對著鏡子割頸。」
李俊的家位於離東區醫院一公里左右的一個中檔小區里,住在四樓,是個三室一廳的結構。
「來東區人民醫院吧。」趙法醫說,「我們都在醫院,先了解情況,再去看現場和屍體,比較容易掌握全面情況。」
「上述是我根據現場和屍體推斷出來的過程,你才是唯一一個知道現場過程的人,現在,讓我聽聽你的狡辯。」
「然後,我就跑到弟弟身邊,報警了。」女子說。
醫生點點頭,做了個請的姿勢。
「也就是說。」我托著下巴說,「你弟弟當時還能和你說話?」
我沒再說話,脫去死者的上衣,按照常規,對屍體進行了解剖檢驗。解剖並沒有太多的發現,除了內臟器官失血改變、心臟內空虛以外,沒什麼異常。
殉情的事件,我們經常遇見。有自縊的、有投河的、有服毒的,但是刎頸的,確是頭一回遇見。因為刎頸會導致大量失血,而且會有比較強烈的疼痛感。
李俊媽媽又開始叫喊:「你們混蛋!是不是那女人家裡訛上我們,要我們賠錢啊?我告訴你,是那個女人唆使我兒子自殺的,我不找他們賠錢就算客氣了!」
有兩名刑警約束她,我並沒有理睬她,對著李俊說:「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們已經調查過了,你是學醫的,大一下學期,系統解剖學已經快學完了,你應該非常清楚頸動靜脈的走向。你對著鏡子割了頸部的前面,這根本不可能是一個想自殺的學醫的人做的事情。我們學醫的都很清楚頸動靜脈在頸側,而不在頸部正中。你照鏡子,就是怕割歪了,傷了大血管。你根本就不想死,對吧?」
「之前他沒說話。」民警打九九藏書斷我說,「我們到現場后,看傷者失血不少就送醫院了,等他情況穩定時,給他做了筆錄。問他怎麼回事,他說,那女孩要和他殉情,先自刎了。他覺得不能和女孩在一起,生活就沒什麼意思了,所以也自刎了。」
「好,馬上到。」我說。
女人停下叫喊,茫然地看了看身側的兩名警察。
「是……我是害怕,所以對著鏡子割,我想會死得快一些。」李俊說。
我們到達殯儀館的時候,認屍工作剛好完成,女孩的家屬哭哭啼啼地從解剖室里走出來。
「然後呢?」我把她從恐懼的回憶中拉出來。
「那只是失血性休克的代償期,還不足以危及生命吧。」我說。
民警的身邊有一對中年男女,看起來是男孩的父母。男人靠在玻璃窗上面色凝重,而女人坐在地上抽泣低語。
李俊緊張地看了我們一眼,點點頭。刑警隊的民警從包里拿出錄音筆,和幾張筆錄紙。
「你們有沒有問李俊的姐姐,現場當時是個什麼情況?」我問。
我看了看牆壁上血跡的形態,說:「那麼,這一片噴濺狀的血跡,應該是女孩留下的了。噴濺起點就在床邊,說明女孩是在床上處於卧位刎頸的。」
畢竟是個年輕人,經過一夜,李俊的傷勢已經好轉。失血已經被糾正,面色、血壓也恢復了正常。李俊從ICU轉入到了外科的普通病房,他甚至可以流利地說話,並且可以吃一些流食了。
Q:血跡分析很重要嗎?
我微微笑了笑,說:「你是打完電話再割頸的,你之所以用座機打電話,是因為你想讓你姐姐知道你在家裡,你不需要說你在哪裡,你姐姐就可以及時趕來救你,這樣,就顯得你的自殺式真實的。」
「入院的時候,有失血性休克的癥狀嗎?」我問。
我說:「咱別急著下結論,留心一下這個切創,尤其是兩個創角,有什麼問題存在。」
我停下來,李俊沒有說話。
「誰報的案?」我問民警。
女孩依舊穿著毛線衣,赤|裸著下身。經過檢驗,女孩的處|女膜陳舊性破裂,且陰|道內發現有精|液。
民警點點頭,疑惑地問:「這起案件應該定性為自殺案件,應該是兩人先後抹了自己的脖子,然後男孩留戀自己的姐姐,給姐姐打了個電話。怎麼?你們懷疑這個案子有蹊蹺?」
「萬劫不復有鬼手,太平人間存佛心。」大寶說,「這個案子真是明察秋毫,不枉法醫這一名號啊。」
趙法醫嗯了一聲,說:「女孩失血過多死了,男孩搶救過來了。」
李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說不出話。
醫生說:「有。大血管沒傷到,小血管斷了不少。送到醫院的時候,血壓只有40的80,手術縫合肌肉、皮下組織和皮膚的同時,輸了800毫升血,血壓才回來https://read.99csw.com。」
醫生不耐煩地看了我一眼,翻了翻手中的病歷:「頸部切創,一側創角多處皮瓣,深及氣管,氣管有表淺划痕。創口長約15厘米,雙側胸鎖乳突肌均有裂傷。索性沒有傷及雙側頸動靜脈,所以雖然有失血,但因搶救及時,沒有生命危險。」
「其實看到手銬拷在李俊手腕的時候,我覺得即不忍又解恨。」我說,「一條人命,在有的人眼裡,真的就那麼不值錢嗎?」
A:喉結是指人喉嚨處突起的位置,突起高低是由甲狀軟骨夾角大小來決定的。男人和女人都有喉結,只是突起明顯不明顯罷了。
「你們之前不都問過了么?」李俊媽媽說。
李俊說:「哦,可能是我記錯了吧?你知道的,自殺需要很大勇氣,我確實記不清楚了。」
我問:「那他和你說了什麼沒有?」
「兒啊,你怎麼那麼傻,早知道這樣,我絕對不會反對你戀愛啦,你想和誰談就和誰談吧。你死了,我和你爸怎麼活啊。」
民警說:「他姐進門后就看到地上的血跡,然後直接奔小房間,看到李俊仰卧在地上,就報警了。我們來了后,她才注意到床上還躺著個女孩。我們到現場的時候,女孩側卧在床上,靠牆邊,蓋著被子,雙臂在被子外面。上身穿了一個棉毛衫一個毛線衣,下身赤|裸。」
「在血泊里?」我皺起眉頭,說,「那麼匕首上的痕迹物證也沒辦法發現、提取了呀。」
我和兩名刑警隊員走進了病房。
「什麼?」女人叫喊道。
Q:何為約束傷?
「殉情?」大寶大吃一驚,「現代社會還有殉情啊?」
女子的表情變得很驚恐,「我想是不是弟弟要帶著女孩私奔?就趕緊打車回到家裡,結果,嚇死我了,一屋子血啊。」
A:血跡分析是現場勘查、分析、重建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辨別血跡的形態(噴濺狀、濺落狀、擦拭狀、流柱狀、血泊)和血跡形成的方向,有助於對現場進行分析重建,從而對犯罪分子、受害人在現場活動的軌跡進行固定。
民警說:「我們分析,兩人是發生過性行為後,雙雙殉情的。」
醫生朝ICU的病床上看了一眼,說:「不行,這不合適。」
「兇器呢?」大寶環顧了四周,問道。
醫生看了看我,點點頭,:「確實。但是,搶救晚了,還是會沒命的。」
民警說:「是一把匕首,很鋒利,在男孩身邊的血泊里,已經提取了。」
大寶一臉疑惑,撓了撓頭。
一小時前,我們接到110指揮中心的電話,說東區某民宅內,有一對年輕戀人殉情自殺。選擇的手段是刎頸。
我默不作聲地搖了搖頭,說:「我要去殯儀館看看屍體。」
我努努嘴,說:「說吧。」
現場勘查車疾馳了十多分鐘,到達東區人民醫read.99csw.com院的大門口。我拎起勘查箱,奔到了位於醫院急診大樓二樓的ICU。
李俊一臉不堪回首的表情,說:「現在想想,我媽媽說得對,我太傻了,不該做傻事,但是都是被何莉莉刺|激的。」
ICU的醫生這時開門出來,我趁機把醫生拉到牆角問:「醫生,我想看看傷者的傷情,可以嗎?」
話剛說完,男孩的姐姐和母親同時大哭了起來。
民警說:「這個我們也問了,他說他姐姐最疼他,而且反對他戀情的主要是他父母。所以,他覺得自己死了,得告訴姐姐一聲。」
說完,她用眼角瞄了母親一眼,見母親依舊坐在地上哭訴,接著說,「今天中午,我接到家裡電話,當時就很奇怪,中午家裡人都在上班,應該沒人啊。接了電話,就聽見弟弟的聲音特別奇怪,他說:『我們走了』,然後就掛了電話。」
我冷冷地說:「體格檢查,表明您的兒子身體無大礙了。但是,那一邊,還有一條沒了的生命,我們沒給說法呢。」
「屍體檢驗了嗎?」我問。
我說:「客廳里確實有滴落狀血跡,但只有從客廳回房間方向的移動滴落血跡,沒有從房間去客廳方向的移動滴落血跡。說明你從房間去客廳的時候沒有流血,返回的時候在流血。」

Q&A

在徵得女孩何莉莉的父母同意過以後,我們開始對屍體進行進一步檢驗。
「看來,他們在殉情之前,還真的發生了性行為。」我說。
小房間的床周圍儘是各種形態的血跡,有滴落狀的,有擦拭狀的,還有噴濺狀的。小床內側的牆壁上,有大片噴濺狀的血跡,床單上半部分也幾乎全部血染。
我幽幽地對女人說,「我知道你愛子心切,但你知道為什麼這起案件從派出所移交到了刑警隊嗎?」
「右側頸部?」我說,「大血管紛紛斷裂?這不對啊。」
我知道他這句話,是想甩脫何莉莉死亡事件中,他應該承擔的責任。
我沒理她,對李俊說:「你不介意,再把當天的經過詳詳細細地給我們說一遍吧?」
我們又對何莉莉的雙側腕部進行了解剖。在手術刀沿著前臂長骨劃開的時候,伴隨著大寶的驚呼聲,突然暴露出何莉莉的腕部皮下有一塊烏黑的淤血。
「我先問你幾個問題。一,你和何莉莉是不是有過性行為?二,你是割完頸以後,再去客廳打電話的,還是打完電話再割頸的?三,你為什麼不用自己的手機打電話,而要跑到客廳用座機打?」
民警朝年輕的女子努努嘴,說:「她。中午一點十五分,她打電話說自己的弟弟在家裡自殺,人還有氣兒。我們五分鐘趕到現場,男孩還有意識,所以直接抬上警車送往醫院了。」
Q:女人也有喉結?
李俊尷尬地笑了笑,說:「啊,你們一定是搞九_九_藏_書錯了。」
「你是怎麼發現的呢?」我轉頭問年輕女子,「還有,你弟弟做什麼職業的?」
大寶說:「這有什麼奇怪的?古人在殉情之前都得干這事兒,好像成慣例了。」
我沒有給李俊解釋的機會,「我說三點依據。第一,你說何莉莉是割頸后再倒到床上的,但是根據現場血跡噴濺的高度,何莉莉明明是躺在床上,處左側卧位被割頸的。為什麼要說是『被』呢?因為一般人刎頸自殺,由於害怕、猶豫等等,會形成試切創。也就是創角的周圍有幾個小皮瓣,這個皮瓣是試試刀有多鋒利,能割多深而形成的。而何莉莉的創口旁邊沒有試切創,你的就有。第二點,何莉莉的創口位於頸部正中到右側側面,我們知道,切創一般都是起刀的時候重,拖尾的時候輕。根據這一特點,可以判斷何莉莉的創口形成方向是從頸中到頸側。一個處於左側卧位的人,如何能用右手形成從頸中到頸右的那麼長的創口?夠不著啊。這說明她的創口不是自己形成的,而是有人在她背後割的。第三點,何莉莉的右手腕有皮下出血。這叫做約束傷,是兇手為了防止何莉莉掙扎、叫喊、求救,控制她的手而形成的損傷。因為她側卧,左手位於身下,所以無法運動,也無需控制。這反過來印證了死者受傷時處於左側卧位的推斷。」
「屍體已經送殯儀館了。」民警抬腕看了看表,說,「這時候,應該正好是家屬在認領屍體吧。」
李俊愧疚地點點頭,說:「昨天中午,她來我家,哭著說不想和我分開。我們抱頭痛哭,哭到最後,我們覺得活著沒啥意思了,他們說殉情的戀人,生生世世都會在一起,所以我們就決定自殺。她先去我家廚房找了把水果刀,割了自己的脖子,血噴出了好高,然後她就倒床上了。我被嚇得不輕,所以想趕緊自己也死了吧,這樣就不用害怕了。我拿了刀,對著自己的脖子割了一下。然後想起我姐姐,想再聽一次姐姐的聲音,就跑到客廳打了個電話,然後回到房間準備和何莉莉死在一起。沒想到,我還清醒的時候,姐姐就趕回來了。」
趙法醫連忙接上話茬,說:「屍表看了,右側頸部切創,導致頸動靜脈破裂,失血性休剋死亡,應該是沒啥問題。」
「嗯……我們以前就有過。」李俊頓了頓,說,「我是割完了再去打電話的,之所以用座機打,是因為我當時太緊張,找不到自己的手機。」
「他為什麼要給他姐姐打那個電話?」
我瞥了眼李俊,他全身都在顫抖。
「他現在的情況穩定,我們可以問話了吧?」我冷冷地對李俊的床位醫生說。
女子點了點頭。
女子說:「我弟弟是龍蟠醫科大學大一的新生,他談了個女朋友,媽媽不同意他們交往。」
「怎麼不對?」趙法九九藏書醫問。
大寶搖搖頭,說:「這女孩真是抱了必死之心啊,對自己還真挺狠。」
走進現場,可以看到門口的穿衣鏡附近有大量的滴落狀血跡。血跡在穿衣鏡附近形成一片聚集區,聚集區內的滴落狀血跡均是垂直滴落的。另外,有一趟移動滴落的血跡,伴著血足跡一直延伸到小房間。
「那,可以給我介紹一下他的傷情嗎?」我問。
我接著說:「因為,何莉莉是被你兒子殺的。」
「我們直接去現場還是……」我打通東區公安局趙法醫的電話。
我盯著李俊的雙眼,「現在我來重建一下現場。何莉莉到你家后,你們發生了性行為,但因為你母親的反對,你也想拋棄她,所以你想了這個辦法殺人滅口,而且還能逃脫法責。你趁著何莉莉熟睡,在她背後一手摁住她的右手,一手用刀從前往後割斷了她的頸動脈。因為迅速失血,何莉莉很快就一命嗚呼了。然後你跑到客廳打了你姐姐的電話,裝作要殉情的樣子,然後對著鏡子割了自己的脖子。你學習成績好,所以下刀位置控制得很好,恰好沒有到達頸動靜脈的位置。然後你跑到房間地上躺著,等著你姐姐來救。這樣,你的家人、警察、醫生,都覺得你們是殉情自殺,你就可以逃脫罪責了,對吧?」
「現在還不敢說。」我說,「但我覺得有疑點,至於是什麼疑點,你也別問,我需要先去看看屍體,再做定奪。」
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外站了幾個人。兩名法醫和一名技術員是我認識的,另外有三名穿著警服的派出所民警,其中兩人的警服上還沾染了不少血跡,可以看出,男孩就是被這兩個民警急送到醫院的。
我沒理大寶,用毛巾擦乾淨何莉莉的頸部,用放大鏡細細地看。創口的邊緣很整齊,可以看得出工具很銳利。創角也很整齊、銳利。創很深,從外面就可以看到內側離斷的肌肉和皮下組織。創口位於何莉莉的右側頸部,從喉結位置偏右一直延伸到右側頸部外側。
我笑了笑,說:「謝謝你。」
李俊媽媽看了看兒子的表情,知道我說的是事實,於是大聲叫喊起來:「就算我兒子不想死,那也沒有錯啊!他不想和那個女人一起死,怎麼了?他犯什麼法了?那女人是自殺的!自殺的!我兒子犯法了嗎?」
李俊重重地低下頭,沒有辯解,而一邊,則是李俊母親高聲哭喊。
「你什麼意思啊?」李俊媽媽立即撲了上來,被兩名刑警拉住。
「小孩子不懂事,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拎起勘查箱,拉起大寶奔向警車。
我搖搖頭,說:「不,恰恰相反,你一點也不害怕,你是為了看清楚解剖位置,割頸部卻不割斷大血管,這樣不會危及到你的生命。」
A:約束傷是指兇手對被害人進行約束的損傷,多出現在頸部、口鼻部和四肢關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