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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

作者:羅四
這明明是個幼稚園,哪裡是什麼青旅。
永傑伸出一隻手想摸她的臉,觸到她的臉頰,他笑了,手也滑下去了。
「許倫。」他說。
沿走廊繞了一圈,在拐角暗仄處又看到一道窄窄的、暗道似的樓梯,紹琪冒險似的踏了上去,樓梯盡頭有一道門,窄、暗,不仔細看,很難發現。她推開門,眼前一亮。
丁叔哂笑道:「誤會?馬五爺沒了,得看誰得利最大?那個畜生卷了錢,帶走了幫眾跑去上海,還做了什麼上市公司主席,馬五不死,他能有這個局面?」
兩人又纏鬥了一會,許倫太陽穴挨了重重兩拳,終於軟軟癱倒在地。
她打算出去走走。
「你這話當真?」吱——輪子輾過地面的聲音。從後門緩緩進來一架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老人。
欣桐的房間是北面的219,兩人濕淋淋地道別,各自回房去了。
男子認真回答道:「皇帝又怎樣,廟堂江湖本是一體,這個道理不明白還做什麼皇帝。」他揮了揮,接著講,「漕幫與朝廷達成協議,反清復明的宗旨自然要改。導致幫中一批堅定的反清分子破門出幫,其中地位尤高的有四個人,他們是祖師爺的嫡傳弟子,稱作『門外小爺』。
警笛遠遠響起,眾人站了起來,看著女孩抱著男孩放聲痛哭。
「丁叔,又見面了。」
丁叔半躺在榻上:「那小子要跟我談,談什麼?」
「你是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許倫抬起頭。
「小姐,這種話可不能亂講。」
寂寞的長巷,而今斜月清照。冷落的鞦韆,而今迎風輕搖,它重複你的叮嚀,一聲聲,忘了忘了,它低訴我的衷曲,一聲聲,難了難了……
「你管得著嗎?」
「他不是我害死的!」
眺海旅舍的小花園裡,紹琪和靜儀相對佇立。
這個點車上非常擁擠,許倫很紳士,一路支臂替她隔擋人叢,還不住抱歉說沒預料到這個情況,所以沒有帶車出來。紹琪望著窗外,黯然想起了永傑,從前他也是這樣替她擋開人潮。
「什麼幹什麼?」他替她斟了紅酒,表情未變。
辦好手續,短髮女人把鑰匙給了她:「206。」
她和永傑是大學同學,當時永傑是跆拳道社團的社長,她進社團半年才被他注意到,戀愛一年,畢業后租房同住,感情非常好,直到發生了那件事情。那天,他們從超市買東西回家,路上擠得水泄不通,他們聽見路人議論,似乎是有人從二十樓跳了下來,當場死亡。地上還坐倒一個臉色煞白的少女,看熱鬧的老太太說:「她不是從樓上掉下來的,人掉下來砸在她旁邊,嚇傻了。」
「丁叔?」紹琪看看天,明明是月明星稀。
紹琪認識他,是昨晚那個男人。
外頭明明天氣晴好萬象明麗,這裏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幀抽去顏色的老照片,花、樹、那些童趣盎然的設施,處處堆積著濕潤泛黃的薄暮氣息。
「我認出來了,你是那天那位和我同桌喝花生湯的小姐。」
紹琪起身,看見桌上多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T大南區思原樓101教室下午兩點。
「四年前我爸爸瀕臨破產,許倫給了他一筆資金,挽救了公司。交換條件是我。這幾年我過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楊國棟是第一個願意救我的人,為此他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然後,我遇到了永傑和你。永傑看到了許倫威脅我,他找到我,說想調查許論,還對我說起了他以前的女朋友……」
靜儀眼中波光閃爍。「其實,我是嫉妒你的。這段時間,我真的喜歡上了永傑,可是他愛的是你。他有許多機會,可是他從來不碰我。每次他提起你,眼神都很溫柔。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她知道。
他走到靜儀的座位后,靜儀打了一個冷戰,眼神充滿恐懼。
所有人都在看著他。馬祥,桂姐,馬菁,欣桐,靜儀,丁叔,紹琪,小朱。
信里沒有透露男人的名字、身份,只有一個個不起眼的細節。他的每個字都滲透著對她的深深愛戀,她也很愛他吧,這些信的褶痕都抹得平平的,可見收信人的珍視。
紹琪無法說出昨晚的經歷,但她說了視頻和烏龍報警的事。想不到陸費隱一言不發,眉心微皺。很仔細地問了她當夜那個視頻的細節,然後緩緩說:「你說的這個人很像兩年前失蹤的赤龍堂堂主馬祥。」
小朱說:「不清楚,原來房主留下來的吧。」
女人支支吾吾:「你要問眺海旅舍?沒錯,就是這裏!」

2

門一碰就開了,裏面沒有人。
「你男朋友?」
難道還有彩蛋?
「那年我在寫一本中國幫派志,聽說赤龍堂還保留著一份古早的『海底』,就託人結識他,想借來看看。雖然沒借成,不過馬祥很客氣,和我聊了很久。他的長相有特點,所以記住了。」他頓了頓,又說,「同學,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想要建議你一件事,離開那家旅館。」
「你也吃一點我們的。」欣桐把蚵仔煎和魚丸向他那裡推。
紹琪站在丁叔面前,鳥籠的陰影打在她臉頰上,變幻不定。
「認錯人了!對不起!」女人一面拉開小孩,一面尷尬地道歉。
「是,中間離開去北京上了四年學,現在在上海做點小本生意。」
真是奇怪的構造。
「是啊,聽過。幾十年前的老歌,沒想到你這樣的年輕女孩也會唱。」他低頭又喝了一口啤酒。悶聲說,「你唱歌的樣子很像我從前認識的一個女孩,她也最愛唱這首歌。」
她一陣恍然,欣桐從她身後下樓,然後是靜儀。
「但是第二次,你是有意放我進那個房間的,是嗎?」
砰——
早上紹琪腫著眼睛下樓,她被折磨了一夜,害怕電影里的畫面是真實發生的,又擔心自己發現了這個秘密,會不會有危險。欣桐、丁叔、小朱在大廳里閑聊。紹琪走過去坐下,有氣無力地問:「這些碟片……是哪裡來的?」
一片安靜。
「是,有事想跟你商量。」他猶豫了幾秒鐘,開口道,「我希望你能搬出去。」
她倆點了一桌菜,對面那個男人笑了:「你們兩個小姑娘能吃這麼多?」他面前只有一碗花生湯,相形之下很寒酸。
「謝謝……」紹琪說。「你……在監視?」
她走到窗前,輕輕拉起窗帘,樓下的小花園被雨水洗的一片清新,月光照在巷子里那棵梧桐樹上。樹下站著一個黑衣男人,他也在望著這個窗口。
「我存了一筆錢,打算出國讀書。你呢?」
白衣男子回答了幾個學生的問題,收拾書本預備離開。
一個藍影飛一般掠過,砰——那隻槍翻著跟斗飛到半空,永傑攔在紹琪身前,轉頭對她微微一笑。「對不起,我報了警,又收拾了上面那個槍手,所以來晚了。」
「馬菁姐?」
門敲響了,小朱打開門,帶著許倫進來了。
天空湛藍,天台遼闊。她幾步奔上去,碧藍的大海和碼頭呈現眼底,海上的輪船汽笛聲聲,鹹鹹的海風撲面而來。
「你這陣仗,這不像是小本生意。」紹琪環視周圍。
我不怪你了,你任何決定我都接受,你要我走,我就走,要我留,我就留。可是我很擔心你把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你在玩火,知道嗎?赤龍堂不是好惹的。還記得那一年你跟我說,你的生日願望是坐旋轉木馬、吃豆花嗎?什麼時候你的願望不再簡單,那個看老電影看到淚流不止的女孩到哪裡去了?
丁叔說著:「現在的黑道也太不成器,什麼壞事都做。」看到她的眼神,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怎麼了嚇倒了?」
紹琪靠在窗前,看到靜儀一個人站在花園裡,她穿一條紅色露肩裙,襯的曲線娜曼妙,也襯的肌膚嬌嫩如雪,在月光下散發出淡淡柔光,遠看就動人無比。永傑從房裡出來,向她走過去,靜儀轉頭微笑,依偎在他懷裡。
紹琪很意外,每天打掃衛生的桂姐,原來是赤龍堂堂主的夫人。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恨我。是,是我當時執意https://read.99csw•com要解散赤龍堂,但我沒有放下弟兄們不管,願意的跟我去上海,不願意的致金回鄉,我沒有虧待他們。現在這個時代總是做正行才能發展。靠撈偏門到底不是辦法。」
「漕幫有門外小爺本是無奈,想不到傳到後世,儼然成了規矩,幫主收個不在幫的弟子,這其實是個後手。這個人平時是不露面的,一旦出了幫主也收拾不了的亂子,門外小爺可以自由身攝幫中事,挽救危局。自民國以降,許多小幫會還承襲這個規矩。幾十年前有浙江的海沙幫,河北的興和會,南海的赤龍堂……」
她抬起雙手,手腕上兩道清晰的縛痕。不是做夢。
「那馬五爺的死是怎麼回事?」丁叔開口了。
一進家門,就聞到雞湯的香味。紹琪忽然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幸福。
「有事?」
她想的不錯,四個房間呈背對背的連通之勢,正好組成一個四方形,正好包裹住了裏面那間斗室。
「這是本鄉人情厚,在上海我就沒有這樣的能量。」
不等紹琪道謝,那女人就牽著孩子飛快地走了,好像想躲這個地方越遠越好。
「我們已經分手了,你這樣做有什麼意思?靜儀心裏也不舒服,我不能不顧她的感受。你換一家更好的旅館,所有費用由我來負擔好不好?」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聽紹琪講完眺海旅舍那段槍擊視頻,他喃喃道:「原來如此……應該是被人換了。」紹琪也想過這個可能性,也許是趁她去盥洗室梳洗的時候有人換走了碟片。當時店裡連紹琪在內只有六個人,欣桐、丁叔、小朱、馬菁、桂姐。不對,還有一個人。
紹琪的臉失去了血色,她喃喃說:「信不是你寫的。」
四周響起陣陣嘈雜,腳步聲,喊叫聲,說話的聲音,紹琪一陣興奮,也許他們會發現這兒!她聽見馬菁的聲音:「不是消防局查消防,就是衛生局查衛生,今天倒好,公安局來了,這麼隔三差五,我還做不做生意了。」
「陸老師。我想問……」
明知道不可能,紹琪還是拿出枕頭下的信對了對筆跡,果然不同。
紹琪笑著摸摸男孩的頭,說:「他把我當成他的老師了嗎?」
短暫的傷心也無法阻擋昨晚的噩夢,她直接去了市警局。
紹琪睡不著,想起白天一樓大廳的書櫃里放著不少碟片,索性披衣下床打算去找張碟來打發漫漫長夜。打開門,竟有點犯怵。
「陸費老師,我想問,赤龍堂現在還存在嗎?」
這個叫夏天的女孩真幸福。
海鮮館門口排了長龍。她眼尖,看到靜儀和永傑坐在角落魚池邊。
她站在門口,看著這個灑滿陽光的房間,書桌,搖椅,窗台上的花,藍色的巴巴爸爸布偶放在床頭。牆上貼了許多老電影海報,林黛,夏夢,樂蒂。這裡是生動的,好像主人會隨時走進來。
煙霧中她看到許倫的眼睛眨了一下,「我從小跟著馬五叔,他收我為徒,資助我讀書。全T市的人都知道我是赤龍幫的門外小爺,我的額頭上好像烙了印,以為離開就可以擺脫這一切,誰知還是擺脫不了。好,他們不放過我,我也拼了。」他狠厲地說。
出來旅行居然挑中了同一個城市,同一家旅館,還是這個鬼樣子讓他們看見。紹琪坐在計程車里捂住臉,簡直要哭出來了。
「我是來找你的,丁叔說你上來了。」永傑的樣子也有點局促。
紹琪慢慢轉頭去看許倫,彷彿才認識他。
他進了內堂。過了一會經理出來宣布暫停營業。紹琪回頭,看見墨鏡下靜儀的臉頰抽搐了一下,低頭走出飯店,永傑的目光與她相接,臉色劇變,隨即出門追靜儀去了。
陸費隱有些意外,他探詢著這個姑娘的眼睛,拾起書,示意邊走邊說。

4

男人膚色蒼白,臉型瘦長,眉宇間有一層淡淡憂色,極易予人印象。他點點頭,表示隨意。
許倫的臉上浮現真正的意外。
老人笑道:「那也算一個考驗。」
「住手!」她站起來。
路上走來一個女人,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紹琪向她詢問:「你好,我在找一家眺海旅舍……」話音未落,她發現自己被抱住了。
「堂主?」紹琪失聲說。
他點了一根煙,不說話,半晌才悶笑了一下:「看在我昨夜救了你的份上,不用像審犯人一樣。」
「你昨晚在眺海旅舍外面幹什麼?」她看著他的臉。

6

天台沒有人,只有一座孤零零的玻璃頂小木屋。
欣桐轉向紹琪:「紹琪,你在上海看到那個跳樓的人,就是我男朋友楊國棟,那天他和付靜儀約好私奔,卻被許倫從二十樓推下去了。」
許倫看著紹琪說:「她在胡說。楊國棟一直在偷公司的錢被我發現了,讓他自首,他走投無路才會跳樓。」
「有預訂?」她抬頭看了眼紹琪,相當冷漠地問。
紹琪有點哭笑不得,這個老奸巨猾的……許倫更是神經質地大笑,差點笑出眼淚來:「這算哪一出?門外小爺變門外小娘,師父您這是要唱花木蘭還是艷雲亭吶。」
有的人,我可以為她死。這是他離開她時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紹琪看看左右,自己雖然已經是黑帶,對付兩個男人還是沒把握。此時身後卻有人大喝:「光天化日,你們幹什麼?」
是公安局的人!紹琪唔唔叫著,拚命掙扎,想拿頭去撞倒什麼東西,可是四面都是空的。
石警官嘆了一口氣,說起那起事件。兩年前,在思清路的海灣幼稚園,曾發生過一起自殺案,死者是園長夫婦的獨女,她在自己的房間里吞服大量安眠藥致死。那個案子,就是當時還在分局的石警官辦的。
紹琪步下樓梯,大廳里丁叔,馬菁,靜儀,小朱四人或坐或站,都抬頭看著她。
「等我?」
「夏天是你殺的。」紹琪冷冷地盯著許倫,「因為她看見你槍殺馬祥,所以你逼她自殺。」
「就是和我分手。」
紹琪竟有點嫉妒,她這麼想的時候,忘了夏天已經死了。
紹琪的心猛地揪緊,黑暗中那個猙獰的紅色龍紋又浮現眼前。
他向紹琪她輕輕招手,紹琪走過去,馬祥深深看著她。「江湖變了,規矩也要變。」他拿出一個紅色指環給她套上:「從今天開始,你是赤龍堂新的門外小爺。」他指著許倫,「替我收拾這個叛徒。」
不知過了多久,她清醒過來,感到自己躺在冰涼的地上,眼前一片漆黑,掙扎了一下,發現眼睛被蒙住了,手腳也被綁住,想要呼救,卻只能發不出聲音,原來嘴也被塞住了。黑暗中又聞到剛才那種氣味,有些像羊騷味,又有些發酸。
紹琪下樓的時候,大廳里多了幾個人,沙發上坐著一個花白鬍子的胖老頭,一個穿黃色T恤的年輕人,還有一個正翻著旅遊小冊子的俏麗少女。住青旅的人都是自來熟,立即相互招呼了起來。年輕人小朱是個背包客,年長的丁叔是個批發水管零件的業務員,少女叫吳欣桐,是第一次出門旅行的大四學生。店裡目前就住了他們幾個。
永傑哦了一聲就走了。她有些泄氣,繼續向假人進攻。
她將紙軸掀開,跨了出去,外面是一個窄長的房間,這個房間比桂姐她們的講究,有木榻,有藤椅,有擺設架,還有一個空鳥籠。紹琪關好身後的窗戶,放好畫軸底,開門離開了這裏,房號是205。丁叔的房間。
紹琪難以置信地轉頭看靜儀,靜儀的臉失去了血色,如同那天茫然坐在死亡現場的樣子。
二樓的四道走廊正好連通成一個四方形,206號房在東南角。
被槍殺的是什麼人?夏天當時遭遇到什麼狀況,沒有選擇報警而是將視頻藏在一張老電影碟片里的原因是什麼?碟片里的內容為什麼會消失?沒有人能夠回答她,越想越難以入眠,就在這時,她又聽見了怪聲。吱——聲音像是從走廊傳來。紹琪披九*九*藏*書了件衣服下床,輕輕打開門。黯淡的長廊昏黑依舊。
「挺有種啊。」許倫臉上的笑紋又深了一圈。他放開了靜儀,向她走過來。
她搖了搖頭,想起丁叔的做派,丁叔的規矩:「我覺得不會是他,丁叔既然是個講規矩的人,也許,另有其人?」
紹琪站在廳心,緩緩收勢。
台上講課的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白衣男子,個頭很高,相貌也算清俊,只是頭髮蓬亂,顯得不修邊幅。紹琪依著那張字條的指示來到了T大,走進了這間教室,聽了一整堂課。
場中只有一張桌子,燈光不明不暗,調節得恰到好處,紹琪聞到玫瑰花香,卻看不到一朵花。
許倫說:「沒錯,我念著舊情留她一個全屍,事後也進房確認過屍體,誰知她還是留了一手,女人都一樣。」他捏著靜儀下頜的手猛然用力,靜儀痛苦地呻|吟出來。
紹琪突然大喝一聲,凌厲飛腳踢向許倫,許倫不防,正中臉頰,吼道:「給我打死這婆娘!」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錯,忘不了你的好……我又在聽這首歌了,聽到這旋律,我就想起你家巷子里那棵梧桐樹,站在樹下透過花牆正好看見那排落地窗,窗玻璃永遠一塵不染,你就站在窗前,抱著一本書,白裙子,黑頭髮,臉頰浮起的酒窩……這一切真像昨天的事。
「也許那個拿走碟片的人知道誰是兇手,恐怕就是他本人。」許倫冷冷地說。
紹琪洗了澡換上睡衣,躺在舒服的床鋪上,卻無法入睡,四面牆突然變仄逼了,擠得她喘不過氣來。哪怕只有一天能不去想他也好……
「請你至少聽他一次話。」聲音從對面房間傳來。門開著,丁叔半躺在榻上抽煙斗。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赤龍堂算是當年漕幫的分支的分支的分支,靠海總是佔便宜,維持了很長時間,乾的還是老本行走私。這個幫派早就瓦解了。」他看她像是藏著滿腹心事,問道,「你還有什麼問題?」
「陸費隱。」
男人微微一笑:「你們隨他吧,一頓飯而已。」隨即披上外衣,走出店門,消失在人潮中。
她走近幾步,透過白色的窗帘,隱約看見窗台上的花,栗色的書架,藍色的床單,床邊的搖椅,非常舒適的屋子。旅館網頁上為什麼沒有這間房的照片呢?
他倆就是從那天開始的。

1

這是以為我跟蹤他們!紹琪的怒火猛躥上來:「林永傑,你欺人太甚!告訴你,我絕不會搬!」
「對不起……我欠她的,不能不還。」他聲音越來越輕。
許倫打車要送她到旅館門口,她怕巷子不好倒車,只要他送到路口。這段路不長,但是有點荒。紹琪發現自己被兩個男人盯上了,一個捲毛,一個光膀子,都叼著煙,在路口就盯上她了,現在看她落單了。紹琪想快步跑回去,那兩人卻跳過水溝到了她前面。嬉皮笑臉湊上來:「小姐,一個人多寂寞,陪我們玩玩吧。」
「我一直懷疑她的死有問題。」許倫說。
「我還沒謝謝你讓我們免了單。」
「你是不是想問我是誰?也許你以後會知道,也許永遠不知道,要看我和你的緣分。」是男人的聲音。紹琪聽不懂他在說什麼,聽話音覺得他也許不會傷害自己,稍稍放心一點。
許倫摸著她的下巴,輕聲說:「小美人兒,我對你說過,如果你敢背著我和別的男人私通,我會讓你們嘗嘗痛苦的滋味,你還記得嗎?」靜儀顫抖著閉上眼睛,流下兩行眼淚。
「不了情,是一首老歌,你聽過?」。
她的心劇烈跳動著,微顫的手伸向門把手,不知哪裡來的膽子,她猛地去拉開了門。
「你懷疑是丁叔殺了你們堂主,嫁禍給你?」
紹琪不知不覺哼起了那首《不了情》。「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春已盡,忘不了花已老,忘不了離別的滋味,也忘不了那相思的煩惱。」
跑回旅館,門已經上鎖了。兩人叫了半天才有人出來開門,不是白天的馬菁,而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清潔婦,欣桐叫她桂姐。桂姐比馬菁更是面無表情,叮囑了幾句要她們下回早點回來就自己上樓去了。欣桐委屈地說:「現在才八點啊。」
許倫面露驚恐,步步後退,退到牆邊,坐在了地上。丁叔的影子籠罩了他。
「不成器也要成人吧,是人就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
「你聽到什麼?」馬菁跟著冷笑,「說那個蠢丫頭被男人騙得送了命?嫌忌諱你可以搬。」
兩人吃完飯,招來老闆買單,老闆卻一直搖手,表示不用付賬了。他憋出一句生硬的普通話:「你們是許先生的朋友,所以免費招待!」兩個女孩詫異地望著那男人。
氣氛頓時變得壓抑。
早上,紹琪坐在房裡,聽見人們起身說話的各種響聲,直到所有人都離開了二樓,才出門。
「永傑呢?」她下意識問。
「不是我想瞞你,有些事知道不如不知道。我在兩年前那個晚上確實失去了兩個親人,夏天,我還看見了,馬五爺,我叫他五叔,卻是死不見屍。不錯,所有矛頭都指向我。誰叫我得到的好處最多。錢我拿走了,人我帶走了,夏天死不死對他們來說是無關緊要。」
長途車上,紹琪戴著耳機,反覆聽著那首《不了情》。
紹琪下定決心問道:「丁叔,你……是赤龍堂的人?」
她惡狠狠地推開他,怒氣沖衝下樓回房,砰地摔上房門,狠狠將巴巴爸爸玩偶摔在地上。剛才太生氣,竟然就這麼把玩偶帶下樓了。
許倫輕聲說:「你等我一下。」
「什麼?」紹琪疑心自己聽錯了。
她聽了一會,確定四面都沒有聲音,站了起來打開一扇窗,露出一張畫的背面。
她又上了三樓,來到夏天的小屋前,門仍然沒有鎖,一拉就開。房間依舊整潔雅緻,紹琪找了半天,從牆縫到地縫,也沒有發現異樣。白色窗帘被風吹起,拂到她臉上,她注意到桌上那盞銅製檯燈,和這個整體白色的房間的風格不太搭。前晚燈光的明滅的景象猶在眼前,紹琪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檯燈的開關。
他們乘巴士前往許倫要帶她去的飯店。
他獰笑著說:「那個視頻在你們手上又怎樣?只要有錢有勢,你們把那些玩意兒雙手捧給所有人看,所有人也只當看不見。」
許倫凝視著欣桐:「那時候是有個女孩子常打電話到公司找他,原來就是你。」
「我叫他去買東西了。」靜儀冷冷地說。
「那個付靜儀,你從前就認識?」
紹琪輕輕轉身下樓。果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老人右頰上有一顆黑痣,半眯著一隻眼,沖她裂開笑容:「對不住,不愛洗澡。」跟著又說,「碟片是我拿的,關你的也是我,因為不想你給我惹來事端。」
丁叔吐出一口濃痰:「談命案不去找警察,找我這個老頭子幹嗎?」
紹琪鼻子一酸,避開這個話題,說:「接下來你的打算呢?」
他指著窗戶,「你們這些蠢貨,我在上面藏了一個,不對,是幾個槍手,我讓他們打誰就打誰,誰想做第一個呢?」
火光一濺,丁叔的大胖身子向後飛了起來,撞上柱子,頭上一個血洞汩汩流出鮮血。
紹琪走進小院,心頭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我認識她的時候三十二,她才二十,我第一次經過她家幼稚園,看她帶著小孩子在花園裡玩捉迷藏,就喜歡上了她。我們年紀懸殊,她父母不同意……她已經答應和我一起離開這裏,又怎麼可能自殺。」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
紹琪聽了這話,有些發愣。
紹琪上了三樓,夜氣冷冽,她裹了裹衣服,天台上並沒有人,而中間那座房子,窗里卻詭異地透著淡黃色的燈光。
「喜歡嗎?」許倫問。燈光打在他鼻樑上,讓他的臉一半明亮,一半隱沒在暗處。
紹琪明白了,他和許倫都認為對方是兇手。
許倫第二天就打來電話約她吃飯。他們在上次那家飯店見面,依舊是包場,九_九_藏_書氣氛卻晦澀難明。
她拎起布偶想要放回去,發現有什麼東西。
「等一等。」馬祥說。
「呸!」丁叔狠狠啐了一口,「無恥!少來這一套,我不管你是什麼老總,董事主席,什麼時代欺師滅祖的人都要下地獄。」他活動著雙手手腕,走向許倫,「今天不打殘你,老子不姓丁。」
紹琪輕輕地將紙卷抽了出來,才發現都是信。她忍不住讀了下去。
「姓董,訂了十天單人間。」
晚上欣桐約她出去吃晚飯,紹琪欣然答應。

5

「你是本地人嗎?」欣桐問。
「你是本地人?」
馬菁冷冷地說:「沒錯,你落進陷阱了,這裏的每個人都恨透了你。」
紹琪心中充滿悔恨,這樣一個陰鷙歹毒之人,自己居然相信了他,被那些信蒙蔽,以為他是個深情的人。她握緊拳頭,憤怒讓她恢復了一個跆拳道高手的冷靜。
紹琪輕輕拉上窗帘,她覺得站不穩,從腳底延伸上來的疼。
紹琪又聞到那股酸酸的羊騷味:「是你?」
「她住在那個死過人的房子里,是不是見鬼了?」旁人有人插嘴。
「師母,我一直不知道您在這兒,不然的話早就來看你了。你為什麼要守在這兒受苦,不去上海找我?」桂姐哼了一聲。
紹琪醒了過來。她一驚,猛地坐起,發現正坐在自己房間床上,陽光曬在被子上,味道說不出的好聞。昨夜是做夢嗎?
「當時漕幫勢力之大,河運、漕糧盡在其掌握之中,等於掌握了國家命脈,許多朝廷大員與漕幫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有的低階一點的官員乾脆入幫以交換更大利益。有個未經證實的傳說,清高宗乾隆也曾是漕幫弟子。」
她把背包放在門邊的床鋪上,這間房設施簡單幹凈,鐵架床、寫字檯、小小的窗。十五元一天還是划算的。
二十分鐘后,他又回來了,提著四柳館的湯盒。「夢想成真!」
「我一開始只想拿你做幌子接近他,想不到他會對你發生興趣。」
她忘了哪個方向離樓梯近,信步向右,卻繞了足足一圈。她注意到這裏格局怪異,四道走廊靠外這一面都有三個房間,靠里的一面卻只有一個房間,視覺上極不平衡。正在這時,她聽見了一道極輕的聲音,吱——又尖又細,卻刺|激耳膜。這聲音像是從上面傳來的。靜夜中很瘮人。紹琪站住,聲音再沒響起。她搖搖頭,下樓去了。
「她是我們的大學同學。」她發現自己還是習慣地把永傑划為『我們』。頓了頓,說,「靜儀家世很好,聽說是什麼董事長的千金,她長相又美,一直有很多追求者。」她說著,心裏不禁嘆息。她自己不過是清秀可愛,普通家庭出身,拿什麼跟靜儀比?
「楊國棟。這個名字你還記得吧,被你殺害的私人助理。」
紹琪搖搖頭:「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沒什麼值不值。」
她想到剛剛看到的那封信,皺眉問:「她和赤龍堂的人是怎麼回事?」
永傑慢慢軟倒,帶著紹琪也坐倒了。
「那就慢慢適應。這個世界誰佔有的資源多,誰就可以隨心所欲一點。」
「是確保你遠離這一切。永傑在這裏搜集了很多證據,搞出不小的動靜,許倫回來擺平,我也尾隨而來。誰知道你也會選擇來這裏旅行,還住進了這家旅館。永傑很擔心你會惹上麻煩,我們做的許多事,都是為了刺|激你,讓你離開這個是非地。」
「我打算……回家。」
男人微微一笑,搖搖手:「老許家最出名的是花生湯,比名店做得好。」兩人依言點了花生湯,果然香滑濃郁,喝下去胃裡說不出的舒服。
紹琪聽著靜儀的講述,目光漸漸迷離,她將目光投向花園,好像看見十七歲的永傑,十七歲的夏天一左一右坐在鞦韆架上,唱著她最喜歡的那首不了情。
許倫環視周圍:「原來今天根本就不是什麼和談,你們一群人做了一個餌,要引我上鉤。」
紹琪的腦海里像被一道閃電劈過,她想起其中一封信的內容。
她們回旅館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雷暴雨,兩個女孩頂著外套在雨里跑起來,差點撞到路口左拐的雙層巴士,巴士一個急剎,甩起大片水花。紹琪瞬間恍惚起來,好像是自己坐在巴士第二層的窗口,也是這樣的雨幕,這是這樣的急剎,紅裙女孩爬起來踉蹌沖向江邊,藍衣男孩追上去從後面抱住她,女孩伏在他懷裡痛哭,而她,只能在窗口獃獃地看……
兩人一時無話,又將目光轉向球場。一個男孩扣籃成功,喊聲四起。男人感嘆道:「年輕真好。」
那兩人走上前來:「先收拾這老不死的。」丁叔身大力沉,拎著其中一個的後頸將他提了起來。另一個混混見勢不妙,回身就跑。丁叔振臂一揮,遠遠將人摔出,袖子下垂,蒼老的手臂上,一個紅色龍形赫然露了出來,和昨晚所見一模一樣。
翻了翻書櫃,不禁叫苦,裏面確實擺放了許多碟,卻都是上世紀四十年代的黑白片。她隨便拿了一張回房,放進筆記本播放。
丁叔陰沉著臉說:「遲早的事。」
「五叔!」許倫大聲說,「我不是有意的,是你一定要揭破我吞了幫里份錢的事,要將我打回原形,我被逼無奈才打了您一槍,這不是我的本意啊。」
她循聲上樓,隔著門縫看見火光,火堆旁欣桐揪著靜儀的衣服,滿眼憤恨,要把她從天台欄邊推下去了。靜儀猛地推開她,掩面奔來,紹琪閃在門后,靜儀幾乎是擦著她下樓去了。然後她聽見嚶嚶的哭聲,欣桐背對她跪在餘燼旁,一邊小聲哭,一邊說著她聽不懂的閩南話。
雙腳突然騰空了,身子向下急墜,轉眼就落到地面。四周又是一片漆黑。打開攜帶的手電筒,發現所處之地是一個封閉的石室,四面牆上都有一扇窗。她正坐在一個蒲團上。
她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怪味,猛然警覺,已經來不及了。後頸被人重重一擊,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夏天去世后,那群人漸漸消失了,幼稚園也變成了旅館,但街坊們餘悸未息,仍然將那個地方視為忌諱。姓馬的女人不聽勸阻,執意在這裏開旅館,生意始終清淡……
「談兩年前的命案,他認為你們之間有誤會。」
「不好意思,敝姓陸費。」看起來他已經習慣這樣糾正別人了。
「我看見你了,在三樓的房間。你也看見我了。」紹琪忽然靈光一現,「是你報的警?」
「他是黑社會?」紹琪顰眉問,沒問出來的是,丁叔你呢。
我又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像你一樣美好,一樣善良。以後我就不該像現在這樣給你寫信了。你還好嗎?這些日子我老想你的花園和那兩個鞦韆架,老想我們常吃的那家豆花。她說我是想家了,是的,從前我們一起度過的日子就是我的家,永遠也不能忘記。這幾天我想回來一趟,如果你一切都好,我回去就會向她求婚。
紹琪震驚地看著他,竟忘了致謝。
「所以那天你帶我去許記,也是計劃?」紹琪問。
寬大的走廊兩頭延伸進一片昏黑里,樓道燈極暗,隔一會就閃爍一下。
紹琪敲響了馬菁住的202房。
她已經是第三次見到這個男人了。
「客氣了,再說那也不是我給免的。」
「我可不知道誰是黃雀。你為什麼不跟丁叔談談?」她想起了挾持自己的那個人,黑暗的記憶,怪異的氣味,丁叔躺在榻上的樣子,馬菁打開房門不耐煩的臉,她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
「我對你只是喜歡,不像有的人,我可以為她死。」這是永傑最後留給她的話。
永傑是孤兒,很小就出來做工,他和夏天青梅竹馬,卻是兩個世界的人。一次爭鬥中,永傑打了兩個調戲夏天的小混混,其中一人後腦磕在石頭上重傷。不巧的是,這兩人是當時人見人怕的赤龍堂的手下,夏天向他們的門外小爺許倫求情,許倫答應放永傑一馬,條件是要夏天做他的女人。
步出校門,許倫突然開口道:「你今晚read.99csw•com有空嗎?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請你吃頓便飯。」
「付靜儀!」紹琪叫起來。那個臉色煞白的少女,是他們的同學,也是學校的校花。他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送了她回家。現在想想,那一次就是他們的開端,兩個月後,永傑提出分手,搬去了靜儀家。
這裏還有一個人。恐懼頓時佔據了她的心。
許論說:「我不相信他,可我相信你。你回去跟他說,如果他願意談,我就談。」
馬菁的臉色變了。
「什麼死過人?」紹琪急切地問。
你還記得那一天嗎?你們全家原本要出去郊遊,出發前你裝肚子疼留了下來,於是那一整天我們都在一起。你帶我參觀你的家,你的房間,你媽媽的花園,你爸爸的書房,你們一家人燒烤看海的天台……那時候我就知道沒希望了。我曾經信誓旦旦要保護你,不讓你受任何傷害,可是我給不了你這樣一個家。
紹琪感受著背包沉重的分量,心想,我已經帶他回來了。
紹琪嘆了一口氣,她是多麼不了解永傑,不了解他的心,甚至連他的字跡也不認得。
「教授,你好。」教授友好地點點頭,有些好奇地問:「你好。你……是我的學生嗎?」
「有人舉報這位丁猛先生是從前黑幫赤龍堂的二把手,丁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得帶你回去調查。」
跨過門欄,一樓黑木櫃檯前,坐著一個短髮女人。
「我不想看著你死。」
馬菁打開門,她身後那個狹長的房間由於沒有窗顯得相當暗淡。
石警官同情地說:「有時壓力太大容易出現精神恍惚,甚至導致幻覺,這個我理解。」
紹琪差點跳起來:「門外小爺?」念頭一轉,又問,「這其中會不會有誤會?」

3

「我還記得看到她的情形。那個房間很奇怪,透明的玻璃頂,陽光灑在那個女孩身上,長長的黑髮,白色的裙子,神態那麼安詳,美得出奇,像是睡著了一樣。」他感嘆道。
這部電影名叫《不了情》,林黛扮演的歌女為救心上人被迫委身富翁,結果被愛人誤解,受盡了委屈,最後得了絕症香消玉殞。紹琪很喜歡林黛演唱的那首主題曲,只覺得柔媚婉轉,纏綿悱惻。直到字幕出現,紹琪還是沒有睡意。眼睜睜看著字幕滾完。
夜裡,紹琪去洗手間,聽見天台隱有人聲。
「胡說。」開口的是欣桐。她站起來指著許倫,「你的事我最清楚,說是洗白做正行,其實背地裡做盡了走私販毒殺人越貨的勾當。」
紹琪在思清路的居民那裡聽到了更多小道消息。
「師母。」他居然首先向桂姐打招呼。
去年跆拳道黑帶考試前一晚,她在道館練習,永傑經過,問:「不用這麼拼,先去吃飯吧。」
「教授,是不是真的,皇帝還加入幫派?」一個女生問。
「不小心把鎖弄壞才一天,就惹出這麼大亂子。」那人悠悠說。
那個人是誰?弄昏她,囚禁她,又把她毫髮無傷地送回來。
她愣住了,看著他的眼睛,好像看到了當初的永傑。
死去的女孩名叫夏天,在這一帶名聲不算好,因為她和黑社會、混混們混在一起,那兩年總有來路不明的人出沒眺海幼稚園周圍,那些人的肩上都紋著相同的紅色龍形。人們躲著她家走,更別說把孩子往那兒送了。
「許倫,你大概想不到吧,兩年前你的槍下之鬼,一直好端端地活在命案現場。」
又好像是上面傳來的。
她回過神來,說:「謝謝丁叔。不過,做了黑道還有成器的嗎?」
紹琪回房間的時候,永傑正站在她房門外。
接待她的警察姓石,聽說有命案發生非常重視,慎重地給她做了筆錄,紹琪把碟片放進筆記本里,直接將進度條拖到最後,字幕消失,她的心跳又加快了,但是,緊跟著就出現了播放結束的字樣,那個恐怖片段完全消失了。
只是鄉土人情嗎?紹琪不這麼想,從剛才那個值班經理還有服務生,他們的臉上除了寫著恭敬,還有一種隱隱的畏懼,同那晚許記的老闆臉上的表情一樣。
「警察同志,我只是個賣水管的,抓我幹什麼。」是丁叔的聲音。
奇怪的是槍手沒有反應。
我一直記得我們分離的那個晚上。你哭倒在地上,我忍心沒有回頭。這些年在外漂泊,我的境況比當年有了很大變化,心情也變了,理解了你當初的決定。很後悔當初說了那麼激烈傷人的話。其實只要把你當作孩子,我就沒有要求。也許,將來我們白髮蒼蒼了再見面,到時候會不會大吃一驚:想念了幾十年的好姑娘,原來是個老婆婆呀。
赤龍堂……那是什麼。這些聲音像是上方傳來,又像從四面八方傳來,越來越邈遠……我在地牢里嗎?意識又一次模糊,迷迷糊糊她感到自己正在移動,眼皮一松,似乎蒙眼布被摘下來了,她睜開雙眼,還是一片模糊,只看到黑暗中一個斑駁不平的紅色龍紋。
他倆大概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紹琪。還是靜儀先開口:「紹琪,這麼巧。」
夏天告訴永傑,她變心愛上了許倫,永傑憤而遠走他鄉。後來夏天不小心拍下了許倫殺人的經過,被逼自盡,她偷偷將視頻刻在那盤《不了情》的碟片上。永傑漂泊他鄉,換身份,換年齡,換名字,直到幾個月前他終於回T市,才知道她早就死了。
她失聲喊起來:「永傑,那些信是你寫的!夏天的男朋友是你!」
「是,毀掉許倫是我們的共同目標。他可以報仇,我也可以獲得自由。當然,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
「這可是我男朋友親口告訴我的。」
「不是你他不會死!你看著他活活摔死在你面前,晚上不會做噩夢?」
「她是許倫的女人,卻勾引我男朋友,那個傻子就真的愛上了她,甚至不惜為她背叛許倫,落了個被滅口的下場。」欣桐恨恨地說,「我和楊國棟都是T市人,幾年前跟著他去上海時,我高中還沒畢業。他答應過要娶我,給我一個家,可是一切都毀了。」
那個人,至少殺死了兩個人。
紹琪想到他凝望夏天窗口的樣子。
「漕幫的源起,明面上的說法一直是由翁、錢、潘三位祖師成幫于雍正二年,其實它的源遠流長,絕不下於起於漢代的白蓮教。只是到了雍正年間,它終於合法了。」
「他確實是一個人。」小朱說。
紹琪黯然低頭,她到底只是個利用對像。馬菁忽然揮手,把一張照片扔給紹琪。紹琪接過,是兩個女孩的黑白照,一大一小。上面寫著四個字:夏菁夏天,永遠快樂。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錯,忘不了你的好。我又在聽這首歌了,聽到這旋律,我就想起你家巷子里那棵梧桐樹……
「你說許倫?他也是赤龍堂的人?」
紹琪站在思清路21號門牌下,打量著鐵柵門后這個沒有任何標誌的小院,紫藤花架下的滑梯、蹺蹺板、鞦韆,牆面上漆的圖案是小鹿斑比和它的朋友兔子與臭鼬。
許倫慢慢站了起來,拍了拍衣袖,笑了出來:「剛才陪你們玩兒呢。你們以為在釣我,我也在釣你們,都在這兒了吧,我早想把你們這些餘孽一網打盡了。」
「還是個欺師滅祖的黑社會。」丁叔說。
紹琪聽見急促的喘氣聲,那是自己的聲音。碟片里錄製的是一場真實的殺人案!她的心臟狂跳起來。
永傑回頭,對著她笑了起來,紹琪跑過去,她覺得他笑的好奇怪。永傑臉色漸漸變白,大片紅色從胸口洇出。「你……」那槍走火打中了他。她腦海一片空白,漸身發抖,彷彿中槍的是她。
她聽到一聲輕輕的嘆息。
時近傍晚,穿著運動衫短褲的少年們在場上奔跑跳躍喊叫,夕陽照在他們的汗濕的頭髮上,反射出金色的輝光。紹琪交疊雙臂架在欄杆上觀看,畢業才一年多,她卻感到離這種生活已經很遠很遠。旁邊也有人發出了輕輕的嘆息,一個男人以同樣的姿勢趴在欄杆上,出神地看著球場。他只穿九九藏書了一件T恤,裸|露的雙臂極其健壯。感覺到注視,他轉過臉來。
許倫吼叫著撲上來,永傑側身一讓,一抹手刀削在許倫咽喉,他喉嚨發出格格的聲音,青筋暴起,臉色龍蝦一般,索性猱身向他懷中撞去。永傑又讓開了。紹琪放心之餘又有些奇怪,從前永傑在社團里一直好勇鬥狠,喜歡以力抗力,以拳敵拳,被老師批評不會取巧。可是今天他盡在躲閃。
紹琪還想繼續追問,卻看到馬菁領著兩個年輕男女進了大門,男的襯衣牛仔,女的紅衫白裙,極其打眼的一對,也是她在這世界上最不想看見的兩個人,永傑和靜儀。
兩人找了近一小時,才找到欣桐想吃的「許記」,那是一家坐落在巷子里的小飯店,正趕上飯點,店堂里坐滿了人,人聲嘈雜。紹琪拉著欣桐在一張桌子旁坐下,對面已經坐了一個黑衣男人:「先生你好,請問我們可以和你拼桌嗎?」
夕陽斜斜打在窗上,幻出淡淡的金色,讓屋裡的一切如夢如幻。
「怎麼會這樣?我昨天明明看到的。」紹琪不死心地再次查看,還是什麼都沒有。石警官的臉色漸漸變得古怪。
「沒死?」老人沉聲說。夏菁和丁叔急忙起身將輪椅推到主位上。
「啊!」紹琪喊起來。
丁叔、馬菁、桂姐、小朱,他們四人住的都是靠方型走廊里端的無窗房,彼此連通,從外形看一個無窗房至少應該比有窗房大一倍,但馬菁和丁叔的房間顯然小了很多。
「我從小過繼給別人,一年前才知道父母和妹妹的事,所以趕了回來,盤下了這座老房子。」紹琪默然,除了姐姐,誰會保留妹妹全部的記憶。
紹琪靠在床頭,昨夜那些畫面的細節和夏天房裡的電影海報不住交錯映現,不住晃動的鏡頭,林黛的歌聲,轟然倒下的老人……這些都不是幻覺。她腦子裡形成了一條清晰的線:夏天目擊了罪行,拍下了罪行,然後她死了。
「請您諒解,有人舉報你們這裏收留黑社會,給社會治安造成極大隱患,我們必須過來一趟。」
「狐媚。」身後欣桐的聲音透著出奇的憎惡。紹琪回過頭,發現她的眼裡充滿仇視,不由心中一驚。欣桐收攝眼光,拉著紹琪的袖子,「紹琪,我替你不值。」
紹琪心裏發毛。難道馬菁在裏面?她走到小屋前敲了敲門。
這是拱衛之勢。
布偶底部的一道縫線磨破了,露出來的是一軋發黃的紙卷。
紹琪恍若走進一部愛情電影的幻夢之中,主角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之間有著最深摯的感情,也存在難言的阻隔。
男人霍地轉頭,眼中波光一閃:「你……你唱的是什麼?」
欣桐低下頭,教人看不見她的眼睛,半晌才說:「你好糊塗。」
飯店裡有一瞬間安靜下來,她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和欣桐身上,之後彷彿幻覺一般,嘈雜聲又起,再次恢復之前的景象。
「你不是說要帶男朋友回家的嗎?怎麼他沒來啊。」媽媽在廚房忙著,回頭問。
「然後,你們就達成了合作協議。」紹琪收回目光,看著靜儀。
從湖畔小路下石梯,是一個很大的籃球場。
她說:「我只想吃四柳坊豆花,可惜太遠了。」
「小夏老師!你回來啦!」抱她的是那個小男孩,仰著頭望她,笑容燦爛。
許倫又轉向丁叔。
「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裏面沒有人。
等紹琪走進去,他開口說:「我知道你在打聽小夏姑娘的事,我告訴你,和她混在一起的黑社會就是許倫那小雜種,她的下場有多慘,你可不要重蹈覆轍。」
夏天就是在這裏自殺的。
女孩的死亡沒有疑點,她的父母不堪打擊,關掉了幼稚園匆匆搬走。幾個月後,一個姓馬的女人買下海灣幼稚園的小樓,改成了眺海旅舍。
留在座拉上的紹琪走上前去。
這個人怎麼會寫出那樣的信?
「永傑!」紹琪又驚又喜。
這才是這次出門散心的真正原因。
「不知道。」門砰地在她面前關上了。
「赤龍堂早就散了,我這把老骨頭早就改邪歸正努力工作了……」
「……你的生日願望是坐旋轉木馬,然後吃一碗豆花。你真的很有意思,自己是幼稚園老師,整天管小孩子,還這麼孩子氣……」
「不是。」丁叔說。緊接著又跟一句,「門外小爺不入門。」
「我不是,只是有幾個問題想問您。」說到這裏紹琪有些窘,「對不起,還不知道您怎麼稱呼。」
「亂說,哪裡來的鬼。」石警官說。
「是,不過,我離開很久了。」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紹琪。你呢?」
許倫擦了擦嘴邊血跡,脫掉外衣,揮拳打向紹琪。他練過泰拳,攻勢猛烈但是下盤不穩。幾個回合,紹琪看到有機可乘,一個迴旋轉到許倫身後,腳尖踢向他小腿膝窩,許倫跪倒在地,半晌站起回過身,手裡多了一把槍,他獰笑著,緩緩扣動扳機。紹琪看著黑洞洞的槍口,感到整個世界都停止下來,可她不想閉上眼睛。
吱——
紹琪深深吸了一口氣:「從沒享受過這種待遇,有些不適應。」
紹琪打算找馬菁退房,就算沒有這件事,她也不想住下去了。丁叔說馬菁在三樓,紹琪上了天台,沒看見人,只有那間孤零零的玻璃頂小屋。
「擺明是有人整我們,這裏哪裡有黑社會?」
「請你至少聽我一次話。」永傑說完走了。紹琪心中暗驚,剛才他的眼神,是訣別的眼神。
「我看見你和那個許倫在一起。這個人很危險,離他遠些。」他嚴肅地說。
許倫皺起眉頭,「五叔,你沒……」
鏡頭裡的男人向前走了幾步,露出了臉,約摸五十多歲的樣子,兩隻眼大小微有差異,右頰上有一顆醒目的黑痣。那人眼神忽然聚焦鏡頭下方,嘴裏說著什麼,一秒鐘之內,他的神情轉為驚恐,連連後退,一個黑影從下方走出來,也披著大衣,看不清身形。黑影端起右臂,男人胸口迸出一團暗紅的血霧,仰天倒下,身後的長窗玻璃像雪花一樣炸開,散落一地。鏡頭不住抖動,黑影走到躺倒的男人身邊,緩緩轉向鏡頭。紹琪還沒看清臉,鏡頭一個劇烈的晃動,畫面全黑了,跳出播放結束的字樣。
她好像感受到屬於永傑與夏天的那段過往,紫藤花,鞦韆架,月光下的送別,永遠不能回頭的時光。
許倫誠懇地說:「兩年前五叔失蹤,我至今在追查他的打落,如果有人殺了他老人家,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紹琪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說:「兩年前案子已經結了,沒有證據不能翻案。或許,你們談一談,能發現許多人證和物證。」
「別急,再放一遍。」他又調了一次進度,無論看多少遍,她昨夜看到的畫面再沒出現。紹琪頹喪地坐著,一言不發。
「馬菁姐,從前住在這裏的女孩夏天,你知道她嗎?」
顯示屏黑了幾秒鐘,忽然又亮了起來。
不知不覺,她已經站在房裡了。就在此時,她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猛地回頭,是永傑,海風將他的頭髮吹的好亂。
紹琪忍氣問道:「樓下那些電影碟片是夏天以前的收藏嗎?」
紹琪身子一顫:「你……怎麼來了。」她不自覺抓緊了那個布偶。
紹琪向那裡走了幾步,將將走到門口,燈光忽然熄滅了。
「反正他最恨我,也恨五叔對我好。」
丁叔毫不遮掩地說:「沒錯,雖然我們如今散了,不過對欺師滅祖的叛徒,該算的賬還是要算。」
鏡頭晃動,像是自|拍的DV,一根根欄杆的暗影投在牆上,畫面極為粗糙。鏡頭向下探了一點,一個披風衣的男人站在下頭,玻璃長窗,黑白地磚,長長的玻璃窗上貼了好多卡通畫。這個地點,怎麼看怎麼像眺海旅舍一樓大廳,可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電影里呢?看這個高度,這個人是蹲在二樓欄杆邊拍攝的。
丁叔饒有興味地看著紹琪:「你這個小姑娘有意思,前兩天還哭哭啼啼,現在居然學起了做調停人。好,江湖事,江湖了。你叫他來,我看那小子能編出什麼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