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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翁仲

消失的翁仲

作者:燕壘生
「砰」一聲,卻是羅大人的長槍刺在了樹榦上。他與徐行師兩人同時撲上,本來也是刺向樹后,不會刺中樹榦的,只是大煩惱地法也著實了得,就算沒能讓羅大人墮入幻境,也使得他的槍頭偏離了兩寸,正刺在樹榦中心。
樓下還是很吵,不時傳來客人嫌豆腐乾了濕了之類的話,以及高金貴委屈萬分地辯解。但一坐下來,讓呼吸一出一入,這些喧囂彷彿就漸漸地遠了,輕了,再也聽不到了。
張泰閑來無事,在街上走了一圈,在乙未亭上又坐了一陣。現在天尚不算很熱,納涼的人也不多,乙未亭上只有五六個人坐著,其中一個老者抱了面琵琶正在彈,邊上的則拿了壺茶邊喝邊聽。這老者正在唱評彈,唱的乃是一段《雙漸趕蘇卿》。吳門之人說話軟糯無比,那老者雖然瘦小枯乾,聲音倒是清甜潤澤。張泰在一邊聽了一陣,倒頗有興味,索性揀個地方坐下多聽了一陣。只是唱評彈的老者並不是跑碼頭的藝人,全然是因為興趣,唱了一段后拍了拍腿,抱怨道:「蚊子真兇,把我的腿咬得跟赤豆粽子一樣了。」
這是一輛相當大的馬車,若是白天,定然很招人注意。不過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嗯,沒了。你說怪不怪?附近的鄉人說,平章墓一直有怪聲出來,準是那個石將吸日精月華,成了什麼精怪,變化而去……」
徐行師聽到師傅教訓,臉微微一紅道:「是,師尊教導得極是。」
「第二,自在堂門下,決沒有這等高明的武功。」
車裡的羅大人點了點頭:「第二呢?」
在羅大人眼裡,兩道寒光隱隱射出。
曹官保和張泰認識並不久,也就是上個月的事。當時曹官保頭一回出去辦差事,要破一件偷盜案,結果反而被栽贓,差點脫不了身。正好當時張泰也在場,幫他洗脫了罪名,曹官保才算圓滿完成了捕役生涯的頭一樁案子。事後他要請張泰吃飯以示感謝,聽張泰說起正找地方住,便介紹他到姨父的豆腐坊來做房客。兩人也算很熟了,不過每回曹官保一問起張泰的過去,張泰總是顧左右而言他,這回也不例外。
「我曉得,我們太倉州就是南直隸的。可是為什麼有兩個名字?」
張泰笑了起來:「好聰明的曹捕役!不錯,這是個相當可行的辦法。先師說,『不語怪力亂神』,這世上,我不相信有鬼神,什麼怪事都能解釋得通的。」
曹官保聽說張泰見過平章墓,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過平章墓修過後,這份排場連王家的祖墓都比不上。可是昨天史家突然有人來報案,說墓前出了件奇事。」
他有點茫然地看了看天。清天白日,但天地間有著那麼多的秘密,又有誰能猜透?
「底座?」
在大明南直隸蘇州府太倉州唯亭鎮街上一家豆腐坊的樓上,張泰正仔細地往一張黃裱紙上刷著漿糊,準備補一下被昨天的暴雨打破了的窗紙,突然說著。
「當時東甌王與張士德之戰,雖然東甌王以逸待勞,以眾擊寡,但張士德居然能支持這麼長時候,有一陣還戰得不分上下,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張士德身邊有充足的火器。但他只帶了一小隊人,就算人人有火器,火藥也不能帶得多,那麼可以推測,這兒其實有個火藥庫,張士德這一次輕身而出,其實就是準備來取儲備的火藥用以守城。孰料行蹤被中山王察覺,結果張士德弄巧成拙,戰敗身死。戰後,想必那火藥庫中的火藥尚未用完,中山王生怕風聲走漏,將來有人叛亂利用這批火藥,因此設下一條計策,請太祖皇帝加封是役戰死的東甌王大將史仲清為平章,賜葬於此,真正的目的,是掩去這個火藥庫的蹤跡。留下甬道,通入的其實並非是平章墓,而是這個火藥庫。只是眼下已無平章一職,我一直以為史平章乃是前朝之官,因此才誤以為只是一夥尋常的盜墓賊。」
兩支長槍剛舉起前心,也不見兩人作勢,兩個身影突然同時向前衝去。長槍破空,槍尖上發出微微的嘯鳴,同時刺向一株大樹。
聲音很隨和,但樓下的高金貴卻有點頭皮發麻。來的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穿了一身捕役的制服,腰間纏著法繩,還別了塊腰牌。他道:「是……是啊,爺台有什麼事么?」
曹官保叫了起來:「對啊,還有這底座!你怎麼解釋又冒出個底座?」
曹官保說到這兒,卻又不說了,顯然想賣賣關子。只見張泰又在刷一張黃裱紙,顯得沒什麼興趣,便道:「泰哥,前幾天,那兩對石將相里,有一個石將突然沒了!」
「真是因為乙未亭?」
張泰說到這兒,頓了一頓。他知道自己現在說的已是關鍵所在,既不能裝得一無所知,也不能顯得自己無所不知。停了片刻,他道:「當時這一帶曾發生一起戰事,有一次張士誠之弟張士德在交戰之際突然只帶了一小隊人馬來到此地,結果遭東甌王所部伏擊。據前人所述,張士德身邊只帶了一些人,卻與東甌王精兵交戰良久,史平章也在此戰戰死。而交戰途中,還曾發生一件怪事,據說本來是青天白日,突然天降霹靂,將張士德震於馬下,東甌王一部這才掌握大局。固然這是因為太祖皇帝乃是真命天子,百靈相護,但細細想來,卻還另有隱情。」
徐行師點了點頭,伸手從車廂邊上一抽,抽出了一支四尺許的短槍。羅大人是當今槍術名人,徐行師乃是他及門高弟,這一路槍法已不下乃師。他也感到了眼前攔路之人的非比尋常,雖然不願殺人,但不得不殺。
只是張泰這一點卻料錯了。這天到了吃午飯,仍然沒見到曹官保的身影。看來,那伙盜墓賊多半覺得風頭還沒過,不過張泰知道,這伙盜墓賊能夠擺開這麼大陣仗,絕對不是畏頭縮尾的人。今天已是第四天了,他們多半就要繼續動手。只要曹官保不怕蚊子咬,連守個幾晚,這份功勞唾手可得。
「王法無情,不誅無罪之人。曹官保執業雖賤,亦屬官差,我願以一身擔保,定不讓他泄漏風聲。」
平章墓的墓道建得非常豪華,墓前有兩文兩武兩對石人,以及兩馬兩象四匹石獸。先前史御史不曾發跡的時候,墓道也已湮沒在野草之中,但幾月前史御史斥資召來了一批工匠,將墓道修整一新,石像全都洗去浮塵,墓道鋪地的石板也將碎裂的換過,顯得極其氣派。不要說唯亭再無第二家,就算在整個蘇州府,都算排得上號了。不過修整時也出了點小亂子,平章墓附近還有一座古墓,一般也有石人石馬。只不過那座墓的後人沒有史家有出息,現在早已湮沒無聞,這墓沒人祭掃,破敗不堪,墓道里的石人石馬大多破碎不堪,只剩了一個完整的石人還立在荒草中。
張泰停下了刷子。曹官保也看出了張泰神情的變化,知道他有了興趣,勁頭一下上來了,腦袋湊到張泰耳邊壓低聲道:「是啊,這石人就剩一個底座。你說有誰會花這麼大力氣把石人鑿走?而且看那底座上,根本就沒有鑿斷的痕迹,那石人好像突然活了,自行走掉了一般。泰哥,你說怪不怪?」
他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放在了地上,說道,「解藥在此。不過張先生,也請你不要食言,令我失望。」
高紉蘭這才走了過來,說道:「泰哥,表哥https://read.99csw•com又來找你做什麼?他這人最壞,你別理他。泰哥,你都吃完了啊?還要不要?我去看看下面還有沒有。」
只要挺進半分,槍尖便搠入對手胸膛。徐行師此時卻不覺有點猶豫。眼見槍尖就要碰到那人胸口,那人仍是動也不動。這一槍是獅子搏兔,已用全力,收也收不回來,徐行師終是忍不住,叫道:「閃開!」
羅大人一直隱身在車裡,此時才突然出現。徐行師身材已不算矮,羅大人更比他要高出半個頭。他四十余歲,身形壯實而精悍,周身不見半塊贅肉,一手拄槍于地,整個人淵停岳峙,直如一頭蓄勢待發,正要撲上的豹子。
「何以見得?」
「這兩人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摸金雙毒,你就是中了他們的奇毒,差點醒不來。好在你福大命大,總算救回來了。不過這功勞你是拿不到了,摸金雙煞若是知道你從他們手心裏逃過,定會不擇手段再來取你性命,你千萬不要聲張出去,別人問你就說走夜路,被毒蛇咬了便是。」
江南有句俗語叫「吃了端午粽,還要凍三凍」。五月間的夜晚不涼不熱,睡得很是舒服,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天大亮。醒來后,高紉蘭端來了早點,卻是端午節還沒吃完的粽子。吳地粽子有甜有咸,甜粽子要便宜,高金貴給張泰準備的也就是一個赤豆粽子。剝開粽子,看著上面一顆顆赤豆,張泰想起昨晚在乙未亭聽到的那句話。曹官保在平章墓邊埋伏了一晚,一張大臉多半也要被蚊子咬得跟赤豆粽子一樣了。只怕,他馬上就要來炫耀捉到盜墓賊的事了吧?
這樣的安寧日子,到底能有多久呢?張泰想著。只是多想也無益,現在能有一分安寧,就得過且過,享受眼下吧。他正想著,伸手拿過曹官保帶來的那本書。這是個手抄本,封皮上寫了幾個筆酣墨飽的柳體字:《夷亭志》。這本方誌並非官修,乃是幾十年前一個衙門裡的師爺所撰,也一直沒有刻板印行過,就收在長洲縣縣衙的庫房裡。因為一直沒有人翻過,雖然幾十年了,看上去仍然很新。曹官保是受張泰所託,去長洲縣裡借出來的。張泰慢慢地翻著,才看了幾頁,不覺有點失望。
史家修整祖墓時,有個當地的二流子曾自稱是那墓主的後人,向官府告了一狀,告史家仗勢欺人,侵佔他人墓地。史家家道中興,頗讓周遭的人眼紅,一時幫腔的也有不少。不過後來查實原告乃是冒名誣告,那墓主根本沒有後人,這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是啊。夷亭這名字,起於春秋。春秋敬王六年,也就是吳王闔閭十年時,東夷兵犯吳境,吳王領兵擊退東夷兵,置亭於此,定名夷亭。到了宋至和二年,崑山主簿邱與權率民修建河塘,興利除弊,萬民感之,築亭留念。因為至和二年是乙未年,所以就取名乙未亭。因為這亭子名氣很大,外間人說起來總是『夷亭乙未亭』,太繞口,叫得久了,就掐去了個頭,成了『未亭』兩字。再後來不知怎麼聲調一轉,文書上寫作唯亭,夷亭這名字反倒成了別名。」
「是因為乙未亭,所以叫夷亭。」
「因為這底座並不是翁仲的底座,而是從旁邊搬來的。」
就在高家吃晚飯的時候,一輛大車駛出了唯亭鎮,沿著大路向北而去。
張泰笑道:「扯什麼呢。因為墓主也知道這甬道乃是個破綻,所以會布下種種機關。太史公《史記》中便說始皇帝建陵時,『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他頓了頓,心知曹官保聽不懂這句,便道,「就是說,讓工匠造了很多弓弩機關,若是有人掘進去,弓弩馬上就射出來。平章墓雖然比不上始皇陵,但設些機關也是尋常之事。我猜,這機關便是那翁仲。」
曹官保扳了扳手指道:「有三天了。」
張泰從桌上拿過那個裝豆腐果的空盆子,懸空端在桌邊說道:「你就當這盆子是翁仲,桌肚是通入墓中的甬道。你是個盜墓的,找到了這兒。」他說道,另一手指了指桌肚,說道,「自是大喜過望,一路掘進去,到了這兒便馬上就要進入墓中了。正在開門的時候,喀嚓,天崩地裂,觸動機關,翁仲直直落下來,將這甬道堵死。」
「倒不是他家裡,是城外的平章墓。」
張泰坐到了桌前,也拿了顆豆腐果放嘴裏。曹官保坐那兒一顆接一顆扔嘴裏,現在一共只剩了五六顆豆腐果了。他一邊嚼著,一邊說道:「先不要管有人要這樣石翁仲幹什麼用,先想想這麼重的東西怎麼搬走最容易?」
張泰想著。昨天,自己對曹官保說這是一起盜墓案,只要守在那兒,定能捉到盜墓賊,立下一功。然而這個猜測是建立在平章墓是史平章生建營造的基礎上的,可平章墓卻是史仲清戰死後由太祖皇帝賜葬,那麼根本不存在預留甬道的事。也就是說,自己所做的一系列猜測全是站不住腳的!
這名叫行師的少年遲疑了一下,小聲道:「羅大人,弟子今日查探明白,昨晚那捕役並無同伴,他的同僚全都不知他昨晚的蹤跡,因此行師才留了他一條命。」
一個小小的六扇門捕役,居然也看透了自己的行蹤,羅大人有些意外。如果那人本領好一點,他都有心將這個曹官保帶回去做手下了。只是徐行師與他一動手,羅大人登時失去了興趣。這曹官保眼光雖利,本領卻僵,徐行師只怕不用動手,只用兩腳都能輕而易舉地制住他。
「原位?」曹官保又翻了翻白眼,「原位哪有,上天了?」
「可是,這麼個石頭人,吃又不能吃,用又不能用,別說拿回去沒用,就算有用,好幾萬斤重的狼犺東西,他怎麼能說拿就拿?」
羅大人本來已準備再次發起進攻,此時卻是聽得出神,說道:「說下去。」
兩人合力,自然比一個人的威力大很多。但三無漏槍的神奇之處,便在於這路般舟三昧,兩人幾乎可以化身成為一個雙頭四眼,四臂四足的巨人,這等槍法,威力已遠遠大於尋常的兩人合使一路槍法。羅大人弟子有不少,但唯一能與他使出這路雙身疊影來的,只有徐行師這個得意門生。他心想敵人竟然有大煩惱地法,自己雖然不懼,但徐行師久戰之下,只怕要受到敵人幻術侵擾,但用這招般舟三昧,等如自己一化為二,這敵人再強,也不可能敵得過兩個自己。
錦衣衛中,看來也並不都是壞人啊。他想著。
曹官保被誇獎了一句,大為窩心,伸手往碟子里一摸,將剩下的幾顆豆腐果一股腦往嘴裏一塞,算是獎勵自己,說道:「那麼泰哥你說他們要這石人做什麼?」
「就算幾千斤,怎麼弄走法?」曹官保也有點急了,一隻手仍沒忘了去拿顆豆腐果塞嘴裏,「而且就剩一個底座,你說怪不怪?」
「石人自己走掉是不可能的。你覺得有幾種可能?」
曹官保說罷,逃也似的下了樓。等他一走,高紉蘭從門口探出頭來道:「泰哥,表哥走了?」
張泰見羅大人的口氣溫和了許多,也暗暗舒了口氣。他道:「我有位朋友,在長洲縣當捕役……」
隨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曹官保跑上了樓。
羅大人微微笑了笑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人說讀萬卷書勝行萬里路,張先生淵博如此,真是文武全才。只是我等行蹤,實不可公諸於世,如何?」九*九*藏*書
前面,傳來徐行師低低的聲音:「羅大人,有個人攔路。」
「是啊。四人四馬,兩文兩武。那史平章在當初應該也算權勢很大了。邊上那座古墓本來只怕比平章墓更氣派,現在卻判若雲泥。」
羅大人無聲地笑了。徐行師在那張小舍手下敗了一招,顯然仍然不服。他低聲道:「不錯。此人決非自在堂門下,但如此一來,來歷也更神秘了。身手不凡,腦筋靈敏,雖然他猜錯了平章墓里的秘藏,不過這本來也不是他猜得出來的,不能怪他。行師,回去后立刻安排人手,嚴密監視此人。」
這個文秀的少年身上,突然湧出了一陣洶湧的殺氣,夜風一時間彷彿要凍結起來。然而正當他要上前時,對面那人突然上前一步,作了個揖道:「夤夜阻路,還祈恕罪。」
此時馬車已經駛出了好久一段,回頭再看不到張泰的影子了。車裡的羅大人忽然低聲道:「行師,你覺得此人會是自在堂的人么?」
難道是自在堂的人么?羅大人不禁握住身邊架上的長槍。這支長槍他向不離身,只不過長槍到底不便攜帶,所以他也常坐馬車出來。
趕車的是個少年人。這少年身材甚高,長相很是文秀,實在不似個車夫,但駕車時手法輕靈熟練,十足是個此道斫輪老手。正趕著車,後面車廂里突然響起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行師,你還是太心軟了。」
張泰只覺背心裏一陣陰寒。那座翁仲確實不見了,也應該是陷入了地底。如果這並不是一起盜墓案的話,那一定有著其他的原因。這件事涉及到的,定然不是普通的盜墓者。曹官保如果和他們撞個正著,只怕連性命都要保不住。張泰彷彿嗅到了一股危險的血腥氣,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來。剛站起身,卻聽見下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敢問,你是曹官保的姨父么?」
少女的臉紅了紅。她是這家豆腐坊老闆的掌珠,今年才十二歲,閨名高紉蘭。她正是貪玩的時候,平時最喜歡的就是聽張泰說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今天她一大早幫著父母忙完了事,拿了一碟豆腐果上來找張泰聊天。她把一顆豆腐果放進嘴裏,一邊嚼著一邊道:「那到底為什麼啊?」
張泰見曹官保醒了過來,不由如釋重負,笑道:「官保,你總算醒了,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有甬道,有機關,說明這墓中確實有秘藏。所謂秘藏,最大的可能當然是財物。但平章墓既然營造于中山王征張士誠之時,那個時候東征西討,消耗極大,中山王亦非貪墨之人,那麼平章墓中所藏多半不是財物,而應該是另一種重要的東西。」
樹後站著的,正是張泰。他閃過徐行師一槍,見車中那人也終於現身,心知這兩人是定要取自己性命了。這一招來勢之猛,速度之快,幾非人類所能。他一掌在樹榦上一拍,借這一拍之力,人忽地向後閃去。
羅大人向前方掃了一眼,又道:「般舟三昧,你不曾忘了吧?」
來的人名叫曹官保,是高紉蘭的堂兄,今年剛滿二十,是唯亭鎮的捕役。曹官保這人有點口花花的,高紉蘭小時曹官保總抱著她逗她玩,現在人長大了,便覺得害羞,每回曹官保來就連忙躲開,省得他再拿自己打趣。
過一天是一天吧。他想著,淡淡一笑,向前面走去。這時上街賣菜的農人大多挑著空擔回去了,街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一切顯得如此平靜祥和,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對那些平民百姓來說,平章墓的怪事,也僅僅是茶餘飯後多了一件談資,用不了幾天便再沒人說起了。
這話的意思其實是在說,出了張泰這等高手並不奇,奇的是自己居然對張泰一無所知。徐行師被師傅在背心拍了一掌,胸口突然一空,一口悶氣一下吐出,全身內息暢通無阻。他一把拔出長槍,臉仍是漲得通紅,不過這回只是因為羞愧,與內息錯亂無關了。
作者自稱是「夷亭邵平甫」,乃是本鄉人,照理應該寫出一本很詳實的方誌來。但這邵平甫顯然不是個做學問的人,給自己這本書取名《夷亭志》,卻大違方誌體例,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收了許多荒誕不經的道聽途說。張泰讓曹官保借出此書來,本來是想查詢靖難時的一件異事,但看著滿紙不是溺鬼尋替代,就是九頭鳥過境之類,怪不得官府也沒把這書當一回事。若真把這本《夷亭志》印出來當成方誌,大概會被有識之士笑掉大牙。
曹官保早上被人在衙門口發現時已人事不知,旁人只道他突染疾病,但張泰一看便知曹官保是中了奇毒。這種毒連他都不知其名,更別說解救了。如果毒不能解,曹官保下半輩子都要這樣渾渾噩噩,昏迷不醒。曹官保會中毒,定然是聽了自己的猜測,想抓到盜墓賊立上一功,更是貪心不足,居然獨自一人去平章墓守候,結果惹出這等禍事。解鈴還須繫鈴人,要救他只有找到下毒之人。
「大雨之夜,搬走這麼個幾千斤的石翁仲本來要花大力氣,他們還花大力氣去打磨底座,如果真有這樣的人,你管他們叫什麼?」
那些人要殺曹官保實是不費吹灰之力,卻要大費周章下這等難得的奇毒,顯然他們也不想隨便殺生,如果好言央求的話,說不定會求得解藥。此時聽得徐行師談吐如此客氣,他心頭一寬,躬身道:「在下有一事相求……」
張泰道:「一飲一啄,皆有因果。當所有的可能只剩下一個,就算再奇怪,也是事實。不過到底是不是屬實,還要去現場驗證,這便是你這位捕役大人的事了。」
真是好本領!張泰也在暗自讚歎。有這等槍術的,天下屈指可數。他朗聲道:「兩位乃是有公務之身的官差,若殺了我,是不是有濫殺無辜之嫌?」
「倒也沒有。泰哥,你見過平章墓沒有?見過那兒的石人石馬石象吧?」
坐在桌子一頭,正往嘴裏不停地扔著豆腐果的少女一下睜大了眼,吃驚地道:「咦,你怎麼知道?泰哥,你真會算?」
他正說著,樓下傳來了一個聲音:「官保,你來啦。」
張泰笑道:「你也別扯沒用的了。老實說,又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羅大人的手將長槍握得更緊了。
盆子從張泰手中落下,不過沒等落到地上,張泰另一隻手已一把接住。曹官保看著這盆子,彷彿那真是一個巨大的石人。他道:「真有這種事?」
羅大人的手突然鬆了下來,說道:「原來還是位黌門。只是張先生阻我歸程,到底有何見教?」
錯了!都錯了!
張泰搖了搖頭道:「你說的只是一種可能。可能的事,未必就是事實。拿大車來搬,雨衝掉了車轍痕,這些都說得通,可是這底座你怎麼解釋?你不是說底座上並沒有鑿痕,倒似那石人自行走掉了么?」
「既然翁仲不可能跑掉,那麼肯定還在原位。」
這是怎麼回事?徐行師不由一怔,那邊車門卻忽地一下被推開,羅大人從車上一步跨出,朗聲道:「好一個水流雲在,怪不得閣下敢來攔路。」
「第一,他自稱唯亭張小舍。小舍乃是此間對少年通稱,他卻當成名字了,顯然他並非唯亭人,而且剛來此地不久。若是自在堂門下,豈會將功課做得如此粗疏,破綻如此之大?」
羅大人一直鎮定自若,此時突然手微微一顫,說道:「你倒知道了不少。」聲音仍然一如平常read.99csw.com
曹官保抓了抓頭皮,仍有些狐疑地道:「真有這事么?這也太折騰了吧。盜個墓要花費這麼大力氣。」
曹官保不由語塞,半晌才道:「或者,那伙人又把底座打磨過?這個底座也有上千斤分量,鑿斷了就好搬一點。」
「小舍」即是「小舍人」的簡稱。舍人本是對貴顯子弟的稱呼,不過後來就成了對年輕男子的尊稱。張泰點了點頭道:「回來了。高老闆上門板了啊?」
「般舟」二字本是梵文,意為「立現」,《摩訶止觀》中所謂般舟為「如明眼人清夜觀星,見十方佛亦如是多」。這是三無漏槍中的殺招,若是雙槍齊使,更是威力無比。徐行師是羅大人及門高弟,豈會忘了?知道師傅定然已經察覺了敵人的蹤跡,要他以此招攻敵。
「搬來?」
羅大人沉吟了一下道:「張先生,你這是願為他擔保一世了?」
「定然不是。」
張泰突然發出一陣笑聲。雖然曹官保算不得如何機靈的人,但也聽得出來張泰笑聲中的譏諷之意。他道:「怎麼,不對么?」
張泰說到這兒,又頓了頓道,「事隔兩百年,庫中火庫縱然還有留存,也不知能不能用。但史御史既然翻修了祖墓,對於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來說終究不得不防,因此前來查驗,見火藥庫仍然還在,於是觸發機關,將一座翁仲陷入地底隔斷甬道。而這件事不是一般人所能知曉,因此我才猜兩位乃是官差。」
「翁仲不翼而飛,無非兩種可能。」張泰將盆子放回桌上,「一種就是你說的,被人搬走了,另一種便是這種。但從留下一個底座來看,這種才更有可能。你只消叫人將那底座翻起來,往下掘。我想,用不著掘下去多少,便可以看到那翁仲埋在土裡了。」
她說得很是自然,似乎全然忘了一盆豆腐果一大半是她自己吃掉的。張泰道:「不用了……」話還沒說完,只聽得下面高金貴如雷灌耳的聲音響了起來:「阿蘭,快下來幫忙!」定然是店裡有人來買東西,高金貴夫婦兩個忙不過來,讓女兒下去幫忙。
「有多怪?」
「因為乙未亭啊。」
少女的嘴不動了,目光投向窗外。這條街的東邊,有一座亭子,也不算很大,貌不驚人,她出去送豆腐經常要路過那兒,卻從沒想過和唯亭又叫夷亭有什麼關係。
曹官保睜開了眼,被眼前過於熾烈的陽光映得睜不開眼——其實這時天還很早,陽光並不怎麼強,只是曹官保突然醒來,以至於眼前模模糊糊。他揉了揉眼,正想看看自己是不是還躺在平章墓的地上,卻看到眼前之人,叫道:「泰哥!」
說話的,是這家高記豆腐坊的店主高金貴。高金貴生就一副亮嗓門,現在年紀雖然到了四旬,嗓門依然很亮。高紉蘭一聽父親的聲音,縮了縮脖子道:「表哥來了,泰哥,我得走了。」
槍一下刺入了張泰的身體。然而,徐行師並沒有感到槍尖刺入人體后那種滯澀感,自己刺入的竟是一片虛無。他不由一怔,眼前也是一花。徐行師年紀雖輕,但練功極勤,本領已是非同凡響,照理來說,哪有一槍刺空,眼前發花的道理?他腳下一頓,人猛然立定,定睛看去,面前哪有人影,槍尖上更是連一點血痕都沒有。
「上天當然不會,入地卻有可能。」張泰在桌邊坐了下來,「你別忘了,這是墓道前的翁仲,墓還是個大戶人家的。」
少女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說實話,張泰口中什麼敬王六年、闔閭十年、至和二年之類,對她來說毫無概念,根本分不清那些年號跟現在的萬曆年有什麼分別。不過因為乙未亭,夷亭變成唯亭這事她倒聽懂了。她又往嘴裏放了一顆豆腐果道:「看不出,那個小亭子名聲這麼大。」
「是。」
「當然被人搬走了。可是有人搬這麼個石人做什麼?」
「那,泰哥,我馬上就去,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自然。也怪我,能做這大陣仗的,本來也是這等人才行,卻沒想到,害你吃了一番苦頭。」
太倉望族,以王氏為第一,史家其實還排不上號。不過史家祖上也曾經闊過,據說前朝時史家有人做過一省平章,現在也有個子孫在朝為官,這一家在唯亭鎮上仍算得上是頭挑了。張泰道:「當然知道。他家出了什麼事?」
武功院生徒,豈能如此不濟。羅大人想著。幸好沒把這曹官保帶回去,否則地組收了這麼個沒用的生徒,只怕會被天組笑話。
話未說完,眼前突然星星點點,剎那間一陣刺骨的寒意襲來,卻是徐行師突然出槍。徐行師這一槍使得無聲無息,身法又是極快,意到槍到,幾如閃電突擊。張泰縱然早知這兩人是極難纏的人物,但他更注重的還是車裡未現身那人,徐行師年紀甚輕,長得也很文秀,他實在沒想到此人的出槍竟會如此迅速,眼前一花,槍頭已到了張泰胸前。
那件事,看來還沒那麼容易查。大體翻了一遍后,張泰暗暗嘆了口氣。這本《夷亭志》,看來該叫《夷亭異聞錄》,只能當成消閑說部來看。
曹官保一怔,問道:「那石頭人這麼重,怎麼弄成機關?」
高金貴見張泰要去,不由一愣。那捕役只要帶一個曹官保的親屬去就成了,管是什麼人,向張泰一拱手道:「那先生隨我來吧。」
「你是在想,為何明明算定他不是自在堂門下,卻還要浪費人手監視他吧?」
「怎麼了?」
看著這兩人重新上了馬車離去,張泰深深吁了口氣。有件事他一直在擔心,押不蘆花只在御醫院有儲,但要動用此毒,一般官差並無權力,唯有錦衣衛才可以。錦衣衛的名聲並不好,人人聽了都聞風喪膽,他自覺有愧於曹官保,下定決定就算大打出手,搶也要將解藥搶來。但一動手之下,才知自己充其量只能稍稍勝過那年輕人,對羅大人自己是全無勝算。只是羅大人雖是錦衣衛,卻也通情達理,居然真把解藥留下了。
那捕役倒很隨和,拱拱手道:「曹官保昨晚突發急症,請你們快去看看吧。」
那羅大人沒有說話。昨晚,本來他也覺得神不知鬼不覺,那些捕快明明已經不再留意平章墓了,誰知突然又有一個身著捕役制服的人跳將出來。當時連他都嚇一大跳,只道此人定然本領高強無比,誰知徒弟徐行師一動手,那人卻根本不是對手。後來徐行師制住了那人,將他送到衙門外,當地六扇門的捕役分明也是認得他的,羅大人才明白那個叫曹官保的人是如假包換的捕役,而且只是新入行的捕役。
這一槍力量極大,大樹也為之一顫,撲簌簌地一大片樹葉被震得從枝頭墜下,但羅大人的長槍竟似刺中的不是枝繁葉茂的大樹,而是一塊腐木,長槍一下穿透過了樹榦,而羅大人的身形一閃,已從大樹左邊繞過,左手一送,右手一松,探到了樹的那一頭。一把抓住正刺出樹榦的槍桿,也不見他用力,這支五尺長槍竟然穿透了樹榦,從那一邊抽了出來,這招般舟三昧依然不曾錯亂,兩支長槍還是刺向正向後退著的張泰。
張泰閃在了一棵大樹后,心裏也在狂跳個不停。方才這一招也已快將他逼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回想起來猶有餘悸。他道:「閣下是姓羅吧?羅大人,若我不曾猜錯,閣下多半是前來查探史御史是否發現了平章墓里那個秘藏的。」
高金貴道:「一天的生意經都做完了。九九藏書小舍你要凈面么?灶上還有熱水,我讓紉蘭拿銅吊子給你倒一盆。」張泰是個很安靜的房客,給房錢也痛快,高金貴雖然小氣,不過熱水本來就是擱灶上藉著灶膛里的余火熱起來的,不用掉也只會白白冷掉,這個人性落得做。
真是好本領!羅大人心裏在暗暗讚歎。雖然三人都是在樹林中穿行,但進的人毫不滯澀,退的人也似背後長了眼睛,連絆都沒被絆一下。
張泰翻過了一頁,下一條是說乙未亭溺鬼求替代之事,很是不經。剛看了兩行,他心頭突然一凜,忽地又翻了回來。
徐行師心裏一跳。確實,他真的就在這麼想,羅大人卻似看透他心思一般。
「只是今天才知道。羅大人,我以前一直以為平章墓是前朝高官生前營造的墳地,因此猜想你們乃是覬覦墓中陪葬的盜墓之人,結果觸動了機關,使得翁仲陷入地底,阻斷了甬道。但史平章既然是國初大將,戰死後由太祖皇帝賜葬,那麼就不應該還留有甬道了。只是甬道分明確實存在,那麼也就是說,這墓其實另有乾坤……」
吃過了午飯,張泰小睡了一陣,醒過來,買豆腐的人少了,倒挺安靜。他坐到案前拿起那本《夷亭志》翻了起來。當奇聞佚事讀,這本書也寫得太枯燥了。看了幾段,正覺得乏味,剛要放下,突然眼中閃過「平章墓」三字。這裏也記了平章墓的事?他精神為之一振,拿起書來細細讀來。
張泰仍然在刷著漿糊,卻問道:「沒了?」
徐行師見師傅出來,收了槍走到羅大人跟前,行了一禮道:「師尊,恕我無能。」
曹官保一翻身起來,才發現自己原是躺在自己那間小屋裡。他叫道:「泰哥,你送我回來的么?那兩個盜墓賊……」
曹官保聽得出神,忍不住笑道:「泰哥,你不會也盜過墓吧?怎麼知道得這般清楚?」
曹官保見張泰說得如此怕人,心裏也有點發毛,點了點頭道:「好的。那是叫摸金雙煞么?原來盜墓的也不都是小賊啊。」
「是。」
張泰心想嚇得他也夠了,借曹官保一個膽他也不會再去說,便道:「那你再歇息一陣吧,我得回去了。」
張泰點了點頭:「史御史將這祖墓修繕一新,被盜墓的看上了毫不意外。昔年曹孟德設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專司盜掘古墓之事。只是越是富貴人家之墓,築得就越是堅實,有些甚至以雞蛋精和糯米灌漿,澆出來的墓基渾然一體,要掘通實非易事。」
這人說得文縐縐的,但徐行師心頭更是一凜。越是這種人,就越難對付。他已經提起了十二分警覺,但態度也變得極為謙和,還了一禮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有何見教。」
曹官保又拿了個豆腐果塞進嘴裏:「泰哥,你知道城西的史家吧?」
高金貴嘀咕道:「晚來點也好。呆會兒剩點飯菜給他,反正是他自己不來,不能怪我。」
張泰笑了笑道:「得了吧,你這鐵公雞要請客,只怕是去敲詐飯鋪一頓。這種傷陰德的事我不讓你干,你給我拿這本書過來便是謝禮了。再說,是不是這樣,還得靠你去實地驗證。」
羅大人不等他說完便道:「原來你是曹官保的朋友。」
「當然不是。有句話叫天下無不被盜之墓,築得再堅實,也一樣會被盜。特別是大墓,都是墓主生前便建好,因此要留一個用來抬進靈柩的甬道。若能找到這甬道,盜掘進去就事半功倍了。」
曹官保沉吟了一下,說道:「這麼沉的東西,要有輛大車來搬,應該也能接走。一輛大車,上萬斤的東西都能裝,幾千斤總可以吧。湊上十幾個人,將石翁仲推倒了裝車上,拉走就是了。昨天下那麼大雨,要有車轍印也被沖光了,當然看不出來。可是他們為什麼又留個底座?難道是底座太沉,所以先行鑿斷了?」
雞蛋清和糯米混合灰土打漿,曹官保也聽說過。他連連點頭道:「是啊是啊。只是這樣子就沒辦法掘么?」
曹官保的眼睛亮了:「你是說盜墓的?」
張泰撇了撇嘴:「你要是拿這話報上去,知州大人不打你板子才怪。」
曹官保咬了咬牙,發狠道:「好!那底座雖然沉,頂多也就千來斤,我叫幾個兄弟一塊兒去翻過來看看。泰哥,如果真逮著盜墓的,明天我請你吃飯!」
張泰把刷好了的黃裱紙又往窗欞上貼去。這是最後一個破洞了,貼上后,四扇窗子倒也顯得簇新。曹官保見他一直不說話,有點著急,站了起來道:「泰哥,你也猜不出是怎麼回事了吧?」
張泰倒了杯茶道:「你喝口水吧。」
剛讀了兩句,便知這一段果然說的就是那平章墓。文中說,前朝至正十六年,太祖命中山王征張士誠,與張士誠之弟張士德交上了手。張士德號稱東南第一名將,中山王屢戰不勝,也很畏懼他。正在無計可施之時,突然有細作稟報,說張士德率親兵輕身而出,至唯亭一帶。中山王大喜過望,就在唯亭的平章墓一帶設下伏兵。當時平章墓一帶只是個小木器廠,兵荒馬亂,早已廢棄,張士德也不知到這兒來做什麼,結果一頭撞入埋伏。只是張士德果然了得,雖然寡不敵眾,卻仍能與中山王交戰。這一戰打得極其慘烈。雙方都用上了火器,「煙焰張天,日中伸指不可辨」,當時東甌王在中山王麾下為前鋒,雖然力戰,卻有不支之勢。正在這時,突然天降霹靂,張士德墜馬受傷,東甌王這才突破敵陣,生擒張士德。此役中,東甌王手下大將史仲清作戰最力,沖在最前,於此役陣亡。戰後,太祖追封史仲清為平章政事,將陣歿之處賜其為墓地,從此此處就被稱為平章墓。
曹官保眼裡大是迷茫:「還有個老人么?我只見到一個年輕的。這人本事好強,我連法繩都沒掏出來,就被他打翻了。」
張泰聽他叫得出曹官保的名字,忙道:「正是。曹兄是為我所誤,以為這是一起盜墓案子,想要來立功,想必被兩位誤會了。現在他人事不知,我見他中的是押不蘆花之毒,此毒來自漠北回回地方,人若中此毒,一生皆如行屍走肉,利斧加身而不自知,唯有御葯院有儲解藥,這也是我猜兩位是官差的一個原因。」
「那這兩天他們多半要動手了。你只要晚上帶人去平章墓守著,多半便能逮個正著。」
凈完了面,張泰點著了桌上的油燈。本想再看看書的,不過今天因為在乙未亭聽那老者唱評彈,回來得有點晚,也沒心思再看,翻了幾頁便下了蚊帳睡去。
「邊上不是還有一座沒人料理的古墓,墓道里的石人石馬大多破碎了么?那些盜墓的多半是仍不死心,所以從邊上抬了一塊底座過來,翻了個面擱回原位,因此你看上去表面就很光滑了。翁仲沒什麼樣式,那底座本來就大多埋在土裡,四四方方一塊,誰也不會去注意那是不是原來的底座。這樣一來,旁人只以為出了件怪事,沒想到這墓被人盜過了。他們弄這個玄虛,為的就是等風聲過去再來動手。這是幾天前的事了?」
羅大人抬起頭。雖然在車裡,隔著車板看不到後面,但他的目光彷彿透過了木板,看到了那個神秘莫測的年輕人:「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殺之。行師,行大事者,不可拘以小節。」
這樣下去,只怕要吐血。徐行師心頭一慌,內息更亂。正在這時,羅大人忽然立住腳步,身形一下閃到徐行師身邊,九_九_藏_書伸掌在他背後一拍,嘆道:「真想不到,江湖上竟出了閣下這等高手,我還一無所知。」
但張泰一走居然一直不回來。張泰平時都很少出門,今天大概為了看望曹官保,忘了回來了。
他嫌蚊子咬,不再唱了,張泰坐著也沒味,便往回走。回到高家豆腐坊,正值戌時。現在已是初夏,戌時的天尚未全黑下來。豆腐坊里正在收拾,高金貴抱著塊早上卸下來的門板正待裝上去,見張泰回來,招呼道:「小舍,回來了?」
想起昨晚自己一出來便被打暈,連那年輕人的模樣都沒看清,曹官保不由抖了一下,心想這功勞看來真是拿不到了。若是報上去,老爺讓自己去捉拿那什麼摸金雙煞,豈非老壽星上弔,嫌命長么?他重重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
半晌,羅大人嘆了口氣,說道:「雖然不是樣樣猜中,但也雖不中亦不遠矣。不知閣下到底是什麼人?」
羅大人沒有看他,眼睛只是盯著前方。這條大路兩邊種滿了大樹,那個攔路之人在一瞬間彷彿溶化在了空氣中,再無蹤跡。他沉聲道:「行師,想不到此人竟然修成大煩惱地法,江湖上真是英雄輩出。你的三無漏槍已修到了定字訣,但一直心有羈絆,所以未能抵達化境。」
「你說過那人是個破落戶二流子吧?叫這麼多人干這麼大的事,他有這個能力么?」
高金貴聽到不是自己的事,暗暗鬆了口氣,叫道:「紉蘭,你……」正想讓高紉蘭去看看表哥,張泰忽地從樓上沖了下來道:「官保生病了?我去吧。」
曹官保滿口答應,待張泰一轉身,他道:「泰哥,你的袖子撕破了啊,去找個縫窮婆補一下吧。」
張泰見羅大人如此好說話,不由如釋重負,從樹後走出來深深一揖道:「我在此代曹君深謝羅大人。」
「你碰到的,可是一老一少兩個人?」
曹官保笑了起來:「泰哥你就不懂這個了。我猜著了,這準是誰想破壞史家的風水。這樣搬走石頭人,史家平章墓的風水被破了,以後也就出不了做官的,只會一天天敗落。我猜,準是上回告史家的那個二流子主使的,我去查他,一準能查出來。」
「此人不比尋常。」羅大人的聲音也很低,「做了他。」
曹官保翻了翻白眼,想說「硬要干也成」,但想想也太離譜,到底說不出。那二流子吃了上頓沒下頓,上一回去告史家也是想詐一筆,的確不太可能擺出這麼大陣勢來破史家祖墳的風水。他道:「那泰哥,你說是怎麼一回事?」
張泰搖了搖頭:「石翁仲沒有幾萬斤重。我也見過,不過和一般人差不多高,幾千斤頂天了。」
作為一個整天跑東跑西的捕役,曹官保實在缺乏一點精幹之氣。他身材不太高,本來也不算什麼,偏生橫里大,結果整個人越發顯得矮了。一上了樓,曹官保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從懷裡拿了個本子,往桌上一扔,說道:「泰哥,你要的書我給你拿來了。」
張泰把黃裱紙貼到窗欞上,說道:「大明自洪武立國以來,以應天府為直隸,將天下分為十三布政司。成祖靖難,遷都北京,國都成了順天府北直隸,我們這兒就稱南直隸。」
張泰走了出來,摸了摸衣袖上的破口。這是昨晚那年輕人一槍留下的痕迹,回想起來,仍然如同夢寐。那個羅大人不論,就算那少年,本領也是高得異乎尋常。錦衣衛中竟然有這等人物?難道,這兩人的身份也是另有玄虛?
張泰不等他說完,「噓」了一聲,低低道:「官保,噤聲!千萬別聲張。」
這房子也有些年頭了,以前沒人住,窗戶紙都破了。張泰把窗紙補的補換的換,看上去倒也煥然一新。不過,假如撕開牆上糊的紙,後面仍然是非常陳舊的板壁。曹官保打量了一眼,又道:「對了,泰哥,你以前一直都住哪兒啊?」
聽張泰一口道破,曹官保嘿嘿一笑道:「泰哥我就知道瞞不過你。其實若不是這回的事太怪了,我自己也能對付……」
張泰的回答一點也沒有遲疑。羅大人嘆道:「曹官保得友如君,也算不枉此生。既然如此,張先生,羅某便成全你吧。」
曹官保拿起杯子來一飲而盡,向左右打量了一下,嘆道:「我說你們讀書人就是不太一樣,姨父這房間以前亂七八糟,你就這麼一打理,看上去就舒服多了。」
阻路的,正是張泰。
平章墓,就是史家那個做過平章的祖上的墓地,現在也是史家的私墓。史家年代雖久,但自從那個平章后再沒出過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不過到了這一代,卻出了一個很爭氣的子孫,已在京中當到了御史,算是光耀門楣。平章墳本來已經有些荒涼,因為史御史每隔一兩年就回來祭掃祖先,因此前年大修整了一次,現在相當齊整。張泰道:「平章墓被盜了?」
他正想著,馬車突然停了。徐行師這個弟子智勇皆備,是個堪當大用的人才,他把馬車突然停下,定然是有什麼意外發生。
張泰仍然刷著漿糊,頭也不回地說道:「你一直在咵哧咵哧地吃東西。剛才樓下走過的那兩個人在說什麼『明明是唯亭,為什麼叫夷亭』,你的嘴就一下不動了,我猜你定然也在想為什麼這地方有兩個名字。」
「嗯,走了。」
三無漏槍乃是以槍證禪,戒、定、慧三字訣練到極處,能隨心所欲,無所不能。徐行師雖然還沒到這地步,但也已有了五六分火候。他剛站到一邊舉起長槍,那邊羅大人也已將長槍平持到前心,兩人動作一般無二,無先無後,簡直就跟一個人的兩個影子一般,正是三無漏槍的一路般舟三昧。
他的手背在身後,張泰看不到,見羅大人問自己,猶豫了一下,想起高金貴對自己的稱呼,說道:「在下唯亭張小舍。一介青衿,尚未及第,實在汗顏。」
平章政事乃是金元時所設官職,國朝初年因襲,後來就取消了。張泰讀完這段,才知道那史平章名叫史仲清,原來也是本朝人。而當時發生過這樣一場慘烈的大戰,怪不得平章墓邊那座古墓的石人石馬大多破碎不堪。只不過至正十六年到現在已有近兩百年了,史家若不是出了個史御史,現在准也已經敗落,比那座古墓好不了多少。
張泰點了點頭:「俗話說聽景不如看景,很多名勝都是這樣,說得天花亂墜,其實不過爾爾……」
他退得快,但聲音卻毫無異樣。徐行師心頭一動,不由看了看一邊的羅大人。只是般舟三味是要兩人心無旁騖方能心意相通,他心神一分,殺意大為減弱,便不能再如影隨形地配合師傅的槍勢,「砰」一聲,卻是他的長槍刺到了一棵樹上。徐行師正待催力,但他的功力沒有師傅那樣強,長槍刺入了四寸許,如同被鐵鉗咬住了一般再不能前進分毫,偏生力量已發,又不能及時收回,一張臉已漲得通紅,一口內息也頓時亂作一團。
徐行師聽得心驚肉跳。平章墓的秘密,本來只在他們武功院留存的卷宗中才有記載。因為聽得史御史修整祖墓,羅大人擔心這秘密敗露,這才帶了自己前來。來了后發現,連史御史自己也並不知道這個秘密,他這才放下了心。但聽張泰侃侃而談,竟然與武功院那份卷宗中記載的絲絲入扣,相去無幾。他不由看了看羅大人,心想此人居然知道這麼多,羅大人只怕留不得他了。但羅大人仍是聲色不動,沉聲道:「是何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