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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可
他一直念叨著想吃咖喱,拿起杯麵后重又放下,我被弄得心神不寧,於是開口向他搭話。實際上,那天我帶了一份咖喱來當宵夜,但總是提不起胃口就一直沒吃。渡邊世揚起他那典型的笑容,充滿純真,邊道謝邊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咖喱,並誇讚說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最美味的咖喱。
「好,馬上就去。」
我尷尬地愣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身上像是長出無數細線,不遠處的某人正猛地使勁將我向那本子拉去,細密工整的墨水字映入眼帘,我謹慎地讀了起來。
轉職的原因,除了當時學校里的部分人以外,我誰也沒說,包括祥子。學校那邊是以我主動辭職的方式做了處理,但我心裏很清楚,實際上是被開除。今後,不,直到我躺進棺材,都不想再提那件事了。
「簡直就是詐騙的好途徑。」我怔怔地盯著網頁,不由得從心底對這個信息時代發出一種近乎惶恐的敬畏。
「就是說嘛,請人家回來坐坐。」祥子立刻附和起來。
他似乎沒選周六的課,更進一步說,渡邊世應該從去年夏天就沒再去過學校,這當然是瞞著祥子,理由也並不清楚,但日記吐露了真言。
「病還沒好全呢。」祥子的聲音小了些,似乎是在哀求我,她微微躬著背,顯出讓人心酸的老態,「一定要出門嗎。」
圓周世界巡遊網,成立於2005年,喜愛國外旅行的人開始不斷增多的時候。這個網站最初的概念是,你可以在任何時候,收到來自任何地點的明信片,內容可以由你自己決定,就算是要從德國給10年後的你郵寄一封明信片也完全可能。現在,不僅是自己,你可以親手寫上祝福,從世界各地將明信片郵寄給你的家族和戀人。只要將寫好的明信片,郵寄給圓周世界,並選擇要從何處寄出,圓周世界就會選擇當地的合作夥伴幫你投遞,這當然要花費不少金錢,但一切都輕鬆自由,就連寄信地址和郵編都可以由你親自抄寫。
午後三時,陽光正好,千春的剪影映在發黃的花邊窗帘上,我眯起眼睛,將目光擠進那道油綠色的窗框。千春的體態有些發福,飽滿的胸部微微下垂,臉頰的皮膚也稍稍越過下顎,怎麼看都像在生氣。不過,阿久津千春並未生氣,從擺在桌上的那些東西看來,她在擔憂兩件事。一是這個冬天,她是否可以坐上豪華的北斗星號去北海道度假,二來是她的兒子阿久津高守在非洲是否安好。
「要去哪裡嗎?」她像是穿過那條黑暗的長河望過來,直直地鑽入我心裏。
「哎……」世伸手抓了抓頭,「我回頭問問她。」
「都買了些什麼?」我緊跟上一句,語畢便意識到態度有些奇怪。
他根本沒有走!他只是回去阿久津家而已!
屋子裡充斥著一種奇異的香味,我腦子發昏,一不注意將手裡的資料撒了一地。渡邊世立刻殷勤地站起身來,我沖他搖了搖手,自己蹲下整理資料,誰知白紙下卻探出一個熟悉的角來,那是幾個小時前,郵寄給渡邊世的包裹袋。我聽見他在身後按滑鼠的聲音,也來不及回頭確認,伸手將紙袋裡的東西向外抽出一些,那薄薄的東西終於暴露在空氣中,是明信片。
「啊,是啊。」我趕緊擺出笑容,「可能是第一次來這兒,運氣變好了,過去在家附近也輸了不少。」
「沖田叔叔,之前在哪裡教書?」
竟然是明信片,原本以為是廣告紙的我震驚地愣住幾秒。要趕快確認才行,我催促著自己,硬著頭皮讀了讀上面的文字,被抽出來的一共有三張,但每張似乎都沾過水,文字變得模糊不清,只有一張還勉強能看。我來回讀了三次才猛然反應過來,收件人是阿久津千春,而用英文寫著的寄件人地址,來自非洲。
渡邊世的夢想,是當一位在非洲專門拍攝動物遷徙的攝影師,除了我以外他還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我跟著渡邊進入他家,偷偷觀察他的生活習慣,他從不寫日記,也沒有計劃表,一切都弄得有些亂七八糟,他的字體總是斜斜地向右下方偏去,說話聲音厚重而沉穩。
「啊……是啊。」渡邊世揚了揚眉毛,抓起一邊的湯勺,「再不喝可惜了北海道的螃蟹。」
世顯然吃了一驚,他挑起眼睛,稍作停頓才接話:「也就那樣。」
「啊,」他拿出一份資料,上面印著「拋棄傳統的文化理想時代」,「是這個,但真的是從標題開始就弄不明白啊。」
敲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是渡邊世。我將筆記本扣上鎖,藏在抽屜的最深處,起身開了門。
「他去非洲了,說是一早就決定了,難得你們關係變好了一些。」她嘆了口氣,「怎麼留都留不住,前天一早的飛機。」
屋子裡收拾得一乾二淨,別說是日記了,連一支筆都沒有留下,他帶走了所有證據。

05 世的日記

「那麻煩你了,」世做出一副得救的表情,伸手擺弄著桌上的木質人偶,「論文的截止期限就在一周后,我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
「哈,也對也對。」我乾笑兩聲趕忙結束了對話。
明信片上並沒有蓋上郵戳,但顯然是準備要寄出的郵件。渡邊世,難道不是僅僅在觀察阿久津一家嗎,為何遠在非洲的阿久津高守準備寄給母親的信件,會在這間屋子裡?為何之前,世就在日記里確認,高守不會再回到這裏,他的靈魂已經埋藏在了多摩川?
很有趣,又讓人有些不舒服。起初,我只是想捉弄您,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跟蹤狂,和我預想的一樣,您對阿久津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簡直就像在讀小說一樣,定時來到我的房門前。對了,這裏要提到我的好友高守,他的父母,也就是阿久津一家人,從小望子成龍,約束他的喜好,決定他的未來,他知識豐富、富有善心,是我內心非常崇敬的一位朋友。去年,他終於攢下一些錢,獨自跑去非洲幫助那裡的兒童治病,而明信片是他故意沒有寄來,因為他決定和一位黑人姑娘結婚,又遲遲不知道如何向家裡開口,所以聯絡便一拖再拖。而我,僅僅是利用了「圓周世界巡遊」這個網站,我在網站上看見了明信片損毀的通知,於是從那裡購買了一些新的明信片,接著又把已經偽裝好的破損明信片替換進去。原本我以為,您會在下次閱讀我的日記時悄悄拆開它,沒想無巧不成書,那晚你就知道一切。阿久津夫婦的關係向來不好,這次藉助您的力量,讓他們重歸於好,認識到了彼此的重要性,我和高守都非常感謝。
老實說我心裏也理不清。我原本在大學教授文化研究相關的科目,二年前被開除后,一直在朋友的保險公司幫忙,和祥子交往實屬偶然。我拿著合同上她家推銷,結果卻一聊過去了一個下午,這麼折騰了幾次,我賣出去幾份保險,而她成為了我的女友。儘管祥子今年已經五十有一,細小的皺紋也開始攀爬上眼角,但她周身總籠罩了一種高貴的氣質,叫人無法抗拒。
淺藍色的襯衫洗得有些發白,皮帶上扣著一串鑰匙,淺褐色的休閑褲修短了不少,還有那標誌性的銀框眼鏡。在等待了兩個小時后,阿久津洋一,我的目標,終於進入了視野。
「家世也很好,」他的口氣更像是在談論八卦周刊里的偶像明星,「五歲之前都在法國長大的,好像還在上海呆過一陣子。」
現在,我又偷偷穿過二樓中庭,站到了渡邊世的房前,他不在。而那個東西,正靜悄悄地呆在枕頭下,從白布邊露出一個角來。
「大概在家看韓國電視劇唄,或者和朋友逛逛商場什麼的。」
我一點點地改裝著房間,肆無忌憚地在百貨商店刷卡,但沒有一個人譴責我,這更讓我堅信了,我生來就該過這樣的生活。唯一讓我沮喪的,是身在外面的我,不得不繼續用阿久津高守的身份生活,儘管我辦理了一些虛假證件,但那樣還是太危險了。我盡量不去醫院,不厭其煩地買單程車票,不讓阿久津高守在此留下痕迹。
「偽造?!」他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這種東西也可以偽造嗎?」
「我懂我懂,有種……嗯……」我打了個磕巴,「可以大賺一筆的預感。」
我暗自計劃著,九*九*藏*書一邊鼓動渡邊世瞞著母親去非洲追尋自己的夢想,一邊著手準備,模仿著有關他的一切。另一方面,對阿久津一家人,我則是當下就謊稱自己要去非洲,已經進入辦理簽證的程序。本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我終於可以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渡邊世卻猶豫了,他很快辦好了退學手續,又說放不下自己的母親,覺得突然踏上去往非洲的旅程有些力不從心。但已經來不及了,我饑渴地窺視著他的位置,彷彿生在這個家中的人本就應該是我。終於,在那個晴朗的夜晚,我將被勒死的渡邊世的屍體處理完,扔進了多摩川,而我,阿久津高守的靈魂,也將永遠埋葬在那裡。
「今晚吃羊排,」她笑眯眯地,氣色很好,「是上次和你提到的糾田商社的老闆送來的,說是很上品的肉。」
去世的人是阿久津洋一過去的工作夥伴,他在兩年前單身赴任去了大阪,終於調回東京,卻在回程的途中出了車禍。
「嗯……也不是不好,到了這個年紀,也就和白開水一樣了。」
兩個月前的那天,我自然沒有抱著現在這種狡猾的心情,只是單純希望同他聊上兩句,搞好父子關係而已。飯桌上的隻言片語間,既看不出他對我有什麼嫌惡,也絕無喜愛,就像是隔著條河,事不關己也沒有走心。
好險!我暗自舒了口氣,還好低著頭。
祥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告白嚇得愣在一邊,她頓了頓,竟流下淚來。
補充:那天,我故意找了個蹩腳的理由,說是為了趕去展覽會才特意穿了正裝,卻兩手空空沒拿換下的網球衫,橫豎都會被戳穿的謊言,沖田修一卻什麼也沒說。這是為什麼呢,是在一點點抓住我的漏洞,準備往後一下將我啃噬乾淨?又或許,他偷偷觀察我,早已明了一切,卻故意幫我隱瞞?果然是那個目的嗎?……
大抵只有這兩句。
「看起來像涼白開,實際上可像是站在窄窄的獨木橋上啊……」我低垂著語氣,和店內噼里啪啦的彈珠聲形成強烈對比。
但我可以想象得到,從衣著到動作,甚至托腮嘆息的樣子都在眼前如畫般展開。千春正在伊勢丹百貨公司,她路過珠寶櫃檯,那些銀閃閃的鑽石彷彿是什麼毒針般弄疼她的眼睛,於是千春倉惶地逃往樓下的食品部,精緻的蛋糕甜品讓她流連忘返卻提不起胃口。
就寫到這裏。
祥子不知何時也摸索著進了廚房。
想必你當下一定非常混亂,您能鼓足勇氣,再一次來到這間屋子尋找日記,我打從心底表示感激。對於之前所做的一切,我感到非常抱歉。請您抹去之前所有的記憶,我將在這裏寫下真相。
葬禮從上午九點整開始,午餐過後還在持續,我混在人群里,一刻不停地看著他們。阿久津洋一喝了不少酒,滿臉通紅,一旁的千春則是滿臉倦怠的表情。他們在下午三點準時離開,之後在車站分手,一個去往新宿方向,一個則是池袋。
我就是在人生低谷徘徊時遇見了渡邊世。他從小活得自由自在,大概因為不懂人間疾苦,比一般人要單純的多,也完全不會耍心眼。那時的渡邊世過得並不開心,他總覺得自己被富人的名號綁著,無法交到真心朋友,家人為他鋪好平坦的路,卻總不了解他心中的夢想。
「阿世,」祥子不動聲色地開了口,臉上仍然掛著笑容,「這些話題以後再和沖田先生慢慢聊,湯都要涼了。」
照祥子的說法,將我從房裡背出來的是「渡邊世」,我發著高燒,雙腿軟綿綿地倒了下去,前三天的意識都很模糊。祥子請了醫生來,我每天只能喝一些清淡的粥類,現在手上還掛著吊瓶。
「當然不是了,最開始有矛盾是為了找兒子。」
「沖田叔叔,在嗎?」
「具體的課題呢?」我裝作鎮定地開口,眼神卻有些逃避地望向窗外。
「那,為什麼辭職了?」
今天的飯菜很清淡,一看就是特意準備的,祥子喝著豆腐湯,突然感嘆起來:「人老了,就要適應離別啊。」
當然不在非洲。我在心裏吶喊著,阿久津高守當然不在非洲。

12

「謝謝。」
這是用紅色字體掛在首頁最上方的通告,一切都吻合了。就算不願意猜,整個事件也在我的腦海中自由排列了一遍。首先,阿久津高守不會再回來,唯一可能知道他行蹤的就是渡邊世,而渡邊世卻一直在營造高守在的樣子,他特意利用圓周世界巡遊,從非洲郵寄明信片給阿久津一家人,寬慰他們的心。網站出了問題,明信片遲遲郵寄不到,阿久津千春才會陷入擔憂。
祥子從長廊的盡頭朝我走來,她披散的長發中有幾根顯眼的銀絲,但今天我卻覺得他們像被皎潔的月光染過般美麗。她微笑著,一步步朝我走來,這次的視線正巧落在了我的臉上。
「和夫人的關係不好嗎?」我喝著杯里的可樂,裝作不經意地問。
「阿世走了?」
我喝下杯底最後一點咖啡,拿著小票離開了座位。三點三刻,千春大概是去新宿的某家美容院做全身按摩。離訂好的電影開場還剩一小時,我也慢悠悠地走向車站。

04

最近,沖田總畏畏縮縮地站在我的房門口,表面一副大人的模樣,但尷尬夾著緊張在他那老氣橫秋的臉上透露無疑,想必只想同我搞好關係而已,卻總說些美國與阿富汗的關係啦,這類老掉牙的國際話題。當然,美酒,珍饈,高檔傢具,誰不願意繼續這樣的生活呢?他這樣勤勤懇懇地拜訪我的房間也是情有可原,但我真想在他耳邊大聲喊:嘿!我並不討厭你,放心生活吧,可憐蟲!
「出什麼事了嗎?」開口的是祥子,她明明早已陷入黑暗的海洋,卻問出這樣一句話。有那麼一瞬間,我甚至認為她復明了。
接下來,又要到每周的記錄時間了。當然,這周我也沒落下去那裡的機會,一如往常地以練習網球的借口出門,中午剛過就到達了阿久津一家位於町田附近的那棟小別墅,對面二樓咖啡店角落的位置還空著,我熟門熟路地坐下歇息,順便要了一份美式咖啡。
去年春末,高守突然提出要去非洲當志願醫生,他原本就讀於慶應大學醫學部,阿久津一家人都指望著優秀的兒子成為一位名醫,誰知他突然改變計劃,像頭頑固的牛般不肯回頭,在三年級的暑假,也就是剛滿二十一歲后不久,便飛去了非洲。
「網球……練得如何?」找了個從未提過得話題。
手上的動作暫停下來,我皺著眉垂下頭,安靜地望著她。爬上眼角的皺紋越來越深,擦去口紅的嘴唇顯得有些蒼白,只有環繞在周身的香氣彷彿還透露著些年輕的氣息。
「沒想到會這麼難……」世的聲音敲打著耳膜,我這才猛然意識到,自己盯著那本日記出了神。
她應該看見了吧,我臉上釋然滿足的笑容。
結果下午,我又陷入沉沉的睡眠,直到黃昏才醒過來。家裡一個人都沒有,寂靜得像座墳墓。我捏了捏渾身酸痛的肌肉,從抽屜里取出一隻大手提袋,來不及收拾箱子了,我準備帶一點換洗衣物就永遠離開這裏。
我慌亂地拾起資料,逃亡似的回到了房間。原本只是認為,我陷入了複雜的關係糾葛里,現在看來事情遠比我想的嚴重。我坐在轉椅上舔了舔嘴唇,開始在網上搜索了有關「圓周世界巡遊」網站的訊息。

11

「兒子也被帶走了?」
為什麼會這樣?他到底隱藏了什麼?阿久津一家人到底和他有什麼關係?而我,又為什麼會被盯上?說到底,也許祥子知道什麼,又或者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不單純。
「我也嚇了一跳,弟弟到現在還寄住在我家。」我往機器里塞了幾枚硬幣,「結果妻子竟然說,換了她也會做同樣的選擇。說什麼平常都沒有把心思放在家裡,對她也不聞不問,連一起出門逛街也幾乎沒有。」

02

我趁熱打鐵地又加上幾句:「後來孩子是找到了,聽說被賣到什麼倒賣血液的組織里了,國外很多的。找到之後,弟妹更鐵了心要離婚,說是要開始新生活,帶九九藏書著兒子。」
世總愛穿著一件粉灰交雜的粗線毛衣,頭上有時戴著鵝黃的絨線帽。祥子說他打小就喜愛五顏六色的服裝,之後考進美術大學也是在料想之中。
他歪過頭思考了一會兒,最後擠出一句:「啊……還真是恐怖啊。」
「就算學習再忙,晚飯也得好好吃啊。」我盡量扯出一個和藹的微笑,捕捉著他表情的變化。
「嗯……」祥子倒是沒有發現,她稍稍歪過頭,「大概就是衣服、手包之類的吧。」
「我們也是後來才知道,發現真的出事之後,弟妹就和他鬧分居,說他不關心家人,自己過得也像行屍走肉。」
「還是第一次看你穿正裝,」我不斷考慮著遣詞用句,竟卡殼起來,「嗯……是……大學有發表會之類的?」
當然,最讓我在意的,還是他那輕蔑又狂妄的語氣。不僅僅是阿久津一家,就算提到祥子時,他也以名相稱,好像所有人都變成他文字里的棋子,任他擺布。
趕快逃吧,離開這個地方,現在就走。我在心裏默念著,手心出了一層汗,腳踝卻像被什麼捆綁著,遲遲邁不出腳步。未曾謀面的阿久津一家人的模樣,在腦海里勾畫起來。我是知道的,現在我都知道了,阿久津一家人,以及渡邊世寫下的那些句子。這和我沒關係,我只是偶然看見了那本日記,它自己攤開在那一頁……不,不對,是我自己打開了那扇門。平靜的湖水不知從哪被抽走,我如同一條瀕死的鯉魚,在湖底拍打著身體拚命掙扎。
「是嗎,也真是辛苦你了。」我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強裝鎮定地轉身下了樓。
「哎?」這聲驚嘆倒不像是假的,他揚了揚眉毛,「那不是很厲害嗎?待遇應該很不錯吧。」
祥子大我十一歲,兒子正在多摩美術大學念二年級,她的第一任丈夫被派去迦納工作,幾個月後染病去世,而後的兩任伴侶則都是看中了她的金錢。我的朋友當然也是這麼想我,我住進豪華的屋子,廚房裡不再堆滿速食拉麵,每天都有新鮮昂貴的水果和海鮮可吃,祥子家的一把小圓凳,大約抵得上我過去三個月的房租。外人這麼想,一來因為她大我很多,二來她眼睛瞧不見東西,幾年前因為事故失明了。
「大學?」話題轉得太快,她似乎沒能反應過來。
和之前的每個周六一樣,阿久津洋一以見客戶為借口,乘車來到池袋。先在十一點開始營業的烤串店喝上兩杯,接著再去旁邊的彈珠店玩上幾個小時,這個月他已經輸了三萬塊,這個數字可能還會成倍增加。
「啊,」短促的一聲,世沒想到話題突然轉了個彎,他第一次主動揚起一個和藹的笑容,「前兩個月幫忙學校的前輩準備的展覽,今天開始在惠比壽開展了,我練完網球順道去祝賀,那種場合嘛,必須得穿正裝才行。」
渡邊世饒有興趣地望著我,他伸手托住腮幫:「這裏很好對吧,像是上等的伊勢大蝦,或是烤鴨這種高級料理,每周都能輕易吃到。」
那天,我也和之前一樣敲了敲門,本以為世呆在房間,但木質的靠背椅和那張昂貴的單人床上都不見他的蹤影。這還是我第一次獨自呆在這個空間,便下意識打量起來。棕色的書桌上堆著一摞雜誌,別緻的筆筒里插著各色彩筆,微微擰開的檯燈滲出黃澄澄的光來,床頭柜上擺著吃了一半的黃油紙杯蛋糕,玻璃窗外吹進涼涼的風,帶著點初春特有的味道。視線垂到地毯上,一本墨綠色的皮質本翻開幾頁,是本日記。
「今晚吃了什麼?」結果話題卻又轉開了,看來他並不想提學校的事,儘管這次會面也是由不存在的論文而起。
變成渡邊世的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祥子完全沒有察覺到兒子變了一個人。我大搖大擺地闖進豪華的房子里,並唆使她請來了家政阿姨和管家,原本這個空空的房子里只他們母子二人,料理則是由高級餐廳做好了送來,雖然每次送餐的人都不同,但暴露的幾率還是很高。
你被騙了!他根本不是你的兒子!他侵佔你的財產,現在已經溜之大吉!
在您第一次偷看我的日記時,我非常震驚以至於憤怒,那畢竟是我的隱私,就算上面只記錄著些無所謂的小事,我依然當它是我獨自的秘密。您和過去幾任繼父一樣,忙著和我搞好關係,卻不常找我聊天,或者用祥子的錢買通我,而是選擇了這種我無法理解的方式。
「是什麼科目?理科類?」他孜孜不倦地追問起來。
「畢竟是一個人去那麼遠的地方。」祥子說著便紅了眼眶,「他還從未離開過家呢。」
我躊躇著,繃緊神經,蹲在咖啡店的廁所里思考著,他們在哪,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是任憑我逐個分析,還是找不出頭緒來。事已至此,一切都超出了我的控制,我只得撥通了阿久津千春的電話。
「哎,真是沒意思。」
「那晚安了。」渡邊世不慌不亂,一副早已料到的表情。
千春軟綿綿的聲音一直在耳邊環繞,好似變成一圈圈細線纏在身上,怎樣都無法脫身。
「我也是瞞著老婆來的,」他又從錢包里拿出兩張萬元大鈔,「人生的樂趣也只有這麼多了。」
「沒錯,看起來只是個平平凡凡家庭主婦的弟妹,請了個專門打離婚官司的律師,不僅分走了房產,還拿走一大筆錢,現在過得風生水起的。」
終於抓到了機會,出了門我邁開步子小跑向二樓轉角。還是那間屋子,我又站在了這扇門前。
「都教些什麼?」
千春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只得緊握著聽筒,避免自己渾身發抖倒下身去。雖然已經遊走到破滅的邊緣,但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慶幸我打了這通電話,他們不會再找下去了,而這邊的事,還完全沒被人發覺。
她竟然說了謝謝。
「那我先去一下書房。」
阿久津眼睛一亮,朝我湊近了一些:「我也是,去年第一次被前輩帶來這裏。啊……那次真是贏了一大筆,後來就輸輸贏贏……」
再次對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抱歉,這裏寫下阿久津一家人的新地址,高守帶著他的女朋友回到了日本,如果您無法相信我寫下的話,可以去問一問他。另外,我的畢業紀念冊都放在祥子的書櫃第三層,若是您想確認,也可以去翻看一下。
順便說一句,新來的那個人,名字里也和阿久津洋一同樣帶著個一,叫做沖田修一,是祥子的新丈夫,也就是——我的繼父。儘管帶一的名字在日本到處都是,可我總覺得他們形成一個微妙的團體。這些人活得中規中矩,靠著運氣和那點兒可憐的憨厚與社會抗衡,就像是不起眼的陶土,燒成各式各樣的瓷杯,被窮人帶走就盛起白水,而若是被祥子這樣的人帶走,則能盛上法國昂貴的葡萄酒。
這一切都表明了一點,阿久津高守可能已經死了,而這件事和渡邊世脫不了干係。
「是米其林三星啊。」換作平常,他心裏一定只能裝下這句話。而實際上,這天阿久津下了電車,連餐廳的評價也落在一邊,他擦了擦手心黏答答的汗液,只顧往町田的家裡打電話。
怎麼辦,該怎麼辦呢,我在空空如也的房間里來回打轉,卻意外發現了放在書架上的一封信,那是寫給我的。
他邊點頭邊睜大了眼睛,一副興趣盎然的樣子。
誰想到這個話題在晚餐間又被提起來,還是渡邊世自己先開口的。
如果問起來,鐵定會出現這樣荒唐的答案。千春從不看電視,也沒有親近到可以結伴購物、喝下午茶的朋友。近來她越發沉默,彷彿得了中年特有的抑鬱症一般,一心只想著旅行和兒子,這些曾寄託著她全部的夢想和未來。
阿久津洋一伸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又從錢包里拿出一萬塊,這大概是他今天最後的本錢了。我咬著吸管,饒有興緻地望著他,就像望著一個背身站在懸崖邊緣的人。他並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也不那麼挂念遠在非洲的兒子,小小的賭博像是螞蟻一樣啃噬著他的身體,一切都將瓦解。
包裹是在昨晚九點送到的,祥子被偏頭痛弄得渾身疲倦,八點不到便提前睡下,渡邊世則一頭悶在房間里,連晚餐時間都沒有出現。
您純真地相信了我寫下的字句,和我這個滿口謊言的「殺人狂」鬥智斗勇,沖田先生,您是一位了不起,並讓我尊敬的人。此刻我踏上自己的旅程,將去非洲學習一年,臨走前我將您在大學的事告訴了祥子,和我想象的一樣,她非但沒有反感,還讚歎你果然是一位善良的人。想必她正在等待您親口說出這些。read•99csw•com

01

「早知道就不選這麼多理論課了。」他似乎並未注意到,依然苦惱地埋怨著課題。
從去年夏天開始,高守斷斷續續寄來過六封明信片,最近一封是上個月中旬。的確是他的字沒錯,郵戳也蓋著一些千春看不懂的英文,但她心裏總覺得哪裡彆扭。這大概是母親的直覺,也可能是高守一直拒絕視訊通話,讓千春的思念無處安放。
「逃吧,」我放下手中的日記,皮面被我捏得發燙,「趕緊離開這裏。」已經沒了別的想法,我命令自己鎮定,顫抖地邁出步子。然而腳步聲卻突然襲來,是阿久津高守,他回來了,我被逼到了死角,一下失去了意識。
「等會兒你少喝點酒。」
來了,先找出我的弱點,再一舉消滅。
「雖然形式上是我主動請辭,但實際上,我是被學校開除了。」我舔了舔嘴唇,終於,我開口敘述這段歷史,「那時候有個男生被家長虐待,我就讓他住到我家,誰知道後來被那家人反咬一口,說我性侵犯,又讓我支付高額賠償費。儘管後來的調查證明了我是無罪的,但學校領導依然覺得我不能留任,讓我主動請辭。」
後來,我前去調查了您離開的原因,也許您不敢相信,但過去學校的教師都對您評價很高。他們很可惜您的離開,認為原來那個熱心腸、與人為善的您已經被逼無奈消失了。這下我才想明白了您輕易同意與母親祥子結婚的原因,一來您一定多少有些喜歡她,二來母親看不見,您在她面前可以輕鬆地隱藏情緒。可我認為這樣不對,這樣不對,不是嗎,沖田先生。錯並不在您,可您藏起自己的勇氣,放棄自己的內心,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

08

「總覺得最近你有點心神不寧的,」她咧開嘴淺笑一下,「可能因為我看不見了,對動作就格外敏感。」
「所以說,比起榮華富貴,還是健康的身體來得重要。」
「哎,運氣真好啊。」他有些羡慕地跟我搭話。

03 世的日記

「文科類,文化研究方法論,表象文化論之類的。」
我挑了斜對面的彈珠機坐下,邊攪動手裡的冰可樂邊瞄了他幾眼,阿久津正全神貫注其中,時不時摸摸自己快要邊禿的後腦。他大概完全想象不到自己的妻子千春正在做什麼。
「嗯……」我夾了一些菜,卻不知該回應些什麼。
您的兒子 渡邊世
這個世界上,聰明的人有很多,美貌的人也有很多,但年復一年保持純真,善良的人卻幾乎消失了。現在,您贏得了我的信任,我的大門也為您敞開,歡迎您加入這個家庭,也希望一年後,我推開房門,依然可以看見您的身影。
「找兒子?」顯然又是一個他不能理解的話題,阿久津皺起眉頭。
「那我先回房了,明天再把論文用書拿來給你。」今天暫時到這,空氣不知何時變得沉重起來,我感到有些透不過氣。

07

像是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我癱坐在椅子上。夏天的風夾著花香從窗外飄進來,我苦笑著揉了揉眼睛,卻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這一次,我小心地將世的椅子放回桌肚裏,幫他關好房門。

10 阿久津高守 自白書

顯然她喜出望外,沒說上兩句就在電話那頭窸窸窣窣地哭了起來。他們賣掉了位於町田的房子,在代代木買下了一棟小小的二手別墅,但絕對容得下一家三口。
「稍微出去一下。」離別的話涌到嘴邊,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沒事了,你去忙你的吧。」她笑著握住我的手,儘管視線總落在錯誤的地方,祥子卻總能在這種時刻抓住我,「聽說你幫阿世補習了?真是謝謝你,他還從未跟我說過有關繼父的話題,你是第一個。」
「怎麼了?」
他悠閑地摸了摸後腦,進入了渡邊世在日記里提到過的,名為「超級瑪利亞」的彈珠店。我迅速將餐盤放入回收處,又一次壓低帽檐,五分鐘后也走進了那家店。
我還以為真的不在非洲,被綁架到什麼地方去了。
彈珠店曾是我幾年前平日消遣的去處,我熟門熟路地準備好一切,在阿久津洋一身旁坐下。阿久津全神貫注在彈珠機上,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存在,直到連輸幾次的他喪氣地瞟了瞟旁邊。
現在我開始了夫妻生活,在我十五六歲的時候,曾認為結婚會開始一段新的人生,但我已經不年輕了,人生在這段婚姻開始后似乎也沒有重啟。的確,我被祥子吸引著,和她在一起就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但要說拋下一切相守到老的信念,我卻怎麼也確定不了。事實上,比起祥子,最近我更在意的是渡邊世,他那目中無人的長篇大論和無所謂的一舉一動。作為祥子的兒子,世冷靜又聰明地觀察著一切,又將我列為可疑對象,似乎這個家裡處處充滿危險。
「我們打電話去查了,連大使館都問了,結果發現根本不在非洲。」
上鉤了!我在心裏暗暗握拳,臉上掛著喪氣的表情:「打電話去那邊的學校問了,也找了大使館,就是沒有線索。到後來才發現郵寄來的禮物啊,卡片啊,全是別人偽造的。」
「真的嗎?」有些意外,他看上去不像是有戀人,日記里也完全沒提到。

09 世的日記

到底是得逞的微笑,還是若有所思的懷疑。
是郵寄給世的包裹,我代簽完,將它放在手裡端詳起來。扁扁平平,看不出是什麼,重量也輕得很,寄件人是一個叫做「圓周世界巡遊」的網站,連字都是列印上去的,起初我絲毫沒起疑心,只覺得是普通的廣告單,於是很快折返回房,繼續思考渡邊世的那些字句。
思考渡邊世的日記,已經變成了我每天的必備課,就好像還在當老師的時候,記事本上滿滿都是跟課題或感想有關的東西。轉職以來,我已經放下筆很久了,現在終於零星開始記錄一些,也是為了更好地理清頭緒。之前也說過,這幾年我一直過得渾渾噩噩,說是退化到了幼兒時代也不為過,吃著粗茶淡飯,看一些平凡無奇的風景,在祥子跟我提出結婚的時候,雖然知道生活會發生改變,可我對那種改變卻提不起期待,除了富裕再沒有別的了。決定不再做教師的時候,我就已經清楚地意識到,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從身體里溜走,並且很難再回來。
這天下午,阿久津洋一早早離開了「超級瑪利亞」,他在山手線上坐立不安,不斷地翻閱著手裡的餐廳指南,最後終於選中新宿高島屋樓上昂貴的法國料理。
眼看就要到晚餐時間,我像是剛做完心虛事一樣,後背冒出一層汗。日記里一行行墨水字似乎抽離出本子,繞成一根繩,勒得我喘不過氣來。顯然,渡邊世應該是在跟蹤名叫阿久津的一家人,並且持續了一段時間。用日記定義它也不夠準確,那更像填充個人想象的推理小說,把每個人隱秘又細小的心情整個暴露出來,儘管引人入勝,讀完后又有些心生寒意。不僅是文字,有時日記后還附有偷|拍的照片,眉眼細長的阿久津千春,戴了副銀框眼鏡的阿久津洋一,這樣人物鮮活地在腦袋裡存活下來。
她好像也沒什麼胃口,勺子在碗里轉了幾圈,終又放下:「現在阿世也走了,只剩下我們倆了。」
對門的主婦出門丟垃圾,順便同千春打了個招呼。她的丈夫近幾年升遷連連,年內即將搬入銀座的高級別墅,這自然是千春望塵莫及的,她連嫉妒的勁兒也提不起來,匆匆罷了個笑臉就回了房。
「也不知道高守過得怎麼樣。」
「是嗎?」我緊握著筷read.99csw.com子,「他要了很多錢?」
事情全部全都亂了套,當我再邁入那家熟悉的咖啡店時,對面那間熟悉的別墅已經轉手給了別人,門牌被拆掉,窗帘的剪影上也不再是阿久津千春的模樣。他們搬家了,毫無聲息,在我完全不知道的狀態下。
總之,近來她過的並不舒坦。一來即將進入苦夏,二來煩悶平淡的生活不僅看不到盡頭,還好像會摻進一些不可預測的變故。千春不喜歡這種感覺,她進屋換上了唯一一套拿得出手的套裝,拎著那隻沾染著歲月痕迹的手袋,朝著不遠處的車站走去。
「喂,千春啊,你現在可以來新宿一趟嗎?今晚我想在外面吃。」
「阿世最近,好像交了女朋友。」笑容又上揚了一些,祥子窩起右手擋在嘴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帶回來呢。」

06

「哎?離婚?」阿久津洋一似乎從未考慮過離婚的問題,他花了幾秒在腦海里形成概念,「婚外戀?」似乎除了這個原因,再也找不出其他了。
因為我在這裏。因為我,阿久津高守,正作為渡邊世,活在距離一個小時車程的銀座。
我昏頭昏腦地沖向二樓,必須找到那本日記,現在的我堅不可摧,我沒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我要將你們一一揭穿。怒火,已經很多年沒有出現的怒火與氣憤,燒得我整個胸腔隱隱發熱,然而打開房門的瞬間,一切都結束了。
不過,我今天要寫下的故事,主人公並非祥子,而是她的兒子渡邊世。
「和別的學校也差不多,我只是准教授。」比起自己的話題,我更想問一些關於眼前這個少年的事,但關於他的訊息都來自那本私人日記,無法隨便問出口。
在那個叫沖田修一的人出現前,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是抱著何種目的進入這個家的,若是和我一樣,只為了寬裕安定的生活,為何要費盡心思地和我作對?也許阿久津一家人搬走的事,和他脫不了干係。事態超出控制,我已經無法留在這裏了,只能先回去阿久津家住上幾周,然後再做打算。說不定沖田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但是沒關係,我手裡也握著他的把柄,那個讓他離開武藏野大學的理由。如果他再逾越一步,我只好將那些事公之於眾,還要通知那被蒙在鼓裡可憐的祥子。
「怎麼說?」
今天學校的早風打來了電話,明明在去年夏天就辦理好了退學,卻還要和僅僅相處個把月的同學保持聯繫,也真是叫人頭疼。說實話根本記不起他的臉,對電話里所說的暑期合宿也完全沒興趣,但時不時汲取一下大學的信息也有好處,這樣祥子問起來,也有話可聊,於是我耐心地在紙上逐一記下學校的近況。
這句話應該不假,因為咖喱是我的母親阿久津千春做的,她總愛鑽研各種印度料理,尤其是熬制咖喱的手藝實在高超,實際上那段時間我和她的關係降到了冰點,不僅是阿久津千春,我和父親阿久津洋一的關係也談不上融洽。
「不過話說回來,」他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眼光不經意地在我身上轉來轉去,「您原來是在大學任教的啊。」
「啊,嗯。」我撓了撓頭髮,「教過一段時間。」
「武藏野大學。」我只得乖乖報出校名,祈禱之後跟蹤的目標不會被換成我。
「哎?」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此刻卻因為主人的存在而顯得有些陌生。我低頭悄悄搜尋著那本日記,它依然躺在床頭柜上,只是這次,上面還壓了些便簽,看不出是刻意而為。
「這個課題不算簡單,學藝術弄不明白也很正常。」我突然有些恍惚,以為自己還坐在大學的辦公室里,「既然課題這麼大,你可以具體論述,之後我借一本坂口安吾的《墮落論》給你,讀個大概就可以寫出來了。」
通告:最近由於我方原因,一些明信片在郵寄過程中受到損毀,實在深感抱歉。我們已將明信片全數退回,並贈送了精美禮品,勞煩各位用戶再填寫一次,我們將免費為您進行投遞。對給您造成的時間上的延誤,我們再一次表達歉意。
祥子微笑著抿了抿嘴,轉向我這邊,似乎在尋求我的認同,她的目光掃過我的身子,停在一旁的玻璃杯上,想必她認為那正是我的臉。不知為何,我突然有些心酸,於是附和著開了口。
今天我起了個大早,天還沒亮便開始準備,熨燙西裝,整理頭髮。祥子和沖田還沉浸在甜美的夢鄉,家政阿姨也完全沒有醒來的意思,整棟豪宅就像是按下暫停鍵的歌劇院,奢華、孤獨,又帶著點詭異。不過我喜歡這種感覺,一切都是空的,只有金燦燦的華麗外表。
我在五點四十五準時出門,趕上了千代田線的首班車,咖啡味兒混雜著前一天還沒散盡的酒氣,所有人都是一張疲倦的臉,在誰看來都是讓人絕望的車廂啊。不過,我卻倍感興奮,奇妙的刺|激夾著朝陽在胸口鼓動。
就算最後這些答案都解不開也無妨,我已經厭倦了複雜的事物,也不想成為別人的棋子,如果一切真的交織成謎,到那時,定要放下所有全身而退。我在心裏這樣警戒自己,絕對不要重蹈覆轍了,沖田。
祥子依然俯著身:「肯定沒錯,最近他總在一些高級商場買東西,過去還從來沒有過,結果我剛剛一問,果然是買來當禮物送給女友的。」
我將帽檐又壓低了一些,身上這件黑色棒球衫已經是幾年前的舊衣服。在這樣一個六月初夏美好的周日,戀人們結伴出遊,街上瀰漫著甜蜜的歡笑。我卻終於因為昨晚的一件包裹下了決心,偽裝成另一個人,吃罷早飯便乘車來到池袋碰碰運氣。如果不是為了躲避隨時可能出現的渡邊世,我也不用像跟蹤狂一樣,藏在池袋一家甜食店的角落。
夕陽被大地一口吞沒,我頂著烏藍的天色出了門,誰知祥子卻正好進了院子來。
所以,我制定了計劃,希望您拿出勇氣,指正我,並說出自己過去經歷的苦痛。當然,也希望您可以面對與祥子的感情,如若您正在閱讀這封信,相信您會選擇留下來,對嗎?您一直在意著我的一舉一動,起初想與我搞好關係,這一切不都因為我是祥子疼愛的兒子,而祥子是您想要深愛保護的人嗎?
我將一次性口罩向上拉了一些,隔著十來米尾隨在他們身後。阿久津夫婦並未手牽著手,兩人間空著有些尷尬的距離,話也沒說上幾句。
我是渡邊世,今年二十歲,生父死後一直與母親祥子相依為命。而阿久津高守,我的朋友,剛從非洲回來,他活得很好,我也是。
阿久津洋一出門,時間剛過十二點半。他總在周六的中午去見老客戶,將他送到院子口的阿久津千春看起來心情並不好,她還圍著圍裙,臉上透露出一絲中年婦女才有的憂鬱。儘管這棟小別墅的左側配有車庫,但裏面空空如也,阿久津家並沒有買車,這棟別墅耗盡了他們半輩子的積蓄,眼下還有貸款沒還完。說起來千春原本就反對在町田買下這套房,町田雖然隸屬東京,實際上離都內差了十萬八千里,中間還隔著神奈川,她到現在也不明白,為什麼看上去油膩膩又偏僻的地方,會繞了個彎子划進東京里。丈夫洋一自然不以為意,除了通勤時間長了些,他倒覺得這裏遠離喧囂,是處值得炫耀的房產。
「這樣還選擇了轉職,真讓人驚訝啊。」他話中帶話,明擺著想問其中的原因。
我投了降,再多十分鐘也好,我想要留下一會兒:「那我就不去了,先回去吃晚飯吧。」
渡邊世遲遲不出門,我已經有兩周沒有翻閱那本日記,眼下他終於外出,我卻因為祥子偏頭痛發作,只得邊幫她按壓太陽穴,邊焦急地望向時鐘。
我選擇了阿久津洋一,儘管我對他接下來的行程早已爛熟於心。
「沒有,怎麼了?」
不能這樣,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在心裏默念著,堅定地開了口:「祥子,我要跟你說一些事,但說這些事前,我必須先告訴你,我當年離開大學的理由。」
兩個月前,正當粉白的櫻花瓣鋪天蓋地地席捲目黑川時,我成為了渡邊祥子的第四任丈夫。不咸不淡地活到三十九歲,總算是告https://read.99csw•com別了東京市郊殘舊的單身公寓,住進祥子位於銀座附近的高級別墅。
「鎮定鎮定鎮定……」我輕聲念著走進廚房,從冰箱里找出一罐啤酒,大口大口吞進肚裏。旁邊的飄來一陣奇異的肉香,轉頭一看,負責料理的阿姨正把烤得嗞嗞冒油的羊排裝進盤裡。
「私人原因。」我硬生生地擠出幾個字,在世的面前建起一座牆。他為何總對別人的隱私抱有如此濃厚的興趣,我皺了皺眉,發現自己也是以五十步笑百步,倘若我不在意那本日記,現在也不會坐在這裏了。

13

「沒什麼特別的,番汁蝦和蘆筍烤鴨。」我聳了聳肩,轉念一想,這大概是陷阱。在網路時代,比起恭恭敬敬地問繼父論文的寫作方法,利用網路檢索來得更快,這是誰都知道的事。那麼,他和上次一樣,撒了一個蹩腳的謊,正在等著我拆穿,拆穿之後再開誠布公地談判嗎?那又意味著什麼?
「唉……」他又嘆了口氣,似乎覺得自己也站到了懸崖邊。
這周的阿久津家觀察就寫到這,真是要感謝上帝。如果沒有那棟別墅對面的咖啡屋,又或是他們住在三十多層的高樓,無法看見他們的日子,我的生活該多麼枯燥啊,簡直和世界走到了盡頭沒什麼兩樣。當然,我只想這樣一直看下去,若是真要打交道,恐怕一切都會亂了套。
我艱難地點了點頭,估摸著自己的身體狀況,想著儘快從這裏離開。
「啊……」阿久津長嘆一口氣,想了半天也沒接上話。
就好像發現了一隻寶盒,我隔三差五去一次世的房間,時不時打開日記讀一讀。本來是為滿足我卑劣的好奇心,不想事情卻向著奇怪地方向疾馳而去。起初,每周的日記都是一些瑣碎的隻言片語,例如美術史已經休講三周,新出的咖喱味杯麵實在難吃至極之類。但漸漸的,日記變得具體而冗長,彷彿小說一般記述著一個渡邊家從未提及的家庭,阿久津一家。
周日的池袋像是剛沸騰的水那般,到處冒著熱騰騰的氣息。大批外國人佔領著這片區域,就連店面上都印著無法讀懂的漢字,我用勺子攪了攪已經逐漸融化的冰淇淋,腦袋更沉了一些。
敬啟,沖田修一先生
「羽生莉乃,」世叉起一顆西蘭花送進嘴裏,「之前是慶應大學醫學部的,讀了兩年現在又轉到日本大學讀電影了,比我大一歲。」
千春來過上野兩次,一次是剛和洋一交往的時候,兩人來動物園約過一次會,後來高守八歲的時候,三人又一起來了一次。對她來說,這裡是充滿希望的地方,今天竟然是趕來參加葬禮,彷彿預示著什麼美好時代的終結,悶悶不樂的氣息爬上臉龐,堆積在淺淺的皺紋里,更顯陰鬱。
「都到了這個年紀,」我操作著機器,「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他微微點頭,眼神一瞥而已,似乎並不准備和我交談。大概是剛讀完日記的原因,總覺得傲慢的氣息從他高挺的五官里蔓延出來。
「哈哈,」阿久津搭著我的肩膀笑起來,「這個月輸了多少?」
這一切的起因,都要追溯到兩個月前,我得知自己的生母病逝,她把自己的財產全數贈予了慈善機構。實際上那筆錢原本是準備給我的,千春一直在家抱怨這件事。阿久津一家無法生出孩子,於是領養了小時候和母親走散的我,我自然是不知道這段歷史,把他們當成親生父母那般對待。但久而久之,奇怪的苗頭就從四處竄出來,比方說他們從不關心我的喜好,卻愛拿著我傲人的成績到處炫耀,再比方說他們早早打發我出來打工賺錢,實際上又根本不缺錢。後來我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地方有名的商人,她富有卻低調,還是東京芭蕾舞協會的成員,是堪稱完美的女性,生母曾在幾年前來到阿久津家,希望可以帶我回去,但那時候,阿久津一家人卻以我拒絕見面為由,阻礙了會面,並且那之後,每個月還從她那兒索取高額贍養費。
「有些事想問,能過來我房間嗎?」他穿著純白的短袖,臉上掛著無邪的笑容,差點就要叫人相信,他是個毫無心計、積極向上的大學生了。
當然一切的源頭,都因為今天是周六,觀察阿久津一家的日子又到了。不過,這次和以往不同,我不用躲在咖啡館的角落裡,喝著苦澀的美式咖啡。阿久津一家人迎來了久違的共同出行,他們要去參加葬禮。
「聞起來就很香。」我站到祥子旁邊,伸手稍稍扶著她。
「兒子跑去印度念書,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挑那麼偏遠的地方,說是自己的興趣。結果大半年之後就漸漸失去聯絡了。弟妹當然是很著急,我當時也幫著說了幾句,但弟弟覺得,兒子已經成年了,一段時間不聯絡也很正常。」我故意說得很慢,期間又搖了搖頭。
渡邊世的名字鑽進耳里,我像是突然被拽進另一個世界,緊張混著少許恐懼翻湧上來。
這會兒,阿久津洋一正從便利商店裡出來,他一邊吃著打折的中華肉包,一邊從袋子里翻出烏龍茶,擰開蓋兒的時候,肉包內餡兒不小心落在西裝外套上,他慌亂地擦著,趕緊跑向妻子千春求救。
「真是不錯啊,」羊排嚼起來有些不知滋味,「什麼時候把那位小姐帶回來看看吧。」
「頭腦很聰明啊。」祥子讚許了一聲,摸索著端起手邊的生薑蘋果茶。
「嗯……就是……給學生看一些紀錄片,然後講講古代文化啊,制度啊……沒什麼特別的。」回答混雜著世的日記,像是大雪在腦袋裡飄然而下,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這傢伙在說謊,正中紅心!我在心裏小聲吶喊著。
很好,這樣很好,再說,阿久津高守也不會再回來,他的靈魂早已被埋葬在多摩川。
阿久津聽得入神,微微張開了嘴:「然後呢?找到了嗎。」語氣變得急切起來。
我們在二樓轉角打了個照面,世穿著一套剪裁獨特的黑色西裝,貼身莊重卻又不古板,簡直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果然,比起那些鬆鬆垮垮五顏六色的服裝,正裝才最適合他,不然就好像在棕熊頸脖上安著小巧的羚羊頭,很不協調。
「六萬了。」我舔了舔嘴唇,「還得瞞著家裡。」
「我弟弟結婚十多年,兒子也終於跑去國外念書,一切都好得很,最近卻突然離婚了。」
第一次見到渡邊世是在我打工的便利商店,他在凌晨三點來買招牌咖喱,可是很不幸,那天咖喱一早就售罄,於是渡邊就沮喪地在店裡來迴繞圈,一刻鐘后也沒挑選好想要的物品。儘管夜間勤務耗費體力,但我一向喜愛凌晨獨自在店裡看小說,店長在檢查監控時也會睜一隻閉一隻眼,可以說是我難得可以放鬆的時光。但那天,渡邊的身子一直晃來晃去,讓我無法集中注意力。
「為什麼不幹了,當老師不好嗎?」
不,也許現在的我早已超出了像的範疇,徹徹底底地變成了跟蹤狂。
去年秋天,我頻繁進入祥子的豪宅之後,時不時能碰到正巧回家或打算外出的渡邊世。以世當男生的名字實屬少見,他的身材也確實並不健壯,儘管長著高高的個頭,卻又白又瘦。不過只要同他對話過一次便知道,世完全不缺少男子氣概,他那淺薄雙眼皮下藏著的棕色眸子,總是透著讓人有些畏懼的犀利目光。
而今天,我竟然也在日記中客串登場了。
電車來回搖晃,在人群縫隙間時而浮現的阿久津洋一,看上去並不悲傷,反而像是卸下了擔子一樣。他低頭看著手機,那裡面儘是些高級料理的訊息,洋一一直熱衷於米其林餐廳,但那種奢華的地方總不適合一個人去,千春又表現得對一切都沒有興趣的樣子。
是在諷刺我嗎?我分析著他的句子,臉上卻還是僵著和睦的笑容:「都是託了你們的福。」
「說是從明天開始服藥就可以了。」祥子似乎很開心,她摸索著將一塊冰毛巾敷上我的額頭,「你好好休息,我下午要出一趟門,管家會陪我去的。」
我在心裏臆想著他們的對話,灰白的高樓大廈在身後刷刷飛過,很快就抵達了目的地,上野站。結果和我預測的一樣,剛出了站,阿久津千春的身影便印入眼帘,她獨自坐在公園外的石凳上,望著頭頂鬱鬱蔥蔥的綠樹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