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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藏

地藏

作者:吳誰
黃均快氣瘋了。他衝上前去,一把提住主持的領口,「怎麼死了?怎麼沒有救活?」
臉很清秀,嘴巴緊緊的抿住,但嫣紅鮮血止不住的從嘴角流出。
主持疲憊的推開門,不發一語的步出搶救室。黃均攔了上去,「情況怎麼樣?」

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她不可能是兇手,她根本都沒有接近過死者。」主持替我分辯道。
但我更好奇他所說的那個地藏。我們醫院真的有那麼一個會殺死患者的人么?不太可能。在這裏工作的人,不是僧人,就是一心向佛的比丘尼,都是慈悲為懷的人。這樣的好人,怎麼會忍心殺害一個不能保護自己的患者?
突然,他語氣急促起來,一陣刺耳的鈴聲從病房中傳了出來。這是緊急救護鈴,意思是病情有了變化,需要馬上救治。
然,慧然法醫不幸被日寇察覺逮捕。但當夜在獄中坐化。只可惜其金身被日寇毀壞,舍利子下落不明。
再說了,地藏菩薩立志行走于地獄之中,如果兇手這麼自喻,那麼他就認為我們這家醫院兼寺廟是那個血淋淋折磨人的無間地獄了。這是無法想象的。
「不,你不是兇手,」黃均仍不放開,更加變本加厲的擰著我的手腕,「你不是說自己不是地藏嗎?」
護士將女孩子扶上床,掛上鹽水瓶,然後出去了。黃均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他端了一把椅子,頂著門坐下,任何人進出都必須經過他同意。
本文以上部分,根據大慈悲醫院倖存者口述整理加工而成。此婦女雖然看似瘋癲,但言語中仍有邏輯。根據她的證詞,我們推測她出生於一八九一年的旅順(按照以前的曆法,應稱清朝光緒十四年)。十三歲生日那天(也就是一九零四年日俄戰爭期間),家人被日寇殘忍殺害。目睹慘劇喪失記憶的她被大慈悲醫院的主持收留。此後一直常留此處,但對自己的年齡概念模糊。
再有記憶的時候,就身處這間奇怪的醫院了。這家醫院叫做「大宏願醫院」,是家西醫院,但也是一家寺廟。據說主持是一個留學回來的西醫,本著佛教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原則,將寺廟改成了醫院,治病救人。
「救活又如何,她總要死去的。」主持推開黃均,大步的走了。現在是早上九點,主持還需查房,之後才能休息。
他是送著一個重症患者來的。患者是一個挺年輕的女孩子,大概二十幾歲,渾身都是血,還有皮肉燒傷的氣味。似乎除了臉,身上就沒有了一塊好皮膚了。
那一天,家裡有點惶恐,說是有個叫黃均的人要來。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吧,因為我被關到旁邊的小黑屋裡不讓出來。其實,小黑屋破破爛爛的,牆https://read.99csw.com壁上都是洞。我趴在牆上,正好可以看見家裡的大門。只聽見外面吵吵鬧鬧的放鞭炮,然後大門被推開。
首先,他不能採用傷勢過重而死的辦法。很多患者處於生死邊緣,只要稍微推一把,步入死亡領域是很簡單的事情。但這對此次無效。因為這個女孩子所受之傷,全為非致命。皮膚上的燙傷燒傷,骨頭上的斷裂,雖然會很痛,但不會危及生命。舌頭被咬斷,在現代醫學看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兇手無法將患者的死,偽裝成搶救失敗的後果。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黃均皺著眉頭,轉過頭來看我,「我擔心的是這個寺廟中地藏菩薩的傳說。」
后,抗日戰爭勝利前夕,日寇為避免罪行泄露,將大慈悲醫院中醫療人員全部處刑。唯此婦女,因為瘋癲之故,幸而存活。我們才能從她口中,得知真相。
他和我想象的不一樣,是一個挺年輕的小夥子,短短的頭髮,按照當時的流行留著一小撮鬍子。他穿著便裝,但應該是一個軍人。因為他不論是走路或是坐著,都一板一眼的,彷彿是機器打造出來的。
我知道這是咬斷了舌頭的癥狀。如果是體內出血,血從食道流到口中再溢出來,時間比較長,所以是暗紅。這血像桃花一樣紅,傷口應該就在舌頭——在出車禍的那一霎拉,如果你在說話,也會是這樣。
「地藏是我,不是主持。那顆牙齒是我偷偷的放入病患口中的。」護士長一臉的堅決,「主持是為了掩護我的罪行才承認的。你應該抓我才對。」
但,我始終想不起來了。
某一天,我聽見兩個護士對話,說是黃均就在搶救室的外面,於是匆匆趕去。

主持示意大家不要抵抗,然後跟著黃均走了出去。經過我身邊時,我一下子抱住了主持的腿。
不一會兒,護士將患者推了出來。渾身都是繃帶的女孩子平靜的呼吸著,應該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仍處在麻醉狀態中,還沒回復過來。
主持冷冷的打掉了他的手,張開自己的右手。他沒有脫掉的手套上沾滿了血,掌心有一小片白色的東西。
護士和主持從我身邊衝進病房,手忙腳亂的將女孩子再次推進急救室。
女孩子送來的時候,已經陷入了昏迷,蓋著白床單推進搶救室。黃均想跟進去,卻被主持攔住了。
「無關人員不得進入。」主持的臉有如寒冰。
「牙齒破裂?」黃均冷冷的笑了。他攔住向外推的屍體,揭開死者的床單,撬開緊閉的雙唇。「她進來時,牙齒一共還剩八顆,你瞞不了我。現在一,二,三……八顆都在嘛。不可能有牙齒的碎片進入胃部。」
黃均氣得不知罵了九九藏書一句什麼,「你看她牙齒咬著下嘴唇,這是她特有的表情語言,只有很痛苦的時候,才會出現這個動作。我很了解。」
最後,如果自稱為地藏的人要接近女孩子,就必須經過那個叫黃均的男人。我可不認為黃均是一個好欺騙的對象。相比起鬼神來,我覺得黃均更加可怕呢——這也是我一直不敢問問題的原因。
他是如此細心的男人嗎?他為什麼連這個女孩子表示痛苦的小動作都知道?
「少啰嗦,總會有輪到你的時候。」黃均掏出腰間的配槍,一把推開了她。
抗日英雄永垂不朽。
我陪著他將病人送去特護病房。那是專為高層人士準備的,各種醫療設備都有專用的備份。更加特別的是,病床上附有固定的皮帶,能夠將患者的四肢固定住。這是為了防止患者有精神病,或者有自殺傾向。
如果那天黃均看到了我,是不是我就會和我的父母在一起,而不是生活在這間醫院兼寺廟中?
「牙齒的碎片。她的某顆牙齒破裂了,尖銳的碎片進入了胃部。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她的胃壁很薄,被輕易刺穿,導致了內部大出血。你監管不力,沒有及時向我方報告此情況,搶救時腹部已經大量積血,根本無力回天。」主持搖搖頭。
黃均一把拉開門,發現我還站在門口,就大聲吼道:「你還站著幹什麼,快點找醫生來。」
蓋上白床單,就是死了。死了就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主持兼主刀醫生告訴我。他是為數不多的和我說話的人。
但我並不懊悔此事。
我很滿足於現在的生活,我覺得我自己很幸福,即使我一輩子生活在這家醫院中,我也覺得很快樂。
黃均突然指向我,「你才是殺人兇手。」
再三,他會不會偽裝成患者自殺呢?因為患者咬斷舌頭,而且並送到特護病房,說不定有自殺傾向。但是患者四肢被固定住,無法動彈。我仔細留意過,女孩子手指上連指甲都沒有。可以說,全身沒有一個可以用於自殺的硬物。她是不可能自殺的,自然也不可能偽裝成自殺。
「大慈與一切眾生樂,大悲拔一切眾生苦。」主持慈祥的看著我,夕陽通過窗戶照在他的身後,給他鍍上了一層佛光。「此間為無間,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
「不可能的。」黃均冷笑道,「她除了這八顆牙齒,其餘的二十顆牙齒的去向,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這顆牙齒的碎片,根本不是這個女人的,而是地藏殺人的武器。」
我站在特護病房門口,心中好生猶豫,不知是敲門進去好呢,還是直接離開。這時候,我聽到黃均在裏面說話。
「地藏菩薩發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他終日行走在無間地獄里,普渡亡者。你為何擔心神佛之事?」

九*九*藏*書
相逢不如偶遇,說的是一切隨緣。
注:此婦女口中的「黃均」,應為皇軍的耳誤,請勿混淆。
他們歡天喜地的告訴我:「日本投降了。」
寺廟住持,也是主治醫生慧然法師出於對日寇的義憤和對我們被俘人員的同情,利用職務之便,助患者以醫療事故之名自殺。這在不可能逃走的情況下,是一件極為慈悲的功德,可以說與地藏菩薩行走地獄,普渡眾生的宏願相媲美。
經文中說,地藏菩薩的某個前身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的母親因為不信三寶,死後在無間地獄中受苦。於是她變賣家產,供養神佛,總算求得母親被超度,去了西方極樂。所以,地藏菩薩也是孝的化身。
黃均有如雕塑一般,還筆直的坐在門口。他似乎一晚上都沒有休息,眼睛中滿是血絲。我驚訝于居然沒有一個路過的醫護人員給他送上一杯茶水。
一個月後,護士長也不見了。
醫院里的護士和病人也逐漸的減少,最後,似乎整個寺院中就剩下我一個活人,倉惶如亡靈一般的遊盪。
黃均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半響,他才陰沉的笑起來,「對,地藏不是您,地藏是她!」
年輕男子想堅持,但最終還是放棄了,雙肩垂下,沮喪的坐回椅子。
再一次推出來時,女孩子的臉上已經蓋上了白床單——她往生去了。
大慈悲醫院在中日戰爭期間,被日寇佔領。日寇利用出家人慈悲為懷的特點,利用醫院專門治療被日寇殘忍處刑的犯人。他們為了得到我方被俘人員的情報,多次進行拔牙,拔指甲,敲碎關節,烙鐵等殘酷刑罰,然後將奄奄一息的犯人送往大慈悲醫院搶救。當犯人在醫院回復后,將再一次送往地牢接受折磨。因此,原本莊嚴肅穆的寺廟,居然淪落成活生生人間地獄的奈何橋。
「我看見她接近過,就在病人送往特護病房之後。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在場。」黃均得意的瞎編,「相信我,給我一個小時,她就會自己來告訴你。」
「罷了,罷了……」主持輕輕的拂過我的頭頂,「放了她吧,我跟你走就是。這個人已經受了很多苦了,不要再難為她了。」
這時,護士長擋住了他。
我的記憶到此為止,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我全都不記得了,就像早上醒來回憶做完的夢一般,明明剛剛還經歷了生死離別,卻伸出手來,什麼也抓不住。

「出家人不打妄語,我的確不是地藏。地藏菩薩豈是我等庸人能自稱的?」主持雙掌合十,「但這個女人的確是我殺的。如你所說,在搶救時,我將破裂的牙齒放入病患口中。為了以防萬一,在麻醉之前,我還偷偷叮囑病患,手術之後偽裝出痛苦的表九_九_藏_書情。這樣不管胃部是否被刺穿,你都會懷疑情況有異,而將其再次送往急救室。而這一次,我就能以搶救無效的名義,將患者殺死。我就是兇手。」
黃均不能理解主持話語中的機鋒,愣在了原地。
之後,他不再說話,我也再沒找到機會和他聊天。
「這可是你自己坦白的,我沒有強迫半點。」黃均放開了,轉而去拉主持。我一下子腿軟,跌坐在地上。
「你是裝糊塗么?」黃均雙眼看著虛空,不再理我。「我們早就得到線報,這個醫院中隱藏著一個連環殺手。他自稱為地藏。只可惜他所做的超度,就是將重病患者殺死。」
黃均看到我時,並沒有顯示出曾經見過我的表情。難道是因為我被鎖在黑屋中的緣故,所以來我家的黃均並沒有看到我?
他似乎很擔心患者的生死,我好奇他和這個女孩子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用力的拍打著黃均的手,我很害怕。
本文根據真實存在的事件改編。
按照現在的說法,我是九一年出生的,算是九零后這一代了。因為我很笨,所以爸爸沒有送我讀書,整天把我關在屋子裡做家務活。但我的童年卻很幸福,因為媽媽很疼愛我,畢竟我是她的親生骨肉嘛。但是,這一切都在我十三歲的生日那天改變了。
主持走了之後,再沒有回來。
地藏菩薩,為佛教四大菩薩之一,曾發大宏願,曰:「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終日在地獄中行走,普度眾生。
其次,他不能採用醫療事故的方法。醫院的管理制度相當的嚴格。一瓶葯從庫房中取出,運到病房,幫助患者服下或注射入體內,每一個環節都有專人監控,每一個步驟都必須有當事人簽名。如果那個連環殺手調換了藥物,或者在鹽水中注入毒素,都會被發現。就算不被發現,事後一複查,也能找到應當負責的當事人。我想,這個人既然自稱地藏,其目的只是幫助患者往生,不會採用連累別人的做法。
當一個病人死了后,主持會在死者的床頭放上一爐香,然後雙手合十,默念上一段經文。這經文我很熟悉,因為我背過,是《地藏菩薩本願經》,講的是一個名叫地藏的菩薩不願成佛,終日在地獄中超度眾生的故事。
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我大聲尖叫起來,因為他的手有如鐵鉗一般。
「有可能是在送進來之前,就已經被吞下。那有發作的那麼及時的。」主持有點不耐煩了。
但,也許瘋子是無法理喻的。如果真有這麼一位地藏,他想殺死這個女孩子的話,會採用什麼手法呢?
「主持,你怎麼會殺害病人?不是說,出家人以慈悲為懷嗎?」
但奇怪的是,雖然我身在此,但我既不是醫生護士或病人,也不是和尚——我是女孩子呢。我就像個亡魂一般,在其間到處遊盪。沒有人九-九-藏-書管我,也幾乎沒有人和我說話,但食堂中總有我的位子,病房中也總有一張空床供我使用。我無聊的時候,會去各種佛像前面打坐;空閑的時候,就幫護士們整理床單。
我從他身邊偷看病人,女孩子的眼睛緊閉著,但表情很安逸。「她沒有什麼病狀啊?」
話說回來,就算我想出去,也沒有辦法。這家醫院的大門總是反鎖著的,我都不知道那些職工是怎麼上下班的。但居然這家醫院的生意還很好,每天都有好幾個重症病人送進來,也有治好的人被送出去,只有一小部分人被蓋上了白床單。

每次聽到這段經文,我不由得想:我的母親又去了哪裡呢?她是不是也在地獄中受苦了?我失去記憶的那一天,家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又是如何來到這間寺廟的?
再過了一兩天,也許是一兩年,外面又響起了鞭炮和鑼鼓聲。一群身穿紅衣的人喜慶洋洋的涌了進來。
「不用擔心,」我輕輕的在他的旁邊坐下,「主持的醫術很高明,一定能救好她的。這個女孩子雖然渾身是傷,但都在皮肉上。只要料理得當,不受感染,就不會有生命危險。至於被咬斷的舌頭,也無大礙。古人中經常出現咬舌自盡,一是死於是失血過多,二是因為血湧入氣管,窒息而死。但這次你們送來及時,所以不會對生命產生威脅。」常年在醫院的耳濡目染,讓我也懂得很多醫學常識。
如果我能再一次遇見那個名叫黃均的人,就好了。
我早上再過來的時候,持續了一晚上的搶救總算接近了尾聲。
「是啊。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這顆牙齒是別人的?」主持表情依舊如冰山一般,「這位施主的其餘二十顆牙齒又去了哪裡?你拿出來看看啊。」
「地藏要殺這個女人,而且不願連累別人,就只能偽裝成女人是自殺。但患者不能動彈,無法將任何自殺的藥物放入口中。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讓她吞下口中已有之物——自己的牙齒。但地藏既然自稱為菩薩,自然不忍拔下女人口中完好的牙齒作為兇器,只好利用其他辦法:死者或人體骨骼標本上的牙齒。他將牙齒打破,取其中的尖銳碎片放置入患者的口中。當患者逐漸從麻醉狀態中醒來時,首先就是下意識的吞咽口水,正好就將這致命的兇器吞進了脆弱的胃部。這就是地藏的殺人手法。而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你——主持兼主治醫生才能做到。」黃均頭頭是道的分析道,「我從軍前,一直想當偵探小說家,這點小詭計可瞞不了我的法眼。」
「你不會死的,我們會救活你的。」他似乎在安慰女孩子,又像是在強調某種堅持,「你以後不能說話了。不要緊,還有其他的表達方式。我們有的是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