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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光

黑光

作者:
「對。那是你父親的。」

5、花

林凜呢?父親對他知之多少?他是敵是友?還是個幽靈?
「《少奶奶的扇子》。」我急忙補充,「是當時的明星袁美雲和梅嘉合演的。」
「什麼?!」白松不敢相信。
電話忽然斷了。
「你總是只有聲音而沒人影,這樣做,你不覺得很讓人討厭嗎?」我接起了電話。
一個上了些年紀的女人看見我們,皺著眉毛走過來,「你們找誰?」
白杜鵑點頭:「對對對,就是那部戲。後來昆明城還傳有順口溜:少奶奶的扇子,扇倒了大逸樂的房子。」
高毅站在地圖上寶善街的位置。我們沒有對話,肩並肩向真正的寶善街走去。

4、葉

「我們都是凡人,不可能偵破每一個案子的。」高毅是在安慰我。
「其中一個,父親反覆紀錄了多次。看來,父親一直對那個案子放心不下。」
「我相信。」我說。
這時候,焚化爐哐當一聲打開了。開爐人四十歲不到的模樣,他對我們低聲說:「你們都到外面去等吧。」
告別時,我的手機又響了。我一看手機來電顯示,迅速向高毅使了一個眼色。高毅會意,衝出門外,可是門外空空蕩蕩。
我正捉摸著怎麼開口,一位看護髮現老人在抽煙,立刻沖了過來。趁老人笑嘻嘻地向看護辯解的機會,我們及時離開了養老院。
高毅從衣兜里拿出塑膠手套,戴上,打開了信封。看來,高毅此行真是有備而來。
昨天晚上,在「好一朵茉莉花」的歌聲中,我翻看了手機的來電記錄。蹊蹺的是手機上根本沒有那個顯示「私人號碼」的神秘電話記錄。高毅立刻幫我找聯通公司查詢,公司的電腦上顯示,我的手機在十點至十點半之間,沒有呼出記錄,也沒有接聽記錄。
私奔?白松不禁顫抖了一下。五分鐘后,傑瑞離開了。二姐在返回座位的途中,被白松堵住了。
街面上十分熱鬧。昆明的夜生活剛剛開始。裝扮時尚的年輕人三五成群,把十點鐘的街面點綴得年輕沸騰。
這句話是一名叫洛夫的著名詩人說的。我曾經給父親轉述過。沒想到他記了下來。
「他走了。」我說。
陳炳德看看太陽,又看看我身邊的高毅,最後看看我的鼻樑,搖了搖頭。
父親在「屋頂坍塌」四個字上又打了個圈,並且在旁邊寫了一個大大的問號。這難道意味著不是屋頂坍塌?
白松點了點頭:「二姐,你不能相信他。他只是玩玩你。玩膩了,他就把你甩了。」
這個案子對父親來說,撲朔迷離。案件的枝脈細節,每一條都像藤蔓一樣,和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難道,父親如此關注此案,就是為了我?
「你還記得『茉莉花』紋身嗎?」我問。
他看了我們一眼,似乎想不起誰是「傑瑞·史密斯」。
陳炳德在院子里曬太陽,敞開了前襟,露出蒼老的肚皮,閉著眼睛,很逍遙的樣子。養老院的看護輕輕叫醒他,說明了我們的來意。看護臨走時,大聲地祝他壽比南山,少抽煙,活到一百歲。今天是他陰曆八十歲大壽。
大凡天下的寫作者都是如此,他/她和自己創造的人物之間有著血緣般的紐帶。故事先於寫作而存在。也就是說,在作家們動筆之前,這個故事就已經發生過了。作家們寫到忘我之時,常常會覺得有被附身的感覺,不是自己在寫,而是故事中的人在通過作家的手在寫。作家,只是故事人物和讀者之間的靈媒。
「看到了。不是太清楚。但可以肯定就是照片上的人。」高毅不甘心,還四下張望。
「我們做了調查,這封煙殼信是從博物館里調出的。登記的人就是你父親。」
從寶善街走過的時候,我不禁想起了小時候的一些往事。小時候,父親經常牽著我的手出來散步。他問我以後長大了想做什麼?我想了想說,講故事。父親笑了笑說,那就是作家啰。
我看了看了他,點點頭。父親交友廣,在哪裡都有兄弟。
我搖搖頭:「不,我現在就打過去。」說完,我拿出手機,撥通。手機里傳來一陣接通后的鈴聲,無人接聽。我這才把號碼遞給高毅。高毅立刻撥通幹警孫立的手機,要他查一查。
我們順著挖得坑坑窪窪的路面找到白茉莉的家。一進門,看見一大家子人正在忙亂著搬家。
開爐人接過骨灰盒,認認真真地把父親的骨灰放入盒中。有幾片骨頭較大,開爐人說是頭骨,應該放在最上方。我的叔叔,父親的兄弟拿出幾片銅器,恭敬地放入盒中。叔叔是做古玩的,在古玩界小有名氣。他說是這銅片是他在古玩市場的朋友托他帶來的,護佑父親一路平安。那人曾和父親有過一面之交,卻深深記住了父親。然後,紅布蓋住了父親,骨灰盒的蓋子永遠合上了。
「不。我在此之前,就和你的父親相互認識了。白茉莉一案是他為我們倆設的局。」林凜說。
「我在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在他床下發現一個紙箱,裏面有些剪報,資料,照片和幾個筆記本。」我吐出一口煙,也長舒一口氣。我的腹腔中有一股氣很久了,總是積聚著,無論如何也不肯散去。正午的陽光從窗棱上射下來,剛好罩住我和高毅的臉。我對著十月的陽光,一點都沒有感到溫暖。
林凜在電話了笑了:「這是你的錯。」
「我就是。」女人說。
我在市中心的昆明市百貨大樓門口下了車。現在是晚上十https://read.99csw•com點,百貨大樓門口的街心廣場上仍舊有很多閑散溜達的人。有些人圍著一片反光的地面興緻勃勃地指指點點,小孩子在上面跳來跳去。那片地是銅製老昆明地圖,昆明解放前的布局一目了然。在地圖上,站著一個高個兒男子,向我招了招手。我點燃一支煙,向高毅走去。最近,我已開始吸煙。香煙的味道,讓我覺得父親就在身邊,咫尺之遙。
刑偵科的全班人馬都來了,包括高毅,包括呂鴻,孫立,劉翔,白欣。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全都認識父親,經常來家裡陪父親喝酒,聽他講一些破案經歷。高毅一直陪著我,直到父親的遺體火化。
「為什麼?你一走,我們全家人的臉都要被你丟光了!」白松激動起來,抓住了姐姐的肩膀。
我的指尖輕輕滑過筆記本,似乎還能感覺到父親使用這個本子時遺留的溫度。筆記本和我的手掌差不多大,便於攜帶,棕黃色牛皮紙封皮,上面印有紅色草書字體「工作筆記」字樣。
「二姐,你要和那個毛子私奔嗎?」白松鼓著兩隻眼睛問。

3、莖

信沒有署名。我把信紙翻過來,發現是一張煙殼紙。香煙的品牌為派克牌。那是1940年前後在昆明出售的香煙品牌。
「我認識你的父親。」林凜在電話那邊說,「我們曾經是朋友。」
父親在筆記中寫到,大逸樂電影院的前身是位於光華街的逸樂電影院,是昆明1931年創業的老牌電影院。1934年,逸樂電影院和雲南第一家有聲電影院「大中華」電影院合併后,電影院才更名為「大逸樂」。1940年3月,影院老闆陳柏青決定在寶善街重新建造新影院,工程進度飛快,只用了五個月不到的時間就竣工了。1940年8月1日,「大逸樂」影戲院匆匆開張。1941年2月27日,大逸樂電影院屋頂坍塌,發生重大事故。

2、芽

我一直都沒有哭。因為在追悼會之前,我的母親告訴我,父親是個堅強的人,我要代表他,所以我不能哭。特別是當我念悼詞的時候,母親要我挺住,絕對不能哭。
大逸樂影戲院倒塌之後,時值當晚午夜,現場就挖出了16具屍體。白茉莉是後來才被挖出來的。白茉莉當時十八歲。
「真兇就在屋內。」林凜說。
白松點了點頭。姐姐微笑了,然後,她的頭像斷線的木偶,啪地低垂下來。這時候,他聽見轟的一聲,好像地震一樣,電影院里塵土飛揚,一片喊叫。
老人吸一口煙,接著說:「說起記者,我就想起這個叫傑瑞·史密斯的人來了。他是美國人,也是個記者。我當時還是個孩子,經常在市中心一帶兜售香煙。傑瑞一見到我就買我的煙。他的右邊膀子上有一個紋身,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茉莉花。他說,像他們這些飄洋過海遠離家鄉的記者,和戰場上的士兵一樣,都有紋身。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就算不走運,被彈片炸得四分五裂,憑著紋身也能確認身份。我當時覺得紋身很酷,也要紋一個。他就取出鋼筆,在我的右邊膀子上畫了一架飛機,他說你們中國人要有自己的飛機,那就可以在天上對付日本人了。那年十月,美國空軍退役軍官陳納德組建了『中國空軍美國志願隊』。我和他的名字,就相差一個字。後來我問他,為什麼他的紋身是朵茉莉花,一點都不威武。他說那是他最愛的女人的名字。」
房間里只有我,和我手機屏幕上的幽藍光芒。
他說的話,讓我想起我在寶善街上和父親的對話。父親問我長大了想做什麼。我說講故事。
在木地板正中間,有一封信。
「你怎麼知道?」我聽后追問林凜。
白杜鵑的叔叔叫白松。他看了我們一眼,臉上的表情像一盆清水一樣和此事無關自然。他聽說了我們的來意后,未等我使出林凜教我的殺手鐧,他臉上的清水便翻江倒海,老淚縱橫。他無聲地啜泣片刻后,說出了真相。
「你怎麼……」未等我說完,電話被對方掛斷了。高毅從我身邊衝出門外。我緊跟著他,一起追到街上。
「這是白杜鵑的家嗎?」高毅問。
寶善街西部入口處就在廣場東南角,緊挨百盛百貨,燈火通明。經過百盛,順寶善街一直往東走,就是星火劇院(即解放前的大逸樂影戲院)。家樂福,星火劇院和百盛,在地理位置上成三足鼎立之勢。
「你的手中有白茉莉的遺物。白茉莉的東西可以成為我改變時間性狀的媒介。我看到了白茉莉的死亡。」
我聽到對方在手機里微微笑了一下,還是那個熟悉而陌生的男聲,恐懼又從我心底湧上來了。男聲回答說:「我看到的。」
「實際上,是建造的時候不過關。倒塌的不是屋頂,而是影劇院里的一面牆。當時事發後來了很多記者,都忙著發稿,也不問個仔細,就順嘴說是『屋頂坍塌』。那面倒下的牆,早就傾斜很長時間了。倒掉,是遲早的事。」
高毅就坐在我身邊,遞給我一支煙。我已經戒煙很久了,但是這次,我接了過來。我們倆吐出的煙霧,飄出窗口,升入空中,和父親燃燒的青煙混合在一起。父親生前也是很喜歡吸煙的。
「對呀?」白杜鵑說,「他已經八十多歲了,算是高齡了。他在屋裡。」白杜鵑說完,從屋裡推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老人。

1、根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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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化爐的外間擺放著幾個半平米見方敞開的鐵箱子。骨灰就盛在這些箱子里。父親也盛在其中一個箱子里。
「你父親以前下鄉當知青的時候在我們村。我們村子的地被划為公墓,我們自然就來火葬場工作了。你的父親對待我們一幫村裡孩子可好了。今天聽說是你的父親來,我們特意把焚化爐徹底打掃得乾乾淨淨,讓你父親好走。」
高毅看了看,皺起了眉。他用夾煙的手指指著這兩張照片的男子說:「這怎麼可能?」
父親在白茉莉的死因「被牆壁上的鐵鉤擊中致死」一句話下畫了重重的黑線,並且也打上了問號。
「我的錯?你是不是神經有毛病?」我糊塗了。
「好吧,我告訴你原因。宇宙是由物質組成的。水是物質,泥土是物質,時間也是一種物質。我可以改變時間的物質形態,把它變成液體,或者固體。時間有了形態,我就可以從中看到過去,看到未來。因此,我也會時不時地出現在各段時間之中。所以,大逸樂倒塌的現場照片里有我,六十年後火車站的照片里也有我。」他頓了一下,問我,「我說的,你相信嗎?」
「你以後就會明白的。現在,你們已經查出致使白茉莉死亡的真兇了吧?」林凜說。
「白茉莉。」我和高毅異口同聲。
在我們離開之前,開爐人說:「我認識你的父親。」
最後走來的是殯儀館喪樂隊的指揮。他握了握我的手說:「我認識你的父親。我們以前在群眾宣傳隊的時候,和你的父親一起登過台。當時宣傳隊里有一台揚琴。誰也不會敲。你父親天資好,舞弄幾下就敲出了音樂。我們是兄弟。」
送審理由:半個多世紀前的一樁陳年舊案,牽引出一位似乎遊離於時間之外的神秘人物,真相是離奇的,卻更令人喟嘆。凜的文字幹練,情緒內斂,這是篇非主流的靈異故事,令人感動的想象力。
「你再看這張。」我遞給高毅另一張照片。
「不,小弟」,白茉莉說,「傑瑞和我是真心的。我們不得不走。」
我和高毅一個對視,推門而入。
「可是,這兩張照片已經相隔了將近六十多年,這個男子怎麼還是同一副模樣?沒有皺紋,也沒變老?」高毅又說。
「你們怎麼認識的?難道是白茉莉一案?」
「你知,就是我知。我知,也是你知。」林凜說出一串攪人頭腦的話后,掛上了電話。高毅正好回來,我把他拉到一邊,小聲地把林凜的話轉告給他。他聽后說:「值得一試。」於是,我們向白杜鵑走去。
「那『飛機』紋身呢?」我又問。
「我想,我的父親不但在查那個白茉莉的死,也在查照片上的這個神秘男子。」我對著高毅臉上的影子說。
「白茉莉曾經來過這個房間。她在這裏認識這個叫傑瑞·史密斯的男人。」
「你看這裏。」我指著站在廢墟右邊的一群人說。高毅專心地看了一下。擁擠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張臉,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男子,一寸長的短髮。他的臉被父親用記號筆圈了起來。
林凜的聲音從手機傳入我的耳朵,他向我講述了白茉莉死亡的真正過程。並且告訴我了一個細節,讓我用來和真正的兇手對質。
高毅笑了笑,把那包紅塔山連同打火機一起塞到老人的椅墊邊。老人很高興,說:「那個叫『傑瑞·史密斯』的男人,我想起來了。那是抗日戰爭時期,大概是1941年,那時候日本人經常來昆明轟炸。警報聲一天要響個好幾回。昆明人一聽到警報,就要跑到郊外去躲,躲習慣了,就叫做『跑警報』。大逸樂倒塌的前一天,也就是1941年2月26號,空襲最慘,大東門,護國路,南屏街,寶善街全都遭到了襲擊。後來統計房子被燒59間,倒塌3000多間,死傷200多人。有人說,大逸樂影院的倒塌和前一天的襲擊有關,是炸彈震鬆了房子。」
果然如此。我心裏這麼想,嘴上卻說:「為什麼?我還是沒有看出我和你的關係?我們除了名字一樣之外,我看不出和你有什麼關係?」
「你看到臉了嗎?」我問。
「那也算是他的工作筆記吧。我昨晚看了一夜,裏面全是尚未偵破的案件。有些是父親的,有些是其他同事的。」
我愣愣地看著焚化爐中的火苗,看著父親,如鳳凰涅磐般熊熊燃燒,我希望自己再堅強些,希望火光把我的眼淚迅速烘乾。
電話響了。
「你是誰?」我緊張起來。
這時候,一家音像店裡傳來一陣歌聲,好像是用古舊的唱機播放的,唱歌的女音中不時伴著電流的嗞嗞聲,用的是上個世紀30年代流行的唱法:「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香又白人人誇,茉莉花呀茉莉花……」
她聽我們說明事情的原委后,緊湊的眉頭才漸漸舒展。她把我們帶到一片即將被推倒的樹蔭下說:「白薔薇是我母親。按輩份,白茉莉是我的姨媽。你看,我們家都是以花為名。我隨母親姓。我母親已經去世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相信。」他說。
電影開始后不久,劇院的房子就往下不斷落土。白松躲在距離兩個姐姐後面那一排,暗中觀察。他從父母的嘴裏已經聽到了一些關於二姐白茉莉和美國人傑瑞的事情。在父母的影響下,他覺得美國人一身臭味,不會對姐姐認真,是在玩弄姐姐的感情。因此,他恨死了那個傑九_九_藏_書瑞。
我的手機忽然在這寂靜中響了。我迅速開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面顯示「私人號碼」。可能是我國外的朋友打來的電話。境外電話經常只顯示「私人號碼」。
「林凜?和你的名字『凜』是同一個字。和你會有什麼關係?」高毅奇怪地說,「我可以幫你查查這個號碼。」
白杜鵑想了一下:「這件事,我母親在世的時候,每次去給姨媽掃墓,都會提起。當時為了白天跑警報,電影院開場的時間是晚上6點,8點和10點。我記得我母親說,那天晚上,她和我姨媽兩個人,假裝進房睡覺后從後窗爬出,悄悄去看10點的電影,電影名字好像叫……」白杜鵑撓起了頭。
這是一張放大了的十寸彩照。地點是在昆明最擁擠的地方:南窯火車站。火車站上人頭攢動。照片左上角列印有拍攝時間:2002年1月27號。還有攝像頭的編號。那是從候車室的攝像頭上拍攝的。在眾多擁擠的頭部中,又有一張臉被父親特意用記號筆圈起來。
時間是概念,也是實體,好像它不存在,卻又時時在吸我們的血,扯我們的發,拔我們的牙。
我左右看看,過道安靜極了。於是,我從頭髮上取下一個黑色細髮夾,撬開了老式門鎖。我用食指輕輕一推。老木門發出「咯吱」的呻|吟,好像在對門內的秘密通報入侵者的到來。
「什麼案子?」
「小弟,你不知道,我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
我們打開,信上的中文筆記和那張紙條上的筆跡一模一樣。那是傑瑞用中文寫給白茉莉的情書。
我一直在等林凜的電話。我給手機充足了電,出門也要帶上預備電池。我有預感,他還會打來電話。
其中一張相片已經發黃,是從報紙上複印下來的。畫面上是兩幅對比場景。一幅是大逸樂劇院倒塌前的樣子。劇院門口張貼著電影海報,1941年2月27號,當晚放映的影片是《少奶奶的扇子》。另一幅是倒塌后的廢墟。廢墟周圍站著當時的警察,憲兵,醫生,消防隊員,還有湧來幫忙或看熱鬧的人。
根據陳炳德的提示,高毅查到了白茉莉家屬的地址。在甬道街花鳥市場後面的一棟小房子里。那裡已經開始拆遷,老房被推倒,一片瓦礫狼藉。甬道街的老房子多為昆明老式宅院,拆遷重建毀掉了甬道街古香古色的氣氛。原來梧桐成蔭的路邊花鳥市場也隨之煙消雲滅,再也沒有昔日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
「哦?」高毅輕輕地應了一聲,也吐出一口煙。
可我確確實實接到了電話!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而且,昨天晚上當我聽到電話里的那個男聲,一種莫名奇妙的驚恐向我湧來。我不是因為那個聲音的陌生而害怕。我害怕是因為,那聲音雖然我從前從未聽過,卻感到異常熟悉。這兩個自相矛盾的事實像當時的夜色一樣,造成恐懼,籠罩著我。
「我和你一起去吧。」高毅不放心。他知道我一定會立刻就去,不會等到明天。
「那是在1941年。你今年也不小了吧,快一百歲了吧?」我盡量用調侃的語氣說,試圖讓這場對話輕鬆起來,以減輕我心中的恐懼。
上午十點,我和高毅在一家老年公寓門口碰頭。他查出昆明有好幾個叫陳炳德的人,其中一個就住在這家老年公寓,今年按陽曆已有八十歲了。按他的年紀,應該是知道1941年大逸樂慘案的那個陳炳德。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光有七色,赤橙黃綠青藍紫。熱帶短促的暴雨過後,海面上就會躍出一條彩虹,呈現出上面的顏色。我喜歡雨後的沙灘,酷暑這時完全被雨水沖走,白色水鳥從彩虹前列排飛過。有時天空同時出現兩條彩虹,那就是是幸運。那時,我還沒有見過黑光。光芒和黑暗是對立的兩個極端,黑色與光芒就不可能同時存在,就像生與死不能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我如此固執,是因為那時我還沒有見過林凜。
「小弟,謝謝你讓姐姐走。我懷孕的事,你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白茉莉掙扎著抓住最後一口氣說。
陳炳德老人說到這,忽然把煙塞到高毅手裡,然後裝作沒事似地拿起了手邊的茶杯。一個看護從我們身邊走過。看護走後,陳炳德招招手,高毅又把煙遞到他手中。高毅的行為讓他覺得很滋潤,話匣子也就打開了。
「你是林凜?!」我壓低聲音說,盡量不在聲音中透露出驚訝和恐慌。高毅聽到我這麼說,立刻向窗外看去。無論這人是誰,他都正在窺視我們。
夜色又來了。我永遠也逃離不了夜的黑暗。
「也許吧。不過我從沒見過什麼白茉莉。只聽傑瑞說白茉莉家住在甬道街一帶,家裡好像是賣布的。」
這是一棟昆明現在很少見的老建築,解放前曾經是青年基督教會,現在被隔成小間,後來擠住著多戶人家。據說這棟樓將來可能會被改建成酒吧,很多住戶都依次搬走了。瓦數極低的燈泡從屋頂上垂掉下來,在過道里搖搖晃晃。惶惑的燈光下,我們避開擁擠堆放的鍋碗瓢盆各式雜物,來到拐角一間,停下腳步。高毅下意識地把手放在腰間的手槍上。我敲響了門。
我抬頭,看到遙遠的宇宙中,飛躍出一道黑色的明亮光芒。父親,正在那耀眼的黑光之中,默默地注視著我。
聽到這裏,我把那封煙殼信的複印件拿給她看。她看后,點頭說:「我認識這字。我這裏還有一沓。」白杜鵑說完read•99csw.com,在屋內一塌糊塗的雜亂中翻騰了半天,終於翻箱倒櫃刨出一個小小的紅木箱。打開后,立起的箱蓋上有一面鏡子,是箇舊式梳妝盒。盒裡有木頭髮卡,口紅盒,還有一疊信。
「呵呵。」電話里噴出笑聲氣流,他接著說,「見面就不用了。你認識我。」
「白杜鵑,你還有個叔叔吧?」
原來,那天晚上,傑瑞寫信約白茉莉到大逸樂碰面。由於白茉莉的家人都不贊成他們的關係,兩人只好相約在大逸樂悄悄見面。十點,白茉莉和姐姐百薔薇偷偷從家裡跑出來。她們還有個小弟弟,正是白松。白松發現了姐姐們的行蹤,偷偷跟在後面。
我接聽,聽到一個成熟的男聲:「那封信是傑瑞·史密斯寫給白茉莉的。」
白松說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不久,他看到二姐白茉莉站起來,借口上廁所,大姐任留在座位上看電影。他尾隨二姐來到劇院後面一角。傑瑞就等在那裡。他們躲在一起,小聲商量著什麼。白松湊近了聽,好像是傑瑞要帶二姐離開昆明。
「那麼說,你母親也去了?」
三月,家人為父親掃墓。我和父親隔海相望,不能至,續寫此文權當柏帚,以寄哀思。
父親曾經在公安部門工作,後來調入檢察院,數年後又調到司法局,朋友大都是公檢法部門的。父親生性豪邁,器重義氣,所以「江湖」上朋友眾多,其中屬公安部門裡兄弟最多,很多公安幹警都敬重地稱他為「大哥」。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父親的朋友們,便衣文職,法官檢察官公安獄警,個個七尺男兒,臉面上硬撐著堅強,眼睛卻都是紅腫的,閃溢著淚光。其中也有女性執法人員,或便衣,或一身戎裝,眼睛早已變成桃子。還有法屆外的朋友,有從商的,有搞教育的,行業不一,都來了,都忍不住掉淚了。
我的手機響了。是高毅。他告訴我照片後面的那個電話的具體地址查到了。
他聽到姐姐被他推開后「啊」地叫了一聲,定睛一看,黑暗中姐姐靠在劇院的牆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他走近了,看見一個鐵鉤從姐姐的胸口戳了出來。原來,他不小心把姐姐推倒牆面掛纜繩的鐵鉤上。
在照片的背面,有一個座機電話號碼,旁邊寫著兩個字:林凜。剛勁的筆跡絕對是父親的。
陳炳德的眼睛忽然通了電,亮了起來。他點點頭,對高毅說:「小夥子,你有香煙吧?」
果然,又是在夜晚,我的手機在黑暗中發出了藍光。屏幕上顯示「私人號碼」。
「我相信。」我在黑暗的房間里點頭。
信封內有一張紙,上面的中文字體卻別彆扭扭,鬼畫桃符似的,好像有人用生硬的左手,拿著開叉的筆寫下的:
從追悼會開始,到致悼詞,再一直到現在,我的妹妹已經哭得一塌糊塗,可是我強忍著,沒有哭,因為我代表我的父親。可是,當我的目光和父親朋友們的目光相撞,心中有一片東西忽然間天崩地裂地傾塌了。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無聲湧出。

6、果實

第一次提起林凜這個人,是在追悼會上。當時的氣氛悲傷壓抑。現在的我一點都想不起火葬場殯儀館的擺設是什麼樣了。我只記得四周都是黑色,衣服表情哭泣全浸泡在黑色之中。去世的是我的父親。父親的照片懸浮在哭聲上空,父親的遺體距離我一米。現在,我閉上眼睛還能見到他。
我在等待林凜的電話。我開始意識到,白茉莉一案,是父親專門為我和林凜之間設的一個局。父親的目的何在?
我是家裡的老大,扶著我的母親,站在家屬的最前列,後面跟著我的妹妹,還有我父親的兄弟姊妹以及其他親戚。我們和前來弔唁父親的朋友們一一握手,接受他們善意的短言慰籍。
我走出陽台,看到滿天星辰。夜不再冷漠,不再無情。在我胸中積鬱的那口氣,正在一點點消散。父親了解自己的女兒,就像了解自己手上的掌紋。父親設的局,如一朵茉莉花的生長過程,種子長出根須,發芽,長出莖葉,開花……
手機掛斷。
是啊,這個細節,林凜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父親1947年6月3日出生,2006年10月24日去世。父親以他的方式,永遠留在我的筆尖,我的心中。
「一起發生在1941年2月27號雲南昆明的案件。當時正是抗日戰爭時期。昆明有一家叫大逸樂的劇院,在放映電影的時候,突然倒塌,壓死壓傷數人。死者中有一個名叫白茉莉的女孩。父親好像對她的死因特別關注,收集了很多相關資料。更為奇怪的是,」我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個文件袋,抽出幾張相片,交給高毅,「你看看這個。」
「你都聽見了?」白茉莉問他。
我站在歌聲中,夜色如枯萎的茉莉花瓣,一片片殘雪般墜落,將我覆蓋……
「現在的指紋?」
「真兇?」我朝周圍望了一眼。除了白杜鵑一家忙亂地搬家,看不到其他人。
夜色像落葉,一片片掉下來。城市很快凋零成一片黑暗。接著,街燈亮起來了。1941年倒塌的大逸樂電影院位於寶善街。那裡是市中心,充滿冷漠的人造光,最亮。我坐在二環路以外郊區自家陽台上,和光華街之間隔著數棟高樓。父親的筆記本安靜地平睡在我的膝上。
敲了數次,卻沒人答應。木板門上有縫隙,我湊上去,什麼也看不到。門的背面被人用東西蒙住了。
「這件事,我連大姐都沒告訴九九藏書,只有你知我知。讓我走吧,小弟。」白茉莉哀求著。
高毅會意,拿出一包紅塔山,抽出一支給陳炳德,然後提他點燃。陳炳德深深地吸了一口,很過癮的樣子,說:「他們一天只准我吸三支煙,說抽多了對我身體不好。」
「我看見他了。高個兒。就站在樓下打電話。」高毅說。
「對。我母親說,是白茉莉的主意。當時,白茉莉和一個美國記者談戀愛,家裡極力反對。出事的時候,我母親和我姨媽被擠散了。我母親逃了出來,我姨媽卻被永遠地留在了裏面。我母親對此一直埋怨自己。」
門內一片空蕩蕩。沒有傢具。牆壁像死去小丑臉上的厚重油彩,一片片乾裂脫落。窗戶是紅木框,田字形的玻璃上矇著厚厚的灰塵,把一切夜生活的喧囂阻擋在外面。也把熱鬧的人氣阻擋在外。屋內冷冷清清。蜘蛛網如同層層帷帳,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
「你應該知道我的年齡。」他說。
「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是血緣關係,但卻和血緣關係一樣。」林凜說,「你小的時候,經常幻想一個會改變時間性質的偵探。你說,等你長大后,要當一名作家,把這個偵探的故事寫下來。我就是你故事中的偵探。『林凜』是你給我取的名字。」
「這是我姨媽的東西。我母親一直保存著。」
「呵呵,」我也對著手機噴出微笑的氣流,「我怎麼不知道我認識你。你怎麼會知道那個細節,你還沒有正面回答我呢?」
「那封煙殼信呢?有沒有什麼線索?」我問高毅。
茉莉,今晚十點,大逸樂。
父親在哪裡都有朋友。他的一生到底有多少朋友?
在父親的筆記本里,有一頁上寫了一行文筆鋒利的話:
「你怎麼知道陳炳的手臂上的飛機紋身?」我抓住機會提問。
林凜說:「因為我會改變時間,所以我就能從你將來要寫的小說中返回到現在來。你相信嗎?」
我糊塗了:「或者我們見個面,我就可以當面猜猜你的年齡了。」
這時候,焚化爐里傳來劈啵聲響,窗外的樹梢輕輕搖動,帶來的光影從高毅臉上迅速掠過。
這怎麼可能?!這兩張照片上的男子是同一個人!
「姐!」白松撲上去,他想救姐姐。可是鐵鉤像一個彎曲的利爪,已經緊緊抓住了姐姐的胸膛。他輕輕動一動,鮮血都會像噴泉一樣湧出,漸到他的臉上。姐姐的血是溫暖的。姐姐氣息微弱,好像生命正在一點點退去。
裏面沒有動靜。
「小弟,你怎麼會在這裏?」二姐見到他十分驚訝。
林凜照片後面的電話號碼註冊的地址是星火劇院斜對面的一棟老式建築。我隱隱地覺得,這個電話號碼是故意引我們來此地的。否則,林凜完全可以用一個不需要註冊的手機號碼。
「你為何這麼肯定?」我問。
「煙殼上有很多指紋。有些還油膩膩的。所以還算保存完好。技術科的人檢查后,確定哪些指紋有六十年以上的歷史了。但是,我們也在這些古舊指紋里發現一個新的。」
高毅把派克煙殼紙拿給他看。他看看煙殼正面,又看看反面的字跡,點頭說:「傑瑞當時跟我買了這包派克煙。他當時撕下煙殼紙寫了這封簡訊,讓我交給一個正在旁邊花市買花的女子。我當時沒想到那女子就是白茉莉。」老人忽然話鋒一轉,「咦?怪了,傑瑞給我畫紋身的事情我對誰也沒有講過,那個紋身是用鋼筆畫的,我當晚就洗掉了,你們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獨自坐在客廳里,身邊放著父親的筆記,還有手機。林凜交給我的殺手鐧是一句話:白茉莉死的時候已經懷孕了。我始終沒有對白松說出這句話。
大逸樂影戲院的地址是寶善街!我小時候在寶善街住過一段時間。我的母親這邊是北方人,傳說有滿族血統,曾經也是八旗以內的一支。這一點很難考證了。我唯一的證據就是我的外婆,我的母親,我和我的妹妹腳上的小拇指指甲殼都是畸形。不過,這不能說明什麼。父親這邊是徹底的昆明人。我的曾祖父曾祖母就曾經住在市中心的高山鋪,具體地點現在已經變成了家樂福超市。超市斜對面的寶善街,已經變成昆明銀行街和娛樂街,住戶居民很少。我兩三歲的時候,奶奶帶我在寶善街住過幾年。我記得,當時大雜院的大門頭上還有一個紅色的水泥五角星。這一切,現在都不在了。大逸樂影戲院也變成了後來的星火劇院。這個案件就發生在寶善街,這難道也和我有關係?
「哦?」
「去找一個叫陳炳德的男人。就問他『茉莉花』紋身的事情。如果他不說,你就說『飛機』紋身。」
記得高毅以前在這裏破獲一起一個叫孟葳莛的女作家的自殺案件。我後來寫成《自殺的軌跡》。情深意重的孟葳莛曾經超凡脫俗地住在這裏。她若還活著,看到今天熱火朝天的拆遷場面,不知又改作何感想?惋惜?遺憾?
白松痛苦極了,如果不讓姐姐走,姐姐懷孕的事情遲早也會被人知道。不如就讓她走吧,就算我沒有這個姐姐。白松這麼想,按住姐姐肩膀的雙手用力往前一推,說:「你走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白茉莉是在1941年2月27號大逸樂影院倒塌的時候出的事嗎?」高毅又問。
我也叫「凜」。我和林凜之間,又有什麼關係?難道是因為父親和他有著神秘的聯繫,才把我取名為「凜」?
「她的遺物在我的手中,你怎麼會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