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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獻的女人

奉獻的女人

作者:夏樹靜子
「病患本人說是胃潰瘍。」石川開口,「但,胃中央有處相當大的癌細胞,像這種發生於中央部位的癌,不太會引起癥狀出現,經常延遲發現。所以,四周的淋巴節也已腫脹,更可能已移轉至肝。」
「我馬上準備,早些吃晚飯好了。」
「嘿!」對方深吸一口氣。
不久,把要次身上的睡衣整理好,自己也重新坐正,閉目思索片刻,這才轉臉朝向初江。「他本人曾說過有什麼癥狀嗎?」
石川「哦」了一聲,親切地望著初江,然後瞥了一眼病歷卡:「六十三歲嗎?完全沒有親人?」
石川院長身材高大、年齡約莫五十歲。
「也沒有那麼年輕,都已四十多歲了。」
此時,初江已經替遠藤換上新的睡袍,同時焚香插在枕畔。
通常,對於醫師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沒有診療過的遺體,必須報警請求驗屍。但,實際上,若是曾經診療過的病患,而且死因沒有可疑之點,就不會一定報警,會直接開立死亡證明書。
她剪成適當大小,緊貼在遠藤不停嗡動的嘴巴和鼻子上,當丈夫臉孔晃動時,初江用座墊按在其上,以上半身壓住。
「但是,等到共同生活時,我才發現他根本是完全不需要我費心之人,當時簡直嚇了一跳……」
「義工?」
拉開毛玻璃門時,鈴聲響了,裏面的小窗口可見到一位中年女性的臉孔。候診室的長椅上只有一位初老的男人在翻閱舊雜誌。

4

——雖然我以為自己的一生很不幸,沒想到神在最後指引你前來。
「孩子呢?」
像這次的情形,石川在一個多月前曾詳細檢查過要次,六天前曾出診,再加上事實上死因也毫無懷疑的餘地,當然會主動開立死亡證明書了。
「後天並非好日子,火葬場方面應該不會有問題。」男人之一說。
但,孤獨令人無法忍耐。更正確的說,沒有人需要她照顧的生活,使她陷入幾近神經衰弱的欲求不滿和情緒下安。
「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擾,我想請教七月二十九日去世的遠藤弘市之事……」調查員馬上切入本題,從公事包里取出一張死亡證明書,「這是你開立的嗎?」
「原來如此,我還感到驚訝呢!心想你怎會連這種事都知道?」要次哭笑不得地嘴唇扭曲,「不,我雖然曾有可算是老婆的女人,伹卻在還未能辦理婚姻登記時就離開了……」
「我心想,與其在大醫院,說不定社會上還有更需要別人幫助之人……」
這時,初江停止拉動吸塵器的動作,首次以稍嚴肅的口氣,說:「不過,我並非為了財產才和遠藤再婚的。當然,這樣雖然可以免除生活的不安,但,事實上我是希望能夠照顧他……」
這時,遠藤開始露出不滿的神態。
「哦……可是,既然這樣,豈非要照顧你先生?」
「反正,就因為這樣,到醫院也不必花太多錢,你可以不必擔心,重要的是你得好好靜養,增強體力,那樣就一定會痊癒。以後,我還是會同樣來照顧你。」
男人在服務台遞出名片,要求和院長見面。名片上,他的姓名旁印有某大人壽保險公司名稱,以及「調查部」三個字。
從翌日起,初江每天一定都會找出時間來探望要次,在他的狀況稍好之時,還會很有耐心地喂他吃自己帶來的蔬菜湯。
遠藤沒回答。
石川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要次的事,是在初江表示自己是義工之後。
「那麼,他的妻子在哪裡?」

7

「我想請問有關去世的病患之事。」他靜靜開口。
「男人也有任何事都能自己做的嗎?」
由於丈夫的車超過道路中心線,所以也許是開車時打瞌睡吧!
初江對石川說明:她撥健保卡上的電話號碼時,正好回東京家裡的要次之妻接聽電話,她告訴對方要次的情況,但,可能是夫妻間已形同陌路吧!對方並未表示要馬上趕過來,只給了她電話號碼,表示如果到了危篤狀態,請她打電話至北品川的家或小樽的娘家通知一聲。
鍋里還留著他自己煮好的稀飯,卻幾乎未動過。
「嗯。」
「嗯,這要看個人的不同……有可能兩、三星期就死亡,也可能拖過一個月……」
有人來訪時,要次也不太可能走到門口,所以決定房租由初江送至房東家,至於水電、瓦斯,因為包括在房租內,沒必要再奔波繳納。
初江攔了計程車,前往西品川二丁目的石川外科醫院,對服務枱的年輕女性說明自己是今天中午請院長至戶越的公寓診斷遺體的義工。
「騙人!」他以自心底輕蔑的眼神打量著拿著手提包的初江全身。「一定又去當什麼義工吧,我明明禁止,為什麼你不停止?」
躺在被窩裡,耍次乏力地閉著眼,突然,眼睛睜開,略微蹙眉望向初江:「沒有健保卡,你一定花了不少錢吧?」
「反正,外子並不常外出,大多時間都在家裡,卻又沒有什麼需要我照顧的,所以我才決心開始當義工。」
他雖然默默聽著初江邊做事邊自言自語似的談起自己的經歷,不過,大概是有哪一部分內容引起他的興趣吧!
來到本州,他輾轉于溫泉區當臨時工人,為了害怕被找到會被殺害,每次都用不同的化名,當然也不可能申報戶籍。為此,他無法找到正式的職業,不過,單獨一個男人總算還能夠活下去。
她來到屍體旁,雙手合什。
三十五歲左右到東京,主要是在小酒館和餐廳工作,過了六十歲以後,才開始當臨時工。幸好身強體壯,也早就習慣浪跡天涯的生活,更慢慢的連自己本來的姓名都已忘掉。read.99csw•com
六月十六日要次去接受檢查時是使用遠藤的健保卡,所以醫院也有「遠藤弘市」的病歷卡,當然死亡證明書上的姓名也是他。
「什麼……你這樣幫著我嗎?」要次說不出話來,很難得掉淚了,「所以,你才會說,去醫院時,除了癥狀以外,其他事都由你回答,我盡量不開口?」
看模樣已將近七十歲、白髮斑斑、身材矮瘦的須藤醫師,很小心翼翼地檢查已經微微浮現屍斑的屍體。
「若是死亡證明書的話,我自己去醫院拿就好了,我還必須向醫師致謝呢,而且,也希望自己前往區公所辦理申報死亡事宜。」
男人們露出完全能夠理解的神情,致哀。之後,詢問打算在什麼時候舉行守靈夜和葬禮儀式。
保險公司的調查員等待了一個多小時后,才被帶去見院長。
之後,遠藤躺下,初江幫他蓋上涼被。遠藤沉默無語,又再度打呵欠,閉上眼。他本來就是任何事皆不自己動手,卻也絕對不會說「謝謝」的男人!
「我剛剛順便配製一支鑰匙了,以後我有鑰匙可以開門,所以你平常要把房門銷上。」
(原作名:盡くす女)
「該怎麼說呢……」
中等身材的遠藤,總是把稀疏的白髮梳理整齊,在相親席上沉默寡言,也很有禮貌。聽說他的身體並不是很健康,初江想像:這個人一定很孤獨、寂寞吧,而且,老伴約兩年前去世,孤單一人的境遇也和自己酷似。
「是他本人告訴你的?」
由於繼續說下去似乎馬上會掉眼淚,初江閉嘴了。
初江把一支鑰匙放入要次枕畔裝雜物的罐子里。
女性頡首后,再度轉身入內。
「坦白說,這點錢我可以替你付,但是,外子一向很啰嗦,對於金錢的進出會仔細查問,所以……」
「保險金額是五百萬圓,數目不算太高,不過附帶著癌症的保險契約,如果被保險人因罹患癌症而死亡,保險理賠金額將提高為兩倍,而且在診斷出為癌症之時開始,必須支付住院費或在家療養費。」
初江走出卧室,拉上紙門。回到客廳后,她開始收拾餐盤,但,她的視線不停望向櫥柜上的座鐘。
「他無親無故,會送至區公所的社會福利委員會處理後事。」
她試問:「解剖之後,遺體怎麼辦?」
「可是,你還很年輕的模樣,光是孩子的事就夠令你費心了,不是嗎?」
「不,他根本不需要照顧,坦白說,不管我替他做什麼,他都不會滿意……」
須藤靜靜頷首:「完全沒有親人嗎?」
「也差不多。」
要次微微地的眨眼,看起來像在表示感激!
「爺爺,你到底什麼地方不舒服呢?一定不只是單純的疲累吧!」
剩下單獨一個人的初江回自己以前上班、也就是丈夫任職的公司兼職。丈夫留有不少的撫恤金和退休金,再加上獨自一個女人,這樣生活已經不必愁了。
「現在還不要緊嗎?」
「這樣的話,應該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了。但,房門常沒有鎖上總是危險,存款簿里還有一點錢呢。」初江邊笑,邊從手提包內取出存款簿和印章,以及兩支鑰匙,「這是本來的鑰匙……」
「最好是容易消化的東西。」說完,遠藤邊撫摸肚皮邊進入客廳。
第六天的七月二十九日星期四上午十時許,初江來時,一看,要次已經沒有呼吸,肌膚也冰冷了。
遠藤雖然沒有會聞訊立刻趕來奔喪的近親,卻有幾位遠親和兩、三位朋友,但是目前連絡他們已經來不及,所以最後決定明晚舉行守靈夜,後天舉行葬禮。
石川院長在醫院中午休息時,帶著一位護士來了。
「那麼,我還要回去診療病患,所以……」石川催促護士,匆匆站起身。
要次的眼眸里又宿著淚痕,靜靜頷首:「我以為自己的一生很不幸,沒想到神在最後竟然指引你來照顧我……在現今的社會裡,居然還會有像你這樣的人……」
「是的,昨夜快十一時。」
「那麼,動手術……」
這天晚間七時半,初江打電話給區內的葬儀社。
兩個念中學的兒子都熱衷於棒球,每天早上帶兩餐份的便當上學,傍晚則抱著被汗水濕透的襯衫和制服回家。丈夫也經常加班,又喜歡河釣,因此假日還得準備丈夫的便當和幫忙整理釣具。
接著,她擦拭臉上的汗水,收好手帕,開始先清洗流理台內堆放的碗盤。
「我知道了,稍後我會過去。」
「一切都讓你費神,真不好意思呢!」要次劇喘似的喃喃說著,閉上眼。
「來找我的是女性義工。」
下午六時過後,石川沒有帶護士,獨自前來了。診斷過要次后,替他注射葡萄糖。
「辛苦你了。」在場諸人異口同聲說。
紙上左半邊是「死亡申告」,右半邊是「死亡證明」,左半邊什麼也沒有記入,似乎是由遺屬填寫。右半邊則記入出生年月日、姓名等等,「死亡年月日時分」寫的是「七月二十九日上午五時左右」;「死亡場所及類別」是「戶越六丁目的公寓自宅」;「死亡原因」的「⑴直接死囚」是「胃癌」,「⑵的⑴之原因」則為「不祥」。最後面則有石川院長的簽名和蓋章。
「是的,六月十六日。」
「最初,我是聽說以前單身時參加的插花社團的團員在都內的醫院當義工,就加入了……」
「沒問題,我會照顧你的。」
今天早上,初江把簡單的午餐弄好、置於客廳桌上后,就悄悄出門,她想不到會這麼晚才回來。
初江進入卧室在地板鋪被,遠藤一向討厭睡床鋪,平常他認為冷氣對身體不太好,再加上為了節約用電,除非他同意,否https://read•99csw•com則不開冷氣,但,今天初江卻主動默默地扭開冷氣開關,調至弱冷。
初江第一次來這兒是距今大約一個半月前的五月上旬。起初,要次只是躺在被窩裡用帶刺的戒備眼神望著初江,不管她問什麼都下回答。
最近幾天,他有點拉肚子,再加上天氣燥熱,體力差了很多,連每天半散步的到自己的公寓去巡一圈的習慣,有時候也中止了。但,初江卻幾乎每天都會去看要次一趟。當然,他不可能會不知道。
替要次量脈搏,又翻開眼瞼看過後,石川朝著遺體低頭致哀,然後回頭望向初江:「你說昨夜來看過?」
「看起來好像很虛弱,要帶他去醫院已經不可能,能夠請你前來診斷嗎?」
初江拿了一個座墊至枕邊,然後又去拿自己放在紙門外的東西,是廚房的保鮮膜。
「嗯。」
初江把遠藤向住家附近的主治醫師拿回的橢圓形白色安眠藥之顆粒研磨成細粉狀。
不管怎麼趕,初江回到北品川的家中已經是下午四時過後。
工作是在服務台幫忙填寫初診的申請表,或照顧小兒科病患吃飯,整理送至病房的鮮花等等,本來打算每星期一次,不過很快就增加為二次、三次了。
初江從以前就知道此項慣例。
初江也跟著站起,說:「那麼,我也要失陪了。」
「那麼就麻煩你自己跑一趟了。」男人說完,開始商量要將靈堂設在何處。
「是的,我是怕你會放在心上,才沒有詳細向你說明。」
初江做了比目魚的生魚片、涼拌、炒麵、味噌湯和稀飯,都是遠藤愛吃之物,但,輿平日不同的是,除了生魚片外,其他食物中皆摻入極少量的白色粉末。
「是的,請你幫忙。」
須藤醫師站起身來。
初江將食物放到盤子上,拿至要次枕邊時,他忽然悶悶地轉臉面對牆壁。
法醫也向須藤確認兩、三個問題后,說:「依驗屍的結果,並未發現任何疑點,應該是因病死亡沒錯,但,畢竟是孤單生活,詳細情形也下清楚,萬一是傳染性疾病就麻煩,為求慎重起見,還是必須送去解剖。」
「不會的……爺爺,你沒有健保卡嗎?」
進入剛剛的診療室時,石川院長正聚精會神看著貼在日光燈銀幕上的X光照片。
八時過後。葬儀社兩位身穿黑西裝的男人來了。
「不,我想你一定搞錯了。」石川似很可笑的反駁,「死者一直住在骯髒的公寓房間,正因為這樣,還有人願意照顧這種無依無靠的病人,才讓我心中佩服呢!對了,好像是在去世前不久,才聯絡上他在北海道的妻子……」
(今後,我更加能夠隨心所欲去做了,說不定我就是為了奉獻別人才出生來這個世間的呢,這樣照顧別人、讓別人高興,那就是我的生存價值。)
對方姓名是遠藤弘市,當時六十歲,大她十八歲。一年半前妻子病歿,沒有兒女,也無較親近的親戚。
「不,沒有。只是我每次前來都發現又更瘦了些,也沒有食慾,所以曾勸他去醫院接受診斷,但他本人卻表示可能是中暑……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出車禍死了?」
至於證明書左半邊,「死亡申報」內容則是初江填寫。
「因為,你們這兒是距離最近的醫院,能請醫師過去看一下嗎?」

2

初江把兩張死亡證明書仔細放入手提包。

3

「是的,大概四、五天前吧:或許是冥冥中已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多久了吧?只是,離家出走的詳細原因並沒有告訴我。」
「區公所的社會福利課。他們對區內需要在家看護的孤獨老人的狀況似相當掌握,不過若是未申報戶籍而未能受到生活照顧的人就很難查明了,但,只要有人調查,還是可以查出來……」
再度回家時,遠藤躺在榻榻米上看電視節目。
要次至石川外科醫院接受檢查的一個多月後,七月二十三日傍晚,初江打電話至醫院,向院長說明目前的狀態。
「你是從何處知道我的事?」
石川問明耍次的癥狀,又問他本人兩、三個問題后,點點頭:「我明白了,立刻進行檢查。通常是要照胃鏡,不過為了在一天之內完成,先做迴音檢測好了,因為如果胃內有東西就發不出迴音了。」
事實上,她是昨天中午過後前來……
一股悶熱和異臭撲鼻,初江急忙脫下鞋子,入內,打開小型流理台後面的玻璃窗。

5

「怎麼覺得好累,我看先小睡片刻再洗澡吧,」
「好呀!可能是今天太熱了吧!」初江回答時仍舊沒有看對方。
「他有兩棟小型公寓,自己又另外有房子,所以不愁吃穿。在五十五歲之前,他好像也是上班族,但是退休后就靠著管理公寓生活。」
「爺爺,我經常在想,我會不會是為了奉獻別人而出生的人呢?唯有在像這樣讓別人高興時,我才會感到幸福,體驗生命的喜悅。所以,以前的丈夫和孩子們仍活著時,我內心很充實……」
要次的聲調忽然轉為低沉。
另一位男人接腔:「你只要負責聯絡親戚朋友就可以,其他事都交給我們處理。明天我們去醫院拿死亡證明書,然後向區公所申報死亡,就能拿到火葬許可證了。」

6

目前所使用的姓名渡要次也是自己取的,至於年齡,由於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出生,應該是六十五歲吧!
到今年三月為止還能外出賺錢的要次,家裡也有舊的小型吸塵器,read.99csw.com不過,使用吸塵器之前,初江會先整理眼睛能看得見的東西。只有一個六榻榻米房間的公寓套房,在初江兩、三天沒來之間,空出的榻榻米上就堆滿脫下的衣服、臟毛巾、紙屑和掉落的食物等等,幾乎連立足之處都沒有。
出生為上班族家庭長女的初江,短期大學畢業后,在都內的電機製品銷售公司就職。雙親在高齡才生下她,在照顧父母直到他們去世之後,二十六歲時嫁給小她一歲的公司同事。
其實,「死亡證明書」已在我手上,今天渡要次死後,我就去西品川的石川外科醫院拿到了——初江心想。
初江說明公寓的位置,並說會等他前來。
梅雨季結束,盛夏的酷暑襲來后,要次的身體更加速衰弱了,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不管初江什麼時刻前來,他總是無力地躺著。
「好吧!今天我下班后順道過去看看。」
夏樹靜子:出生於東京。慶患大學求學期間,以五十嵐靜子名義發表《擦身而過的死亡》,成為一九六〇年江戶川亂步獎的候補作。畢業后,執筆創作NHK電視台的《貓知道》等劇本,一九六二年,以夏樹忍之名發表《玻璃的羈絆》踏入推理文壇。翌年結婚,停筆七年後,一九六九年再度以《天使已消失》入選亂步獎候補,一九七三年,終於以《第一發》獲頒第二十六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其作品擅用女性特有的心理刻劃,並且摻入社會性的題材,極為受歡迎。
「假定當時他精神很好,那麼應該是今天早上去世。」石川環顧室內,「這人沒有親人嗎?」
「話雖如此……」要次的脖子動了動,面向天花板,「沒有健保卡,醫院不可能會接受吧?」
她家位於僻靜的住宅區中,一百五十坪左右的土地上蓋著和洋混合式的平房建築。丈夫遠藤弘市和已故的前妻在此生活了十幾年,之後初江才住進。這個家和土地,以及另外兩棟公寓(應該只能算是一般低級公寓),都是遠藤自父母手中繼承。
「所以,我剛才兩邊都打過電話,他的妻子回小樽了,不過總算已經聯絡上,說要馬上出發,今天之內會抵達東京。」
初江邊想,至少回答的聲音顯得很有精神。洗完碗盤后,再穿上自己帶來的圍裙。
「原來如此……依我推斷,似罹患什麼疾病,導致全身衰弱而死,不過因為生前我並未診療過,還是只好報警了。」
初江故意讓聲音哽咽,低著頭。
初江再度扶著要次搭計程車回公寓。
「啊,空氣又不流通了嘛!」
「有兩個……真的是很讓我忙碌的活潑孩子。還有我先生,也很賣力工作……但,父子三人一起出車禍死了。」
「不,我有先生。我再婚了。」
「院長叫我稍後來拿死亡證明書。」
「最近我常至前面不遠處公寓的一位老先生家幫忙,但是剛才去看——已經一星期未去,發現已經死在被窩裡……」
「啊,終於……對不起,我無法待在你身旁……可是,不像是很痛苦的樣子,神情安詳……」初江又自言自語似的邊說,邊替要次抹閉微睜的眼瞼。
「……」
「請多多幫忙。」
約莫十五分鐘后,轄區的便衣刑事和制服警員趕到,又過了四十多分鐘,法醫也來了。
「你太常來這兒,鄰居會以為你是我老婆,不是嗎?」
(我本來希望能好好的服侍你的……好好照顧你,希望能夠白首偕老……)
初江用淡漠的語氣,說:「聽他的太太說,也必須向公司呈報,所以希望開立兩份死亡證明書。」
「我明白了。那麼,稍後找人來醫院拿死亡證明書,拿著它去區公所,就可取得火葬許可證,能夠在任何一處火葬場火化。」石川彷彿終於解決一件心事般,以機械般的語氣說。
「你的任性實在令人無法忍受!我今天坦白告訴你,以後絕不準再出去當什麼義工。」
初江走近窗口,低聲說:「我是義工,幫忙照顧孤單在家生活的老人……」
「沒蘭系,我是喜歡才當義工的。」
遠藤在六時之前吃過晚飯,不到十五分鐘后就開始頻頻打呵欠了。
但,她並未說出。
最近,要次幾乎已不太在意是否鎖上房門了!
「依他的妻子所言,他是在朋友的公司上班,目前仍只是留職停薪……離家之前,他的生活和平常人相同。」
「不,很幸運的,在臨去世之前,知道他離家出走的太太之住處,亦即,其實是他自行離家的。」初江低著頭望著要次的臉,說。
打掃好狹窄的室內,初江把買來的鰮魚肉做成丸子湯,加入從家裡帶來的青菜,準備要次的晚飯。
三個人幾乎是當場死亡。
「我要去買點晚飯的菜回來。」
「你應該也知道的。」他張開缺牙的嘴巴,忽然發出自嘲似的笑聲,「我的姓名是胡謅的,也沒有申報戶籍,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健保卡。在這廣闊的東京,我就像是一粒沙塵!」
「我還有一些郵局存款……存款簿和印章放在那邊……」要次用瘦削的手指指著房間角落的五斗櫃。
初江在候診室看了一個鄉小時的電視節目。不久,護士扶著要次回來了。要次似已筋疲力竭,躺在長椅上。
「……」
「五時左右再吃飯就行,我先打掃一下。」
她也知道在距離約莫兩百公尺外的住宅區內有一家「須藤內科醫院」,是灰色屋瓦的日式雙層樓建築,古老的住宅外掛著醫院的招牌。
兩日後的六月十六曰早上,初江帶要次至西品川二丁目的「石川外科醫院」。這兒正好位於要次的住處所在之戶越六丁目和初江在北品川五丁目的家之間。從要次的住處必須搭乘計程車前來,不過初江曾聽人說過,這九-九-藏-書家醫院的院長待人親切。而且醫術高明。
走出公寓,已經下午三時了。
「不,遠藤應該是在北品川的家中療養。」
初江在心中發誓,要把未能侍候早逝的丈夫之部分,傾盡全力地奉獻給這人……
警方在檢查過房內之後,和須藤醫師一樣問初江問題,初江也同樣回答了。
五年前的秋天,丈夫三十九歲、兩個兒子念中學二年級和一年級時,這樣的生活突然被切斷了。丈夫難得大清早開車帶兩個兒子出去釣魚,結果在青梅街道和砂石車正面撞上了。
「……」
石川表示若有變化再通知他后,離去了。
(但,就是因為你什麼事都不讓我做,我才只好去照顧無依無靠的老人!)
「不行的,必須多吃才有體力。」
要次曾說過的話在她耳鼓膜復甦了,初江的淚水奪眶而出。
「這麼說,已經找到接回遺體的人?太好啦!」
「你過來一下。」護士在初江耳邊低聲說。
初江送兩人至門口,等對方的車子遠去后,自己也離開公寓。
院長又補上一句:「如果有什麼變化,再和我聯絡。」
「義工?」調查員眉間的皺紋加深了,搖頭,不解似的說,「奇怪!死者自己有房子,還持有兩棟公寓,相當有財產的,而且又有妻子,應該不需要找義工……」
三月份之前還做臨時工人,最近才因為身體很疲累而休息!!這是要次自己說的。
「亦即是有財產了?」要次似有所了解地頷首。
「不……曾經結過婚,不過妻子離家出走。」初江沉吟片刻,回答。
所以,把證明書交給葬儀社的人,請他們直接去區公所辦理也應該可以,但,之所以不那樣做,主要是石川外科醫院開立的死亡證明書上,「死亡場所及類別」之欄是記入要次「品川區戶越六丁目」的地址,並在「自宅」上畫圈。
「如果每天三餐都能喂你吃東西,應該還可以維持體力吧!但是,外子太嘮叨了,我好不容易才溜出來。」初江對著已幾乎無法講話的要次自言自語似的說著。
「就算動手術也只是徒增痛苦而已,反正余日已不多。還好,或許該算是幸運吧!目前似乎未發作特別劇痛和痙攣,我認為一切歸諸于自然最好。」
初江從廚房走向卧室,輕輕拉開紙門,躡手躡足的走近丈夫身旁,望著他的睡容。
——不,我只是為了補償你。
身穿藍色制服、五十歲左右的法醫以他自己的方式仔細地進行驗屍。
「坦白說,這人投保了本公司的壽險,受益人是其法定繼承人。亦即是其妻子,她向我們申請理賠。」
初江辭掉在公立醫院的義工工作,轉為照顧在家的孤單老人,理由之一就是隨時可趁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出門。
不只是金錢方面,對於初江當義工而不在家,遠藤都很不高興。
女性找尋病歷卡,不久就找到了,抽出,站起身。
不過,向區公所提出申報時,就算死亡場所和戶口名簿上的地址不同,因為是常有之事,應該不會有問題吧!承辦人員最注意的是死亡年月日、死亡類別和死亡原因吧!但,該部分的「直接死因」是「胃癌」,又在「病死及自然死亡」上畫圈,沒有什麼好擔心。
「不,我只是……」
邊看著家人們健康的臉龐,初江每天忙得團團轉,而這就是她的生存價值。
這句話差點很自然的溜出口,初江怔了怔,凝視著虛空。
(我總覺得,終有一天我也能夠照顧你……)
幾乎已經沒有銀色光澤的頭髮垂覆額際,蒼白的臉孔一開始就雙眉緊鎖,而等認出初江的瞬間,神情更顯得冷竣了。
「不,也不是那樣……」
但是……
初江回答當時使用的健保卡上的姓名。
「你去哪裡?」
正好在這時,親戚中有一對老夫婦向她提起和目前的丈夫之親事,當時她已守了兩年寡,四十二歲。
年輕女性轉身入內,沒多久又回來了:「那位死者曾到我們醫院診療過吧!」
「什麼姓名呢?」
初江準備妥當時。遠藤進來了,脫掉外衣,開始換穿上睡袍。
六時四十分,遠藤已經躺下二十分鐘了。
前天,他曾告訴過初江:他是出生於北海道小樽附近的漁村,因為會嚴重暈船而厭惡捕魚,至附近溫泉區的旅館工作。本性好賭,二十七歲時和流氓打麻將,欠下一大筆賭債,再加上當時在一起的女人竟然是同一流氓組織的成員,在感到性命會有危險時,偷偷離開了。
遠藤之所以沉默寡言,看起來很溫柔,乃是因他對一切事物皆漠不關心,而且會討厭妻子關懷則源自他是極端吝嗇之人——這是婚後不到半年,初江就已發覺的。
「不錯,是很親切的女人呢:後來我還去戶越的公寓出診過一次。」
沉吟片刻,調查員緩緩深吸一口氣,低聲喃喃自語:「看樣子這件案子似有深入追查的必要……」
初江帶著存款簿和印章至郵局提領出必要的金額后,搭電車送至距離兩站外的房東家后,回來了。
「我知道了。」初江沒有望著丈夫,回答。
「不,老實說,我借用了認識者之一的健保卡。正好年齡和爺爺差不多。」
「……」
走出門外,他才低聲告訴初江:「癌細胞目前已擴散至全身,即使這樣,到這種末期癥狀卻不會感覺疼痛的病患實在太少了,這或許能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吧!我看,這位病患會繼續愈來愈衰弱,終至死亡。」
不久,等她又回來時,遞給初江兩張紙。
桌上的東西幾乎原封不動,可能是肚子不舒服而缺乏食慾吧:但,看這情形,現在肚子應該很餓才對。
對方臉上的肉愈來愈少,這讓初江心中深受震撼。本來,要次的臉就很黑,而且滿是皺紋,感覺上沒有那樣強烈的憔悴,但,初江每來一九-九-藏-書次,他的眼窩就愈低陷,顴骨也愈突出,至今已經只剩皮包骨了,土灰色的肌膚毫無光澤。
而,如她所說的,她每星期約莫來兩次,很有耐心,非常機靈地做著必要的工作。看著之間,要次慢慢地受感動了,到最近,已經會主動開口打招呼。
「今天,那邊的魚販有賣鰮魚肉,我買了一點。摻些醬油,爺爺最愛吃的吧!」
「嗯。」
沒有人表示異議。
遠藤發出鼾聲,熟睡著。
「這位爺爺是沒有家人、孤單生活的老人,我是義工,有時會去照顧他……」初江說明一切。
「在這裏。記明遠藤的死因是胃癌,所以符合該項理賠應該沒錯,但,我想請教的是,你何時診斷確定為癌症,因為必須追溯日期支付療養費……」
在對方的人抵達前,初江用熱水開始擦拭遠藤全身。邊仔細擦乾淨,初江的眼眶裡首度浮現淚影。
石川大略看了一下,頷首:「是的。」
約莫過了三個星期後的八月中旬某個下午,一位年齡四十歲上下、身穿灰西裝、感覺上很尋常的男人推開西品川的石川外科醫院大門。
「怎麼啦?不想吃嗎?」
聽初江表示希望自己申報丈夫的死亡,葬儀社的男人也毫無懷疑。
清脆的聲響讓躺在靠牆被窩裡的要次醒過來,他眩眼似的睜開被皺紋包圍住的小眼睛,顯得有些不耐煩,但,認出是初江后,唇際浮現一抹笑意。
初江很簡單扼要地說明,自己是義工,自願至家中照顧獨居的老人,不必擔心要付酬勞,而且不管要做什麼,只要說一聲,她都很樂意去做。
「進出陌生人的家,沒有人要求就主動照顧,究竟有什麼意思呢?何況又多花錢,也不管丈夫高興與否的每天外出……你以為我不知道?」
「只是……大崎的服裝超市正舉辦大拍賣……」
「可是,死亡場所是戶越。」石川指著該欄,說。
或許是注意到初江在認真做事時嘴裏哼著歌,要次發出摻雜著嘆息的難以言喻聲音,說:「太太,你真的很勤勞呢!自己也有家吧?」
「……」
如同答應要次的,初江此後仍每星期來三、四次。來的時刻都不同,有時候也只待個十分鐘或十五分鐘左右就離去,但是有較多時間時,她會喂要次吃自己帶來的飯菜。但,要次的食慾一直減低,初江每次前來,都能見到他顯著的衰弱,甚至連上洗手間也要用爬的前往。
「我明白了,我幫你查一下病歷卡。」石川頷首,指示護士去拿病歷卡,之後看著死亡證明書,說,「啊,這位病患沒有親人,最初是由義工陪同前來檢查。」
「真不好意思哩。」他沙啞地說。
她馬上振作精神,走出公寓外,利用公用電話打到石川外科醫院,接通院長后,她立刻告知:「終於死了!我昨夜來的時候,感覺上他精神很好,還以為能夠支撐下去,但,剛剛前來……」
「說我老婆跑了也是為此?」
「這……」
整理好被褥,初江雙手合什。
經過一次相親,雙方都同意這門婚事,三年前,初江再婚了。
「我全身像是虛脫般……」要次蹙眉,無力地嘆息出聲。
玄開門拉開的瞬間,和轉過洗手間所在的走廊轉角、走向這邊的遠藤迎面碰上了。
平時,他偶爾才服用一顆安眠藥,但是,初江剛才在食物里摻入三顆的分量,當然很快發揮藥效。
「沒有食慾。」
「我看最好是去醫院檢查一下。」
要次用稍顯欣喜的神情凝視初江,隔了一會兒,又喃喃說著:「真不好意思哩!」
須藤醫師自己走出公寓外,利用公用電話報警。
「似乎曾回去小樽的娘家,不過經常會來東京看看自己的家,亦即健保卡上的地址——北品川。」
「他們和特定的寺院有簽約,由公家出錢辦理喪葬事宜。」便衣刑事回答,「放心,會將骨灰供祀在靈骨塔。」
「已經沒有必要再照胃鏡了。坦白說,太遲了。」
婚後,第二年和第三年連續生下兩個兒子。之後大約十五年期間,她忙碌于養育兒子和照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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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聽說是死者本人偶爾去他持有的公寓巡看時,忽然病況惡化,所以死於該處,他的妻子再找醫師去……」
「至少好了一點吧?」
「啊,原來是這樣。」
「那實在可憐……這麼說,你現在獨自一個人?」
「你先生從事什麼工作?」要次問。
「嗯……年輕時因某種緣故離家出走後,就完全斷絕音訊了,過著四處流浪的生活,渡要次這個姓名似乎也非真正姓名,所以無從聯絡。」
她在心裏喃喃自語:接下來這幾天,我本來就想待在家裡的哩!
初江跑到超市,挑選了生魚片、豆腐等易於消化、烹調起來又不會太花時間的東西。
中元節的假期剛過,醫院里門庭若市。
「是的,因為借我健保卡的人有妻子,萬一被醫師發現就不太好。」
初江燦笑著回頭:「午安!爺爺,今天心情如何?」
「發現是癌症時已經太慢了,所以一直在家中療養。去世前幾天,精神一直都很好呢。」初江向男人們說明。「今天傍晚起,情況突然轉壞,我打過電話給一直幫忙治療的西品川的醫師,他馬上趕過來……不過,剛剛已經回去了。」
初江從要次的衣服中挑選較小且合身的開襟襯衫和長褲替要次換上,下車后,扶著他進入診療室。
初江內心在想:解剖結果,一定會正式發現是胃癌吧。
窗戶一開,隔壁小工廠的噪音和梅雨季的濕氣同時流入,但,至少室內通風了。初江這才鬆了一口氣,以手上拿著的手帕代替扇子扇風,喘口氣。
「所以你才來我這兒?」注視著天花板的要次情何以堪似的呻|吟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