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店
城市的另一邊，小華家裡。
男人開始挨家敲門，然後深深彎腰，一臉歉意地遞上一袋水果，解釋說：「我家那位害怕黑暗，所以備了柴油機，今晚肯定會吵著大家，請原諒，請原諒……」
「叔叔，我們不能收你的禮物，我們是少年義工。」小孩表情很認真。
救護車來了，小華說小剛說：「我們去給阿姨報個信吧。」
讚美詩唱完了，男人把眼神從本子上抬起來，望著樓下人群，再度深深彎下腰去。
半小時后，隊伍還沒走完，但水果可能已經賣完了，男人只能用更深的鞠躬來表示歉意，人們微笑一下，轉身安靜離開。
院長看看表，示意大家等一等，過了一會，記者大汗淋漓趕到，院長和記者握手過後，大步邁進水果店。
不知什麼時候，兩輛警車從路口悄悄過來，停在人群邊上，走下一隊警察，他們並沒有任何行動，靜靜站在邊上，望著二樓那個潔白莊重的男人。
沒有了狂風的怒號，這條本來就寂靜的梧桐路，卻要開始忍受柴油機的轟隆之聲，那些羡慕的臉孔開始出現了不耐煩，畢竟，平靜是這條路上居民最自豪的資本，看來今晚的安寧甜夢要被轟碎了。
他們神色安寧，猶如這是天堂之旅。
「你好，我們是少年義工聯的成員，我叫小剛，他叫小華，我們是來幫助你的。」
這就是發生在梧桐路早晨的一幕，每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有一群人自發圍聚到這裏，陪著二樓那個男人一起唱歌。
廣告……「你想豐|滿嗎？你知道豐|滿從來都是男人的夢想嗎？你害怕地心引力讓你豐而不滿嗎？老公不滿，自己不滿，你還能抗拒『豐而滿』營養口服液嗎？」
男人太心急了，他也根本不可能看見樹葉下、水澤里有一塊石頭，一腳踩下去，腳一歪，身子重重地仆倒在地上，額頭狠狠地撞上了地面，他只覺得腦袋時嗡了一聲，便暈了過去。
「觀眾朋友，歡迎大家收看『忽然鮮辣』節目，現在是早晨七點三十分，我們已經趕到了聖依水果店，大家可以看到，此刻梧桐路上空無一人，但半個小時后，這裏即將擠滿表情肅穆的人群，那麼，他們到底是要做什麼呢？『忽然鮮辣』馬上為你揭曉……我們來看看，他們集結的聖地，沒錯啦，就是這幢二層小樓，這個時候，深情的丈夫一定已經抱起那位幸福的癱瘓妻子，正在為她精心梳洗打扮……我想，這位丈夫一定會給妻子梳兩條出嫁時的小辮子……對女人來說，一生中還有什麼時刻比出嫁那一刻更美麗嗎？……對丈夫來說，妻子最美麗的記憶不就是那位從花轎上下來的新娘子嗎……各位觀眾，請不要走開，廣告之後，人群馬上湧現……」
打完電話，兩位少年把男rｅaｄ.９９cｓｗ•ｃｏｍ人扶直了上半身，小華看到這位叔叔額頭上還在冒血，毫不猶豫地脫了上衣包住傷口。
主持人衝過去，要攔住店主正在拉下的閘門。
一個小時后，男人滿載著一車水果回來，剛到門口，看到有兩個少年站在門口。
後來男人買了兩台大冰櫃來存放水果，否則他扔掉的腐敗水果要比賣掉的多得多。
裏面端坐著妻子那僵硬了五個月的身體，頭髮上的冰碴子已經融化成小水滴，啪一聲滴落下來。
男人望望兩個小孩，寬厚地笑笑說：「你們回去吧，我這裏沒什麼需要幫忙的。」
「上哪找電話啊，」小剛急得快哭了。
「110，快去。」
早晨八點二十分。
小剛和小華在電視里得知梧桐路倒了大招牌，又停了電，他們互通電話，約好一起來看看聖依水果店和藹可親的叔叔夫婦是否需要幫助。
這麼說吧，男人現在算是個名人，身世也的確可憐，鄰居們其實都能理解他，並且願意將同情換成一晚的忍受。於是，大家坦然接受了他的水果，也坦然接受了他的鞠躬，嘆息一聲，吃完免費水果，然後各自去找些棉花來塞耳朵。
男人往他們手裡一塞，「拿去吧，孩子，謝謝你們，明天不用來啦，我還沒老到不能動呢，呵呵。」
醫院里，男人醒過來，發現自己身處病床上，四周一片白色，頭還有點作痛，他摸了一下，扎了繃帶，突然想起什麼，趕緊跳下床來，沒理會護士的叫喊，拔腿就往外跑。
一臉無奈氣憤的主持人面對鏡頭：「各位觀眾，我們節目的宗旨一貫是首先尊重對方隱私，任何人都有不受打擾的權利，那麼，我們一起來祝福這對不幸又幸福的夫妻吧……接下來，我們一起去飛天大廈，著名歌星毛毛昨晚帶神秘女郎回家，今天早上讓我們一起去圍堵吧，come on……」
他又問妻子，你想聽什麼？妻子眼睛沒動，他便一個個地問：「大鼓，京劇，走西口，讚美詩，詠嘆調……」妻子連連眨眼。
男人突然身體像觸電似地彈起來，跳過柴油機，瘋了似地跑上二樓。
颱風不期而至。
第二天開始，他就站到陽台上來，對樓下的人們表示感謝。而後來，很多人自發的來購買水果，表示對他的一種支持，想了很久，他選擇了這種教唱歌的方式來回報大家。
在梧桐路的這個早晨時分，這裏發生的故事讓每個參与的人來講述的話，他們會說同一句「今天，我又接受了一場最聖潔的洗禮。」
廣告……「你想瘦嗎？你想瘦嗎？你天天都想瘦嗎？你朝思暮想都想瘦嗎？來吧來吧，來吃『瘦得快』吧，一天八十粒，免去伙食費……」
妻子的脖子上，五個月前那一刀的切口，如九*九*藏*書同一道黑紫色的畫筆一掠而過，卻永久留了下來。
他問妻子，你想看什麼？妻子只是瞪著他，也許意思是「只要看到你就好。」這讓他感到甜蜜。
倆少年面面相覷，不知到底該不該接受。
以前，梧桐路的「聖依水果店」由兩個人經營，這是一對中年夫婦，他們沒有子女。這棟兩層小洋樓是五年前落實政策后，原主人的兒子——夫婦中的男人，帶著妻子從另一個城市搬來接收的，然後開了水果店。
兩位臉色蒼白、裹著毛毯還在簌簌發抖的少年坐在沙發上。客廳里抽著煙，不斷走來走去的是小華的父親。他母親站在旁邊，一臉憂鬱。
送完最後一袋水果，男人趕緊拔腿跑回家，這漆黑的街道上，到處是被狂風吹落的樹葉，浸泡在沒來得及排走的水澤里。
聖依水果店二樓突然響起了轟鳴聲，同時，二樓的燈竟然亮了起來，不用說，那是自備的柴油發電機。
救護車離去，兩位少年向水果店走去。
男人氣喘吁吁站在店門口。他看到店門開了一半，門口還有一隻少年的鞋子。男人臉色蒼白，呆若木雞。好一會，才邁開無比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店內挪去。
柴油機已經沒有工作，被人推倒而歪在一邊。
小剛和小華幹得積極賣力，男人在一邊微笑抽起了煙，那表情似乎在羡慕「年輕真好啊。」
唱歌的人水平不一，但選擇的曲目都絕非流行歌曲，而是非常正宗的西洋歌劇選段合唱。
窗外，天色已經大亮。
他的事迹甚至上過一次報紙。男人是拒絕採訪的，記者只能一早趕來拍照片，然後採訪樓下的一兩個人，然後寫個小報道。
閘門大聲堅決地拉下。
「是水果店的叔叔，」小華大叫。
這個報道讓醫院院長看見了，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正面宣傳醫院形象的機會，眾所周知，醫院得到正面宣傳的機會是極為稀罕的。院長表示要免費為病人作定期檢查和定期護理。
小剛急了：「怎麼辦？」
警察慢慢分開人群，向水果店走去。
剛跑進梧桐路，便看到了地上趴著一個男人。
突然，男人直起身子，迅速翻過陽台的鐵欄，縱身一躍。
這個男人，感動著下面的這群人，這群人，同樣感動著這個男人。
「先生，我們都聽說了你的事迹，我們很感動，但我們不能幫助你照顧阿姨，所以，我們決定幫助你干所有店裡的活，比如，你車上的水果，我們會幫你搬下來，幫你擺好。」少年說得很真誠，眼睛里有迫切的期望，生怕被拒絕。
父親彷彿下了重大決心，掐掉煙頭，嚴肅莊重地對母親說：「孩子媽，我覺得，還是要報警。」
水果店主，那個男人一直坐在店門口，很奇怪地盯著這一群舉動奇怪ｈttpｓ://ｒｅａd•９９ｃsw•ｃｏm的人，當發現他們的目標就是自己時，趕緊站起來，攔在店門口。
同時，從路口跑過來兩個弱小的身影。
後來有人發現了這個規律，每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便有悠揚的歌聲從水果店二樓飄出來。很多人都沒有聽過這樣的歌曲，但是卻能很快被打動。
送走最後一個顧客后，男人便可以關店門了。
男人也打開歌本，歌唱聲唱起，人們在樓下輕輕唱合。歌聲匯洋，如同輕風下的微波遂浪，連綿悠遠。
「歡迎回來『忽然鮮辣』現場，大家隨著我們的鏡頭來張望一下人群……哦，人群還沒有進來，但我相信，他們已經從各自溫暖的被窩裡爬了起來，正在城市的四面八方向這個聖地涌過來，一會，我們將一起見證一個聖潔的時刻，之後，我們將會對水果店的主人進行一次面對面、鮮辣的採訪，一位深情的男人將向觀眾朋友們坦露不為人知的感情經歷，一定不要錯過，那麼，在等待聖潔時刻到來的時候，我們再去一次廣告。」
半年前，只有最初的三個人準時赴這個早晨之約，後來，越傳越廣，直到如今的三百多人。
男人無法負擔醫院里昂貴和遙遙無期的住院費用，便把妻子接了回來，安置到二樓。
半年前，就在梧桐路口，妻子被一輛誰也沒看見的汽車撞倒，寫生的學生髮現時，只有女人獨自倒在血泊中。
好事的人開始打聽，於是，這個動人的故事便傳揚了開去。
人們開始有些不安，有些人發現了警察，一些交談聲響起。
二人摸黑上二樓。
濃蔭寧靜的梧桐路上，陸續從兩邊湧來一些人，多數人騎著自行車，有幾輛汽車夾雜其中，即使這些自行車並不規矩，阻礙了汽車，那司機也出奇地耐心和安靜，緩緩跟在自行車後面。
幾百人，如同昨天前天，在這半年裡，他們每天早上，準時來到這條僻靜的梧桐路，圍聚到這家「聖依水果店」門前。
鄰居的窗子里探出好奇或羡慕的臉孔。但也有些不理解，誰家會為了一年都停不了一次電而準備一台柴油發電機呢，大不了因此早點睡覺罷了。
八點半。
男人想了想，摸摸他們的小腦袋，點點頭說：「好吧，小夥子，這車水果就交給你們啦，呵呵。」
中午，水果店閘門拉開，男人推了一輛三輪車出來。
九點整，男人會下來打開店門。
男人的身體在一晃之後，懸在了半空中，他的脖子上早系好了一條繩子，繩子另一頭伸向屋內。
在眾目睽睽之下，男人把自己絞死了。
人太多了，路顯得有點窄。
一個活潑可愛、美麗妖嬈的男主持人，和一個大鬍子攝影師，扛著機器在早上七點半就潛伏在了水果店對面的樹蔭下。
停電后，狂風和暴雨也九-九-藏-書漸漸稀弱下來，颱風來得急，走得也快，估計到後半夜，颱風就能完全過去了。不過，停的電，最快也只能到明天才能修好。
男人以前是一個中學的音樂老師，學校合併后就下崗了。這是一個不繁華的小城市，市民大多純樸，男人偶爾和鄰居們說起音樂，他們除了會哼一些流行小調外一無所知。
早上來唱歌的人越來越多，電視台要過來采拍。
「先生先生，我們是電視台『忽然鮮辣』欄目……」
妖嬈的男主持興奮地剛開口，被旁邊一個老教師模樣的男人制止，無趣地朝鏡頭做個鬼臉。
「我們來送愛心的，我們來送愛心的，你妻子呢？我們的醫生護士都來啦。」院長的笑容非常甜蜜。
這些人大多會留下來，排隊進店裡捎帶購買一些水果回去，你可以說他們在從事慈善事業，那沒有關係。
「歡迎回來『忽然鮮辣』現場，大家快看啊，大家快看啊（聲嘶力竭地）來了來了……我們看到了第一批湧來的朝聖者……」
就這樣，每天早上的水果店前，出現了這樣一副奇特的畫面。
「這……隨便卻拍誰家的門吧，不然來不及了，」小華比較有主意。
小華提醒他：「別喊了，阿姨不能說話，你沒看報紙上寫的嗎？」
人太多，男人已經無法一個個過稱計價，所以，他在白天和晚上的時間里，把水果單獨稱好標上價格，排隊進店的人自覺地取了水果，按價格把錢放進籃子里，大多是整張的，男人也無法一個個找散錢，他在這半個小時里，只做一件事情，就是向每一個購買水果的人鞠躬，一個深深的彎腰，把無言感激傳遞出去。
傍晚七點多的時候，突然路口嘩啦大響，巨大的廣告牌被狂風吹倒了，把一個變電箱砸成薄餅，梧桐路瞬時一片漆黑，所有電路中斷。
院長親自帶了一隊人馬，包括主治醫生，三名護士，四個院工，開著救護車，車外掛了紅布條，上面寫著「義務送愛心」，還誇張地點綴了大紅花。
他小心把門鎖好，踩著三輪車離去。
不管是汽車裡的臉，還是自行車上的臉，都是睡眠良好的精神飽滿，相互之前都是熟悉臉孔，也有一些是新臉孔，每天早晨的這個隊伍，正在日漸壯大。
很快便幹完了活，男人給他們一人塞了一個蘋果，還裝了兩個大柚子，說：「這個，回去給你們父親，教了這麼好的兒子。」
一路跑回家，這時天已經開始發白，新的一天就要來臨。
男人經過嘗試，發現妻子聽覺是好的，她能用眼神來表示同意或否定，說明她有聽力。
捏了尖嗓子的主持人，開始向鏡頭喋喋不休地猜測那幢死寂的小洋樓裏面發生的事情：
房子正中央的一個巨大的冰櫃，彷彿一口大棺材，靜靜聳立著，一邊的玻璃
read.99csw.com門被打開，男人全身冰涼，身體里的精氣此時被抽得乾乾淨淨，他拖著步子無力地走到冰櫃正面，輕輕拉開虛掩著的冰櫃門。
水果店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原因很簡單，梧桐路太僻靜了，偶爾有遊客來追索一下民國富人的小資遺址，多半也是失望。要不就是美術學院的寫生學生。
男人一言不發，向後退一步，嘩啦一聲，把店門大閘拉下，將所有人擋在了外邊。
如約而來的人們慢慢找到了自己站立的位置，他們在靜靜等待著四十五分的到來——二樓的小門會打開，有一個聖徒會從裏面走出來。
他走進店裡，地上有散落的水果。
男人從水果店裡出來，手上提了一大堆袋子，裏面裝滿了水果。
八點四十分，人們站滿了「聖依水果店」二層小樓的門口。人多卻不擁擠，每個人迅速找到了屬於自己站立的位置，併攏雙腳，挺直腰胸，然後掏出帶來的歌本。
第一次聽到樓下有人唱合的時候，男人很意外。
男人直起身子來，翻開歌本，於是，一如往日，歌聲悠揚響起。
小剛於是往最近的一家人跑過去。
他們表情肅穆，彷彿去參加一場葬禮或一次洗禮。
第二天開始，他就開始了每天早上為妻子梳洗后，自己換上潔白的衣服，站在妻子面前，大聲唱歌劇里的詠嘆調。
從中午開始，巨大的黑雲就一直籠罩在城市上空，狂風大作了一個下午，暴雨才在傍晚珊珊來遲，一下便如傾盆。
男人一臉肅穆，他站定后，朝樓下的人群深深彎下腰去，這個舉動是從來沒有過的，人群里稍稍有一些驚訝聲，有些人下意識也朝他鞠躬。
人群散去。
他們之間沒有招呼聲，甚至沒有笑聲，整條路上只有車輪碾過柏油路面的沙沙聲。
八點四十五分，二樓陽台的門開了，那個中年男人一身白衣出來，他的神色表情與樓下的人無異。這個稜角分明，頭髮開始發白的中年男人，步出陽台，朝樓下的人群微微點頭致意，他的眼睛里閃過明亮的光採，是的，他感激這些人。
在電視鏡頭裡，梧桐路上的讚美詩再次唱起。
男人怎麼可能讓自己躺在醫院里呢？再過幾個小時，他還要帶領幾百人唱歌呢。
在醫院里搶救了一整晚，命是撿回來，但全身除了眼睛會動，其它全癱瘓了。
八點四十五分，水果店二樓小門打開，男人一身潔白出來，今天不同的是，他還特意圍了一條潔白的圍脖。
救護車停在水果店門口，院長及隨從，一個白色隊伍浩浩蕩蕩從車上魚貫而下，院工還扛著醫藥箱子。
「這不是禮物，再說也不是給你們的，是給你們父親的，拿去吧，孩子。」
水果店閘門沒有完全關上，他們把閘門拉上一些，鑽了進去，小剛大聲喊：「阿姨，我們是少年義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