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Last words
修次的身體不斷下降,頭歪過去看見了橋下的景色,雖然黑夜裡無法看清,他還是模糊地望到不遠處四方的麥田,清香的氣息好像就這麼飄過來,乾涸的土地像在不斷縮小。真的好美,修次這樣想著,後悔自己沒有早點在橋上睜開眼。
「假期不回去了,他要我陪。」
「我一直給她寫信,但是都沒有得到回復,原來是搬家的原因啊。」修次編造著謊言,想了解藤木到底是什麼人,他到底和眺有沒有交集,又為什麼自己會收到來自「眺」的回信。
他會是那個人嗎?是眺所說的,在東京交到的男朋友嗎?
「喂,你到底想要幹什麼!眺呢?」修次看著他悠閑的摸樣,突然一股怒火直衝而上,吼了過去。
「謝謝。」修次微微欠身鞠躬,然後朝室內泳池的方向疾行而去。
藤木的眼神像是徹底把修次看透了,這令修次感到很不舒服,他覺得自己的恐懼、疑惑、擔憂、后怕,全都赤|裸裸地攤在藤木面前,無論做什麼都無法逃離對方的眼睛。藤木停頓了一會兒,徑自回房休息去了。修次卻停在玄關處不知所措,他現在相當於在嫌犯的老巢里,在這樣一個令人心驚膽戰的環境里,到底應該做什麼呢?
「修次——修次——你在幹什麼,快點放下槍,就算做了那種事,你媽媽也很幸運地沒有死掉哦,快點放下槍吧。」中村警員拿著手電筒朝這邊照來,他語速極快,卻是很中肯的請求了。
——Let this be my last word,please trust my love,to stay alive.
「怎麼可能,他……」
——「This is my flower,my death.」
「正好結束了,馬上就回去吧。」教練吹了哨子,藤木看著紛紛離水的學生對修次說。
修次還沒進門就拆開了信,純白的紙張上是熟悉的字體。
——「請相信我的愛,活下去。」讓這作為我最後的一句話。
修次抬頭看著藤木,他正在重裝電腦系統。
——是中谷眺,她沒有死。
「不殺你,」藤木伸手拍了拍修次的頭,見他睜開眼又補上一句,「閉眼什麼都不能解決,這個你要知道。」
中谷眺離開之後,她家的房子一直都是空著的。修次在眺離開之前,就曾偷偷配過她家的鑰匙,所以現在可以順利進入屋內。他總是獨自呆在房裡,有時就靠在沙發上迎接天明。
「媽媽,」她依舊不急不慢,聲音平穩地回答修次的問題,「是我媽媽,大概終於受不了毒品的折磨了吧,要報警嗎?」
修次深深吸了一口氣,前方就是那座橋了,他鬆開眺的手:「那麼,最後一個問題了。藤木的後頸上,也有文身嗎?」
上田露出一臉遺憾的表情,他用胳膊壓著修次的肩,悻悻地開口:「便利店的工作?」
第五回
修次不回話,伸出一隻腳卡在門縫中,接著用手拚命撐開門,也不理在一旁叫囂的男子,徑自走上樓去。父親死後,他和母親搬來了這間簡陋的屋子,修次的房間就是由一間小小的儲藏室改裝的。他拿出柜子里的黑色大包,隨便裝了幾件衣服,又將兩個存摺放進去,那是自己打工攢到的錢。最後修次環視了一圈房間,上前從書架上抽出那本《飛鳥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他太孤單了,所以大概才會患上虐待症,你知道吧?這種虐待是病喔,在瘋狂地向我施暴的同時,大概才會感到自己的存在。」眺依舊是輕鬆的語氣,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痛苦。
「Let this be my last word,that I trust your love.」
「什麼?現在?」
修次忍不住低頭乾嘔起來,藤木卻好像樂在其中,他微微欠身觀察著修次的一舉一動。然後下一秒藤木搶過了修次手中的槍,死死地抵住他的頭頂:「我跟你說過的吧,閉眼什麼都不能解決。」
傍晚的天空布滿了粉紅色的晚霞,在煎餃店的那頓晚餐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修次總是找話題和藤木聊天,藤木並不敷衍,聽到修次的發問先認真想一會兒,然後簡短作答,從頭到尾也沒出現幾次表情的變化。
「去了東京沒多久就認識了,被幾個女生纏上的時候幫我解了圍。」
教師露出滿臉的不耐煩,大概提及的是他討厭的學生,所以口氣也很差:「上學期開始就不怎麼來學校了,開始還請病假,最後乾脆成天地不來。」
「不是,要清理。」
「就算是死,也應該由我殺死你才對。」修次慢慢睜開眼,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殘忍的話,但這的確就是他現下的想法。
修次真正覺得事有蹊蹺是在六月中旬,他收到了眺傳給他的手機郵件。
鑰匙插|進鎖孔里,只轉了一圈,門就開了,修次覺得奇怪,上次自己走的時候,明明將門反鎖了。後來腦子裡回想起藤木死前的話,又覺得可以解釋得通,大概是藤木將眺的屍體搬回來以後,只鎖了一道門便離開了。
「喂,你是誰?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一個穿著白色T恤和紅色運動褲的年輕男人一把拽住了修次,他的眼神很不友善,看樣子大概是體育老師。
藤木把相機的電源連接好,接著開始收拾從便利店裡買回的東西,幾乎都是一些速凍食品,還有幾本不知名的雜誌。修次細細打量著這間屋子,只有幾坪的榻榻米收拾得非常乾淨,東西全都歸類放好,房間里還有類似青草的淡香。
修次根據來信的地址去尋找中古眺,他知道這樣能碰見的幾率其實不大,但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東京的土地。出了車站,修次拿出包里的杏仁麵包充饑,他在路邊的自動售貨機里買了冰的橙汁。走過中心馬路的時候,修次心中隱約響起了類似鼓點般的聲音,他覺得眼前的景象就像煙霧一樣不真實,排布緊密的高樓、洶湧而來的人流、迷幻的街景,都帶著某種速度湧進整個身體里,就連細胞都承受著一種新的洗禮。不知為什麼,胃裡突然翻湧而上噁心的感覺,修次就著路邊的花壇乾嘔起來。
屋內還算乾淨,紅褐色的窗帘上印著淺黃的碎花,遮蔽屋外的光線。修次打開床頭的壁燈,進浴室胡亂沖了個澡就睡下了,這一覺他難得睡得安穩,彷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就亮了。
藤木不給修次接話的機會,語氣輕快地接著說:「她真是個蠢女人,死到臨頭了還抱著我。」
「為什麼不逃?你差點死掉。」
這座橋和下面的河道,對生活在浣的人們來說有著重要的意義,它把浣分成了兩個部分,由地勢高低命名為上浣和下浣。關於為何只有橋下的河道會幹涸,還有一種傳說。據說上浣人曾經在這裏殘忍地屠殺下浣人,屍體從橋上接連落入河中,數量多到堵塞了河道,冤魂就此不散。直到現在,浣人依然對這個傳說深信不疑,所以上浣與下浣很少有來往。雖然並非不共戴天,但是兩地人都或多或少地抱有抵觸情緒。
忙音透過話筒傳向修次的耳里,他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身子一歪跌坐在地板上。
——是深夜,由於用了閃光燈,整個場景的色彩對比強烈。拍攝的好像是某個街角路口,左上角聳搭下來的櫻花枝顯得很突兀,白色的花瓣在烏黑的夜空下顯得慘白無力。之前修次沒有注意到的,是右邊一個為了觀察車輛而設置的反光鏡,由於閃光燈而反射出強光的鏡面里,好像有幾個黑乎乎的人影,作為照相者的眺應該就在其中。
「知道。」
——「The fountain of death makes the still water of life play.」
「啊,對了,屍體我分解了,子宮切下來煮了。」
第二回
一個星期後修次在上浣寄出了去往下浣的第一封信,信中只有簡單的幾個字,表明了信主人的身份。他本想再多寫一些,比如「沒關係吧?」或者「你還好吧?」這類安慰的話,但是中谷眺冷淡的眼神掠過腦海,修次覺得她一定不需要多餘的安慰,因為她並沒有受傷。
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獨自去往下浣,到現在中學二年級,修次在過橋時一次也沒有睜過眼睛。他並非膽小之人,但是每每公車一接近通往橋的道路,強烈的壓抑感就擠壓著心臟,讓修次慢慢低下頭去。耳邊飛速掠過了風聲,腳底傳過來車子上下坡間顛簸的感覺,都讓修次的內心變得冷靜又空曠。每次當修次再次睜開眼,那座橋已經在腦後,有時他會想,如果在橋上睜開眼,會看到怎樣的風景。
意外的,沒有幾天修次就收到了來自眺的回信。
第一回
「用強力的清理工具不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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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把刀。
乘坐新幹線的時候,修次並沒有望向窗外美麗的景色,他又感到了那種莫名的壓抑感,就像自己乘公車過浣橋時的感受。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他緩緩地閉上眼,感受著車廂的震動。修次思考著調查到這裡是否就該結束了,他和眺並不是什麼特殊的關係。但是心中那份不甘就是沒有辦法忽略,自父親自殺以來,修次終於找到了一個和自己相仿的人,他看著中谷眺時,就好像在照鏡子,他們是一個共同體。僅僅渴望得到關愛,哪怕那份愛會把自己勒住,哪怕會無法呼吸甚至死亡。
「啊,對了,藤木先生現在租的就是原來中谷住的屋子。」房東向修次介紹。
——Let this be my last word,that I trust your love.
「然後我就去找你了,現在想想這些大概都是他設計好的,不過也太大胆了,如果我沒有發現照片中的秘密,不再去找他怎麼辦?」
掛了電話修次就起身去公車站,等著去往上浣的最後一班車,這一天在橋上,他還是沒敢睜開眼,升上高中的修次,依然認為這是受到了某種力量的約束。
「你來了,請進。」逆著光,修次看不清藤木臉上是何種表情,但是他的聲音還是那樣波瀾不驚,這讓修次多少有些心生畏懼。
「電腦壞了?」
「藤木帶我去了軟禁你的公寓,他在倉庫門口站了很久,接著又在車裡不斷激怒我,所以我殺死了他。後來我重又回去,回到那個倉庫門口,學著他的樣子蹲下來,猜猜我看見了什麼?」
「奇怪,沒有你的信。」藤木皺起眉頭,他又朝空著的信箱看了看,好像沒有辦法理解這件事。
修次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他沒有和藤木并行,而是跟在對方稍後一點的地方。兩個人的性格都有些溫吞,步伐自然也就緩慢,途中並沒有多餘的對話。修次在腦子裡整理著關於藤木的信息,來回想著終究是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地方。藤木是附近一所高中的數學教師,家鄉在福岡一帶,大概是和家裡人關係處理得不是很好,所以甚少聯繫。他對眺好似完全不認識,雖然眺也是在這附近念書,但是她念的是女子高校,所以和藤木這個老師並沒有交集,不過修次在詢問過藤木之後,基本可以確定眺念的是位於三街區的「國立板橋女子高校」。
但是對於修次來說,生活中的夥伴並不是這些人。學校里的傢伙,修次都是裝作友善地應付一下。修次並不想要變得多耀眼,他僅僅希望自己能平靜地過完學校生活,就算內心不喜歡這種集體的相處方式,也不想因為搞特殊而惹來麻煩。自從小學時父親自殺以來,修次就彷彿走入了一個怪圈,他沒有辦法發自內心地微笑,生活並沒有給他任何輕鬆或者喜悅的感覺。每天都像在打仗一樣,勞累的、彷徨的、壓抑的,進入一個又一個無法熟睡的黑夜。
就在藤木回過身的那一剎那,修次在他身後驚得全身僵硬。他的目光順著逐漸走遠的藤木移動,站在地上的雙腳都有些發軟,他覺得自己血液中的溫度都開始降低,整個空間充滿了詭異又危險的氣息。修次的腦袋因為那個畫面變得一片空白,他用指甲緊緊地掐著手指,不斷命令自己鎮定下來。但是在慢慢緩過神之後,修次想也不想拔腿跑出了學校,心臟劇烈地跳動,令他喘不過氣來。
「犯規,不能有任何疑問,回答問題。」修次不理會眺,他好像真的投入進這個多年不玩的遊戲了。
母親在父親自殺之後,曾經換過不少男人,她現在和修次幾乎已經沒有了對話的交流,每晚流連於鎮上的酒吧。
第四回
月光透過窗框的縫隙漏進來,屋子裡格外寧靜,照片重複下翻的「滴——滴——」聲,如同定時炸彈的倒數計時,一點一點吞噬著此刻的平和,就快要全部消失了。
修次在自動販賣機不遠處的長椅上坐下,他冷靜地分析著現在的局面:藤木雖然對修次說了謊,但是他並沒有傷害修次的意思,因為在修次第一次拜訪藤木公寓的時候,藤木就應該意識到修次和眺有不同尋常的關係,如果是他綁走了眺,應該在那個時候就下毒手。而藤木不僅沒有那麼做,還將有可能會暴露自己身份的相機交給了修次。但如果這個相機里的照片本來不止十張,而可疑的部分已經被藤木刪除就另當別論了。
屋子裡明明開了燈,卻依然給人感覺很暗,像是蒙了一層紗,東西都看得不是很清晰。現在在眺原來公寓居住的男人叫做藤木紀司,他聽說修次同眺認識之後,希望修次能夠幫一個忙。藤木說自己當時搬進來的時候,眺有東西落在公寓里沒有帶走,希望這次可以由修次帶走轉交。
「就在這裏。」修次立刻接上話,他正想著怎樣才可以多留一會兒,有了時間,他才可以從這個狹小的空間里發現更多線索。
那便算是和中谷眺的第一次相遇。修次在下午四點左右坐車返回上浣,公車經過那座橋時,他還是微微閉起了眼,不過這次不僅僅是由於過橋時帶來的壓抑感,手裡捏著剛抄下的地址讓他的心臟加速鼓動,那張有些泛黃的紙被手心滲出的汗染濕。
——我是修次
房間里並沒有想象之中的惡臭,它和上次修次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麼差別。照藤木的話來說,眺應該被分屍了,那麼會遺棄在哪裡呢?冰箱嗎?床底嗎?修次站在門口,他發現自己比想象中要脆弱,竟然不敢再上前一步,但是這個時候,房間里傳來了聲音——有人在裏面。
「沒錯,藤木曾經在二樓和倉庫之間,打了一個通道。」
「今天我還要去打工。」修次坐在一旁,他翹掉了體育課,隨手拿著一張深紅色的紙玩起了摺紙遊戲。
車內瀰漫著死亡的氣息,就在藤木更加用力地抵住修次太陽穴的時候,隨著身體的移動,他背後的一個東西閃到了修次的眼睛。
大概因為是在假期,學校門房的警員並沒有對修次的進入多加阻攔。辦公室里只有三位教師,修次找到其中一位看上去較有經驗的上前詢問。
修次看著硬是擺出笑臉的眺,覺得一陣心酸,他緊咬下嘴唇,過了一會兒鬆了口:「他為什麼要這樣?我是說你現在這個樣子……」
橋上的地面其實很平滑,修次心想為什麼自己每次過橋都會覺得顛簸呢?他好像被吸進某個漩渦里,半天沒接上話。
天際露出了淺淺的桔色,太陽就快要升起了。修次癱坐在列車的等待座上,他要乘最早的那班車去東京。已經不能再留在浣了,去上田家的事也無法進行。現在他唯一可能得到幫助的辦法,就是去找住在眺原本租住公寓的藤木。
白天的喧鬧隱沒在夜晚的街道里,修次沒有吃晚飯,他從學校逃出來后,毫無目的地在路上狂奔。自動販賣機發出了微弱的白光,修次找到行李袋裡的鴨舌帽扣在頭上,他拿出紙幣買了一杯冰咖啡,找零的硬幣碰撞著金屬掉下來,聲音顯得異常刺耳。
——暑假不回來了。
「哎,是你啊。」裏面一陣悉悉索索的收拾聲,好像還有東西被碰掉的聲音,修次的媽媽來開門了,身上染著濃重的酒氣。
玻璃瓶里的汽水已經換成了汽油,修次從包里拿出一件棉質的衣服,大力撕下一塊布,摺疊幾次塞住了瓶口。
但是有一點始終不能支持修次做的這些假設,那就是幾個月來一直順利的通信。藤木現在入住的公寓是眺之前居住的地方,在眺搬走之後通信還能順利傳送,怎麼想都只有藤木在代替眺這一種可能,加上他們關係親密,藤木知道眺在給自己寫信的時候,會摘錄《飛鳥集》上的一段文字也不足為奇。所以逐漸清晰的真相就是:綁走眺的真兇是藤木。
修次心中那份不好的預感,就像滴在宣紙上的墨水不斷擴展,這樣一來眺真的是消失了:「那她現在在家裡嗎?還是……」
修次抬手指著前方,夜幕籠罩著一座橋:「眺,我們走著過橋吧,其實我從來沒有睜開過眼睛。我們去一次吧。」
今年開始,越見修次已經升上了本地的高中。學校的課程中,修次最討厭需要大量運動的體育課,實際上他擁有很好的運動能力,短跑非常拿手。拜中谷眺那本《飛鳥集》所賜,修次開始對國外圖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尤其是帶有宗教歷史意味的書。他總是獨自坐在圖書館里,從室內還充斥著正午的明烈陽光,一直持續到殘陽帶著孤獨的意味從落地窗折射進來。
「到了,」沒有開出多遠,藤木停了車,他指https://read•99csw.com著右邊說,「那條路走到底,然後左手邊就是車站。」
修次轉過頭也用可惜的語氣感嘆,接著和上田討論起電子遊戲和體育賽事,對方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頭點個不停,眉眼間滿是佩服的神情。以修次為首,班裡的男生形成了各種朋友圈子,但無論是哪個圈子裡的人,都和修次關係不錯。一來雖然修次的成績非常優異,尤其是理科類常常拿滿分,但他從不驕傲,做人非常低調;二來修次玩電腦遊戲很是厲害,不論是怎樣複雜的新遊戲,他都可以很快通關。男生們總喜歡向他討教,修次也樂意和他們透露一些小訣竅。
「真的可以嗎?」
如果計算得好,利用途中正確的轉車,從新潟到東京都板橋區需要四個小時左右。修次沒有帶過多的行李,他這次去只是為了確認中谷眺是否安全。
淺咖啡色的皮質外殼做得很精緻,修次不知道眺還有這種愛好,他打開搭扣,裏面果然是一個相機,右側還掛了一個棉質的掛墜,上面縫了「中谷」兩字,清楚地表明了相機的主人。
修次看著藤木的屍體一下慌了神,腦海里閃過很多年前眺母親弔死的樣子,她的臉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又和面前這張藤木的臉重合起來,眼裡一片模糊好似出現了幻象。第二個人,自己殺死了第二個人。就算死去了,藤木的手還是死死壓在修次手上,僵硬得像還帶著力氣一般很難掙開。修次費力地扒開藤木的手,就在自己的手獲得自由的那一剎那,他看見了文在藤木頸間的數字——325。
在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修次找到了當地一家規模較大的電子城,他先是購買了相機的連接線,然後借用了商城裡的電腦,對圖片進行了一系列的修復和處理,反光鏡中照到的那幾個黑乎乎的人影中,的確有藤木一個,雖然並不是很確定,但是修次一眼就認了出來,應該錯不了。
藤木歪過頭思考著:「應該不會,房東先生不會隨便看別人的東西。」
「四、你有相機嗎?」
——藤木濕透的襯衫貼在後背的皮膚上,近乎透明的布料下,映出隱約的青色。那是盤踞在皮膚上的圖騰,整個後背文著碩大的文身。
「什麼意思?」
藤木重又回到車內,他伸了個懶腰,緊繃的臉好像柔和了一些:「回去吧。」
「這樣……」修次暗自嘆了口氣,那邊很喧鬧,想必眺是在鬧市打的這通電話,那麼接下來是要去見那個男人嗎?他感到一陣胸悶,半天沒有說話。
「相機我沒打開過,不過也應該沒有電了。」
「我現在出去吃飯,你要不要一起?」藤木套好了外套,有些猶豫地望向內屋的修次,他不太擅長和人打交道,但是這種情況下又不好留一個陌生人在家裡。
修次前往自己打工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他內心無比平靜。剛才母親那番話,讓他覺得有無數根連針一瞬間扎進心臟里,鋒利的金屬挑開皮肉的疼痛感,他好像真的體味到了。便利店裡的那幾排貨架,都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了,修次很快挑好了要買的東西,付錢后朝另一個自己曾經打工的地方趕去,那是靠近高速公路的一家加油站。
「眺的事明天再說,先進來休息吧。」藤木直接拽過修次,接著「嘭」地關上了門。
「你又明白什麼?」眺猛地推過修次,她幾乎是喊出來的,「愛?每個人都有的父母之愛,我有嗎?朋友之愛呢?我根本沒有朋友。情人?我知道藤木只把我當玩具啊!
「哎……」修次嘆著氣點了點頭,「好像挺不真實的。」
「喂——」修次側身靠在窗框上,窗外悶熱的風朝里鼓動。
「弟弟?」
「藤木已經死了,是我殺的,不過正合他意。他愛你卻又控制不住地虐待你,厭倦了吧。和你一樣是膽小鬼啊,還要別人來結束他的生命。」
——「死之流泉,使生的止水跳躍。」
「一、你在城西的公寓被軟禁了很長時間吧,最後為什麼選擇出逃?」
「他很長一段時間不來,沒有食物了,窗戶和門都加了好幾道鎖。」眺不情願地接了話,之後迅速加上一句,「等會兒要換我問你。」
「你醒了?」藤木從廚房裡走出來,手上端的托盤裡裝了剛烤好的麵包,他把盤子在餐桌上放好,又回到廚房倒了滿滿兩杯牛奶,「起來吃飯,等會兒要出門。」
眺家的東西並未全部搬走,修次躺在深咖色的反毛沙發上,似乎感到天花板上的浮灰緩緩落下,蓋住了自己的臉。
「在靠下的位置,門框和門的邊緣上都黏了一小段白紙。查看是否有人從裏面出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門關緊后在下方貼一小段白紙,如果紙張斷開,裏面必定有人出來。那天如果門下的紙張沒有斷裂,說明你還在樓上的房間里,說不定藤木會另做打算。就因為你逃出來了,他想著或許自己死掉對你才是最好的,才會在車裡不斷激怒我吧。」
「應該是他相信著眺你所不相信的事,所以才會那麼做。」修次這麼說著,露出了笑容,上揚的嘴角在這夜幕下顯得如此凄涼,「他沒有想殺你哦,眺。」
修次在和中谷眺告別之後,並沒有立刻走去車站,他半路折返。用包里那桿黑色原子筆偷偷抄下了眺家的地址。這樣做沒有特定的原因,那時的修次並沒有料到,這之後自己會和眺有長達幾年的書信來往。
修次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槍,是藤木曾經在車裡拿出來的那把。他把槍口對準眺的太陽穴:「你不是一直想死的嗎?」
「退學?」
眺有些驚訝地抬眼,她警覺地看向修次,心中浮現出不好的預感:「你怎麼知道城西的公寓?你又去找藤木了?」
「如果你不相信的話,我可以說出他現在住的地址,你去核對一下。」修次報出了公寓的地址,他心裏有些慌,如果這個老師還要糾纏下去,自己可能就會露餡。
「修次?」
「等會兒回來還是問問房東吧,他現在應該不在。」
小時候開始,修次就被長輩們評價太容易擔心未發生的事,但他認為這並不是多餘的,生活中要考慮到一切危險的因素,並一一將它們排除,這是存活的關鍵。每當修次這麼解釋的時候,旁人總是不以為然,他們告訴修次,現在這個社會並沒有他想得那麼險惡。但修次知道,他只是在長滿刺的藤蔓上奮力向上爬,在那個充斥著痛苦與絕望的氛圍中掙扎著,企盼有一天能夠到達最頂端,看見從空中傾瀉而下的萬丈陽光。
「是啊,沒辦法。你們好好玩吧,要不下次一起去三丁目新開的電玩城?對了,你上次說的那個新出的遊戲,我已經……」
「不用,和老家的人斷了聯繫,也沒有需要寫信的朋友。」他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修次無法從中看出任何破綻。
另外,眺在上月的來信中說,她在學校的社團活動中弄傷了右手,所以信中那幾句簡短的話,都是用左手勉強寫的。信紙上看起來像小學生一樣的稚嫩字體,是修次所不熟悉的。他敏感地想,這樣的來信毫無真實感可言,隨便一個人就可以代替眺聯繫自己。
第二天修次起了個大早,他沒吃早飯就趕往國立板橋女子高校,一路上看見許多參加暑期補習的學生,制服是藍色的百褶裙搭配深紅的領結。
修次步履緩慢,艱難地朝前移動:「喂,眺。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玩的問答遊戲嗎?這次讓我先。」
「嗯。」修次心底升上一股寒氣,他默默點著頭,從口袋裡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
修次不再詢問。這場遊戲的主宰者是藤木,修次現在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問題,他仔細環顧著車內,並沒有煙味,和家裡一樣非常整潔。車子平穩地行駛在二丁目的主幹道上,修次本想閉眼休息,腦子裡卻突兀地冒出昨晚藤木的那句「閉眼什麼都不能解決」,倏地睜大了眼睛,逼迫自己朝外看去。
「才五點多啊,」修次看了看手錶,他也想進一步了解下藤木這個人,就應下來,「不過我也餓了,那走吧。」
「兩小時。」藤木在啟動車的時候對修次這樣說。
「要我下車?」
中谷眺的身上全都是傷,皮膚上凸起紅色印跡,是鞭打的痕迹,就連頸脖上都有青紫色的勒痕。她左眼角腫起很大一塊,顏色發黑。
「不傳,他知道我不喜歡。」
眺轉過頭對著修次,臉上難得露出笑容,她語氣輕快:「他是個老師你也知道,但是竟然和黑社會有聯繫,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修次用手使勁揉著頭髮,思緒總是沒辦法理清,這讓他很惱火。手錶的指針快要到達零點,修次深吸一口氣,他做了最後的決定,要弄清真相的話其實很簡單,直接去找藤木就好。他把咖啡罐子猛地拋到遠處,朝著藤木公寓的所在地小跑起來。
修次點點頭,繼續拉著眺往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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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木先生不用信箱?」
郵件本身並沒有問題,但是就眺本身而言,發郵件給修次就是很反常的情況。眺曾經在某次通話中說過「我討厭東京人一直用手機噼里啪啦打郵件,吵死了」,那時修次就和眺說好,兩人只用書信來往,有時間也通電話。像暑假不回來這種事,沒有必要特地用自己討厭的方式再告知一次吧。
「我聽說了哦,」眺掛斷電話后,仰頭靠在修次身上,「你燒了家對吧?就算我們永遠也不能獲得光明,還是分開比較好吧。」
修次點點頭,跟在藤木後面出了公寓。藤木要去吃晚飯的地方,是在公寓不遠處的一家煎餃店。兩人要了兩大份煎餃,合併放在一個盤子里總共有將近三十粒,同時還叫了雞肉蔬菜沙拉等一些餐前小食。藤木自己要了一杯生啤,幫修次要了麥茶。
這天意外地涼爽,可能因為昨夜的那場大雨,空氣很清新,貼近自己的空間好像都變得透明了一些。修次從學校返回旅館,沒等到正午就退房了,他決定回到新潟。
修次在藤木身旁坐下,簡略說明了想要尋找中谷眺的事,當然很多重要情節他都省略了。藤木聽著修次的分析,有時也發表一下自己的見解,等到一切都說完,游泳室里就只剩他們倆了,黃昏的夕陽照進來,空間跟著光線好像延展著又擴大了一些。修次先行起身,沿著泳池的緣邊往出口走,藤木跟在後面。快要離開泳池的時候,修次突然腳底一滑,身體立刻失去平衡,幸好藤木用力把他拉回來,才避免跌入池中。但是藤木自己卻一個不小心落進水池。
修次穿著黑色的襯衫和深色系的牛仔長褲。接近中午,遠處的天空由遠而近傳來了陣陣悶雷的聲音。深灰色的雲層異常厚重,直直地壓下來,整個空間里涌動著莫名的壓抑感,光線一點點消失,天完全陰了下來。
修次心中有預感,打開紅色的信筒一看,裏面果然有一封新來的信。是純藍色的封面,反面的地址顯示是從東京都板橋區來的信,寄信人是中谷眺。中學三年級時,眺跟著住在下浣的阿姨,一起搬去了東京。到了東京之後,她依然如同往常一樣給修次來信,還是短短的一句話。他們每個月會通一兩次電話,修次拿出書包里的手機查看日期,十六號。大概今晚就會打電話來了。
時間向前推移,修次剛離開藤木的學校時,腦子裡一片混亂,他什麼也沒能考慮到。換好衣服的藤木會怎麼想呢?如果藤木真的是綁走眺的人,應該會為了滅口而尋找修次吧,之前在游泳室修次已經簡單和藤木說明了要找眺的事,這簡直就是自投羅網。現在修次已經可以確定藤木說了謊,他一定認識眺,並且就是眺口中的那個戀人。
「嗯,今天結束得早。」男子冷淡的語氣令修次抬頭看過去,他想起了初次見面時的中谷眺。
修次心裏想著「糟糕」,但是連掙扎都來不及,就這麼又進了藤木的公寓。他本能地閉上眼睛,恐懼感一波高過一波地襲來。
中谷眺家的屋子孤零零的立在那裡,修次越是接近它,卻覺得距離變得遙遠,他用力眨了眨眼,力圖讓自己鎮定下來。
所謂問答遊戲,就是一方有五次提問的機會,另一方不能有任何疑問,必須老實回答問題。
「他是誰啊?不會是你兒子吧。」一個穿著白色背心的男人,從背後抱住修次的媽媽,語氣輕蔑地開了口。
「啪!」——修次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打了過去,一個巴掌結結實實地甩在了眺的臉上。他努力鎮定著自己的聲音:「為什麼?你要這樣自怨自艾到什麼時候?在這個世界上比你痛苦的人還有很多,數量龐大到都沒有辦法數清。你是知道的,你被愛著啊。」最後竟然帶上了哭腔。
「這樣啊,你們已經見過了。」眺若有所思地望向天空,「他大概不知道怎麼和你說吧,想要殺死我這件事。」
終於,在暑假快要結束的那個周末,修次停止無謂的揣測。他帶著積壓已久的疑問踏上了去往東京的列車。
「啊,抱歉抱歉。」修次嚇了一跳,他一面不斷彎腰道歉,一面伸手拉過池中的藤木。對方也沒有怪罪他,只是有些狼狽地笑了笑,嘴裏說著「糟糕、糟糕」,然後告訴修次要先去換衣服。
第三回
這又是一個悶熱的夏季,屋裡的燈一開,立刻有黑色的小飛蛾聚集過來。修次最討厭夏日的飛蛾,他關上了燈。在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之後,修次起身打開冰箱,拿出冰的麥茶,擰開塑料瓶蓋直接喝了起來。純白的短袖衫已經被汗浸濕,這個時候包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藤木穿著淺藍色的襯衫,灰色的長褲卷到腳踝處,正坐在泳池旁的方形休息椅上。藤木對於修次的到來並未表現出過多的驚訝,修次主要是希望借用藤木家的電腦,處理眺拍攝的照片,看清反光鏡里的那幾個人到底有何特徵。藤木有同款的相機,這樣本還需購買的數據連接線就可以省去了。
「走之前,全部結束吧。」修次躺在家樓下的草地上,清新的氣息讓他有了一瞬間的放鬆。他抬起小臂蓋住眼睛,靜靜聽著周圍的聲音。重新睜開眼后,母親房間里的燈熄滅了,大概已經入睡。修次退到房子的對面,用打火機點燃了布條,然後將那個灌滿汽油的玻璃瓶用力砸進了母親的屋子裡,燃起的熊熊烈火伴著煙霧,讓他幾乎要流下淚來。
藤木是真兇,那他為何要一再放過抓住修次滅口的機會呢?也許藤木是準備等這次修次和他回公寓之後下手?不可能,藤木不是那種猶豫不決的人,他做事總是會考慮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並做好萬全的準備,就像他清理那些電腦的使用記錄一樣。
修次的身體接觸到冰冷的水泥地面,手上的槍滑落下去,他滿足地閉上了眼。那把藤木留下的槍,修次在到達浣之前,就已經卸掉了所有子彈,是空的。
修次拿起槍,慢慢舉起來對準了藤木,手卻不停地顫抖,他咽了一口口水,背後滲出冷汗。
「這樣才能保護我,而且背後文滿了文身也很帥。」
信箱是按照門牌號來排列的,因為這裡是合租房,所以上面並沒有印上姓氏。信箱內空空如也,連廣告冊也沒有,但是很明顯有人經常在這裏取信,因為內部一點灰塵也沒有。
越見修次第一次殺人是在中學一年級。這麼說並不准確,因為當時他只是發現了將死的人卻沒有施救。不過往後的日子里,修次一直把這件事歸結為「我第一次殺人」。
令修次「嘩」的一下從沙發上跳起來的,是這樣一張照片。
「這個我怎麼知道,」沒等修次問完,對方就拿起桌上的一摞書,表示要出去了,末了補上一句,「那孩子原本很用功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打電話去家裡,她的親戚好像也懶得管。」這次是有些惋惜的語氣。
「中谷六月份就退租了哦。」房東是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一臉憨厚,髮際線明顯上移,頭髮也是稀疏地分佈在頭頂。他朝修次微微一笑,臉上的皺紋立刻變深了。
修次在公寓外面等到中午,也沒有見到藤木。他決定去藤木任教的學校,一路詢問學校的位置,下午終於踏進了校園。
「……」眺第一次覺得修次如此堅定,讓她心中泛起越發濃重的恐懼感,答不上話。
「沒有,但是藤木喜歡攝影,我用他的相機試著拍過。」
這次修次絲毫沒有猶豫,他拿過刀深深地扎進了藤木的後背。藤木沒有料到這一擊,拚命掙扎,他用儘力氣拉過修次的手,別到身後,逼得修次無法自由活動。但是佔上風的畢竟是修次,他再次用力將刀刺進藤木的身體,藤木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最後只能發出幾個垂死的氣音,沒多久就斷了氣。
「你被軟禁之後,藤木代替你和我通信了,不僅這樣,他還用你的手機發郵件給我,那個時候我開始懷疑。」修次沒有抬頭,聲音也沒有顫抖。
——修次,我選擇了一條黑暗的道路。
修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多了條黑色的毛毯,昨天在沙發上坐下迷迷糊糊就睡著了,睡得很沉並且一夜無夢。他對於自己能夠毫髮無傷地躺在藤木家到天明,感到很詫異:這個男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哦,你下班了啊,藤木先生。」房東向對面走來的一位年輕男子打招呼,對方拎著幾個塑料袋,大概才從便利店購物回來。
新潟縣西部有一個小鎮叫做浣,那裡靠近海,卻因為周圍有一片濃密的林帶無法直接看見海。浣是一個較為落後的地區,鎮子上只有幾台自動販賣機,還是無法選擇冷熱的那種。
浣鎮上有一座橋,橋下是乾裂的河道,曾有一條流向海洋的河。不過奇怪的是,這種https://read.99csw.com乾涸的景象只在橋下以及周圍有限的範圍內發生了,稍微遠一點的地方已經種起了碧綠的農田,這讓整座橋看起來更加荒涼。
藤木看看他,不說話,和昨晚一樣拍了拍他的頭,然後拉開椅子在餐桌前坐下。他把黃油均勻地塗抹在麵包上,咬了一口之後對修次說:「過來吃,東西不吃完,我們不出去。」
「就是這個,」藤木轉過身來,將手裡的東西遞給修次,然後補充了一句,「好像是個相機。」
藤木正逐個拉開柜子前的抽屜,翻找著要給修次帶走的東西,他的聲音在抽屜里迴轉一圈才又傳回來,有些發悶:「等會兒我把信箱鑰匙給你,你去取走你的信吧,我沒用過信箱,所以你的信應該還在裏面。」
眺的腦子裡充斥著疑問,她聽不明白修次到底在說什麼,有些發急地拽住他的領口。但是修次依然不做任何解釋,自言自語般的又開了口。
上次打電話來的時候,眺和修次說自己戀愛了,對方是當地黑社會有名的頭頭。
眺愣愣地看著修次,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開始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這是我的花朵,我的死亡。」
生死該由自己決定,這是修次小學一年級就明白的事,因為自己的父親就是自殺去世的。小學一年級的暑假,某個悶熱的午後,自己和母親在樓頂拚命喊叫、央求,心裏灌注著恐懼和痛苦。不過父親沒有回心轉意,還是飛身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中學一年級的暑假,天氣也如六年前那樣悶熱,修次就這麼站在路邊,絲毫沒有上前阻止的意思,他抬手抹掉額上冒出的汗珠,接著目睹了那個中年女人的死亡過程。
「電腦是工具,壞了就修。但是不好好清理的話,可能會招來要命的麻煩。」藤木回答得很認真,甚至帶了點教導的意味。
修次低沉沙啞的聲音在眺耳邊不斷回蕩,她覺得整個空間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眼前景象變得如此迷幻,她微微閉上了眼,修次的聲音再次響起:「Let this be my last word,please trust my love,to stay alive.」
公寓附近的路燈壞掉了幾盞,斷斷續續地傳送出微光,忽明忽暗的空間里延伸出莫名的緊張感。上樓的時候,修次的腦海里浮現出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可是沒有料到他的腳剛觸到三樓的地面,藤木家的門就打開了。
如果是有某人代替了眺的身份在和他通信,反常的郵件也就可以解釋了,可能是對方怕修次起疑才特意傳的。從上月開始,眺就以不方便為由沒有再打來電話,這樣一來事情就更加蹊蹺了。但是另一方面,每次的來信還是會摘錄一段《飛鳥集》中的文字,修次又覺得能夠熟悉掌握來信內容的,也就只有中谷眺了。
「怎麼可能呢!是對面家的孩子,你媽媽還沒回來嗎?今天阿姨有事,你快走吧。」她不看修次,急急地說了這一番話,然後準備關上門。
在這樣的環境下,修次的防備竟然有些許瓦解。大概因為藤木並不閃躲,對於任何的事都好好做解釋,這樣的人雖然古板,但意外的好相處,他們不會勾心鬥角和你玩心計,只專註自己的事情。
眺低下頭,長長的睫毛蓋住了眼睛:「我膽小啊,如果能留下去說不定更好,」她這麼說著把手腕抬起來,伸到修次面前,上面是割腕留下的傷痕,凸起的深色部分,像是醜陋的蟲子在手腕上爬行,「你看,自殺未遂這麼多次,都是太膽小,明明知道活著也不會碰見好事。」
「騙子。」眺終於艱難地開口,警車已經到達橋下,有人從車上下來。
每次過橋時的壓抑感再次淹沒了修次,他雖沒有閉眼,但慢慢低下頭,盯著地面上了橋:「眺,之前我告訴你,我是因為想見你,所以跑去你在板橋的公寓,然後恰巧遇見了藤木對吧?其實不是那樣的。」
「哎?可以啊,正好可以一起殺一盤遊戲。」上田表現得很興奮,立刻和修次約好了時間。
中村是這裏警局的科長,眺言語激烈地通著電話,修次抱著她的手還是沒有鬆開。
修次轉過臉去,此前他還沒有注意到有人站在身邊,如此悄無聲息的接近讓他冒出一陣冷汗。那個女生修次是知道的,幾乎每次去圖書館都能碰上她,過肩的黑色直發,皮膚白皙到幾乎透明,讓人覺得好似可以清晰地看見皮下的血管。她永遠都是一張毫無表情的撲克臉,就這點來說和修次倒是很像。
最終回
仔細看來,東京的夜晚並沒有想象中那樣燈火通明,修次拿著相機離開了藤木的住所。他本準備只待一天,但現下看來時間完全不夠用,所以必須再留一天。商店街對面是一排小旅館,修次選中一家較為廉價的入住,就算剛才的晚飯是由藤木付賬,修次也要盡量節省,避免之後的路途中有要用錢的地方。
那位沒有得到修次救助而死去的人,就是中谷眺的母親。修次在從圖書館走去車站的路上,看見了站在陽台上的中年女人。起初那個女人並沒有發現由此停下步伐的修次,動作遲緩地爬上了一把紅色的椅子。看起來結實的金屬晾衣架上,已經套好了一條粗糙的麻繩。中谷眺的母親雙手拉住繩子,稍一抬頭卻發現了在不遠處站定的修次,就在那一刻她好像突然猶豫了起來。
「我會陪著你的,我會的,」修次從後面狠狠地抱住她,放低聲音耳語起來,像在哄小孩子,「相信我。」
修次幾乎確定眺遇上了什麼棘手的事。因為若是眺從這裏搬走,應該會將新的地址告知他,而通信卻仍以這裏的地址順利進行,說明對方一定不是眺本人。至於眺是被軟禁了還是已經遇害,修次還無法得知。但是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前提上,那就是眺此前在這棟公寓租住的房子現在是空的,如果已經有人搬入,那一切就又解釋不通,因為通信很有可能會因為被新主人發現而中斷。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個數字代表了什麼呢?」修次緩慢地仰起頭,他看見了橋上那盞已經發黑的路燈,此刻卻覺得光線大到刺眼,「那應該是眺你熟悉的東西,所以我想肯定只有那個了吧。《飛鳥集》總共有325句,第325句,就是他最後想要說的,只想給你聽的話吧。
每次修次都細細琢磨眺摘錄的話,好像這些字母里就包裹著眺的生活,眺的希望,眺的絕望。修次曾經在同學的雜誌里看見過東京的模樣,充斥著大片炫目的燈光,滾滾而來的人流就像一個個絕望的軀殼碾過冰冷的馬路,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誰?」修次的聲音陣陣收緊。
修次不明所以地皺起眉:「清理?」
「眺,你還……活著嗎?」修次歪過頭,對著眺原本居住的房間發問,他重又拿出包里的相機翻看起來。
「抱歉,之前一直都要打工,明天放學能去你家嗎?」
「會不會被房東取走了呢?」修次把藤木的反應收進眼底,然後自言自語般的開口詢問。
這次的信里,眺還是摘錄了一句《飛鳥集》里的話:
「謝謝你,其實我是想找……」
修次沒有用過單反相機,不知道要怎麼打開,一旁的藤木輕輕嘆了口氣,伸手重又拿過相機,幫修次打開。但是相機毫無反應,屏幕上沒有閃過任何亮光,看來真的沒電了。正在修次頭疼接下來要怎麼辦的時候,藤木開口了:「其實我也有一個同款的相機。」
眺並沒有掙扎,她咧開嘴笑了,並且越來越大聲:「我們同病相憐,所以你可憐我,我才不要,我不要……」她顫抖著手,快速翻找著口袋,然後拿出手機,按下通話鍵,「中村伯伯?中村伯伯吧?我是中谷眺,我在下浣車站附近,你們快來。修次現在在我身邊,要抓他的對吧?吶……」
橋下彷彿流過清澈的河水,佔據了夏日夜晚的悶熱逐漸散去,遠處吹來了涼爽的風。
——「我相信你的愛。」讓這作為我最後的一句話。
「我回來了。」修次知道家裡沒人,依然對著黑洞洞的房間說了話,嘶啞的聲音異常細小。
中谷眺在小學五年級時,為了贖回因為販毒而落入黑幫的父親,曾經被迫和那裡的老大發生了關係,但是父親回來沒多久,就被人暗殺身亡了。那一刻起,眺不再信任任何人,也不願意再幫助任何人,甚至是自己的母親。在修次的記憶里,眺常常提到死這個問題,但是她好像又沒有那個膽量真的結束生命,只是一再地重複著絕望的想法。
「還來得及哦,還有機會的,快點放下槍。」他又對著修次喊過去,旁邊另一個警員為了以防萬一拿出配槍對準了修次。
「可以,」他稍稍笑了一下,短促得幾乎捕捉不到,「你是帶回去,還是就在這裏充電?」
不多不少正好兩九*九*藏*書小時,他們到達了目的地,是城西的一處三層公寓。藤木交代修次在車子里等,自己下了車。修次留在車內,仔細觀察藤木的動作。藤木並未走上公寓,而是在一旁較小的屋子外稍作停留,那個鐵皮房大概是某位住戶擴建的倉庫,城西的土地管理沒有城中那麼嚴格。藤木就這麼在門口愣了好一會兒,然後蹲下身去不知在看些什麼,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動,最後起身往回走。
修次走在灰色的水泥路上,他望向道路兩旁碧綠的田野,黃昏下的光讓麥田透出柔和的光澤。修次先在街角的拉麵店吃了一份海鮮拉麵,然後步行回家。便利店的工作七點才開始,那之前他還有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
「喂?修次?你暑假都到哪裡去了?找你出去玩都找不到,明天就要開學了。」上田看見是修次來的電話,接起來就說個不停,完全沒給修次插話的機會。
修次挑了陌生的路線回到浣,他不知道那晚自己朝家裡丟了燃燒瓶之後,事態是如何發展的。但是就此回到上浣,一定會碰見麻煩事,所以他選了直接抵達下浣的列車。本打算一輩子也不要再回到浣的修次,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親眼見到死去的眺,義無反顧地重新選擇了這條道路。這兩天的天氣一直很好,夏日烈陽下的躁動氣息令人心神不安,修次覺得心中的某層紙就要被捅破了,但是這後面是一片光明還是更深的黑暗,他無法知曉。
「好了好了,你快點去吧。」對方好像並不懷疑,揮揮手幫他指明了路,「藤木是游泳社的助理教練,現在應該在室內泳池。」
列車到達下浣,天已經完全黑了,但就是這樣修次還是不放心,盡量壓低帽檐快步走在小路上。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連原本聒噪的蟬鳴都消失了,但是天氣依舊悶熱。
從修次對藤木現在的了解看來,藤木是個非常冷靜的人,他在做教師的同時還能成為黑社會的頭目,說明他有著不凡的心理素質。所以也有可能,藤木雖然知道眺消失的事,但主謀並不是他,他出於種種原因不方便出手,也不願意染上這種麻煩事,才忽略了修次和眺的關係。
「沒有,只有後背有。」眺非常確定,絲毫沒有猶豫,立刻給出了答案。
越見修次出生在上浣,從幼兒園開始就有同伴繪聲繪色地描述這個傳說,並且還加上了「如果要去下浣,過橋時一定不能睜眼」這種告誡式的話語。上浣的經濟相對發達,不過相對的,下浣的文化氣息較為濃厚,全鎮最大的圖書館就在那裡,這樣一些喜歡讀書的孩子就必須坐循環車去下浣。修次就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個。
「你……」修次在門口躊躇著,並沒有就此進門,「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他們同時扣下了扳機,天空中迴響著長長的槍鳴。
伴著「啪」的一聲,客廳的燈打開了,黃色的光暈讓修次不適應地眯起眼睛,但是耳邊響起的聲音,他是熟悉的。
「誰?」修次並不確定眼前這個女生和弔死在陽台上的婦女有任何關係,卻這樣問出了口。
「使用記錄,僅僅只是用安全系統內的清理工具根本沒辦法清除乾淨,加上網頁瀏覽的下拉欄和智能地址輸入,就算你把使用的瀏覽器工具卸載再重新安裝,也沒有辦法做到絲毫痕迹都不留下。不過重裝系統也有弱點,裝好后還要進行一些修復和清理。」藤木難得話多,他一邊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一邊和修次解釋著。
車子並未按照原路返回,而是行駛在一條顛簸的小路上,修次一直看著窗外變換的景色,這種時刻他竟然想到了浣,他想如果現在是在浣的橋上,他應該會睜開眼。
「我來找藤木老師,我是他弟弟。」修次在心裏盤算著,扯這樣的慌,不僅可以避免被攆出去,又可以最快速度地見到藤木。
修次聞聲驚訝地抬頭,藤木從木質架子上取下相機,果然是一模一樣的:「如果你急著要用的話,我可以把充電器借給你,她好像沒有留下充電器。」
眺的手心冒出冷汗,修次卻更加用力地握緊她的手。
「好奇怪,地址明明是對的。」
「什麼?」眺被修次幾乎野蠻地拖著向前走,她疑惑地皺緊了眉,不明白修次在這種情況下,怎麼還能想著過橋。
在逐漸與眺熟悉的日子里,修次知道了這句話來自泰戈爾的詩集《飛鳥集》。眺身邊一直帶著那本書,她說自己的生與死都在那本書里,然後在中學二年級修次生日的那天,他收到了眺給他的生日禮物,那是一本日英對照版的《飛鳥集》。
「三、你和藤木傳手機郵件嗎?」
最了解你的人是我,陪在你身邊的人是我。沒有辦法獲得幸福的人是我們,所以只能彼此互相取暖。要迎向黑暗,也要由我帶你去。
鑰匙在鎖孔里轉了半圈就動不了了,無論怎麼推門都打不開。隔著白色窗帘的屋子裡透出柔和的光,家裡有人,門被反鎖了。
修次覺得包裹在心臟外圍的那張紙被捅破了,他想起藤木那句「閉眼什麼都不能解決」,第一次在橋上抬起了頭。
雙腳抽搐,沒一會兒就不動了。修次看不清那個女人臉上的表情,他在腦海中稍微想象了一下那張猙獰的臉,隨著眼前浮現的畫面皺起眉頭。
「退租了啊?」
兩個人走在鄉間的小道上,麥田散發著柔和的香氣,他們正去往不遠處的便利店。修次把自己去找她的事和眺大致說了一下,不知道出於何種原因,他只提及發現了藤木背後的刺青,沒有把自己再次去找他,並最終殺害藤木的事說出來。
「等下,我拿信箱鑰匙給你。」
「你說中谷?被退學了。」
修次接不上話,他無聲地走了好一會兒,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些沙啞:「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啊,是警車,」眺看見遠處的黑暗中,閃過微小的紅藍色光芒,隨著距離的推進不斷擴大。
修次稍作思考,立刻掏出手機撥打電話,雖然已經接近深夜,對方還是很快接了起來。
「眺是我殺的,屍體在浣,你自己回去看吧。」藤木把座位向後放,靠著躺下,閉起了雙眼。見修次不回話,藤木再次開口,「或者你可以選擇殺了我,槍在這裏,子彈上好了。」他果真從左邊口袋裡拿出一支槍,扔到修次的懷裡。
眺會是什麼樣子呢?她會染著巧克力色的頭髮,坐在商店街的小門面里做美甲嗎?她會塗著閃閃發光的唇彩偷偷溜進酒吧嗎?修次心裏有確定的答案,眺絕對不會是雜誌上描述的那種高中女生,她應該還是獨自在圖書館的角落裡看著難懂的書,她的手腕上可能又添加了幾道傷口。眺在去東京之前,就好幾次自殺未遂,她總是倒在修次的肩頭,語氣平淡地說:「誰來殺了我呢?都是我太膽小了。」
剛上高中,中谷眺就開始在學校不遠處的公寓租房獨自居住。她在一丁目一家大型CD販售店打工,除了阿姨給的補貼,自己也會有固定的收入進賬。
你知道嗎?藤木之所以如此篤定,我就是可以實現他願望的人,因為他相信著眺你所不相信的事,那就是我愛你。所以我會奮不顧身地去找你,為你殺人。
「謝謝!」修次對著中村喊,然後又放低聲音對著眺耳語,「還有一件事,藤木的後頸上有了新的文身呢,那天他說不定不是在掙扎,而是故意讓我看見那個文身——是一個數字,325。
「我掛了。」眺在電話那頭簡短地宣布,然後利索地掛斷了電話。
「我是眺。」
公寓後面有一個供住戶使用的小型停車場,周圍種了環繞的花帶,裏面是不知明的小花,大部分的顏色是蝦子紅,花瓣邊緣還帶著奶白的邊。藤木開車出來,然後招呼修次上車,他打開左手邊副駕駛座的門。
最後那一刻,修次想:上浣和下浣之前的怨恨,說不定可以結束了。
「喂,修次,放學去彈珠店?」上田雄已用白色的毛巾擦著濕淋淋的頭髮,體育課剛下,身體由於大量運動冒著陣陣熱氣。
從藤木那裡拿來的相機,修次在回程的車上才打開來瀏覽。總共十張照片,基本都是街景。開得正盛的櫻花,由深至淺層次分明的紅,不斷疊加成一幅春日的幻景,修次看著這張照片,突然想起了中學時期閱讀的一本書,裏面寫櫻花開得越盛,這塊土地的罪孽就越重,土層下浸染著無數人的鮮血,掩埋著曾經鮮活的屍體。照片中還拍攝了一些公交站牌,組合式的寫字樓,這些地方都應該去找找,修次這樣想著收起了相機。
「死掉了。」耳邊傳來一個冷靜的女聲,語調單一冰冷毫無起伏,像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
「只是我貪戀被綁緊時毫無間隙的感覺,才會留在他身邊,我都知道,全部都知道。」眺轉過身,朝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她用手捂住眼睛,已經流淚了。
「那個男人是黑社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