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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

計劃

作者:大袖遮天
我就這麼連續修改了三天的計劃,聽見院子外傳來趙勤的口哨聲,連忙將記事本塞進原來的地方,自己輕輕走了出來。
這可不成!
起初我並沒怎麼想捉弄他,純粹是出於好奇,想知道他在什麼情況下才會打破他的計劃。
電話很快通了,同學一開口就是:「呃?找我什麼事?精神出問題了?」
趙勤又恢復了活力,而我的心中卻充滿了恐懼。
我一邊笑,一邊將自己的惡作劇告訴他。他聽完之後,並沒有生氣,只是獃獃地說了一聲:「原來是這樣……」說著他搖晃著腦袋笑了:「我說呢,我怎麼會連續兩個晚上到酒吧喝酒……不行,我得改回來!」他轉身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馬上從窗口跳出來追上去:「別改呀,就這麼玩挺好的……」話還沒說完,便看見他在自己的書桌前,一手拿筆,一手拿著記事本,有些發愣的模樣。
最重要的是,這兩天他完全沒有吃任何東西,甚至連大小便也無法及時處理,總是等到將褲子弄髒了,才震驚地站在院子里喃喃自語:「怎麼拉身上了……」自然,幫他清理這些的責任落在了我的頭上,這還好辦,唯獨吃飯是個難題。無論我怎麼軟硬兼施,他就是一口飯不吃,強行塞進他嘴裏的飯,他能含上整整一天。
「扔哪了?」
他沒有回答。
難道他一生就這樣度過嗎?
「你想幹嗎?」我問。
然而我並沒有就此放棄。在這之後,我還嘗試過好幾次,然而每一次,趙勤都會以慘烈的自殘中斷我的試驗。
他連續講了將近半個小時才掛電話,我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他什麼都解釋了,唯獨沒解釋為什麼記事本會不能修改。他堅持說這是我和趙勤的幻覺,但我知道,那絕對不是幻覺,我親手塗上的墨汁,的的確確就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協議沒有問題,我簽好字,將押金一起遞給他,他讓我等會再說。
我就坐在院子里看著他亂翻,起碼他現在不是無所事事了,這是不是也算一種進步呢?坐了沒兩分鐘,肚子咕咕叫起來,我起身到門外的包點攤買了幾個包子和兩杯豆漿,回來的時候,趙勤還在我房間里忙乎。
我胡亂從桌上拿了張紙在上面劃上線條,線條仍舊好好地留著。我再拿起桌上的毛筆,蘸了濃濃一筆墨汁,將一整頁計劃塗得漆黑。
「還給我……求求你還給我!」他抽著鼻子哀求道。
「吃飯了嗎?來吃點吧?」我估計他還沒吃飯,一個連睡覺都不知道自主決定的人,又怎麼能決定自己什麼時候該吃早飯呢?看來以後的幾天我得負責照顧他了。我嘆了口氣將豆漿和包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趙勤彷彿沒聽見我的聲音,仍舊在埋頭苦幹,咣當咣當的巨響從我房間里傳來,我感覺不對勁,連忙跑進去,一看,差點氣得吐血。
他搖搖頭,一張臉不緊是紅,而且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膨脹感,幾乎就要爆炸似的。
「我哪會睡這麼早啊。」我心虛地打著哈哈,打開門,竭力裝出無辜的表情。趙勤站在門口,臉上帶著笑,我反而有些驚訝——看他的表情,不像是來問罪的。
難道他忽然死了?
他愁眉苦臉地點點頭。
我只轉了一圈,就決定租這兒。走出來時,趙勤已經舉完啞鈴,正在做俯卧撐。我想和他簽租房協議,他頭也沒抬地說:「協議就在你房裡的抽屜里,要是滿意就簽個字,交個押金。」
沒錯,這就是趙勤,一個勤勞樸實善良爽朗的人,有一股令人噴飯的認真勁兒。他自己過著修士般嚴格的生活,在我的眼裡,卻是一幕精彩開胃的話劇。我最喜歡看他憋屎憋尿,或者一邊肚子里發出咕咕的叫聲,一邊硬挺著做鍛煉,最後頭暈眼花地跑進廚房,抓起頭天的剩飯就往嘴裏塞……他的計劃並不是一成不變的,但只要是制定的計劃,基本就不會打破。
等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垃圾堆前一看,他已經被垃圾埋住了,整個身子就在垃圾中拱動著、翻找著,嘴裏發出急切的聲音:「不是,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在哪?到底在哪?」我氣急敗壞地扯住他的胳膊,想將他拉住來,卻抓到一手酸臭的西瓜汁,他的胳膊滑得像魚一樣,瞬間又鑽入了垃圾堆中。
那個黑色的軟皮記事本,大概只有巴掌那麼大,裡頭大半本都記錄著他過去那些日子所做的計劃。既然趙勤並非冷漠無情的人,那麼,讓他做出冷漠無情之事的記事本,便成為一切的根源。此時已經不再是惡作劇了,我想將那個嚴格執行計劃的趙勤,從記事本的束縛中解脫出來。
我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他完全搞不清狀況,跟著我一起傻笑,等我笑完了,他才問:「你在笑什麼?」
偷偷翻開記事本,上面清楚地列著今天的計劃。按計劃,看完這本小說,他就要去附近的公園散步,順便買點日用品回來。
垃圾被不斷從垃圾堆中拋灑出來,在旁邊重新聚集成堆,而原本是垃圾堆的地方,正迅速癟下去,最後只剩下濕漉漉散發著惡臭的地面,地面上躺著筋疲力盡惡臭撲鼻呃趙勤。他整個人都有些發黑九-九-藏-書,雙眼完全失去了光彩,已經磨去了指甲的指頭往外淌著血,他便用這血淋淋的爪子一下一下摳著地面。我摒住呼吸,將他從地面上拽起來,他這次沒有反抗,身體軟得像沒有骨頭,我將他往肩上一扔,直接扛回了家中。
不會吧?
我一把從他手上搶過筆來,狠狠地劃下去。
「扔了。」
一股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我慌忙打開房門——趙勤就倒在房門后,腦門上血肉模糊,門和窗上到處都是血糊糊的腦袋印。
有賊!
這件事激起了我的好勝心。我以前沒想到趙勤對計劃的執行能嚴格到這種地步,於是就產生了惡作劇的念頭——我想知道他的底線到底在什麼地方。
我轉身走回房間,整理好我所有的行禮,慢慢走出院子。
漸漸的,我不覺有些心頭髮寒。他那令人敬佩的毅力,讓我有了些恐懼:一個人要無情和冷酷到什麼地步,才能做到不受任何外力打擾呢?然而據我的觀察,他又實在不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在他的計劃中,留了充足的時間用來做義工和陪伴父母,其餘每個朋友都能均等地分到他的一部分時間,甚至包括我這個交情說不上多深的房客,他也常常會留出幾十分鐘來專門用於交流。如果不是一切都那麼按部就班,他做得應該算無可挑剔。
我蹲下身,用力搖晃,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的身體變得異常僵硬,像是一個擺著古怪造型的雕像。
他居然用自己的腦袋直接撞擊!
接下來的兩天,他始終如同幽靈一般在院子里來回散步,嘴裏念叨著:「我幹些什麼好呢……我幹些什麼好呢……」他越來越瘦,皮膚發青發黑,那雙眼睛越眯越小,到後來完全變成了一道縫隙,一眼望去,根本無法判斷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
「在哪?到底藏在哪了?」他帶著哭腔喊。這麼一會功夫,他的臉頰又凹陷了不少,一雙眼睛深深摳進眶中,眼眶泛出一圈紫色,臉皮發出不正常的蠟光。
我是典型的記吃不記打的個性,時間過去才這麼久,上次趙勤的慘狀已經被我拋在了腦後,我又產生了強烈的拯救他的念頭。
這混蛋,一開口就沒好話。
從洗手間出來,不出所料,趙勤正在我的房間里翻箱倒櫃,他把我的柜子和抽屜都打開,裡頭的東西被他翻得一塌糊塗,就這麼隨便扔在地上,我看得怒火萬丈,但一想到他這毛病,就狠狠吞了一口空氣——我忍!
早知道燒了記事本是這種後果,打死我也不會這麼做!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我只好把趙勤扛回屋裡,天天給他按摩,希望他有一天能恢復過來。我還曾經嘗試著給他餵食物,但食物不知怎麼卡住了他的氣管,他的臉慢慢變成了紫色,嚇得我又是捶又是壓,好不容易才把食物從他氣管里弄出來,從此再也不敢嘗試。
「怎麼了?你知道我幹了什麼嗎?」我心情很好,捅了捅他的胳膊。
我簡直有些氣餒了。
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打亂了他刻板的生活習慣。我想到這裏,腦子裡又蹦出那本黑色的記事本來,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但睡意很快襲來,我就將一切都拋到了腦後,直接睡著了。
從此以後,惡作劇就沒停止過,在院子里燒出滾滾濃煙假裝失火、打電話騙他說公司老總急召、冒充他父親的鄰居說他父親被車撞了……我的惡作劇逐步升級,招數越來越損,而他以不變應萬變,在一切情況下,均以執行計劃為先。
一隻記事本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魔力?而且它還不能修改!我不能不懷疑,這記事本是某種具有魔性的物體。
他氣定神閑地將一個「慢」字的最後一筆拖到最後,這才吐出一口氣對我說:「我還差幾分鐘。」
我硬著心腸在一旁看著,好幾次差點把記事本交給他,但總在最後關頭及時克制住了自己。我告訴自己這是在救他。
「我一直清醒著,只是不能動。」他一邊飛快地列計劃一邊說。
這下,一切總該結束了吧?
一個月一晃就過去了,我開始考慮,是否真的要把趙勤送進醫院里去。隨便編個病因好了,或者……送進精神病院?我記得自己有個高中同學是精神科醫生。
門和窗開始劇烈地搖動,在驚天動地的巨響中,門窗的結實性得到了極大的考驗。我用棉花塞住耳朵,不論他如何怒吼或者哀求,一概不予回應。
一直到夜裡11點鐘,他都沒有發現記事本有什麼問題。
那時候我剛到長濟,從火車站下來,首先到公司報道,公司負責接待我的同事老王,已經預先幫我訂了幾家出租屋,帶領我去看房。看了幾家都不滿意,最後看到了趙勤家。
沒有回應。
這下,我看他怎麼出門去散步。我得意地拍了拍手,搬了張椅子,端著一杯茶,正對著趙勤的房門,一分一秒地等待時間到來。
他又重複了一遍。
他抬起頭來,我不由吃了一驚。這才幾個小時沒見,他的氣色居然差成這樣了。那張原本飽滿結實的臉變得鐵青,兩頰凹陷下去,眼袋下垂,眼眶一圈都是青的。
我嚇慘了,扛起他就往醫院跑。幸好這人命read.99csw.com大,醫生檢查過後,發現他沒有什麼大礙,簡單包紮了一下之後,他便醒來了。醒來之後,他瞪了我一眼,不顧醫生的阻攔,飛快下地,直接跑到公園散步去了。
「為什麼不敢?」我問。
趙勤搖搖頭,表示他不知道。隨後,他便依照自己制定的計劃,開始閱讀一本從圖書館借來的小說。
睡得正沉的時候,感覺有人在房間里走動,我實在抬不起眼皮,翻了個身,正想繼續睡,那人卻朝我的床走過來。
我只思考了幾秒鐘,便把記事本揣進了自己的口袋。
這一覺睡到上午11點,疲勞盡去,渾身舒坦。我伸了個攔腰,穿好衣服,拿著臉盆和漱口杯準備到洗手間洗漱,一出門就看見趙勤蹲在地上,手指頭在泥地上胡亂划著。
「怎麼回事?」我問。
趙勤家位於香山路,這是長濟的老城區,一片老式的平房,屋頂上還蓋著瓦,狹窄曲長的巷子里種著幾十年的大樹。他家就在巷子中間,兩扇木門,走進去是一個院子,趙勤就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樹樹下舉啞鈴。看到我們來,他一邊熱情地打招呼,一邊繼續汗流浹背地舉著啞鈴。
這麼說,趙勤這麼多天不能活動,完全是因為記事本被燒毀、連同那些計劃一起被燒毀的緣故?這是不是意味著,在今後的日子里,如果沒有列計劃,或者列出的計劃被毀掉,趙勤就將在這段沒有計劃的空白日期里陷入同樣的雕像狀態?
我把記事本還給了他。
然而,當我提起筆來,那漆黑的頁面又恢復了正常,墨汁彷彿瞬間揮發了般,一點痕迹也不剩。
「這樣行嗎?」他居然還有些遲疑。
「怎麼了?無所事事嗎?」我幸災樂禍地趴在窗框上問。
「什麼不能修改?」
不會吧?
「廚房水管爆啦!」我大驚失色地跑到趙勤的窗口報告。
回來之後,趙勤照樣在院子里轉悠著,一副十分苦惱的模樣。
最後幾百字他全是用草書完成的,我在窗外看他的日記本,那些鬼畫符一般的字跡,不知道他自己回頭能不能再認出來。不管怎樣,這篇日記總算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完成了,畫完最後一個句號,他把筆一扔,火燒屁股般衝出房門,沖了沒兩步忽然站住,我親眼看到他臀部的肌肉猛然收緊,他夾著兩條腿,以一種十分怪異的姿勢,慢慢慢慢踱進了廁所……等他一臉舒坦和釋然地從廁所里走出來,我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忍不住爆笑:「你要上廁所了就去上啊,把自己憋成這樣幹嘛?」他有些扭捏地道:「那時候還沒到上廁所的時間啊……」
在那黑色的軟皮記事本碰到他手的一霎那,原本奄奄一息失去意識的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眸子放射出許久未見的光芒。他將手指蜷縮起來,將記事本死死握在手心裏,咕咚一聲吞下在嘴裏含了一整天的飯,慢慢爬起來,朝我笑了笑:「我餓了。」
測試他的想法並不是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早已有之,但就在那天,看到他老僧入定般寫出一手鳥爬般的文字時,我忽然就決定將打破他計劃的決定付諸實施。我跑到廚房,將水龍頭開到最大,嘩啦啦的流水衝擊著洗碗槽,這房子的隔音效果並不好,即使是在我的房間里,這聲音聽起來很驚人。
趙勤真沒發現記事本被修改了嗎?
那天他正在房間里練習毛筆字——他的毛筆字實在寫得不怎麼樣,連我的水平都比不上,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將練習毛筆字列入了最近一段時間的重點計劃之中。他練習毛筆字的時候,表情非常嚴肅,面平如水,不起波瀾,我特意觀察過,他一筆不寫完絕對不會換氣。
篤篤篤。
「我不知道!」我看得心裏有些發寒,硬著頭皮吐出這幾個字。
「那個被燒毀的記事本上,我的計劃列到幾分鐘前為止。」他瞟了我一眼,那眼中似乎有某種寒意。
趙勤確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他的生活很簡單,除了上班就是看書,偶爾出去打打球,一般的鍛煉都在院子里進行。他有一套嚴格的作息時間表,每天要做的事,都提前在那個記事本上計劃好,隨身帶的那個小鬧鐘,就依照計劃表提醒他該進入下一個階段的活動。我自己也經常制定一些計劃,在我隨身的包里,就有一個黑色的小記事本,但那些計劃從來沒有真正執行過,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事情臨時改變計劃。我所認識的人中間,也只有趙勤能真正貫徹自己記事本上的計劃,甚至到了有些刻板的程度。比如,在某個晚上,我忽然心血來潮想找人聊天,便去敲趙勤房間的門。他在房內只說了一句「現在是我看專業書的時間」,就再也沒發出聲音。我感到無趣,回到房中,百無聊賴之際,居然也掏出專業書看了起來。正看得入神,趙勤忽然敲開了我的房門,笑嘻嘻地說:「我的休息時間到了,我們一起去玩吧。」我有些不高興:「現在可是我的學習時間!」他滿不在乎地將我從椅子上拉起來:「行了,你的計劃都是一紙空文。」這話弄得我很鬱悶,但又無法否認。
「你說什麼?」我不相信自己的九九藏書耳朵,大聲問。
當我正沉浸在思索中時,一陣沙沙的響聲從身邊傳來。轉頭一看,我眼珠子幾乎瞪了出來——趙勤,他不知什麼時候活動起來,正在記事本上刷刷地列著計劃呢。
然後我們就回家了。
我們樂顛顛地出門了。趙勤顯然是從來沒享受過夜生活,一路上又緊張又興奮,不停地問我哪個酒吧好、進了酒吧該怎麼辦、會不會喝醉之類入門級問題。我心不在焉地敷衍著他,那個黑色記事本反覆出現在我腦海中。
這事情讓我感覺很糊塗。到了常去的酒吧,我點了自己愛喝的一種酒,趙勤跟我點的一樣——估計他也不知道該點什麼酒才好。我們邊喝邊聊,一直到三點。
我成功了?
「睡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打了個哈欠。
「你怎麼不去上班?」我問。
我本來以為他的情況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好轉,現在看這情況,情況反而更糟了,不等他擺脫對記事本的依賴,他就已經先把自己餓死了。當他因為飢餓而暈倒在院子里時,我終於投降了。
「你……怎麼突然醒了?」我小心地問。
「你別說了行不行?」他壓抑著嗓子低聲吼道,「我還差幾百字就寫完了。」
「胡說,我有正經事!」我沒心情跟他開玩笑,把趙勤的情況詳細告訴了他。他專註地聽著,等我說完,他才說:「這不是什麼魔法,那記事本沒問題,有問題的是趙勤。」
「這個交給我保管,」我說,「你別再制定什麼計劃了,也別按這上面寫的計劃行事,想幹什麼幹什麼吧。」
「有空嗎?一起去酒吧怎麼樣?」他笑著問。
趙勤的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迷惘:「我……不知道……」他忽然打了個寒噤,漆黑的眼珠望著我:「我不敢……」
時間久了,我不免產生了惡作劇的想法。這實在不能怪我,趙勤本人是個太好的惡作劇對象,我要是不捉弄他一兩回,簡直是辜負上天製造的這段緣分。
「胡鬧!快開門!」他的聲音里透著說不出的焦躁和恐懼,砰砰地敲門。
這個趙勤,居然在我的牆上刨出了好幾個大洞。
「到底怎麼了?你不舒服?」我又問。
「這應該是一種強迫症的重症現象——趙勤本人可能具有強迫性的制定計劃的毛病,強迫症的患者,明知道某些行為無濟於事,卻還是無法終止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某些行為。我判斷趙勤就是這樣一個特例,他無法終止計劃的制定與實施,即便他自己知道這事很不,但也沒法改變。當他不能依照自己患病大腦的需要做出相應的行為,比如記事本被沒收、計劃被阻止、記事本被燒毀時,他就會出現一些生理上的反應……」
「你這是幹什麼?屁股癢?」我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道。
那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記事本?
「你沒發現記事本被修改過了?」我笑著問。
我買了各種各樣的記事本,它們在趙勤的書桌上堆積成一座小山。
我鬧鐘警鈴大作,強迫自己醒來,猛然坐起來一看,面前站著趙勤。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鬧鐘:5點半。天色已經很亮,趙勤愁眉苦臉地站在我面前,臉上掛著兩個明顯的眼袋,不停地打著哈欠。
最後,我回頭望了望,看到趙勤正抬起頭來,他的眼睛里寫滿了悲哀和無奈。
「趙勤?」我喊了一聲。
奇迹沒有出現。
但我也睡不著。趙勤的腳步聲一直響著,直到4點鐘,我才聽到他回房間的聲音。
「你打算怎麼辦?」良久,我才問出這麼一句。
我終於確定,趙勤無法擺脫那記事本的控制。
「你看!」他拿著簽字筆,將明天將要進行的酒吧活動那一欄刪除。我分明看到一道粗重的黑線劃過那一條計劃,但他的筆剛提起來,那條黑線就消失了。
一進門,趙勤就習慣性地翻開記事本,看下一項要進行什麼活動。我心懷鬼胎地在院子里踱來踱去,用眼睛的餘光觀察他。
「哦……你先睡吧……我還不到睡覺的時候。」他的神情有些茫然,皺著眉頭好像在想什麼。
黑線仍舊很快就消失了。
「是我,趙勤,你睡了嗎?」他的聲音聽不出什麼異樣。
我驚訝地凸出眼球瞪著他,一定是我的表情太離譜了,他搔了搔腦袋解釋道:「最近我老覺得有點累,今天一看計劃本,原來一個月前我就已經計劃好,這幾天晚上要放鬆放鬆——我可以在酒吧呆到三點,你怎麼樣?」他期待地看著我。我馬上反應過來,用力點點頭:「當然,我沒問題,奉陪到底!」
「怎麼了?」我推了推他。
在長濟,與我合租的是一個叫趙勤的年輕人。
我打了個寒顫。
閱讀時間結束了,時間的齒輪咔嚓運行到散步的頁面,趙勤發現門被鎖住,開始用力推門,並大聲叫我,問這是怎麼回事。
我把記事本輕輕放下,悄悄走出房門。
這還不算什麼,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經過他的窗口,看到他正緊皺眉頭在奮筆疾書,我知道那正是他寫日記的時間,正想悄悄走過去不打擾他,卻看到他滿頭大汗,一張臉漲得幾乎成了紫色,屁股在椅子上不停挪動,將椅子壓得嘎吱嘎吱作read.99csw.com響。
我的冷汗冒了出來。趙勤也是臉色蒼白。很明顯,問題出在記事本上。
當時鐘指向11點的時候,我的心也提了起來。趙勤會不會發現記事本被修改了呢?老實說,雖然我修改得很巧妙,可趙勤畢竟不是傻子,就算他習慣於提前一個月計劃好未來一個月每天的工作,但也不至於看不出這麼嚴重的失誤。我已經作好了被他呵斥的準備。
「不能修改。」他似乎是懷疑自己視力似的,使勁揉了揉眼睛。
「看吧,你們自己去看,左邊那間帶鎖的就是,我還要舉20下。」趙勤笑著說。
「為什麼?」其實我隱約猜到了是為什麼,但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誰啊?」我明知故問。
我起身將門窗從屋內鎖死,倒頭又睡。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該睡……」他低聲道。
好在他的臉色還算紅潤,幾天不吃不喝,也沒見瘦,我也就漸漸不再操心這個問題了。
我飛快地跑到附近的五金店買了兩把鎖和鎖扣,叮叮噹噹在趙勤的門上和窗戶上一陣亂敲。他看書看得入神,頭也沒抬一下。
「你說呢?」我瞪著他。
「你把記事本拿走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什麼時候睡覺……」他的神色非常苦惱。
「可還不到計劃睡覺的時間。」他認真地說。
「很奇怪……以前從來沒這樣過……為什麼這段時間的計劃會是空白的?」他用力思索著,不斷搖晃腦袋。
我不理他。
「你幹什麼?」我大吼一聲,抓住他瘋狂舞動的鐵杴。
大口吃完飯之後,依照記事本的指示,他開始進行鍛煉。我原本以為經過這兩天的折磨,他的體力不至於恢復得那麼快。但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就像是神在暗中使力,只用了一天,他就恢復成了過去那個趙勤。
那本黑色記事本就擺在他身邊。
「還滿意嗎?」等我走到院子里,他問。
把趙勤從房間里扛出來,讓他在院子里曬太陽,他維持著打太極的造型生機勃勃地站著——拋開他的身份,如果單從雕像的角度來說,他還是頗為賞心悅目的。但我完全沒心思欣賞這尊雕像,我無數次嘗試著改變他的姿勢,可他硬得就像石頭。我在他身邊走來走去,給我那精神科的同學打電話。
「幫你擺脫記事本的控制唄。」我拉長聲音道。
我顫抖著摸了摸他的胸口——心臟還在跳動,鼻間也有呼吸,只是渾身就這麼僵硬了。
老王走了,我坐在一張竹椅上看趙勤鍛煉,做完俯卧撐,他又壓腿、跳繩,忙個不停,直到邊上一個鬧鈴發出響聲,他才停下來。我以為他要對我交代些什麼,但他只對我點點頭,從樹杈上取下一個記事本翻了翻,抬頭對我說:「我以為你們要10點鐘以後來……我還有些事,你先忙,10點鐘我來找你。」我點點頭,走進屋,忍不住又回頭,一看,他拿著一本《蜀山劍俠傳》在樹蔭底下優哉游哉地看。
回到家,我匆匆洗了個澡,正準備睡,卻聽到院子里傳來腳步聲。往窗口一看,趙勤正在院子里走來走去。
「你真的甘心受這麼一個小本的擺布嗎?」有一天閑聊的時候,我問趙勤。
我來來回回地收拾屋子,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眼皮也沒抬一下。10點鐘,他身邊的鬧鐘響了,他把書合上,拿起桌上的錢數了數,將協議收好,這才走進我的屋子。此時我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我正打算到院子里看書,見他進來,便又坐下了。
計劃?
那記事本就放在趙勤的書桌里,我隨時都可以拿到。當他在院子里鍛煉時,我把記事本拿到廚房,點燃灶火,紙張在火中捲曲起來,記事本的軟皮封面發出一股焦臭味。我將一堆報紙放在鐵臉盆中,燃燒的記事本往裡一扔,很快紙質部分就完全燒光了,比較難燒的封面,也被我細心挑起來,放在火上反覆燒烤,直到它完全變成一堆灰。
咔嚓咔嚓兩聲,趙勤就被我鎖在了房間里。
「計劃是空白的你就去睡覺唄。」我說。
我得意洋洋地走出廚房,卻發現趙勤獃獃地站在院子里,一個太極姿勢打到一半,便不再往下繼續。
「記事本……能還給我嗎?」他聲音微弱地問。
「你說呢?要不我還給你?」我作勢要遞給他,他往後退了一步,眼裡露出恐懼的神情,終於點了點頭。
奇迹還是沒有出現。
「怎麼還不睡?」我隔著窗戶問他。
院子里一共四間房,兩間卧室,一間廚房,一間洗手間,呈半圓形環繞,所有的房門都是老式上將軍鎖的,其中三間房的鎖都敞開著,唯一一間掛著鎖的房子,就是我要租的那間了。首先一看外面我就覺得很滿意,那房子頂上正好覆蓋著大片的香樟樹冠,打開房門進去一看,果然很陰涼,床、桌子和衣櫃都有,鋪的是木地板,只有燈還是老式的拉線式白熾燈。
「到院子里聊聊吧。」他率先出了屋子。
「我們來看房子的。」老王說,「昨天跟你約好的。」
我點點頭。
我很快就睡著了,臨睡前,小心謹慎地將記事本放在枕頭下。
要拿到他的記事本並非難事,他短時間出門從來不鎖門,趁著他出https://read•99csw•com外散步的功夫,我從他書桌的抽屜里找到了那個記事本。記事本里密密麻麻寫滿了他每天的計劃,最新的計劃已經列到了一個月以後,每天都有不同的工作,但也有些部分是完全不變的,最重要的是,在所有的計劃中,除了散步和鍛煉、看書之外,沒有任何娛樂活動。
一個念頭猛然躥上我的腦海,我禁不住邪惡地一笑。幾乎沒有猶豫,我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簽字筆,在每天的計劃中添加了一項:每天晚飯後的時間,他固定用來學習,學習的時間從7點到10點,10點以後就是看小說,11點準時睡覺。我在「看小說」和「睡覺」這兩項任務之前,加入了一條「上酒吧喝酒」,時間一直持續到凌晨三點,然後將睡覺的時間改為4點——趙勤為人細緻,整個記事本沒有任何修改的痕迹,幸虧他寫字的間隙很大,行距很寬,我將字寫小一點插|進去,雖然看起來稍微擠了點,但因為刻意模仿了他那一手爛字,還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至於睡覺的時間,將「11」改成「4」,那實在是很簡單的事,完全看不出修改的痕迹。
砰砰的聲音更加劇烈,接著又漸漸變得稀疏和微弱,終於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敲擊下,聲音徹底消失了。門窗安靜下來。
「垃圾堆。」我胡亂說了個地方,話音沒落,他已經如同離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我連忙跟著跑出去,只看到他的背影在巷子口一閃就消失了。這傢伙,平時真沒白鍛煉,這個速度,去奧運會都可以拿冠軍了。
「你不會一晚都沒睡吧?」我試探著問。
我也不敢送他去醫院,萬一人家問起病因,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回到家,他仍舊處於迷茫狀態,嘴裏念念有詞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將他扔到洗手間地板上,費勁地剝去衣服,拿著水龍頭朝他一陣猛衝,用了超量的沐浴液,將他反覆洗刷了好幾遍,這才將那股惡臭從他身上洗去。等我幫他換上乾淨的衣服,再將手指的傷口包好,他似乎清醒過來,朝我笑了笑說:「謝謝……」
「那現在怎麼突然能動了?」
既然一切都是記事本引起的,我只好儘力挽回我犯下的錯誤。我從商店裡買了一個和原來的記事本一模一樣的黑色軟皮本,塞進他的手心裏,期待奇迹出現。
每到一個城市,首先要解決房子問題。我一個人,隨身物品也不多,住一套房間太浪費,每次都是和人合租。
「趙勤,聽得到我說話嗎?」我問。
我張口結舌站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乞求地望著我,雖然沒說話,我卻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讓我將記事本還給他。
他什麼也沒發現。
「哦?」
「這房子是我爺爺傳下來的,我父母在城區買了新房子,但我喜歡這裏環境幽靜,就一個人住在這。不過這裏太安靜了些,到晚上的時候,因為沒有路燈,到處都漆黑一片,所以我想找個人一起住,這才把這間房租了出去……在你之前,來了好幾個看房的,我覺得都不太合適,你給我的感覺很氣味相投……對了,你是做什麼的?」他說了半天才問我的工作,我不由覺得有些好笑,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我們就這麼聊開了。他是個很爽快的人,說話直來直去,看得出沒什麼城府和心機。我們聊到各自的工作,他無限感嘆地說:「忙啊……哪個行業都不輕鬆,一不留神就落伍了……時間很重要,你看,」他舉起手中的記事本,「我把要做的事都計劃好了,就按照這個分配時間,本來計劃中你們是10點鐘來,在這之前我要先鍛煉,再看一會書,可你們提前來了,我不想打亂自己的計劃,招呼不周……」說到這裏他自己也笑了,我們笑成了一團。
「怎麼辦?」趙勤手足無措地看著我。
於是,我的目光轉向了他的記事本。
我快步走開了。
唯一剩下的辦法,只有讓記事本消失。
像這樣無所事事地在院子里瞎轉悠,這在以前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趙勤的各項計劃之間時間接合非常緊密,從來不留下可以揮霍的縫隙。今天他能這麼無所事事,都是因為我——我沒有估算好時間,從酒吧回到家中,還有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富餘,這半個多小時我沒有任何安排,直接跳到4點讓他睡覺,習慣了計劃的趙勤,當然會有些不習慣了。
他沒有任何反應。
「什麼?」他的眉毛挑了起來。
響起了敲門聲。
「那算了。」他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於是,在嘩啦啦的水聲中,他不疾不徐地寫著毛筆字,我悶頭不響地跑到廚房,關上了水龍頭。
第二天晚上,我們又去了酒吧。
他執筆的手停了一下,又繼續飛快地往下寫。
不,當然不能還。再這麼下去這個人就真的毀了。如果說開始只是出於惡作劇的心態,現在看到他這副模樣,我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把他從對記事本的依賴中解救出來,再說,那本記事本那麼古怪……我迅速返回房間,將枕頭下的記事本拿出來塞進口袋,這才放心地去了洗手間。
他就順著我這一捅之力,倒了下去。倒在地上仍舊維持著那個不完整的太極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