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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nny flower

Jenny flower

作者:程可
本說今天早晨要去嘗嘗上海有名的糍飯糰和豆腐花,但是老店的人氣太旺,隊已經排到街角路口的拐彎處。姚童暻喊開車的司機在路邊停下,隨便找了個包子鋪買了兩個牛肉包子,剛蒸好的包子用報紙包著,滾燙的溫度。他等著包子變得涼一些,望向窗外各種各樣的路人,沒一會兒他敗給了巨大的飢餓感,迫不及待地撕開報紙,白麵皮上印上了一些淺色的油墨字,姚童暻也不在乎,幾口就全吞下去了。
「能不能再快一些?」阮太太這會兒趕著回家,嘴裏不斷咕噥著,她心裏總怕遲了。
那不是一般的日光燈,那是高強度的白光探照燈,房間的中心有一個籠子,裏面有個人半身赤|裸的被綁在針板上,她身上還留著洋裝的殘骸,白色的絲|襪上爬滿了裂痕,一粒鍍上金色的紐扣滾到了籠子外面。
「抱歉抱歉,我來晚了,」姚童暻還沒走到桌前,就頻頻彎腰,露出一臉的歉意。
「還有你不知道《Gone with the Wind》的結局,這就是證據。」
阮太太近來迷上了外國人的東西,從生活娛樂、飲食、到首飾、傢具,都想學著洋人的樣子。花園裡種植了大片的薔薇花,從白色過度到深粉色,修建得很整齊,乍看下反倒不是很真實,一旁的樹也按照外國的修剪方式,變成了一個奇怪的橢圓型。
拿鐵的香味浸透在空氣里,細膩的白色泡沫浮在棕色的咖啡上,姚童暻喝了一口溫熱的咖啡,全身好像都舒展開來,他率先開了口,「等下就去見她嗎?」
阮太太兩天未歸家,她留給僕人口信說要去朋友家。那天她走得急,甚至都沒有等到阮元生從外面應酬回來,親口和他說。這其實是不合規矩的,但是阮太太無法顧慮太多,自從那天她見過宗文芝之後,心中就像有毛線纏繞著打了好幾個結子,解不開也找不到頭。
要去哪裡呢?已經回不去了。
「宗文芝,文化的文,芝麻的芝。」
「姚先生今個兒怎麼會來?」出來迎接的正是宗文芝,她穿著荷葉邊的蕾絲襯衫,下身是藍白相間的條紋大擺裙,脖子上一條顏色純正的珍珠項鏈。黑色的長發落在腰際,就算是這副洋氣的裝扮也擋不住她滿身透露的古典氣質。
「給你。」兩個字斬釘截鐵地從嘴裏吐出來。
阮太太不說話,雙手捧著花推到了宗文芝面前。天堂鳥、紅掌、百合、扶郎、玫瑰、黃鶯、泰國蘭,各種顏色互相承托,一副雍容華貴的樣子。花束內插了一張卡片,奶白色的硬質紙張上手寫了兩個英文單詞,宗文芝看見那兩個單詞,露出了一臉不解的模樣。
白花花的紙張有些扎眼,上面用藍黑色的墨水繪製了一幅日曆表格,每個空白的小格里還細細地記錄了很多東西,密密麻麻疊在一起的小字很有壓抑感。仔細俯下身一看,全都是關於宗文芝唱戲的事,哪天唱了什麼,又有哪裡聽起來很別緻,完全是聽戲的心得。
「什麼事?」這邊的阮元生心中一涼,不自覺地捏緊了手中的茶杯,不好的預感總還是應驗了。
「她還懂洋文?」阮太太稍稍有些驚訝地移開杯子,她本以為只是個戲唱得好的年輕女子,想來也沒有多高的學歷,大概姿色還不錯。
「其實也就是一時興緻來了,變化一下唱法,添點花色罷了。」宗文芝很是謙虛,她禮貌地笑了笑,不過這一笑,牽動出一臉愉快的神色,就連深邃的眼窩裡也漫出滿足氣息,「還好大家喜歡,願意來聽。」
「還真是要事,」畢新余收了笑,在對面坐下來,他鬆了松西裝領帶的結子,微微搖了搖頭,「這事兒很難辦啊,阮先生一定要配合。」
現下阮元生的內心還不相信自己的家裡有內鬼,他覺得這一定是冤案一樁。但是事情進行到這個地步,他根本無法拒絕這個殘忍的要求,現在是要他用某一個人的性命去換阮家上上下下二十幾口人的命。阮元生的心裏迅速閃過自家宅子里的那些臉,總是穿著華貴性格刁鑽的妻子,一臉正派私下卻吞了不少私錢的廖管家,幾個從杭州買來的小丫頭,廚房剛換半年的掌勺錢師傅……
「別說這麼見外的話,」阮太太走上前一步,抬眼四處打量起來,「平常元生也麻煩你經常照顧了。」
腳步聲由遠及近,然後很快的一個清瘦的身影映入阮太太的眼底。他大概快要三十歲,長得很是英俊,就是舉手投足間有些女氣,穿著一件傳統的深灰色袍子。
阮元生被帶到樓上的一個房間,他細細地打量著這間屋子。牆上是幾對杏子紅百褶綢緞罩壁燈,昏黃的燈光撐起了整個空間,厚呢窗帘內還有一層薄薄的麻布帘子,上面綉著精細的暗花,一看就價值不菲。雖然裝修得很奢華,房間里卻只有一張橢圓型的長桌,一旁整齊排列著幾對木椅,連資料架都沒有。
後台擁滿了人,花籃接連排列在化妝間的桌子上,上面的卡片上多寫明了是給宗文芝。阮太太也帶了花去,她靜靜地等在門外,聽著宗文芝乾淨細小的聲音夾雜在男人高調的叫好聲中。阮元生今天沒有來,他前幾天出差去了外縣,預備今天深夜到家。
阮太太昨天一宿沒睡,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明天要見的人,心裏一陣悶氣。半夜喊張嫂做了一碗火腿粥吃,結果沒吃幾口就給倒了,說到底還是心裏有結沒打開。
「我現在要知道原因,全部的原因。」阮太太比之前稍微平靜了一些,她滅了手裡的煙。
阮太太和李潮靜離開咖啡館已經接近四點,她們坐在車裡,互相沒有說話,顯得疲憊萬分。尤其是阮太太,一直眉頭緊鎖,上車后便閉緊雙眼,不像平常那般望著窗外的風景。
明天還有文芝的演出要去看。阮元生這樣想著,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容,他好似看見宗文芝那張溫柔的臉。
這次還是畢新余派來的人,風風火火地衝進茶社,說話的時候卻像舌頭打結,怎麼也解釋不清楚。阮元生不得已和約好的朋友道歉,坐上車又去了之前去過的那棟「荒宅」,很明顯的,這次的氣氛比較上次緩和了很多。
「你……」阮太太看著彷彿被蒙了一層白紗的房間,光線混沌。雖然東西規整得好,但是一眼望去空蕩蕩的,大大的書架上只放了一排不到的書,「我是來說正事的。」
花邊窗帘是淺綠色搭配了暗粉色的花,李潮靜感到窗外明媚的陽光,雖然窗帘不厚,卻也變成了一個分界面,將那份喧囂隔絕在了另一個介質里。有時李潮靜試著拉開窗帘,但是從縫隙里洶湧進的光線,帶著某種迫切的吞噬感,讓人懼怕。
的確,周啟宣考慮到李潮靜的身份,是大司令的女兒,只要查明她的確和這件事沒有牽扯,至少不會冤死。但是這種結局讓留下來的人又作何感想。周啟宣到死也沒供出一個同伴,周啟宣雖然是在政府工作,但是並不是核心部門,能到手的消息並不多,他主要負責安排各種打擊活動,但是要摸清這裏的情況,一定還有一個搭檔。
「不是我不相信你,事實已經很清楚了。」
「張嫂根本連字都看不全,何況是這26個歪七扭八的字母,她更是一概不知,所以她錯認為那和我們平常看的書一樣,是從左往右翻,所以才會從結局看起。她不曉得這種全英文的書,和我們平常讀書的方向是反的。
這一套話是阮太太吃午飯的時候,和李潮靜兩個人商量好的。為此阮太太還特意趕去找姚童暻要了票子,那時她又見到了宗文芝,他們正好在討論綵排的事情。宗文芝穿著戲服袍子,內料子是紅地牡丹紋庫緞,立著的領口還有綉著別緻的綠蓮。她頭上插著一根玉簪,笑得很恬靜,阮太太看得出神,最後驚覺那笑容里有抹邪氣。
午飯選在了福州路上的外國餐館。那裡阮太太常常和姐妹們去,對菜色也比較熟悉,她覺得這種狀況下,還是熟悉的地方比較有安全感。
九*九*藏*書「是阮元生。」

05

「能借我們看個半天嗎?」阮太太沒有想到,還會有人這般喜歡宗文芝。她直直地盯著那個本子,說話時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聲音像是輕輕地浮在空中,找不到平衡感。
「到底怎麼一回事?」
「難怪我們元生每場都不落下,也是你唱得好。」阮太太拿起一旁銀色的夾子,分出一些意麵到自己的盤子里,隨口扔下這麼句話。
閃電的光線異常強烈,如同白晝瞬間划亮大地。一個悶雷之後,臨西的落地窗被敷上了大量的雨水。圓圓的雨滴迅速聚合到一起,然後像脫力的屍體一樣迅速下墜。
宗文芝走上前,擰開了鎖著的門,她背對著阮太太,用同樣輕的聲音回話:「我之所以和你說這麼多,因為我們明天清晨便會去端了阮家,我知道阮元生今晚回來。你們很難逃,不過我既然告訴你,便給了你選擇的路,快些回去吧。」
「騙人,」阮太太立刻開口反駁,「你們搞錯了。」
「聽起來是不可能,但的確如此。你點完單后,曾經去了座位旁邊不遠處的洗手間。」
「雖然你本人沒有問題,但是你家裡的確有共匪的親信,所以你去找他出來。」畢新余很快喝完了杯子中的酒,立刻又倒出一些加滿。
宗文芝不發一語,她覺得這個局面很難對付,不論如何都猜不透這個只重視那些奢華享受的阮太太,怎麼會站在自己面前一步步追問。
良久的沉默之後,宗文芝才緩緩開了口:「是張嫂來找的我,她發現我是共產黨,說要加入我們。」
「還沒有,最近時間……」
「我有事要說。」
這邊張嫂本還在收拾餐桌,但她聽著太太的口氣不大好,手腳利落地拉起來了深藍色的天鵝絨窗帘。
他還在。阮太太這樣想著,就這麼看著閉目養神的丈夫沉默良久,她知道之後下來的對話會很坎坷。
這回阮元生更覺哪裡不對了,平日里話都不多的張嫂,今天竟然反過來說自己。雖然看上去是關心,但是語氣卻陰陽怪氣的,帶了數落的性質。張嫂不等阮元生回答,徑自欠身往後院走。
「張嫂知道要找內鬼之後,決定要代替我的身份。她最後跟我說,阮元生喝醉總喜歡泡一杯濃茶,這樣其實很傷身體。」宗文芝走到柜子旁邊,拿出自己的小包,從夾層里拿出一張小紙條遞到阮太太面前,上面是張嫂的字,「她教我做了白菜湯,是解酒的。
李潮靜沒有停止手上翻書的動作,她的聲音不輕不重,不帶任何感情,像浮雲一般空靈:「之前說過的,誰都不見。」
之前幾個星期,但凡是阮元生開會討論出有改變行動計劃和突擊行動的日子,都和宗文芝改變唱腔的日子很接近,前後只有一兩天,緊接著阮元生他們那邊的行動就總是撲個空。大概是怕被發覺,這其中也有沒有改變唱腔的日子,也就是說阮元生那裡也有行動成功的時候,但宗文芝也有過因為生病而找了B角頂替。這唱腔中的秘密,還有各種暗地裡進行的複雜的交流和下套,都是阮太太無法想象到的。
不停搖著頭的阮太太無法再多說一句,她手裡握著的,是完全不同的秘密。
「這是我們截到的密碼信息,解出來的意思你也看到了,明顯是個共匪。他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接著「啪」的一聲,廚房的燈也滅了。
阮太太找到李潮靜,是在一個周日的午後。那天李潮靜正在讀小說,管家劉叔來敲了她的門。
李潮靜見氣氛不太對,就出來打圓場,她重又抬出一張笑臉,說話時還微微傾下身子,衣服擠壓出皺褶:「這位太太是我很好的朋友,她和她丈夫都很喜歡文芝,也就是想要多了解了解她嘛。
出乎意料的,廚房裡竟然傳來了聲音,他心裏一陣驚悚,因為大深夜的,那個人並沒有開燈。他打開了歐式的仿古壁燈,暖光下的身影是自己的妻子,這樣一幅景象大概好些年沒有出現過了。
一提到宗文芝,這個姓荀的男人眼睛立刻亮了,他自豪地點點頭,示意她們在外面等候一下,自個回到屋子裡去了。沒過一會兒,他就小跑著回到長廊,從大袖口裡掏出一個本子。黑色軟皮封面的本子,看起來是高級貨,他先前已經用手夾住其中一頁,這會兒攤開給李潮靜她們看。
黃包車夫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這大深夜的,已經是最後一筆生意,便是想要拚命去跑,趕快回家。可惜一天的疲憊下來,腿腳已經跟不上。
「荀先生?」李潮靜沒有進屋,通過木質的格子窗口朝里喊。
被提到這個問題,宗文芝好像點尷尬,她急忙接過話題,自己解釋起來:「後來他們和我解釋,那天周啟宣,就是後來被抓的那個,除了……」
「名字倒是不錯,」阮太太說著違心的話,甚至還硬是扯出一個笑容,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她的神情滿是荒涼,「那麼我們過會兒就去看看吧。」
「我們截了一批共匪,對方跟我們說,有個大線人是阮先生家裡人。」
李潮靜曾經聽父親提過,和周啟宣合作的是個女人,代號「珍妮花」。她異常狡猾並且歹毒,在她心裏,組織的存在比任何東西都重要,如果讓她去送死,大概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這次畢新餘一早就在門口站著了,他臉上那股子傲氣勁完全找不到痕迹了:「阮先生,我們的特別調查組已經查清楚了。」他邊說他引著阮元生往屋子裡走,腰一直微微彎著。
姚童暻住在一棟組合洋樓里,清晨鬧鐘響了兩次他也沒能爬起來,最近的排練實在很累人。隨行的助手來提醒他要去見阮太太時,他才突然清醒過來,趕緊爬起來穿衣漱口。姚童暻在國外待過一段時間,也是個喜歡趕時髦的人,雖然興趣是戲劇,打扮上卻從不選擇那些長袍馬褂。今天他翻著皮箱裡帶來的衣服,反覆比對才挑中兩件。短袖襯衫外面搭配了一件正流行的背帶西褲,臉上那副棕色的小圓眼鏡也是洋貨。
畢新余見阮元生不接話,朝外面一招手,在外等著的用人端了東西進來。兩個玻璃杯子被放到了桌上。小竹籃里墊了一層白紙,裏面放一瓶洋酒,畢新余動作迅速地拿出酒瓶,拔出塞子,接著往各杯里倒了一點。然後稍一歪頭,睃了女傭一眼,對方立刻從方形的雕花玻璃器皿里夾了冰塊加進去。
「沒什麼,你繼續說。」這次的笑容很勉強。
由於阮太太誇張的動作,宗文芝一時之間有些不知所措,她慢吞吞地接話:「是看得懂,但是這個花是要給誰的?」
「是啊,這是舅舅前幾年帶回來的書了,聽說很悲情又很長,拖了很久最近才開始讀。」宗文芝伸手接過姚童暻遞迴來的書,滿眼珍惜地輕撫著書。
一張折起來的白紙被攤開在桌上,上面是非常漂亮的楷體,字與字之間的間隔掌握得正好,看著很舒服。那是畢新余的字。
阮太太將番茄塞肉先切好,然後用叉子叉起送入嘴中,動作優雅得無可挑剔:「你們要演牡丹亭?」
戲一聽完,王老爺子就引著阮元生去了後門,三輛黑色的轎車已然停在那裡。打頭那輛的車窗搖下一半,畢新余的秘書露出臉來,塗得油亮的頭髮成了中分,粉白的臉上露出虛假的笑容,好像只是肌肉牽扯出的一個弧度,阮元生突然覺得他這張臉很滑稽,心下竟然輕鬆了一些。阮元生抬腳坐進第二輛車裡,微微昂起的頭飽含著不屑。
「嗯?」李潮靜大概太久不和人交流了,反應都變得有些遲緩。她停頓一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起身喊來了管家,「你去把家裡留著的松仁餅準備好拿來,再準備兩杯紅茶。」
「別想那麼多,先把飯吃完。」李潮靜心裏很不是滋味,她知道現在的狀況變得很滑稽。消息是宗文芝依靠阮元生得到的,然後傳給了周啟宣,最後由周啟宣組https://read.99csw.com織,摧毀阮元生的行動。這裏還有兩個搭配條件,李潮靜是周啟宣的妻子,她的好友趙佳為是阮元生的妻子。而那個最成功的女人宗文芝,現在還安好地存在著,不僅這樣,她很有可能立刻都會要了阮家主人的命。
「這點常識還是有的,畢竟元生那麼喜歡。」
但是今天阮元生並不是真有那個閒情逸緻去聽戲的。國防部的畢新余早晨九點剛過就打來了電話,說是有要緊事說,下午讓他先去找西街的王老爺子聽戲,結束了自會有人接應。要說阮元生也算是政府的高層,但是今天畢新余的口氣很是傲氣,像是要騎在自己頭上了。這讓阮元生感覺很不好,下午聽戲的時候一直持續著心神不寧,就算是他最喜歡的小旦上台時,也沒了那份心情去叫好,身邊上好的龍井茶是一口沒動,更別說小漆器盒子里裝著的小零嘴了。
「我直說了,」阮太太也不顧忌,跟著坐在了床邊,她看見李潮靜的床頭有玫瑰煙,拿過一支用牙齒咬著找火。管家此時正好進來,他放下紅茶和一小瓷碟餅乾,然後幫阮太太點了火。灰白色的煙霧環繞上升,空氣里有股子混著煙草味的玫瑰香,「周啟宣喜歡聽宗文芝的戲吧,你有陪他去聽過嗎?」
阮太太感到心臟被重重一震,驚訝撐開了雙眼,她腦子裡一片混沌。
大廳里連個僕人也沒有,地毯吃沒了足音。阮太太心慌意亂地衝上二樓,拉開書房的門一看,阮元生在裏面,他仰頭靠在藤條椅上,微微晃動著身軀,一前一後地搖動著。
最後車子停在了一個不太熟悉的地方,這裏既不是什麼咖啡館也不是政府的辦公樓,地方有些偏。庭院里是及腰高的雜草,蔓延開一片翠綠,牆頭也裹纏著許多彎繞的樹枝,從外面看像是荒廢很久的老宅子。再往前幾步,才發現是別有洞天,兩棟小樓外有專人把守,由於拉著厚厚的呢質窗帘,所以無法看到屋內的狀況,建築物看起來很新,可能是之後改建的。
「是您認識的,阮家的夫人。」
清淡的菜粥配上蛋餅,阮元生邊吃邊讀著桌上擺好的報紙。
「都說是你搞錯了。」阮太太語氣很鎮定,她沒有推開抱著自己的阮元生,但是口氣堅定。
「你說我找?」
「還有,」不知何時,畢新余已經起身繞到了阮元生身邊,他俯下身,用極小的聲音耳語,「不要妄想逃跑,你們家那棟宅子,已經被監視了。」
「怎麼回事?」
結果棋還沒下完一局,事情就發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轉,內鬼抓到了。
半鏤空的花邊桌布上幾隻精緻的餐盤,白色的盤子邊緣還有深藍帶金色的修飾。矮矮的帶耳茶杯里裝著紅茶,宗文芝把配好的方糖加進去。由於客人不多,菜很快被端上來。煮蘆筍、番茄塞肉、奶油拉絲蝦卷、煎魚外加一份雞肉蔬菜沙拉。主食要了大分的蛤蜊意麵,三個人分。
那是阮元生熟悉的臉,那又不是阮元生熟悉的臉,因為那上面被刀劃出一個大大的叉形傷口,血還沒完全凝固,髒兮兮地在皮膚上緩慢地移動。
李潮靜現在住在一棟二層小洋樓里,她帶著她五歲的女兒。這家的男主人是個名叫周啟宣的人,在幾個星期前被認定是政府部門的內鬼,私下處理了。後來聽人討論,最後也沒能保住全屍,屍體被損毀得很嚴重,逼問的時候遭到了非人的虐待。
車子搖搖晃晃地停在阮家宅子門外,阮太太掏出一張鈔票塞進他手裡,嘴裏連連念著「不要找了」,跨下車后三步並兩步地進門。她第一次覺得花園裡的蟬鳴如此喧鬧,就連那些修建整齊的花圃都變得很礙事,宅子里的燈光好像比平時微弱,阮太太希望這是自己的錯覺。
阮太太望見這幅景象,心裏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她下意識地將身體往柔軟的棕色沙發里縮了縮,身上的水漬紋緞小旗袍跟著動作皺了起來,「張嫂,去把窗帘拉起來。」
「我沒問題,就是不知道宗小姐有沒有空了。」阮太太露出一個溫軟的笑,這句話是聽不出一點敵意。

01

「還有呢?」
「不會錯的,她的身份證實過了,其實她還去國外留過學,故意裝成鄉下人的樣子,」阮元生知道太太很喜歡這個看似忠心的用人,他努力用溫柔的語氣平緩她的情緒,「我親眼看見的,她穿著洋裝,完全不是在我們家幫忙的張嫂的模樣。」
——珍妮花。
「她叫什麼?」
對阮太太來說,現在的真相已經很明顯了,如果硬要說是巧合也可以,但是她無法相信。阮太太在出門前,曾偷偷翻過阮元生的記事本,那上面記錄的事情看著簡單,但是搭配旁邊的符號就會知道其中的奧秘。某次阮元生喝醉之後,細細和太太解釋了記事本上符號的意義,雖然阮太太不關注他工作上的事,但還是憑照記憶在私密的本子里記錄了下來。

04

阮太太坐在桌子對面,聽得很不真切,她心中逐漸泛起讓人恐懼的猜測。
阮元生在腦海里記下了這個代號,他覺得這三個字初看庸俗,讀幾次之後卻略顯詭異。
「這樣方便嗎?」問題被丟了回去,她不動聲色地一口接著一口喝著咖啡。
「哎,對了,現在時間還早,不如我們就去街角那個小咖啡館聊聊。」他說罷就邁開步,也沒多問李潮靜她們的意思,性子倒是真急。
「先聽我說吧,」阮元生睜開眼,從椅子上下來,然後輕輕擁住了面前的女人,用極小的聲音在她耳邊說,「你不在的時候,有個人死了。」
阮太太的腦子裡,像是按下了某個重複播放鍵。
「這是?」她拿出卡片,上揚的聲音傳遞出真切的疑惑。
阮太太一下覺得自己原本優越的內心突然縮小成一個點,洋文她也只是學懂了一些而已。
「潮靜,這麼多年,你還不相信我的想法嗎?」阮太太也有些急,她喝下了剩下的紅茶,好言好語地哄著李潮靜,希望她可以幫忙。

03

庭院里種了很多樹,層層疊疊由深到淺的綠。靠近中庭的地方還有一個小池塘,裏面開著幾朵夏蓮,嫩黃和白色的花朵飽滿而新鮮,碧綠的蓮葉下游過幾條紅色的小金魚。
「張嫂說有一回,阮元生喝醉了,對她很是溫柔,只那一晚她就動心了,想著世上只剩下他對自己好了。雖然阮元生一早起來全都忘了個精光。她碰巧發現我有問題,不希望我連累到阮元生,所以才那樣做。我和阮元生提過想要在政府工作,因為我表達得很迫切,他大概真的相信我,想要拉我進政府,也會分析眼下的形式給我聽,我的消息就是這麼來的。
沒等宗文芝回話,她就加上一句,還是那個咄咄逼人的語氣:「可是為什麼她連書都不會讀?」
阮太太拉開化妝間里的椅子,順手反鎖了門。頭頂一盞簡潔的圓盤玻璃燈,暈開昏黃的燈光。她稍一挑下巴,示意宗文芝也坐下,但是對方遲遲沒有反應,還是僵僵地站在門口的位置。
——下周行動取消,會議改在蘇州。
「可以的。」立刻得到了應答。
「你們沒有心。」阮太太輕聲細語,她覺得力氣全被抽個精光,一滴都沒剩下了。
阮太太沒等她說完,就開口打斷,語氣里竟帶了些笑意,接著她真的笑了出來,眼睛眯成一條縫:「我就知道是這樣。」
前面的女人頓了腳步,她肩膀微微有些顫抖,阮元生更是疑惑起來,不會是哭了吧。結果張嫂回過身來,是一臉沉穩安靜的淺笑,她微微欠身重又朝外庭走去。
阮元生呷了一口酒,抬眼看著語氣悠閑的畢新余,內心的寒意隨著對方的話語擴散開來。他一瞬覺得彷彿被幾萬雙眼睛直視著,那些眼光把自己逼得九_九_藏_書透明。
見面的地點選在南京路上的一家隱蔽的咖啡館,旁邊是兩家冷門的高級服裝店。姚童暻到的時候,阮太太已經等在裏面。她穿了一件深綠色的水漬暗紋旗袍,改過的半圓衣領上別了一顆珍珠扣,耳朵上一對罕見的墜子,嫩黃色的鑽石外圍鍍了鏤空的金色罩子。
阮太太嘗了一口碗里的食物,她覺得味道正好,關了火。
會是他們中的一個嗎?還是那個人不起眼到自己根本回憶不起來。
那天,阮太太留下吃飯,菜色很豐盛。醬汁鹵的兔肉、糖醋小排、銀耳蓮子羹、百合牛肉卷、金針菇蝦仁餅,小餐桌上已經被擺得沒有空隙,幾個樣式相同的盤子並列在一起,淺藍色的花樣被燒制在了靠近盤口的地方,盤沿處是一圈金色的邊。
姚童暻拿起桌上的帕子擦了擦嘴,然後轉臉對著阮太太:「那你應該和阮先生一起來聽聽看,宗小姐每場可都唱得不一樣。」
畢新余伸手指了指紙張的最下方,那裡還有一個署名,「對了,這個就是他的代號,不過不確定是男是女。」
姚童暻用叉子卷了滿滿的意麵塞進嘴裏,嘴角印上了淺紅色的醬汁。他吃得不亦樂乎,壓根忘記了旁邊坐著互相還不熟悉的阮太太和宗文芝,沒有人開口說話,氣氛很是古怪。
「宗小姐,下個星期的演出你緊張嗎?」對話終於算是起了一個頭。
「這……這也不一定是好事,」姚童暻手裡還拿著咬了一半的奶油拉絲蝦卷,他情緒突然有些激動,講話都磕巴起來,「就幾個星期前被抓的那個共匪特務,也是宗小姐忠實的聽眾,結果害得宗小姐還被懷疑。」
姚童暻畢竟還是和阮太太的關係更親近些,所以當阮太太提出想借姚童暻的關係認識一下阮元生在魯寧戲班看上眼的女人的時候,他立刻就答應下來。當然阮太太說得很好聽,她說如果對方是個正經姑娘,她還想幫阮元生說來做二房姨太。由於阮太太到現在三十幾歲也沒有個孩子,多半是不能生了,姚童暻覺得自己這個同學也是可憐,能做到這個份上不容易,也就儘力去辦。

06

姚童暻顯然沒有那份心情真正選書,他拿著架子上的書,隨手翻了幾頁就重又放下。姚童暻最後繞到了宗文芝坐著的小書桌前,先是拈起象牙制的小人像把玩,一會兒又拿過攤在桌上的書讀了起來,這次倒是看得仔細了些。
張嫂的回答不同往常,阮元生聽著覺得彆扭,歪過頭看她。張嫂還是低著頭,緊鎖著眉頭,一雙杏子眼不知為何看起來甚是悲傷,抿緊的嘴邊有兩個深而小的酒窩。其實張嫂才過三十歲,比阮太太還小兩歲,但是她之前已經結婚有孩子,所以大家才喊她張嫂。張嫂不是上海人,她家本在北邊的小城,日軍掃蕩的時候,一家只有她和弟弟活了下來。兩個人輾轉來到上海謀生路,阮太太看她能幹,就收她回了阮家。
映入眼底的首先是那個繪有夢幻好萊塢明星Lana turner的廣告牌,再轉過去是一家影院,造型摩登前衛。這周上映的是張愛玲編劇的《太太萬歲》,姚童暻看著大大的宣傳牌,輕蔑地笑了一聲,這撥子演員他都不喜歡,硬要看的話只有蔣天流說得過去。書店就在影院正對面的位置,圓形的招牌上繪製了「天海外文書店」幾個大字。
阮太太退後幾步,重又坐回靠椅上。她從包里掏出一支煙,點開后深深吸了一口:「我去調查的時候,有個服務生告訴我,他因為很喜歡你,所以那天一直看著你,他發現你一開始一直在讀結尾的地方,不停地往前翻邊看邊回顧。後來你喊他過去要加咖啡,他記下了那本書的名字,就是《Gone with the Wind》。
「只能給你一周的時間了,若你找不出,就交給特別處理部的王部長,你應該知道那種逼問不好受吧。到時候,你們全家都要被審問。」
「佳為,」阮元生在那邊先開了口,他喊了妻子的名字,他從她踏進房門的那刻起就知道是她,「你去哪兒了。」
阮太太感到血管里的溫度突然全被抽掉,她手腳冰冷,無法回應對方的擁抱。事情開始往她無法控制的地方發展了,她現在毫無頭緒,一頭霧水。本來拼了命弄清的事,現在看來又蒙了一層紗。
這天是夏日里難得的陰天,氣壓讓悶熱又增進了一些,店裡和外面的溫差很大,姚童暻感到自己的皮膚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大概因為光線不好,每張桌子上擺放了一盞小檯燈,白瓷的外罩上繪的卻是西洋畫,阮太太已經打開燈等著,桌子周圍一片柔和。
「我很感謝她,也覺得很不安,那天她去執行最後的任務,穿著我們給她準備的洋裝,在鏡子前照了好久,明明知道生命快要走到頭了,還是仔細描眉,像是要去與戀人會面那般。」
「我和朋友來逛逛。」姚童暻向旁邊挪了一步,阮太太微微頷首算是打了個招呼。
「怎麼講?」
姚童暻吹了吹咖啡沫子,睜圓了眼點點頭:「那是啊,她在國外念過書的,是個古董商的女兒。不過一心就喜歡戲曲了,所以進了魯寧的戲班,不過唱得的確是好。」
「你該不會想,我找了張嫂來當替身吧。」宗文芝分析這種可能,心下開始藐視這次的對談。
「不如我挑完書,大家一塊兒吃個午飯吧。」姚童暻撅著嘴,微皺眉,挑選想要買的書。語氣輕鬆地發問。
「跟我你還客氣,」阮太太輕輕一笑,招手喊來了服務生。
「我要趕快回去,」阮太太在吃了幾口後放下筷子,碗里還剩下半塊糖醋肉,她用手抵住太陽穴,手臂上套著一隻通透碧綠的玉鐲子:「我怕……我怕元生。」
「你等一下,」阮元生在心裏盤算著,難道是找內鬼的事情暴露了,她藉機表達自己的不滿?但是無論怎麼懷疑也不會懷疑到她頭上去,「張嫂,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您剛才說的,聽起來我的確很有嫌疑,但是上次我也說過了。周啟宣出事的時候,我曾經被抓過,但是因為時間對不上被放出來了。」宗文芝並不慌張,她一字一句地辯解著,面部沒有過多的表情。
「你又怎會降了檔次,若你沒有水平,也不會讓你去唱那杜麗娘。」姚童暻獻媚地笑了笑,他伸手一揮,還翹起了蘭花指。
「去吧,是你的腰椎病吧,」阮元生也沒回頭,繼續翻動手中著報紙,象徵性地關心一下,語氣沒什麼波動,「有好一些吧。」
「我原本以為張嫂和你是一夥的,」阮太太突然轉變語調,每吐一個字都帶著強烈的恨,她倏地站起來,一步一步逼向宗文芝,「但是很顯然,她根本不可能勝任這些。元生跟我說查出她的身份,甚至還在國外待過一段時間,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家閨秀,只是為了偽裝才來了我們阮家,編了故事。」
在回家的路上,她腦海里一直響起宗文芝那句,快些回去吧。
「和日夜操勞的老爺一比,就沒什麼好提的了。」
「但是她只想幫我,來的時候就說好要犧牲,那個時候我正好被周啟宣的事情調查。組織里認為有個人願意為我犧牲,保全我的身份,讓我繼續工作,這機會得來不易,也就同意了。」宗文芝說得很艱難,她好像在扯開自己最深的傷口,「但是我不願她白白為我犧牲。最後也終於問出其中原因。
阮元生頓住腳步,純木質的樓梯輕微的一聲『吱呀』,他聽著太太嘲諷的語氣,皺起眉剛想解釋,卻深深感到一陣心力不足,於是也就是繼續邁開腳步,回書房去了。
「太太,有一位夫人等在下面,她說非見你不可。」管家微微欠身,緩慢地說明著情況。

02

想和那個女人見一面是老早以前就有的想法了,但是阮元生的人多半好生勸她。這回九*九*藏*書蘇州有名的潤芝戲班來上海,和這裡有名的魯寧戲班合作,在元和戲院要演大半年的戲。阮太太找到了蘇州那個戲班的領頭姚童暻,這姚童暻其實是阮太太中學時的同學,兩人的關係一直好得沒話說,加上他現在的夫人也是阮太太幫忙介紹的,更是對她滿心感謝。姚童暻是戲班的老闆,自然一路跟來了上海,他和阮元生的關係也是很好,因為阮元生愛聽戲,總是有話題聊。
阮元生沒有預料到竟是這種事,一時間竟接不上話。這屋子內的冷氣打得很足,但汗卻順著鬢角冒出來。阮元生在心裏命令自己要鎮定,眼神卻有些猶疑起來。在這會兒風口浪尖上,出了這檔子事,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政府的人寧可抓錯,也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嫌疑的人,最近共匪的人脈迅速擴張,只這兩個月就有三次活動被透露出去。
「什麼都好,我是來說周啟宣的事的。」她知道此刻能讓李潮靜迅速清醒的,只有「周啟宣」這幾個字了。
阮元生到家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起來了,深藍色的天空被淺淺的白光包裹。
「……」
「這不可能。」
阮家上下加上管家和用人總共二十幾口人,阮太太姓趙名佳為,是上海有名煙草商的女兒。當時和阮元生這門婚事,也被看做是門當戶對,天造良緣。兩人的確是熱戀過,但是隨著日子跨得越發久,甜蜜的感情慢慢消磨殆盡,各種細小的事情就在生活中變成了一個個導火索,就連客廳的盤子里是放榴槤糕還是杏仁松子酥這種小問題,只要意見不統一,都可以當作話頭拿來說個一兩天。
車子開得得很快,路邊的景色像被蒙上了水汽,只剩下不斷變化的模糊色塊。阮元生不發一語盯著窗外,方才稍微放下的心很快又提上來,緊緊地卡在喉嚨口。大概是車裡的氣氛很不好,才會有強烈不安。
「老爺,我和藥房約好下午去拿葯,家裡的事就交給小荷處理了。」說話的是張嫂,她站在椅子後面,埋下臉一直沒抬頭。
店裡的裝修並不奢華,簡樸卻不失優雅,吊燈打著柔和的光。店面並不大,畢竟看外文書的是小眾,店裡除了剛進門的姚童暻還沒有其他顧客。
「方便,她和別人合夥在福州路開了一家外文書店,今天沒戲排,肯定待在店裡。」
「她是在做任務的時候被抓的,她就是那個代號是『珍妮花』的特務。」
「你想問什麼?」
「證據?」
「我不認識什麼張嫂。」
「給老爺燙杯牛奶去,記得兌點薑汁,」阮太太又招呼著身邊的女傭,聲音故意放大好像說給正在上樓的阮元生聽,「今個兒下午下大雨,你老爺和西街的王老爺子看戲呢,估計是淋了一身的,不要受了寒了。」
這樣一來,內鬼果然就不是阮家的人了吧。阮元生這樣想著,長舒了一口氣,連日來壓迫著的神經和緊張的情緒一瞬間全部放開,它們破裂成細小的碎片很難捕捉。然而就在畢新余按下開關,整個屋子瞬間被照亮的時候,阮元生的驚訝是怎樣也無法掩藏了。
「是啊,怎麼了?」
「這真是好東西呀,」姓荀的看見這個立刻變化了語氣,說著些附和的話,讓人錯覺他們的關係很熟絡。他微微點頭一笑,然後接過了阮太太手裡拿的戲票,「那麼我就不客氣了,這個票子還真不好訂。」
阮太太喝了一口配餐的蘑菇湯,清了清嗓子,這一咳提醒了正努力吞咽的姚童暻。
「是張嫂,她是共匪的親信。」
「Jenny flower,珍妮花。」阮太太笑出了聲,咯咯咯地停不下來,她臉漲得通紅,肩膀劇烈地顫抖,「宗文芝,你英文那麼好,不要裝傻了。」
《牡丹亭》里最有名的回目,大概要算是《遊園驚夢》了,但是阮太太並不喜歡。這種題材設定,就不對她的胃口,在滿園的韶光和空想下醞釀出的愛情,紅梅和一汪湖水渲染著氣氛,頗有點紅樓的味道。阮太太也不愛《紅樓夢》,她喜歡更實際的,或者說更刁鑽一點的,比如張愛玲。
故事發生在20世紀40年代的上海,那是一個繁榮糜爛奢華並存的地方,罪惡的笑容,充斥著歹毒計謀的算計,生活如同裝在玻璃瓶里的洋酒,你要好好享受它,但是不能先醉了,因為這一醉,你有可能再也無法醒來,永遠無法睜開雙眼看著這世界里朦朧的光亮。
廚房的燈還是沒有滅,咕嘟咕嘟煮水的聲音是那樣的孤獨。
「崑曲中也分很多唱腔,同是唱杜麗娘,宗小姐會用不同的方法去演繹呢,」宗文芝有些不好意思,她搖了搖頭,伸手想阻止一旁的姚童暻繼續說下去,但是對方卻越發起勁了,「之前我還聽說,前些日子的公演,十場裏面有三場宗小姐用了不同的唱法,讓人大飽耳福呢。愛上那兒聽戲的人都說,要聽宗文芝唱戲,光買票是不行的,還要碰運氣。」
宗文芝看見對方的臉,眉眼間是掩不住的驚訝,她立刻點了下頭:「這位是阮太太吧,小店沒有好東西招待,真是抱歉。」
李潮靜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一旁的阮太太看著心裏咯噔一下,她覺著李潮靜有些哽咽著說不出話,就接過話頭,「你還記不記得,宗文芝曾經唱過很出色的變腔,是在什麼時候啊?」
「老爺,有件事您一直忘記,喝酒過後不能喝濃茶,這點請您記好。」
「他那天在聽完戲后,只有找我說過幾句話,還好那時有其他人聽見我們的談話了。其實都是些無所謂的小事,」宗文芝輕輕將手握起,抵著下巴,眼睛直直地盯著桌面,好像在回憶很痛苦的事情一樣,眉頭緊鎖,「那天結束之後,我接著去了一家咖啡館,這和他們說的共匪的行動不符,這才放過了我。現在想來還有些后怕。」她揚起一個苦笑,飽含了無奈。
坐在床沿的李潮靜,瞳孔瞬間放大,她慢慢抓緊了被單,苦笑之後只吐出了一個字:「他?」
「《Gone with the Wind》,這個是老書了,之前我留學的時候看見過。」姚童暻懷念地看著書的封面,這本書是雙封面的,前後的硬殼上都印著彩色的油畫。
「你說周啟宣?」阮太太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打斷了宗文芝的敘述。
阮太太沒想到這麼快姚童暻就做好了安排,明個兒就能看見那個在自己心口堵了幾年的女人,她其實沒有那麼大度,不知道見面之後會是怎樣一個情況。蠶絲薄被只搭了一點在身上,阮太太還是覺得很熱,她伸手抽出夾在床頭縫隙間的團扇,一下一下攪動著面前的空氣。窗外天際邊的顏色開始泛白。
「我們截得了一次情報,去逮捕那些共匪的時候,『珍妮花』正好在執行任務,」畢新余推開一扇門,房間里沒開燈,厚厚的呢絨窗帘拉得嚴實,一點光線也透不進來,暗得很,「直接抓回來了,絕對錯不了。」
「可是和周啟宣合作的人,還沒有抓到不是嗎?」
「我們元生也喜歡宗文芝的戲,可能更喜歡她的人也說不定。」阮太太又深深吸了一口煙,她感到煙霧浸透到肺里,嗓子卻不舒服,於是端起杯子抿了幾口紅茶,「我現在很怕那個宗文芝就是共黨的人,那樣受牽連的就會是我們一大家子了。挺久之前元生和我抱怨過,說露出去的消息,只有他們部門裡的人知道,他大概是懷疑他們部里有內鬼,但是我覺得他是忽略了身邊人。」
「你說調查周啟宣的時候,你因為時間不吻合而被釋放了,你其實在撒謊。」
現在每天出門,阮元生都倍感壓力。他已經摸清楚特別偵查部的人藏身於哪裡,知道在哪個窗口有鏡頭對準了自己家。出門也一定會被跟蹤,說好聽點叫特別保護。下午他約了人下棋,離金陵東路的茶館也不遠,阮元生直接選擇步行去。路口有個老漢擺了煙攤,一長條木板格子里裝了各種檔次的煙,色彩鮮艷的外殼一下撞進眼底。阮元生在那裡停下,他是不會在九*九*藏*書這裏買煙的,他只是對柜子最上方几個方形的玻璃罐感興趣,那裡面是一粒粒橢圓形的糖果。他其實很討厭甜食,但最近舌頭總是發苦,也不想用那些辛辣的食物去壓,想來滿嘴充斥著香甜的氣息也許也不壞,阮元生買下了一些五彩糖果。沒走出幾步,他又遇上雜誌攤子,木頭夾子下的周刊上印刷著的日期,提醒他一周很快就要過去了。
「……」
「不用了。」轉過身,李潮靜看見自己的好友,一臉悲傷的神色,那是一種決絕的苦楚,眉眼間都溢出一股子悲傷勁。同時也有突然襲來的冷淡,生硬地在兩人之間擺出一道牆。她什麼也沒說出口,只能點點頭,看著阮太太疾走出院門。
這一桌子的菜,也不會再有人陪她動一筷子了。
「你看,」李潮靜說著用手搗了搗了阮太太,對方立刻會意了,扭開黑色的牛皮小包外的珍珠搭扣,從裏面取出兩張戲票子,「這是下個星期和北京那個團合演的票子,他們內部先弄到的,但是她丈夫下個星期正好出差,這麼好的東西豈能廢了不是?我就想到你了,我朋友的先生正好搞出版的,以後說不定請宗文芝出本書什麼的,但是他們也是最近才迷起來。」
「這不是周太……」對方話一出口才意識到有些不妥,卻找不到合適的稱呼,大概從來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一時間氣氛有點尷尬。
「我叫王叔送你。」
荀先生警覺地眯了一下眼睛,他有些冷淡地開口:「可以是可以,但是原因可以告訴我嗎?」
話一出口連阮太太本人都有些驚訝,一字一字間都是醋味,她聞得清晰,卻不知另外兩人做何感想。一旁的姚童暻倒是沒有多想,他以為這是阮太太想要和宗文芝談納房的事,為了暖氣氛才出此言。但是宗文芝明顯臉色一暗,她下意識地咬了一下嘴唇,沒有接話。
「趙佳為。」李潮靜很是驚訝,她思慮再三,讓管家請了阮太太上來,自己依舊在二樓的屋子裡不動。
「這個不可能,」李潮靜搖了搖頭,又是一個苦笑,眉眼間滿是悲傷的神色,「宗文芝也被抓起來過,當時就是因為啟宣被懷疑的,後來各種情況都證明了不是她。」
阮太太最不滿意的便是阮元生愛聽戲,在她看來現在該是每天往戲院跑,去看歌劇的時代,整個上海的富人都聚集在那裡。阮元生在剛結婚那會兒,曾經和一個唱崑曲的女人傳過閑話兒,雖然當時阮太太顧及整個阮家的臉面沒有多說什麼,但這私底下其實還是達成了不成文的規定,不能再去看戲。開始阮元生的確是順著自己的太太,天天陪她看電影,聽歌劇,去高級舞廳。但是時間一久,耐心就像是汽水瓶里最輕的氣泡一樣,「啪」的碎裂了,連聲音都聽不見。早些時候還會拿一些工作上的理由同她商量,現在已經是什麼都不再解釋了,照舊去聽自己的戲。
「被懷疑?」
「我後來去過那家咖啡店,他們說你平常就有不喜歡被人打擾的習慣,總是一個人獨自坐在角落裡看書。你坐的位置雖然偏,不過是在咖啡館開在側面的露台,所以陽光曬的時候,你連大檐帽都不摘下來。那天就是這樣,他們幫你點好單后,過了很長時間才重又被你喊過去。」這邊阮太太說得胸有成竹,句子就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全都滑落下來。
李潮靜此刻想,怕是餘生再也無法見到對方了。
李潮靜看著這個固執堅定的女人,心下也暗自顫抖了一下。是啊,啟宣的夥伴還沒有抓到,也許面前這個阮太太是為了排除家族的危機,才一定要找出他。而自己則是或許可以有一條途徑去了解那個沒有來得及了解的周啟宣。
阮元生在自家書房處理文件,他掐滅了手上的煙,使勁眨了眨眼,一宿都沒有休息好,身子乏得很,這會兒連胃都有些不舒服。他靠在軟皮椅上,頭稍稍左偏望向窗外,園子里的木槿已經開花了,粉色的花朵柔軟層疊,明明聞不到香氣,卻好像也能感覺那種幽遠古老的味道。阮元生覺得心一下沉浸在這種緩慢的氛圍中,各種雜念都被縮小了,於是閉上眼歇息。
「其實很有壓力,」正在吃蝦卷的宗文芝用手捂住嘴,將東西吃下去后,有些靦腆地繼續說,「你們戲班的人都很有實力,我實在怕自己唱不好,讓這台戲降了檔次。」
「我真的要走了。」阮太太拉開椅子,木質的一角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
對話沒有超過五句,阮元生只是生硬地按照慣例說了幾句。他以為妻子在做蔬菜湯,白菜切成細細的幾條,堆在砧板上。一旁還有剝好的蔥,白色的磁碟里是調好的醬汁。阮元生沒什麼興趣,他感到巨大的疲倦,準備直接回二樓休息了。
「您都特意給我電話了,我當然要來聽這一要事。」阮元生徑自拉開面前的木椅坐下,內心有些緊張,便把玩起桌上的古董茶杯。
女兒由請的保姆帶著,自己就待在二樓看書,周啟宣出事之後,她就沒有再下過樓。李潮靜恨得深,她恨周啟宣什麼也不說,若他想拉自己加入組織,自己應該會猶豫,但最終一定會隨他一起,畢竟是夫妻。
這會兒阮家才用完了晚餐,桌子還沒收拾完,蚌殼式的鏤花大碗里還有吃剩下的昂貴煎肉。核桃木餐桌是這家的男主人阮元生叫人從英國運來的,桌角突出處雕刻著聖經故事里的幾個人物,上面鋪著純白的蕾絲桌布。
「阮太太不是不喜歡聽戲?」姚童暻有些疑惑。
石板地被艷陽曬得滾燙,好像稍一用力踏下去就會化開,有的店家用木桶裝了水往自家門口的地上潑。李潮靜已經很久沒有出門,她帶了一頂邊緣縫製了白紗的大檐帽,一身素色碎花長裙,李家的司機把車子停在了一棟古老的庭院外。阮太太跟在李潮靜身後,她們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宗文芝,《Gone with the Wind》你看完了嗎?」
醒來的時候身上已經加了一層薄毯,灰藍色的毯邊掖在頸脖間,意識清醒之後蹭得皮膚有些癢。阮元生把毯子丟在皮椅上,伸個懶腰下樓去了。雖然這會兒已經接近十點,但是僕人一定會留著一份他的早飯。
「這是上好的威士忌,」畢新余晃了晃玻璃杯,欣賞著酒的成色,接著像突然想起什麼一般,將手邊的阮元生的那杯推到桌子對面,「剛才跟你說的事,其實發生在兩個星期之前。這兩個星期我們仔細調查了你,結果發現你本人並沒有問題。」
「阮太太?」在應付完化妝間里來道賀的人之後,宗文芝才看見已經在外面站了許久的阮家太太。她很是詫異,手裡正在卸妝的動作也頓住,反應幾秒后,趕快提起腳步準備出來。不過對方已經先她一步跨進了化妝間。
要說阮太太在上海關係最深的朋友,就是李潮靜。她們從小學開始就在一起念書,但並不是一起上下學天天膩在一起玩的那種朋友。因為她倆的家境都很富裕,成績各方面也不相上下,所以就開始暗自比較。但是很微妙的是,這種比較只能發生在她們互相之間,如果出現第三個人來挑撥,那麼她們必然會聯合起來。之前兩人還常常一起去時裝店訂衣服,但是自打他家周啟宣出事,阮太太就不好意思找她了,怕自己的生活會讓她產生對比,生出不好的想法來,所以一直忍著沒有去找她。
灰濛濛的天正醞釀著雷雨,夏日里的悶熱帶著一股子壓抑的氣息。阮家的大門緊閉,仿歐式的金屬欄精緻繁複的花藤雕刻環繞而上,表面才補刷了一層暗金色的油漆,和這棟古老的宅子有些不搭調,里院的爬山虎遮住了二樓的部分窗戶。
「阮先生來了啊。」一個帶笑的聲音先從門的另一邊傳過來,緊接著是短促的腳步聲,最後才看見了穿戴光鮮的畢新余。
「算了,還是拿姑媽帶來的曲奇餅乾吧。」李潮靜皺著眉頭,好像拿不定主意,猶豫著又要開口的時候,阮太太打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