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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土

墓土

作者:攖寧
愛雅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用徵詢的眼光看著弟弟。
「她利用了家裡的一個人。」
「你發神經吶!」張伯遷罵愛雅,「他哪是沒良心的狼崽子?往自己爸爸鞋裡放泥土。」
「查她們幹什麼?」愛雅在背後大聲問。
「我早就知道了。」
愛雅放下皮包和鑰匙,開始在家裡檢查——她是極愛乾淨的人,家中永遠都是整潔如新,一塵不染的樣子。堅決反對養寵物。家中突然出現骯髒的泥土當然令她耿耿於懷。
「不!」三七忽然站起來,彷彿格外地緊張,急切地說,「就為這兩堆土報警?也不怕人家笑話,說你腦子有毛病。」
張伯遷回來后,三人煮了方便麵對付掉晚餐。
愛雅洗完衣服,搞完衛生從沒感到如此輕鬆過,到目前為止家裡沒發現一粒沙土。她今天休班,看著丈夫和兒子安靜地吃完早餐一個上班一個上學,覺得日子又恢復了正常。張孝下樓時她總要叮囑幾句,回身關門時她甚至搖了搖頭,認為這兩天是不是自己神經過敏?生活中經常發生一些難以解釋的事,向來都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超市裡的小黃不是在自家陽台上撿過幾張帶血的百元鈔票嗎?他家可是頂樓啊!他明目張胆地用這錢為自己買了台VCD,質量很好,從沒有在無電源的情況下自動播放。
「怎麼了?快說啊!」愛雅催促道。
三七走過去從土中撿起一根黃色的、像是塑料的彎彎的細柄,好奇地問:「這是什麼?」
首先可以確認一點,腳印只能是昨晚大家入睡以後出現的,因為愛雅吹毛求疵的目光總是在這房子里掃視,絕不允許這個污漬存在。再者,腳印是乾的,離出現有一定的時間了。剛才他們看著愛雅受這陰魂不散的墓土的刺|激,情緒失控,孝孝始終站在門外,沒踏進廚房一步,排除了腳印是現留的可能。還有,外面人來作案不可能赤腳,只有睡在這屋裡的人不用穿鞋,這小孩子的腳印非孝孝莫屬。
本來是一場對簿公堂的質疑和辯論,最後卻是以夫妻間的爭吵而結束。大家帶著憎恨、懷疑和迷惑各自睡下,反而不去想夜夜降臨的黑色墓土。但是愛雅沒忘記三七交待的事情,見丈夫睡著檢查了他的公文包,裏面沒有一點裝過土的污跡。
「不錯,是有病,心理病或夢遊症。」
愛雅低頭撥弄著皮包上的拉鏈,整理著自己的情緒,然後平靜地說:「其實,上次我看望你之後一直想著要求警方重新調查你姐夫的死因,我不相信他是自殺的,何況還有指紋的疑點,但是要推翻警方已經下了結論的案子不是件容易事,於是我想到你說的那兩個人,說她們能解開謎團,我並不是太相信,可是為了搜索更多的證據只好抱著試試看的態度。隨著調查的深入,一切真相慢慢浮現出來,所有證據都證明你姐夫不是自殺,而是他殺。不過,我放棄了原先的打算,不再要求警方重新調查此案了。」
「我先說那個叫『小雨』的人吧,」愛雅突然說,「她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出生在南平縣胡澤鄉的一個小山村,十二年前就失蹤了。隨著小女孩的失蹤,原來的家庭也破裂了,爸爸酗酒成性,一次醉酒後躺在乾草堆里抽煙,不慎引火自焚了;媽媽因為雙重的打擊而精神失常,一個人孤獨而悲慘地生活。前年,當地政府和法信寺共同出資將小山村原來崎嶇難行的山路擴修成平坦的柏油路,施工人員在離村子不遠的山林里挖出一堆骨頭和一隻涼鞋。骨頭和涼鞋都證明死者是個兒童,一個女童。整個村子的人都傳言這堆骨頭就是十多年前失蹤的小雨。可是那天下午臨時調來的一輛壓路機因為不知情把棄在路邊的骨頭輾得粉碎。出乎意外的是,第二天混合了碎骨的那塊黑土和涼鞋都不翼而飛了,原地只留下土坑,同時,村裡平時古怪而沉默的瘋女人也一併消失了。」
「呃……」三七放下筷子,皺皺眉頭,不知如何開口。
「是夠缺德的……」張伯遷咕噥道。
三七張口要說話被愛雅制止了,只好聽她往下說。
愛雅走進卧室把床上的毯子摺疊起來,拿起枕頭時突現的一幕讓她悶聲驚叫,咕咚一聲跌坐在地板上,哭起來。三七在那邊房間里朦朧中聽到動靜,開門走出來,看到姐姐坐在地上哭,剛要問為什麼,接著就看到床上枕頭的位置是一片黑土,馬上就明白過來了,但自己也吃驚不小,嘴裏唸唸有詞:「怎麼會這樣……」
愛雅終於明白弟弟突然來到她家是為了避風,她早該看出苗頭的,那時若要勸其投案自首雖然仍避免不了法律的制裁,但至少能獲得個合理的輕判。事以至此,礙於這份濃濃的親情少不得慫恿丈夫利用他的社會關係,上下活動,爭取為弟弟減刑。但是張伯遷自那天之後似乎變了一個人,表現的萎靡不振、疑神疑鬼、惶惶不安,根本沒精力顧及他這個盜竊犯小舅子。愛雅焦頭爛額然而又無計可施。
「小雨。」
愛雅說到這裏嘠然而止,彷彿用盡身上所有力氣,在椅子里萎頓下來,臉色蒼白得可怕。
弟弟三七上個星期突然來了,他一直在外面打工——具體在哪個城市打什麼工?連家人都不是太清楚。愛雅自然很高興,留弟弟小住幾日。愛雅發覺三七情緒上有些不大對勁,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從他的膚色和穿戴來看不像是在外受苦的樣子,她這個弟弟從小就任性而多變,加上三年沒見,親切之中夾雜著些許生分,念及姐弟情愛雅不好再說什麼。
「你水壺灌水啦?」愛雅看到他書包上掛著水壺提醒道。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她給兒子配備了那種小口鋁製旅行水壺。
伯遷箍住妻子的雙臂,感覺到她身上突出骨頭的掙動;這時三七奪下她手裡的拖布。孝孝看到這種情景嚇得哭起來。愛雅被帶到客廳里坐下,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一言不發。三七留在廚房裡檢查凌亂的現場,他撓肚皮的手突然停住,慢慢蹲下來,吹開磁磚地上的泥土顆粒,現出半個水墨般的小腳印,顯然是兒童的腳印。三七幾乎能肯定是神秘的作案人留下的腳印,他作了這樣一番推理:昨晚作案人把土倒在灶台上,其中一粒土疙瘩掉在磁磚地面上,而地上正有一灘水跡,土遇水即化,作案人光腳踩到髒水,移動時留下痕迹,待水干后污泥保留了足形。注視著這個小孩的腳印,三七恍然大悟,作案人正是自己的侄兒張孝!
三七認真地盯著姐姐的臉,然後說:「還有一個問題,土是怎麼帶進家的?」
差不多在傍晚時分他就得到了化驗結果。但是三七看著姐姐和姐夫陸續下班回家沒有急著向他們宣布,直到一家人圍在桌上吃飯時愛雅不放心地問:「你把那泥土怎麼樣了?」
「你是說,除了你除了我是你姐夫或你侄子乾的啰?」愛雅沒好氣地回應道,「他們有病啊!」
「老爸說的沒錯。」張孝附和著說。
「不會的,不會的……」愛雅自言自語地說。
畚箕里是黑色的墓土,三七像擺脫惡夢似的,雙手痙攣地擺了一下,說:「你!」
「我看,」三七不緊不慢地說,「衛生間的土不是孝孝倒的。」
「土也是灰塵構成的嘛。」三七不自覺地說。昨晚打開燈並沒有看到地板上有土,現在愛雅正擦的地方是茶几的側面,難道昨晚上墓土出現在茶几的陰影里所以沒發現?昨晚孝孝就站在那個位置,但他不知道應該懷疑孝孝還是姐姐?或許他們母子聯合?
「晚上門窗都是鎖好的,兇器就是廚房裡切菜的短刀。而且那段時間伯遷情緒十分低落……」說到這裏愛雅哽咽起來,「既使現在我也不知道伯遷到底為什麼想不開,什麼樣的壓力讓他承受不了非得以死來解脫!」
晚上張伯遷在卧室里關了門看文件,三七和孝孝在房間里下棋。三七讓了侄兒三把,實實在在地輸了兩把。然後都睡下了。
「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的出現,恐怕姐夫早就死在床上了。」
「沒有啊……」愛雅回憶https://read•99csw.com著說,「那天店裡只有這名營業員,很誠實很熱情的小夥子,仔細地介紹了這防盜門的堅固和防盜功能,我跟你姐夫幾乎沒還價就買了。」
愛雅張了幾次嘴,像是不知道如何開頭,又像是在鼓起勇氣。這中間她的一隻手神經質似的捂住雙眼,忽然又拿開。
「那個枕頭是誰的?」三七突然問。
「不錯。」
孝孝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看到爸媽憤怒的臉一時回答不上來,一隻手扯著身上的那件小背心。
「姐!」三七輕喊一聲,追出去,但是黑洞洞的樓道里什麼也看不清,也沒有一點動靜。
愛雅越聽越生氣,越聽越害怕,關鍵是她不知道應該相信誰?
這天清晨,愛雅剛走進衛生間就看見馬桶旁有一團黑東西,她只當是誰換下的衣服扔地上,伸手去撿,突然又縮住手,揉揉眼睛,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麼衣服,而是一小堆泥土。她蹲下來,感到不可思議:明明是磁磚地面,而且又是五樓,無端地怎麼冒出泥土來?她聯想到農村田地里的土撥鼠——究竟什麼動物能夠鑽穿鋼筋水泥和磁磚呢?她拿馬桶刷撥了撥,下面的磁磚完好無損,只是這泥土潮濕、漆黑並散發出腐臭的氣味。愛雅看著看著心頭驀然感到一陣恐懼。
「就算是張伯遷或是張孝,他們這麼做是什麼目的?」愛雅急切地問。
「裝起來,我要分析。」
「難道還不夠恐怖嗎?」愛雅像個外來人一樣打量著自家的客廳,彷彿有某種隱形的威脅就潛藏在她每天除塵的角落裡。她臉上的擔憂忽然變成慍怒,開始責怪張伯遷:「當初買這房時我就不同意,那時傳言這塊地皮原是亂墳堆。你光曉得圖房價比別處便宜,也不想想它為什麼便宜……」
「姐夫是在林業局上班吧?」
孝孝坐在卧室里那把轉椅上,痴獃呆地看著他們。
三七「嚓嚓」搔著新剃的短髮,突然說:「你相信他會自殺嗎?」
「姐,你剛還罵孝孝呢!」三七哈哈大笑,「你們的想象太豐富了。今晚我哪怕不睡覺,也要抓住這個撒土的人!」
「動機呢?他的目的何在?」三七冷靜地說,「就算他有你們家的鑰匙,三更半夜偷偷溜進來不為盜竊只為撒一把土——對了,姐,你們買防盜門時有沒有跟店裡什麼人發生口角之類的事?」
「你是說,背著一袋發臭的泥土到處尋找我家的住址,然後在附近潛伏下來,伺機為女兒報仇雪恨?」愛雅眼睛睜得大大的。
愛雅抬起頭來,把手裡擦眼淚的面巾紙疊了又疊,想了一會兒說:「我看過警察從刀柄上拓下伯遷的血指紋——三七,你說一個人握刀刺自己的胸口大拇指的朝向是里還是外?」
「我的!」愛雅無辜地看著他說。
孝孝拖著腿慢慢經過他身邊走進房間,輕輕地,隨著一聲無望的嘆息,爬上床,抱著毯子睡了。
三七在沙發上大概堅持到十一點左右就睡著了,不過他睡覺向來很淺,身旁稍微有點響動他就會醒來。在姐姐家這麼些天他發現沒人有起夜的習慣。他能肯定重點提防的卧室門一夜都沒有拉開過,直到凌晨時愛雅從裏面走出來。姐弟倆目光交流,三七打著哈欠搖搖頭,抱著枕頭回房間繼續睡覺了。
「張孝不講衛生,把土倒在衛生間里!」
張伯遷走進房間重又躺到床上。愛雅轉而看三七,三七說:「我再睡會兒。」
「現在看來,」三七小心翼翼地說,「難怪姐夫對墓土中的碎骨鑒定后的結果和那根眼鏡耳柄的出現會有如此異常的反應。」
早晨,一陣恐怖、刺耳的摔打聲讓房子里還在睡覺的人從床上坐起,怦怦心跳。接著三個男人穿不同花色的褲衩卻是一樣的驚愕表情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愛雅披頭散髮握著拖布像瘋子一樣擊打燃氣灶台——灶台和地上散落著黑色墓土——他們方才明白愛雅為何這般歇斯底里。
「怎麼說?」
張伯遷死死地盯著三七手裡的物件,臉孔唰地變得蒼白,他走到沙發前坐下,那樣子畢恭畢敬的,突然又站起來,回頭把坐在屁股下的電視搖控器拿起來放到茶几上,卻啪地滑落到地上。
愛雅坐在椅子上很不自在,臉上分明是一副妒嫉和不屑的表情。
「我……」愛雅臉色蒼白地說。
「姐夫的死跟墓土是有關聯的。」
三七準備不露聲色,偷偷觀察侄兒的行為。但有一個問題他亟待弄明白:孝孝如何能取得墓穴中的泥土?
「我知道,我知道,」三七理解地打斷她,「我意思是說,現在呈現的跡象只能作如此推論,但不排除其它的可能,比喻:除了家裡人還有什麼人有防盜門的鑰匙?或是很輕易地拿到你們家的鑰匙?」
「玳瑁眼鏡架的耳柄。」愛雅肯定地說。
愛雅摸著湯碗說:「不燙呀……」
孝孝整理好書包,背在背上走出來說:「我上學了。媽,再見!舅,再見!」
「做案的人不會把泥土放在自己的枕頭下。」
「我沒有!我種小蒜苗是在樓下花壇里挖的土,可是……我……我沒把土倒在衛生間里……」當著舅舅的面,孝孝激動地申辯道。
「張伯遷!張伯遷!」她呼喊丈夫的名字。
孝孝嚇了一跳,張口結舌,憋得眼圈都紅了,突然揮起雙手,尖叫起來:「又誣賴好人!」
張伯遷懶洋洋地下床,穿著短褲,沒戴擱在床頭柜上的眼鏡,「嚓嚓」地抓撓著青色的下巴,赤腳走過來。睡在地鋪上的兒子抬起頭,眨眨惺忪的眼睛。
「是啊,分析出什麼結果?」張伯遷嘴裏嚼著菜說,「做這種事一定很好玩吧。」
晚上,愛雅把孝孝鎖進房間,三個大人在客廳里形成對峙。
足足有半分鐘,孝孝站在垃圾桶前一動不動。三七盯著他書包外面懸挂的紅色水壺,突然想起來,今天他又忘了灌水。三七回頭看案台上擱著滿滿一玻璃盞的涼白開,當他再看窗下時,孝孝已經離開垃圾桶向前走了,手裡已然沒有了垃圾袋——丟進去了還是藏匿起來了?似乎兩者都太過迅速了。三七決定下樓去檢查。
「警方對伯遷的死遲遲沒有定性,而且我一度成為重大嫌疑對象,還讓我測了謊。指紋的朝向是我來這裡在路上才想起的。」
「姐,」三七小聲對愛雅說,「姐夫懷疑我呢。」
愛雅沒吭聲,指著畚箕說:「這次土裡有這個。」
「說來也奇怪,從你姐夫過逝后就沒再出現過。」
「三七這次回來本就很突然,行為更是古怪,」伯遷在電話中說,「他這樣搞風搞雨,興風作浪鬧得我們家雞犬不寧,鬧到我們為此離婚,他是不是從中能得到什麼利益?」
愛雅深吸一口氣,說:「孝孝幫她把墓土帶到家裡?」
愛雅異常衝動,用方便袋裝了幾件換洗衣服,義無反顧地離家出走了。三個男人漠然地對視一眼,各人做各人的事。三七打掃廚房,把集中的墓土裝入垃圾袋,驀地想到:這土是否被循環利用?即使孝孝能找到墳墓,每天取土也絕非易事。然而家中每次清掃墓土都是用垃圾袋單獨盛裝的,由愛雅丟到樓下的垃圾桶里,隨後孝孝上學時路過垃圾桶完全有可能重新拾起墓土,放學后再悄悄帶回。已經檢查過張伯遷的公文包了,但還沒有檢查過孝孝的書包。
「天啊!」愛雅哭出聲,「他為兇手開門,殺死他爸爸。」
「那衛生間里的土從哪兒來的——老師沒告訴你要做個誠實的孩子嗎?」
三七盯著姐姐低垂的發線好象沒聽懂似的,半天才問:「怎麼死的?」
愛雅握筷子的手直接按在胸口,差一點被飯噎住。
「是的。」
三七哈哈大笑。愛雅和張伯遷沒有笑,張伯遷反倒是狐疑地瞥一眼小舅子,忽然朝愛雅一擺手,說:「哎呀,你收拾收拾得了,沒什麼大驚小怪的。」
愛雅想起昨晚老公對她說的,三七這次來得突然,表現古怪,一定有什麼事或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愛雅罵老公像娘們一樣小眼心,並沒有把這事放心上。現在弟弟感覺到了,她只能佯裝生氣https://read•99csw.com地說:「不,不會的。他憑啥懷疑你?」
三七眨眨眼睛,發現姐姐臉上的痛苦之色,並不認為她是故意賣關子,而是直接敘述需要更大的勇氣和堅毅。
「昨晚誰把鞋子收進來的?」三七問。
「是的。」
三七走進衛生間看了看,順手關上門解完小便才出來,說:「孝孝,你種的小蒜苗呢?」
「過來!過來!我叫你快過來!」衛生間里傳來愛雅急迫的喝令聲。
「這事已造成我們家人的恐慌,並危及到了人身安全,警察就該管!」愛雅不服地說。
「說一遍又怎樣?」張伯遷含糊地說。
「當初我也懷疑過孝孝,我認為墓土被人循環利用,每次掃除后的墓土丟進垃圾箱,孝孝有可能重新把它拾回來——判斷是錯誤的,但思路是正確的——監視垃圾箱意外地發現袁巧珍這條新線索,墓土對她是寶貴的東西,丟不得。我跟蹤她,觀察她,住在那間陰暗、潮濕的房子里,不與外人來往。但有一人除外,就是孝孝。孝孝早中晚都去探望她,每次都能免費吃她做的餡餅。」
「我吃好了……」張伯遷渾身哆嗦了一下,推開碗筷,起身走進卧室,關上門。
張伯遷上班先走一步,接著孝孝也草草地喝了幾口豆漿,背起書包跟舅舅說再見。
不知不覺窗外亮起來,公園裡某隻被馴化的畫眉其乏味的鳴叫引進了黎明。三七痛苦地打了一會兒瞌睡,夢見一個腐爛的芭比娃娃咭咭笑著朝他跑來,他聽見擦地板的聲音,誰這麼早狠擦地板?他抬頭看腳那頭,孝孝雙手握拳夾在兩腿間還在酣睡。三七揉著太陽穴爬起來,迷迷怔怔地走出房間,看到愛雅跪在那裡擦地,那麼用力,頭髮都散開了。
「呃!你這麼說我倒想起來了,」愛雅吃驚地說,「這防盜門上個月才換的,你說賣防盜門的營業員會不會留有一把鑰匙?」
「這些事東一塊西一塊拼湊起來,總算看出一點眉目,」愛雅說,「但它們之間究竟是怎麼連綴起來的?我查不出來,更想象不出來。」
「嗯,我找到一所學校的老師……他發現泥土含有多種有機物,有青苔,還有一種特殊昆蟲的蛹,除了幾粒碎骨外,還有頭髮和布纖維……總之,他非常肯定地說泥土來自墳墓。」
愛雅懷疑地看著他。
「這麼說——」三七眯起眼睛,「施工隊挖出骨頭,袁巧珍既使辯認不出是不是自己失蹤的女兒,但她認識那隻涼鞋——女兒失蹤前所穿的涼鞋。她在給女兒收拾屍骨時偶然發現泥土中有根折斷的眼鏡耳柄,這個東西她一定熟悉,因為十多年前農村裡沒人戴這種昂貴的眼鏡。現在,證據就擺在眼前,我想她一定心潮洶湧。當年她的感覺沒有錯——是那個『年青人』姦殺了她女兒,女兒遭到強|暴時扯壞了他的眼鏡,也許直到死後女兒手裡還緊緊攥著這根耳柄!這麼多年來別人視她為瘋子,此時鐵證如山又如何?照樣被人拒之門外。於是,她連埋葬女兒的泥土一併裝起來,帶在身邊,悄悄地離開村子,開始她的復讎計劃。」
「我猜這裏面有心理上的原因。如今有些教師略施手段就能使個別學生言聽計從。我看孝孝跟這個撿拾破爛的女人來往不是三兩天的事,我是通過糊在窗戶的報紙縫隙觀察到的,袁巧珍對孝孝非常好,好的……如果我是個不明底細的人,毫不懷疑他們是一對母子。也因為她對孝孝的那份慈愛,我才沒有打擾他們。」
「怎麼了你?」愛雅問。
十歲的張孝爬起來說:「沒有啊。」
「無法想象!」孝孝叫道。
「嗯,要麼這樣,」愛雅吸了一口氣說,「我先給你講一個故事。」
孝孝接過去,沒說一句話。等他下樓后,三七馬上在廚房窗口上選好據點朝下窺視——比預設的時間要長,孝孝圓圓的腦袋從正下方出現,以比例而言書包略顯過大。三七一度沒看見他手裡的垃圾袋,直到他站在兩個垃圾桶前,才確認垃圾袋還在他手裡,並非在樓道中就藏了起來。
「好,我們玩五子棋,」孝孝乾脆地說,「你不是我的對手!」
愛雅和三七嚇了一跳。一陣桌椅的響聲,其他幾個犯人和親屬站起來告別。愛雅看一眼手錶,痛苦地皺起眉毛。一個獄警走過來催促他們,準備帶走三七。
「嗯。」
「但有一點,我不太明白……」
「他會不會借到森林考察的機會……」
姐姐和姐夫同時轉頭看他。
孝孝已進了衛生間,準備委屈地執行爸爸的命令,這時探出頭來建議道:「是蚯蚓吐的!」
愛雅抬頭看一眼伯遷,說:「我跟你姐夫剛認識時他就戴過這種眼鏡。」
「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愛雅拾起枕頭擦掉眼淚,逃也似的爬起來快步走到客廳,差不多轉了一圈,最後獃獃地坐在沙發上。
三七把這個眼鏡架折斷的耳柄重又放進畚箕,拿來垃圾袋把墓土裝起來放到一邊,又幫姐姐收拾茶几上雜亂的東西——幾乎全是孝孝的東西——書包、水壺、玩具、攤開的作業本。突然,三七心裏有了一點醒悟,目前所有的線索都是紛亂和殘缺的,他只要細心地將它們一點一點地連綴和拼湊起來,那麼整個謎團有如抽絲剝繭一般逐漸暴露出它的核心所在——這種預感如同潮水一樣席捲他全身,連嘴裏都泛起了酸水。
「時間到了!」獄警恰在此時,大喊一聲。這回姐弟倆毫無反應,稍稍靜默后,他們無聲地站起來,沒有對視,沒有告別,沒有叮囑。他們各自轉身,三七在鐵門處回頭看了一眼,姐姐背過身還站在那裡,肩頭不住地抽|動。
「警察沒那麼疏忽吧?」
「孝孝,晚上跟舅舅睡,好不好?」三七試探性地問。
「好吧,省得你在家沒事做。」
「這是巧合。姐相信你,雖然你小時候很淘氣,如今是大人了,這種事你斷然做不出的,再說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呢?」
半夜不知道幾點,三七感覺一個重物滑下了床,他睜開眼睛,朦朧中看見孝孝靜靜地站在地板上,好像在辨別方向,然後無聲地拉開了門,走了出去。三七等了一會兒,悄悄地下床,把半個身子探出去。窗外交叉的光線刺破了客廳的幽暗,孝孝小小的射影在茶几上摸索著什麼,他圓圓的小腦袋映著外面「府疇賓館」四個紅字——那幾個字彷彿懸浮在夜空中,疲倦而又詭異。三七突然感覺半個肩膀涼嗖嗖的,不禁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轉過頭,差點昏厥——防盜門居然是半開的,一個黑影佇立在那裡,他幾乎聽到了粗重的呼吸!他抓住門框穩住自己,指甲刮著木板發出刺耳的聲音。片刻的窒息,黑影退了出去,轉身,正巧一道慘淡的鐳射燈掃過客廳,三七模糊地辨出那是一個女人的背影。
「爸,我知道了,」孝孝迫不急待地說,「是三樓的小德偉。他帶我往別人家門外的鞋子里倒過水。」
「你在幹什麼?」三七啞著嗓子說。
「目前所有的跡像表明,只能是家裡的人乾的,我們四人當中的一個——這就是我主張暫不報警的原因。」
「昨晚我在孝孝他姑家睡的。」愛雅把身旁的塑料畚箕移過來說,「你看!」
三七回到樓上,不巧的是從廚房窗口看不到兩桶之間的垃圾袋。之後,他一連看著好幾個人往垃圾桶里丟垃圾,都沒有可疑之處。他洗盤子時又伸頭看了一眼,一個灰白頭髮,身形單薄的婦女引起他的注意,從她手裡拿著骯髒的蛇皮袋就能判斷她是這個城市隨處可見的拾荒者,只見她在垃圾桶里翻找一通毫無收穫就急急走開了。三七不自覺地搖搖頭繼續洗他的盤子。
「我都不知道林業局的盆景是用什麼土栽培的,你怎麼會那麼清楚?」張伯遷重又戴上眼鏡,但臉色並未因此而溫和下來,「你剛來,人生地不熟,你怎麼知道土壤應該找什麼人化驗,他們憑什麼幫你?我看這些泥土根本就沒化驗!你跑來跑去只是在演戲,也只有你的傻瓜姐姐才相信你!」
愛雅第二次去探監時,姐弟倆為九九藏書彼此消瘦、疲倦的容貌感到吃驚和心酸,以致他們不忍問候,只是相互凝望著。三七搓搓手,打破了沉默:「我說的那兩個人查了嗎?」
中午孝孝沒有回來吃飯,因為愛雅早上沒有為他預備中飯。這孩子經常就在學校周邊買著吃,父母雖然不主張他這樣,但有時實在是顧及不到。孝孝也有可能去小姑家了,他媽媽在那裡。
窗戶上的鐵條把下午慘淡的陽光分割了,探監室空蕩、陳舊,飄浮著似有似無的粉塵,讓人有種傷感的,時光倒錯的感覺。那最後的回眸,三七便永遠記住姐姐孤單又哀傷的背影……
「哈!」張伯遷假笑一聲,「我是你姐夫,客氣點我勸你走,不客氣點我哄你走,犯不著用這種混帳的法子,讓老婆孩子連帶著受驚嚇。」
「哦!」孝孝從門口折回來去廚房注涼白開。
「姐夫這麼做是想嫁禍於我,我在你們家住這麼多天了,他嘴上不好趕我走,所以採用這個辦法,或者他就是為了戲弄我,看我出醜……但也有可能是孝孝,他看電視或看到漫畫的某個故事,讓他產生強烈印象,導致晚上夢遊並模仿。」
「孝孝。」
「如果明天再出現呢?」
三七把裝土的垃圾袋暫且留下,等孝孝吃完早餐上學時讓他順帶丟掉。從廚房的窗戶可以看到樓下兩隻綠色的移動垃圾桶,他可以觀察孝孝的舉動,以證實他的猜測。
張伯遷聞聲從卧室出來,打著哈欠對愛雅說:「你回來了?」
差不多兩個月後,愛雅去探監,並帶去一個噩耗。
「哦……」三七慶幸自己提供的線索是正確而有價值的,然後問,「這是為什麼?」
「衛生間的土是黑色的,而孝孝種蒜苗的土是黃色的,據我觀察你們這個小區周圍沒有這種黑色的泥土。」
「可是我們一家三口,就我感覺自己最不正常。」
「你怎麼知道?」
傍晚,大家全又回到這個房子里。飯間誰都沒提墓土的事,沉默中似乎已經坦然接受了這個現實。但是接著發生了另外一樁事,讓這個家庭陷入另一種驚愕——兩位警察突然造訪,懷疑陳三七與廣州不久前發生在的一起重大盜竊案有關,將他帶走了。
「他把墓土裝在水壺裡!」
愛雅納悶地看著丈夫的背影,回過頭來卻小心地說:「三七,你說咱們住這裡是不是觸犯了什麼孤魂野鬼?」
第二天她一如既往地早起,推開衛生間的門——乳白的磁磚地上連根頭髮都沒有。她終於鬆了一口氣。生活重新納入常軌,總有什麼東西要洗,總有什麼地方要打掃。她想,有些女人的一生就是跟污漬和灰塵戰鬥的一生。她母親是,她也逃不了這個宿命。
「姐,你暫時別說指紋的事,你幫我查兩個人,一個是經常在你們小區撿破爛的女人,灰白頭髮,背有點駝,住在孝孝學校旁邊的巷子里,你大概也認識;還有一個叫『小雨』的人,我只知道名字,其他的不清楚。」三七站起來快速說道。獄警抓住他的胳膊,強行帶他走。
「睡覺。」他說。
……
「就在門口那塊兒。」
「骨頭?」他說。
三七把頭伸出門外又靜聽了一會兒,然後鎖上防盜門,帶著深深的迷惑回到床上躺下,怎麼也睡不著了。那個黑影是姐姐嗎?「我們一家三口,就我感覺自己最不正常。」姐姐這句話在他耳畔響起。每回都是姐姐最先發現墓土——倒在鞋子里的那次除外,但是她仍然最有時機做這件事,那她強烈的反應真是演得太像了。整個事件中只因為姐姐和他一起長大,是他的親人,並站在他這一邊,所以一直把她排除在嫌疑人之外。可是,姐姐為什麼要這麼做……三七頭疼起來。
三七始終站在那裡,留意每個丟垃圾的人。每個人都帶著嫌惡的表情丟完垃圾就走人。這時他發現一個灰色的身影從另一個方向慢慢地靠過來,他一眼認出那就是昨天拾荒的婦女。她象昨天一樣在垃圾桶里亂翻一氣,也許找到可用的東西,然後離開。三七也離開窗口,打開門追下樓去。
愛雅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閉嘴!不好好學習腦子裡就想些不著邊際的東西。」愛雅罵道。
黑土就像凝結的血跡一般醒目,跟周圍的物品格格不入,讓人無端地感到恐怖。這麼一大片污物讓本來就有潔癖的愛雅手足無措,渾身不自在。在這個房子里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必須投身到寬敞、明亮、熱鬧和潔凈的地方去,這麼想來只有去上班。打個電話讓伯遷抽時間回來收拾吧。
「這孩子總沒記性!」愛雅責罵道。
三七認真地聽著,慢慢地在椅子上坐直了,喃喃自語:「我只當這個叫『小雨』的是孝孝的同學,卻不知道她已經死了十多年了……」
「他幾個月都沒下鄉了。」
「他……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愛雅嘴唇直哆嗦。
「我也檢查過,但我們都忽略了一樣東西。」三七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孝孝總是忘記往水壺裡灌水吧?」
「哦?」愛雅不解地看著他。
「就算把我們埋在土裡,褲腳里也裝不了那麼多土。」張伯遷對妻子的想法感到可笑。
「是你開的防盜門?」
「誰?」
「說,說,你說呀!」
剩下愛雅在客廳里說:「孝孝,刷牙,洗臉,把今天要上的課文預習一遍。」
「沒看到鞋子里有土嗎?」
「我……我洗臉!」張伯遷衝進衛生間,嘩嘩地放水,傳來往臉上撲水的聲音。
張伯遷彎下腰把皮鞋在地上磕磕,撲簌簌地倒出一堆黑色泥土。愛雅「呃」地一聲掩住嘴,那表情像是要哭出來了。
「要這樣就太可怕了,」愛雅惶恐地說,「怎麼辦呀?」
三七被判三年零六個月的監禁。
「看來這事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嚴重得多。」三七繼續說道。
「目前我要弄清楚這泥土是怎麼回事?」三七思索著,白皙而靈巧的手指捏著下巴,忽然說,「好了,姐,你上班去吧,這事交給我,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你老弟可是從小就以聰明和機靈聞名的。」
「有誰會特意去挖墳墓里的土呢?」
「撒謊!」愛雅衝出來說,「昨天你還要花盆種小蒜苗呢?」
「任何東西都有信息,在沒有線索之前我們不妨看看這泥土,」三七沉著地說,「姐夫,剛才紮腳的你說是骨頭,在哪兒?」
「好了,給三七拿個鞋盒,我倒要看看他能分析出什麼結果來?」張伯遷不耐煩地說。他換上襪子,走到門口從鞋櫃里拿出另一雙鞋穿上,臨下樓又回頭有所指地說:「你們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該『分析的分析』——不就撒點泥巴嘛,難道還要把人活埋不成!」
「你姐夫……他死了。」最後,愛雅哀傷地輕聲說道。
「你出去過嗎?」
「這麼說土不是我們把鞋脫在門外時有人裝進去的。」三七雙臂抱在胸前,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說。
「自從我來了就發生這種事。」
「有一天,從城裡來了個年青人,他是組織上派來考察當地植被情況的。這個年青人長得結實、英俊,頭髮有些長,戴一副玳瑁材質的方框大眼鏡,有一種陰鬱但格外誘人的風度。」愛雅冷峻地描述這一節。「村委會接待年青人,住宿安排在主任家裡。主任的十一歲女兒讀四年級,聰明好學,放學后總是跟著這位城裡的叔叔學習植物知識。年青人用一種顫抖的熱情教她,黃昏的時候帶她在村子周邊的樹林里作『觀察』。大概是第十四天的傍晚,年青人一個人狼狽地奔回來——他的眼鏡折斷了,臉上有抓痕,肘部和膝蓋與泥土磨擦過,衣服也撕破了——他吞吞吐吐,語無倫次。夫妻二人被他的樣子嚇一跳,最後弄明白了:他們的女兒丟了。開始不信,女兒生在長在山裡,對周圍環境再熟悉不過了,雖然這裏的山又高又大,但從高處一眼就能看見山窪里的村莊,只要往低處走就不會迷路。可是直到天黑,女兒真的沒回來,這家人才慌了,喊著名字去找。村裡人自發地打著火把找了一夜,連半個影子都沒看見,有人就說可能被豺叼了。九_九_藏_書夫妻倆當場癱軟在地。村長和書記單獨盤問過年青人,年青人說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一回頭小女孩不見了,他只當她躲迷藏,找也不見,喊也不應,他就慌了,摔了跤,撕破了衣服。夫妻二人整日以淚洗面,年青人見這種情形不好再住下去,但是小女孩的失蹤畢竟跟他有關係,出於自責或安慰他把身上所有的錢擱在枕頭下,悄悄地離開了。主任的妻子悲傷之餘突然想起女兒曾說過叔叔給她『按摩』的事,特別提到叔叔的手碰到她的哪些部位。她當時以為女兒跟年青人嬉鬧,只是無意的觸碰而已。但是現在仔細想來,年青人有太多的嫌疑。丈夫的熱情款待很可能就是引狼入室!現在丈夫整天喝得醉曛曛,她暫且不與他理論,急匆匆地去鄉里報案,因為沒有證據,只能是她的主觀臆想,派出所和公安局都不受理。但她隔三差五地往這兩個地方跑,還是那些話。時間長了警察認為這個女人神經有毛病。後來,丈夫喝醉酒引火自焚,她更加瘋癲了。村裡人都記不清她從什麼時候變得沉默了,安靜得像老鼠一樣生活了十幾年,直到突然失蹤——」
三七發現地上不止一粒碎骨頭,黑色泥土中還摻雜著幾粒骨屑,便自言自語地說:「奇怪,怎麼會有這麼多碎骨頭?」
「幹嘛?」
「自殺。」愛雅嘆了一口氣,不太情願地提起這件事。「那天晚上伯遷睡得早,第二天早上我發現他躺在客廳的地板上,胸口插著一把刀。」
三七扭過頭來說:「或許她們能解開謎團!」
「你讓我查那個撿破爛的女人叫袁巧珍。具體說不清她從什麼時候住在四小旁邊巷子里的——她住的地方是老房子拆遷時殘存的一個廚房——我看見她也就是今年的事。現在已經不知去向了。四小的學生傳言這個撿破爛的女人會做『特好吃』的餡餅,當然,吃一個邋遢女人做的餡餅多少讓人有些猶豫,不過,既然學校里有這個傳言,那肯定是有人吃過。」
「我另外找一個地方鑒定那些碎骨,專家斷定是人骨頭,大概是十一、二歲的女性盆骨碎片!」
「姐,給我找個紙盒子。」三七回頭說。
「可是指紋卻是朝里的。」
三七雙手握拳比畫著刺自己的胸口,然後說:「朝向外。」
「張伯遷,你說什麼?有本事再說一遍!」愛雅像點著的火藥引子,騰地發作了。
孝孝去房間拿書包了。
「在陽台上。」
「墓土是她搞的鬼?」
「如果水壺是髒的,裝了水也不喝。」
「好吧。」他說。
三七下樓買滷菜,順便確認一下,出乎意外地——那袋墓土不見了!他呆立了半晌,腦子裡竭力回放上午每個靠近垃圾桶的人,奇怪的是,記憶只突出一位穿超短裙和高跟鞋的女人遠遠地拋出垃圾袋——撞擊在垃圾桶上迸散開來,滿地都是。
「是的。」
「終於找到泥土的來源了?」張伯遷取下眼鏡擦拭著,不戴眼鏡的臉顯得十分疲憊,他近乎仇恨地繼續問道:「這麼說我脫不了干係了?我幹嘛要這樣做,你說說。」
愛雅每天起得很早,在丈夫和兒子還在熟睡時,不聲不響地打掃衛生或是洗滌臟衣服。這兩件事究竟先做哪一件,她可以自由安排,畢竟她算是一個按部就班、一絲不苟的人,所以在這短暫的清晨她發掘到了一種寧靜的權威,總之,她很享受這段時光。
三七不會找孝孝當面質問,通過在這起事件中孝孝也受到驚嚇來看,他對自己的行為是無意識的,他是在癔症或夢遊的狀態下做出此等事。三七值夜那天墓土出現在卧室里,他們忽視了孝孝也是最大的嫌疑。
晚上,三七真箇抱了枕頭在客廳沙發上躺著。晚飯時姐夫奇怪的反應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撒土人正是姐夫。動機很明顯,張伯遷這麼做是為了嫁禍於人,因為小舅子在他家白吃白住這麼多天,且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他明裡不好下逐客令,只好暗地裡想出這招。三七和張伯遷素來不和,以張伯遷陰鬱、沉默寡言、老謀深算的個性做出這種事不難理解,他在單位里為升遷與同事勾心鬥角就頻施陰招。
晚上睡覺前,愛雅又不辭勞苦地查看了每個角落,並特意把衛生間的門給關上了。
「我有個主意,」孝孝認真又興奮地說,「打電話給中央電視台的《走近科學》欄目,他們會破解的——我們還會上電視呢。」
三七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裏面是些黑土,他掩飾著臉上的一份自得神情,輕描淡寫地說:「這就是證據——我看到你們林業局走廊上擺著一些盆景,而這些盆景就來自各鄉鎮當地典型或珍貴的植物,這些植物移植時為保持成活機率,一般根繫上要帶上原地的泥土。我看到盆景中有一株塔柏,我們這兒的習俗是:在新墳的旁邊第二年要種上幾棵塔柏——我手裡的這些土就是從塔柏盆景下面挖的,我同樣拿去化驗了,和家裡神秘出現的泥土成分一樣。」
一番檢查后沒有發現異物,這才下廚做飯。丈夫下班和兒子放學回來,她巴巴地從廚房出來對他們人身進行檢查,她考慮過是不是他們綰起的褲腳里攜帶了泥土——馬上排除了,他們根本沒綰褲腳。
愛雅是超市的理貨員。白天上班她偶爾想起早上的怪事心中仍感不安。下班后回家開門就問三七:白天有沒有人來過?三七正在電腦前玩遊戲,心不在焉地說:「沒有。」
「就是你姐夫——張伯遷。」愛雅的聲音輕得聽不到,「那時候我們剛開始談戀愛,他戴一副玳瑁的大框眼鏡……」
「吹牛!」
「她怎麼做到的?怎麼進入我家的?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每個晚上在我家裡隨便撒土,然後離開?」愛雅一口氣問出三個問題。
三七拉開玻璃門走到陽台,看見圍欄上擱著花盆,裏面兩個蒜瓣剛剛抽出青青的嫩苗。回到客廳時,張伯遷正懲罰孝孝打掃衛生間,他叉著腰說:「立刻!」
三七懷疑地看了看防盜門,不以為然地說:「就這門?要是有專業『工具』很容易打開。」
「有天早我看到玻璃盞里盛著涼白開,想到孝孝又忘記往水壺裡灌水了。可放學回來我曾拿起他的水壺搖了搖,裏面沙沙響,竟有大半瓶水,根本沒想過還有可能裝的是別的東西,所以沒有打開蓋。但是,第二次在客廳茶几上再次碰到水壺,心裏便打了一個激靈,我悄悄地擰開蓋,發現瓶口上滿是黑泥。」
愛雅單獨拿一個垃圾袋把這莫名其妙的、令人噁心的泥土裝起來丟進樓下的垃圾箱。
「姐,我更加證明這事是家裡人乾的。」三七一會兒也來到客廳,小心地說。
孝孝放學回來,趁他擺弄玩具賽車時三七檢查了他的書包,沒發現一點土,看到旁邊的水壺,拿起來搖搖,裏面沙沙響,這孩子在學校或在小姑家裝了水,還剩大半瓶沒喝完。
不一會兒,張伯遷走出衛生間嚴厲地說:「孝孝,你把土倒在衛生間里了?」
「姐,你怎麼回來了!」三七十分震驚。
「考慮到後面孝孝神秘而可怕的忠誠,不得不提一下那種摻和了野菜汁的餡餅多食后還有至幻的作用。」
「什麼話!這是我家。」愛雅滿臉汗珠,抬頭說,「你難得來,我不在家象什麼?」
三七看看愛雅,輕聲說:「可能……為了讓我走。」
「你是說在屋裡……」愛雅怪腔怪調。
「她這麼做是為了恐嚇張伯遷,告訴他小雨陰魂不散,復讎來了,從精神上摧殘他。」
其他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三七就像以往跟蹤「獵物」目標丟失一樣的泄氣,悶悶地玩了一下午的遊戲。
小區的垃圾有專人在清晨收集一次,所以三七打開兩個垃圾桶幾乎都是空的,至少沒有裝了一小抷土的黑色垃圾袋。一種真相大白后的興奮與失落的複雜情緒擾亂著他,就在這時他瞥見兩個垃圾桶的縫隙中有他要找的東西,他上前用手捏一下就可以確定了。難道是孝孝個子小夠不著桶蓋才把垃圾丟在這裏?三七決定不去動它,以便繼續觀察,因為孝孝就讀的四小九*九*藏*書就在小區附近,隨時都有可能回來處理墓土。
「你不如問袁巧珍為什麼要這樣做,孝孝只是被她控制了執行她的命令罷了。」
「我為什麼要害怕?」愛雅激動地說,「它每天都出現,我們家也沒咋地。出現一次,我就打掃一次,看它出到什麼時候!」
「有天晚上你不在家,孝孝跟我睡的,半夜我發現他起床了,於是悄悄地跟在他身後,突然發現防盜門是開的,而且門口還站著一個人,從身形看是個女人,我只當是你回來了,但那人轉身就消失在樓道里。第二天我至少確定了兩件事:墓土是孝孝倒的,他還有可能在晚上為別人開門。」
張伯遷上班出門前穿鞋時那一聲「哎喲」叫得每個人心驚肉跳。大家跑過來:他一隻手撐住門框,右腳架在左膝蓋上,看著腳板底。公文包掉在地上。他棕色絲|襪上粘滿泥土,其中有一粒微白的碎屑扎入腳心——他正用顫抖的拇指和食指將它拔下來,舉在眼前辨認。
三七從廚房的窗口看著愛雅把裝土的垃圾袋丟進了垃圾桶。同樣,他從窗口看著張伯遷東張西望、失魂落魄地步行去上班;然後是孝孝,幾乎是跑著去上學——他沒有留意垃圾桶。最後是愛雅急匆匆地下樓,在樓下的便道上忽然抬頭,差點發現側身站在窗里的三七。
叮噹一聲,張伯遷手裡的瓷勺掉在碗里,口裡的湯囫圇咽下,卻嗆得咳嗽起來,滿面漲紅。稍稍平靜后,他扶正眼鏡,咕噥一句:「太燙了。」
「怎麼肯定他是自殺?」
「我知道張伯遷一定也是她殺的。」
「沒有——鞋裡裝那麼多土我會不知道?」愛雅又補充道,「我記得還把鞋墊抽起來了。」
十歲的兒童已經能感受到來自各方面的壓力了,他們是多動症、自閉症和癔症的多發人群,往往做出令人難以理解的反常舉動。三七在姐姐家生活這麼些天發現姐姐、姐夫除了監督孝孝的學習和行為規範之外,對他的其他想法漠不關心。可能孝孝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表示抗議或引起別人注意。當然,他也可能是對電視或漫畫書中的行為單純模仿。
家中只剩下三七的時候,他捧著已經裝入鞋盒的泥土想到:我要是破解了這個謎底,就有理由在姐姐家繼續住幾天,只要度過這段危險時期,我就安全了。他晃動盒中的黑色泥土,嗅著腐敗的氣味,認為這事背後的神秘人物不管是出於恐嚇還是欲行其他犯罪事實,這泥土所包含的信息就相當於一封介紹信。他現在要做的是分析出泥土的成分,來自哪裡?裏面的骨屑又是什麼動物的殘骸?觀察和分析能力本來就是他的特長,但這次涉及到專業技術,他不得不請人幫忙——在這個城市裡找有化驗室的單位或機構並不是難事——錢不是問題,這次回來他帶了很多錢,這一點姐姐和父母都不知道。
張伯遷瞪了兒子一眼,張口欲罵又噎了回去,因為目前這件事看來要嚴重得多。
「你查過她的身世嗎?」三七迫不及待地問。
「老爸老媽,我對你們講——」孝孝不想吃飯了,這種氣氛讓他害怕又興奮,迫不及待地插嘴說,「小德偉他們一家有天半夜回來,小德偉先上的樓,迎面碰到一個長頭髮、穿一身黑的女的下樓。他給她讓道,但是一回頭,那女的卻不見了。接著他爸媽上來,問他們,他們都說沒看見什麼女的下樓!」
三七的心怦怦直跳,重回到屋裡,打開燈——孝孝垂著雙手斜斜地站著,一點沒有受驚的樣子,半睜的雙眼無神地斜睨著地板上的某一點。
「是的。」
「姐,家裡還出現墓土嗎?」三七忽然問。
「她是如何進入室內的。」
「那……這黑土哪兒來的?」愛雅忽又緊張起來。
「喝水……」孝孝咕噥一句。
「到底誰乾的!」張伯遷惱火地罵道。掂著受傷的腳走到沙發那裡坐下,脫掉襪子,腳心儼然出血了。
愛雅給丈夫拿來紫藥水和新襪子,一邊說:「昨天衛生間的那堆土裡也有白白的顆粒,恐怕也是碎骨頭。」
「都是一家人,誰都沒理由干這種缺德事。」三七插嘴說。
張伯遷卻冷笑一聲,正用勺子喝湯。
愛雅打這個電話時很小心,頗有點試探的意味,哪知伯遷聽完后十分惱火,大罵三七,說他是賊喊捉賊,故意要值夜,泥土出現在卧室里他的嫌疑就排除了,別忘了晚上咱們睡覺卧室門是不鎖的,把土撒在床上他也能辦到。
「你看,昨晚我說『哪怕不睡覺也要抓住這個撒土的人』,並在客廳里值夜,只有這屋裡人知道,」三七分析給愛雅聽,「一晚上我沒看到防盜門打開,但你們卧室的門也沒打開過,現在枕頭下又出現泥土,進一步說明是睡在卧室里的人所為,因為他知道我在客廳里,無法下手。」
「啊,我想起來了!」三七突然大聲說,「昨天我帶著泥土去化驗路過林業局,我看到了一種東西……我現在就去拿證據!」
「孝孝,順便把這個丟掉,泥土!」三七從門后拿出垃圾袋說。
「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裡住著一戶三口之家,」愛雅很注意修辭,「夫妻二人和一個上小學的、漂亮又乖巧的女兒——他們過著平淡而幸福的農家生活。丈夫幹活是把好手,又是村委會主任;妻子能燒一手好菜,尤其能做一種秘制的餡餅,人們只知道她用當地的一種野菜榨汁調和麵粉,究竟是什麼野菜,沒有人知道。餡餅是好看的綠色,吃起來很可口,有股淡淡的清香。她跟別人說做這種餡餅的關鍵不是神秘的野菜,而是野菜汁和麵粉的配比,野菜汁稍稍過量就會使吃餡餅的人產生幻覺,但還不至於損害身體。」
「你前後說的是一回事,」三七凝望著姐姐說,「小女孩就是小雨,她媽媽——主任的妻子就是袁巧珍,那個年青人就是……」
這時,睡兒子房間的三七抱著枕頭走出來,問:「姐,出什麼事了?」
「……沒有。」
「這孩子從沒跟我說過。」愛雅滿臉氣憤,「為了一個餡餅,孝孝就心甘情願地被她利用?」
「報警吧!」愛雅想起來,大聲建議道。
「可是……」愛雅感到不可思議,她真不願意這麼想。
「時間到了!」站在門邊的獄警喊了一聲。
「哎喲,我拜託你趕快掃掉,連你姐夫那雙皮鞋一起扔掉!」
「他喜歡看《走近科學》倒說明他是個愛學習、愛科學的好學生。」三七讚賞地說。
三七在心裏問:小雨是誰?然後他低側著頭瞅瞅孝孝平靜又蒼白的臉,懷疑他這個侄兒是否在夢遊?
房間里,張伯遷躺在床上不耐煩地嘟嚷:「這才幾點?」
「你昨晚……」
「可是那些天孝孝放學回家他身上和書包我都檢查過。」
愛雅看著三七開門走出去,也不知道他說的「證據」是什麼?雖然在自己家裡,她卻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孤獨而又害怕。她不敢進卧室,泥土這回怎麼就出現在她枕頭之下了呢?她想起來,早晨醒后就聞到一股臭味,她還以為是丈夫身上的汗味呢。真的是伯遷放的土嗎?他不容小舅子真的有必要這麼做嗎?要說孝孝也真夠頑皮的,會不會是他呢?平時她和丈夫除了監督他的學習和限制他的活動外還真沒有考慮過他的想法,他會不會出於叛逆心理故意做出這種事來表達他的無言的抗議呢?愛雅沒告訴三七在他來之前孝孝在大瓮山度過一次野營。
「只能這麼理解了。」
三七來到客廳,看到愛雅正在卧室里收拾衣服,張伯遷在一旁勸說,聽那意思是,愛雅實在受不了連番的刺|激,這樣下去遲早會崩潰,她要到張伯遷的妹妹家去住。姐姐對姐夫的埋怨和責罵在三七聽來同樣慚愧,因為他許諾過要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的。
「張孝!」愛雅突然指著兒子的鼻子吼道,「是你吧?你能往別人家的鞋子里倒水就能往鞋子里裝土。」
「不錯。」
「在屋裡!」張伯遷擠著腳心的血,不抬頭的說,「就我們幾個人……」
「住口!」愛雅大喝一聲,臉上纖細的眉毛跳了起來,「你好的不聽,專聽人家造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