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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醫秦明之鬥毆風波

法醫秦明之鬥毆風波

作者:法醫秦明
「他是你的工友嗎?叫啥名兒?」民警問。
我堅定地點點頭,說:「死者的損傷和鬥毆的過程都存在,我不否認。但是死者的死亡卻不是打架鬥毆所致。」
「不對!有問題!」我說。
民工的手指有些發抖,說:「真的和我們無關啊!毛哥酒喝多了,盯著鄰桌的小姑娘看,然後我們兩桌人發生了口角,打了起來。」
大寶說:「現在可以說,這是一起意外事件了吧?」
大寶說:「這可能不是一起故意傷害致死案件啊!」
「嗯!故意傷害致死,定性完畢。」大寶說完,把取下來的死者大腦往屍體的腦殼裡放。
這天一早,有一個民工從宿舍路過的時候,覺得有一間屋裡傳出來一股腥臭的味道。
「你們說他會不會真的就是醉酒後猝死啊?」林濤說,「或者是嘔吐物反流窒息?」
「骨質塌陷說明了什麼?」肖支隊插嘴問道。
「而且,這個位置出現軟化灶,極有可能引發癲癇!」我補充道。
「你們也太不仗義了!」林濤喊道,「這可是一條生命!你們的行為是過失致人死亡!」
「我明白了!」大寶說,「看來現場除了被嘔吐物遮蓋的血以外,還有其他的血跡存在,只是因為我們沒有目標,所以沒有找到罷了!」
「這個房子,在這樣的酷夏,內部溫度是非常高的。」我插嘴說,「而且你們留意沒有,屋內的那台電風扇是關閉的。」
「破案算好消息嗎?」肖支隊微笑著說。
「怎麼結了?」林濤端起相機,看看自己剛才拍的照片是否清晰,說。
臉盆架是塑料的,很劣質,此時已經散架,三個塑料盆散落在地上。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
「所以秦科長就切開了死者的大腦。」大寶說。
「剛才我已經下發了指令,五組偵查員已經向師範大學集結,馬上對參与鬥毆的五名學生進行抓捕。」肖支隊說。
「顱腦損傷致死的診斷可以明確嗎?」我湊過頭來看了一眼。
我說:「我們發現問題,是因為損傷的形態。」
「正是因為房間密不透風,所以氣味會更大。」大寶插嘴道,「這不算什麼,巨人觀的味道才受不了!」
解剖室內,大寶小心地把死者的頭髮慢慢剃除,說:「我說他腦袋上肯定有傷吧!」
可能是因為毛哥德高望重,所以他比較特殊地住了個單間。所謂的單間,其實是比其他宿舍要小一些的宿舍,位於這幢臨時搭建的二層小樓的一樓拐角處。房間只有六七個平方米,除了一張一米寬的鐵框床以外,還有一個臉盆架和一張凌亂不堪的辦公桌。
「哦,是啊,那個排檔,確實離師範大學不遠。」我說。
我微微一笑,戴上手套,朝大寶、林濤招了招手,一起走進了這間狹小的宿舍。
「怎麼破案了?」
「你看!這裡有個軟化灶!」我說。九-九-藏-書
A:法醫實踐中證實,有些人在被打擊頭顱后,當時並沒有出現癥狀、體征,但是在被打后的數小時甚至數天內,出現腦出血的癥狀,從而出現頭暈、嘔吐等神經系統癥狀體征,嚴重的可以致死。因為出血有個延時,所以被稱之為「遲發性腦出血」。這就是為什麼頭部外傷后,即便CT檢查未發現異常,醫生也會建議留院觀察,注意癥狀、體征的原因。法醫可以根據屍體頭部損傷,排除其他可能導致顱內出血(其他外傷、病理性改變等)的因素后,確定外傷和死亡之間的關係,從而明確行為人的責任。
在死者黝黑的後背上,我看到了幾條紅色印記。
「是因為打架過後了一段時間才死亡的原因嗎?」肖支隊問。
大寶疑惑地看著我。我放下手中的縫針,用持針鉗指了指死者顱骨上的骨折線,給大寶使了使眼色。
「這樣就可以排除大學生毆打致死了?」肖支隊問。
大寶點點頭,說:「有一個線形骨折,直接延伸到顱底,顱骨骨折的對應部位腦組織片狀出血、腦挫傷。」
民工又在躲閃我的眼神。
我點點頭接著說:「對!所以這個時候我們只是有疑惑,而並沒有下結論。」
「哦,你們的意思是,死者的顱內出血不是遲發性外傷出血,而是死者是半夜癲癇病發,自己摔死的?」肖支隊還是很聰明的。
死者的後背顯然是被圓形棍棒擊打,而留下了多處「竹打中空」樣的皮下出血,但是這些損傷都很表淺,甚至只是限於皮下,肌肉內都沒有明顯的出血,更不用說骨骼和內髒了。
大寶此時已經打開了死者的頭皮和顱骨,他說:「死者的頭皮上有一處縱行的創口,創口裡有組織間橋,是鈍器損傷,和你說的對上了。」
「說!怎麼回事?」民警說。
「DNA驗證此處是死者的血跡,就結了。」我滿意地說。
「等等!」我叫了一聲,大寶停下了動作。
林濤若有所悟:「也就是說,正常打這一下,不會導致死亡,但喝了酒,就有可能會死亡了?」
我瞪了林濤一眼。這時候說笑,會讓死者的工友覺得我們很不嚴肅。
民工搖搖頭,說:「前天晚上我們就在附近大排檔喝了一點點。毛哥身體好著呢。」
我點點頭,直身走出了宿舍,對民工說:「前天晚上,你們喝完酒以後,做了些什麼?」
我搖搖頭,說:「這幾個大學生是要被拘留的。第一,他們聚眾鬥毆,應該治安處罰;第二,他們鬥毆,引起趙建國的情緒激動,生氣是可以誘發癲癇病發作的,所以他們應該對死者的死亡承擔一部分民事責任。」
我點頭說:「是這個意思。」
「你進現場看了嗎?」民警站在宿舍外,朝窗戶里看了一眼。
「嗯。」我點點頭,「現場有嘔read.99csw•com吐物,除了可能是醉酒嘔吐,還有可能是顱腦損傷!」
「什麼意思?」肖支隊的微笑僵硬了。
民工低頭思索了一會,說:「我們雙方就是拳腳鬥毆……」
「我覺得不會。」大寶用止血鉗探了探屍體頭部的創口,說,「這有個口子,最大的可能就是這處損傷導致重度顱腦損傷死亡。不過,現場好像血量不多呢!」
屍體是很彆扭的姿勢,俯卧在床和辦公桌之間狹小的過道中間。頭的一邊有一攤嘔吐物,發出酸臭的氣味。
說完,我把電腦和投影儀連接了起來,播放著死者損傷的照片,說:「我們在現場發現,並且通過它判斷死者和別人有打架過程的損傷,是死者背部的這幾處『竹打中空』損傷。因為這幾處損傷僅限於皮下,甚至都沒有傷到骨頭,所以我們判斷形成這樣損傷的致傷工具是一根圓形木棍。而死者頭皮的損傷,是一個條形的裂口,其下顱骨骨折,關鍵是骨折的邊緣有骨質的塌陷。」
「有顱骨骨折嗎?」我問。
投影幕布上出現了一張現場鐵框床床邊的照片。我說:「我們發現現場鐵床有符合條件的棱邊,而且棱邊上粘附了死者的血跡和被棱邊截斷的毛髮。棱邊不是很鋒利,但是能截斷毛髮,說明這一摔的力度很大,直接導致了他顱內出血死亡。」
林濤接著說:「現場地面沒有發現新鮮的、第二個人的鞋印。也就是說,近期沒有其他人進入屋內。」
我們微笑地走進專案組,看見專案組長、新上任的市局刑警支隊支隊長肖劍年,並非一臉期盼,而是一臉自信。
「肖支隊,有什麼好消息嗎?」我問道。
「不!不是!」民工直接跪了下來,喊道,「毛哥對我們那麼好,我們怎麼會殺了他?我真的沒有看到對方拿了棍棒!真的沒有看到!」
Q:什麼是「竹打中空」?
「難道是故意殺人?」林濤問。
「奇怪啊,我們前天晚上還在一起喝酒的。」民工說,「昨天周日大家都休息不幹活,而且,而且毛哥說他不舒服,讓我們不要找他。今天一早上工的時候我就聞見氣味不對,就注意看了一眼,我也沒想到會這樣!」
我笑了笑:「五個人中有一個人持圓形木棍,倒是很可能沒被死者這一方的人們發現;但如果有人拿金屬鈍器,在有光線反光的情況下,是很容易被發現的。而且,我們常見的金屬鈍器,一般都是鎚子、鋼管什麼的,很少有具備長條形、有棱邊的條件。」
「癥狀也符合。」我點頭應和。
「那你為什麼要隱瞞?」我說。
縫合完屍體,我和大寶志在必得地拉起一臉疑惑的林濤,重新走進了宿舍小屋的現場。屋內擺設很簡單,我和大寶徑直走到了鐵框床的床邊,用勘查燈照射過去。
「看著我說!」我厲聲九*九*藏*書道。
「少見也不能排除啊!」肖支隊說,「比如那種方形的鋼管,不就符合?」
「那絕對不是腳臭、汗臭的味道。」他確通道。
「如何排除的?」肖支隊來了興趣。
「這是什麼?」大寶和我同時看到了這幾處異常,用手指摁壓了一下,說,「毫無褪色,肯定不是屍斑,應該是損傷啊!」
「可是這氣味兒,實在是……」民警抹了抹鼻子,皺眉道。
「現在下結論還過早。」我說,「我們再去現場看看,才能確定。」
「也就是說,一天兩夜就可以腐敗成這一個樣子?」民警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我說:「這不是一起故意傷害致死案件,而是一起意外事件!」
我點點頭,說:「是!」
我用手敲了敲宿舍的「牆壁」。其實這是一個工地上臨時搭建的板材房,因為建築材料的原因,都是密不透風的。
屋內的溫度非常高,空氣夾雜著腐敗的臭味,肆意地往我們口罩里鑽。
「嘔吐物反流窒息確實很多見於醉酒後死亡。」我說,「但是大多數是因為死者仰面朝上睡覺,因為酒精作用而完全沒有自控力,所以嘔吐出的嘔吐物不能排除,而是被重新吸進氣管導致窒息。這個案件中,因為死者是俯卧,而且頭部是偏過來的,不會引起反流性窒息。至於會不會是酒後猝死,就不知道了,得看看屍檢結果。」
「經過我們五組偵查員的縝密偵查,十分鐘前,已經搞清楚鬥毆對方的身份了。是省師範大學體育學院的五個學生。」
因為死者處於俯卧位,所以屍體的屍斑位於他的前胸腹部。而正是因為血液墜積在前部,所以他後背部的腐敗明顯要輕了許多。
「那麼,現在就是看偵查部門怎麼儘快把鬥毆的對方找出來了。」林濤說,「這種排查應該不難,估計很快就能破案。」
我搖搖頭:「確實有些鬥毆案件中,當事人在當時沒有什麼問題,在過了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後突然死亡。這些案件是因為死者腦部損傷導致『遲發性腦出血』而死亡。顯然,通過屍檢,我們排除了遲發性腦出血死亡的可能性。」
大寶說:「不!可能是一起意外事件!」
我說:「這個時候,我就結合起現場看了。現場有臉盆架的倒塌,痕迹檢驗排除了有第二個人進入現場,說明死者在臨死前,有過起身、跌倒的過程。起身為什麼會跌倒?有幾種可能,一是腦內有出血。我們設想,如果死者在打架的時候,頭上就被打出了口子,即便周圍的人沒有發現,那麼他睡覺的枕頭上也應該有血跡,可是沒有。說明這個時候他不應該有腦內出血。二是醉酒,根據死亡時間推斷,死者死亡應該是後半夜,那麼離他喝酒已經很久了,他喝得也不多,還能打架,也不符合。第三,就是疾病。」
大寶點頭:「這麼大九_九_藏_書的出血量,都形成小腦疝了,肯定是顱腦損傷致死的。」
我洗乾淨了戴在手上的手套,重新把死者的大腦拿了出來,放在解剖台上,用臟器刀把大腦切成一片一片。
天氣越來越熱,被發現的屍體越來越古怪,各種巨人觀層出不窮。而且夏天出現場有一個特殊的現象,很多屍體都是因為氣味兒先出來了,才會被人發現的。
我沒有吱聲。
「是啊,酒後的人,血壓升高、心率加快,酒精是有可能加重損傷結果的。頭皮的損傷倒是不深,估計也不會有多少流血,現場我們看過,確實沒有太多的血,可能是因為嘔吐物遮蓋了吧!這樣的鈍器傷,多半是外表輕,但裏面重。」我說。
「畢竟對方有五個人,持兩種工具也有可能啊。」肖支隊說。
「在這個語境下,你應該說『氣味』,而不是『味道』。」林濤笑道。
「不可能。」我直接打斷了民工的話,「死者背部有竹打中空的現象,顯然不是拳腳可以形成,而是棍棒!你還在隱瞞?難道是你們殺了他?」
大寶恍然大悟,說:「哦!對!這個我怎麼沒有想到?難道還有第二種工具?」
我點點頭,說:「死者頭部就這一處損傷,沒有其他損傷,所以可以排除是其他外力作用所致。」
「他是我們這兒年齡最大的工友,大名兒叫趙建國,我們都喊他毛哥。」民工說,「他為人仗義,總是為我們出頭。」
林濤在一旁詫異道:「你們都在說些什麼呢?我怎麼一句都沒有聽懂?」
民工探頭看了眼宿舍內,露出膽怯的神色,說:「他真的死不瞑目嗎?」
「幸虧你們及時發現!」肖支隊感嘆道,「這五個大學生才會免遭冤枉。」
「證據確鑿!」我說。
「毛哥平時對你們不錯,你到這時候居然還害怕自己要擔負鬥毆的責任,而隱瞞案情。」我憤憤地說,「兇手逍遙法外,逝者不能瞑目,你安心嗎?」
「那我們豈不是抓錯人了?」肖支隊說。
「這些損傷都沒有傷到骨頭,看起來工具不是很堅硬,不是很重。」我說,「不出意外,應該是木質的工具。」
「可是你剛才告訴我,毛哥說他身體不舒服讓你們不要打擾他。」我盯著民工。
「沒有,他的窗帘沒有拉,我一眼就看見他趴在地上了。而且你看你看,他的腿都是綠色的,嚇死我了。」
「你知道嗎?」我說,「你隱藏案情的關鍵情節,很有可能造成誤導。如果不是我們及時發現了損傷,很有可能被當成醉酒後猝死來處理;如果不是我們及時發現損傷,兇手很有可能逍遙法外!」
「抓捕就不用了吧。」我說,「但是可以帶回來問話。」
「我們切開死者的大腦後,發現死者的右側大腦半球額葉,有一個軟化灶。」大寶說,「這樣的軟化灶,提示死者在多年前受過傷,腦組read.99csw.com織挫傷壞死,不能修復,留下了這個病患。」
我說:「骨質能被壓塌陷,說明工具比骨質要更加堅硬。木棍顯然是不能比骨質堅硬,所以形成這一處骨質塌陷的,應該是一個金屬質地的工具。而且,能形成窄條形的骨質塌陷,說明這個金屬物品不是圓形的,而是長條形且有棱邊的,正是這個棱邊造成了死者頭部的這處損傷,從而導致了死者的死亡。」
「意外事件?」肖支隊顯然吃了一驚,「死者身上的損傷都是確鑿的!而且鬥毆的過程也是真實存在的!怎麼會是意外事件?」
Q:什麼是「遲發性腦出血」?
民工說:「當時我們打完架,毛哥說他不舒服,要去醫院。我們知道毛哥請吃飯,身上已經沒有多少錢了,我們都不想墊付醫藥費,而且毛哥真的沒有多少傷,真的!所以,我們都勸他回來休息休息就好了。」
A:竹打中空是一種損傷現象。圓形棍棒打在人體軟組織豐厚的部位時,因為接觸一瞬間,接觸面壓迫皮膚,導致皮下毛細血管內的血迅速向受力面兩邊堆積,導致受力面兩邊的毛細血管破裂。血液沉積在軟組織內,形成兩條類似鐵軌狀的平行的條狀皮下出血。這樣的出血之間是空白區,而且多見於竹子類的圓形棍棒打擊,所以被稱之為「竹打中空」。
我和大寶開始了分工,我對屍體的前胸和後背進行解剖,而大寶則專心對屍體的頭部進行解剖檢驗。
我點點頭,說:「高溫不透風的房間,其讓屍體腐敗的能力是不可估量的。而且屍體也不至於你們說的,腐敗得那麼厲害。不過就是腐敗靜脈網出現了而已,還沒有達到巨人觀的程度。」
「平時他不用幹活嗎?」民警問,「怎麼都腐敗成這個樣子,你們都沒有發現?」
民工抖得更厲害,說:「可是他真的沒說哪裡有傷!也不像哪裡有嚴重的損傷!」
屍體穿著白色的背心和黑色平角短褲,大腿后側已經出現了腐敗靜脈網。我小心掀起死者的背心,看見他的背部皮膚顏色還是比較正常的。
我點點頭,說:「這是可能性最大的。所以,我們對現場進行了復勘。」
民工眼神有些閃爍,避開我的眼神說:「啊,嗯,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你們喝酒喝得多嗎?毛哥生前身體好嗎?」我問。
民工顫顫巍巍地說:「事情起因就是那樣,我們互相打了架,但是不嚴重的,真的不嚴重!」
一片殷紅的血跡和幾根被截斷的毛髮印入眼帘。我招呼林濤過來照相取證,一邊準備棉簽提取這裏的血跡。
「參与鬥毆的人都控制起來做口供吧。」我轉頭對民警說,「儘快找出鬥毆對方,儘快找出兇手!」
我笑了笑,說:「法醫,不僅僅是為逝者鳴冤,更是在維護法律的公正,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我們只是做了我們分內之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