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塔髏戲

塔髏戲

作者:佟婕
「舊的是該斷,把那幾個剛死的腰筋抽來換上便是。」
自從去年隔壁巷子的駱家嫁長女時,被雷劈翻花船,導致喜事變喪事,沒過多久,駱家太太也逐漸一病不起……再接著,崇天塔慢慢傾斜,塔基上的幾尊石雕塑像爆出了一指多寬的巨大裂痕。
長姐駱金余死後,這個家就像蒙上濃重的陰翳,長久以來爹娘疏離,取而代之的只有宅中不時莫名的嘈雜暗語,越靠近爹住的小院,聲音越明顯。
駱奎揚按照她的指示,又轉向那一邊,往空中又錘了一鑿:「又沒釘著!」
被風捲入水底的兩條漁船,是陳家兩叔侄的,後來風浪越來越大,岸上許多人都經受不住,阿實趁亂拽住小玉:「別看了,咱快先回去避一避!」
大家開始謠傳,說駱老爺的妾必是能上樑下壁的蛇精,駱老爺和太太都被迷住了。
至於遍生整座禹門坊內的鬼傘草,駱小玉說,「大家用張真人調配的草藥去熏炙,鬼傘草便消失不見了。張真人鬼傘草會散發出一種讓人不容易分辨的氣味,聞得越多,越會出現臆想幻覺。所以那王知縣和他隨從的死,應該是在塔里沾染到太多鬼傘草的緣故。」
「這是……給死去冤魂看的?」曾小玉驚惶地轉向駱小玉,正想問個清楚,卻發出一聲尖叫——
阿真汗流浹背,看來為找小玉兜轉了不少地方:「你怎麼跑到這來?剛才管家說你忽然自己跑出去,屋裡又忙著張羅人給大小姐找大夫,就沒拉住你……來!快回去吧,讓夫人知道你跑出來,我們都得挨罵。」
「孩子受驚了,沒事了回去吧?」老班主笑道。
王知縣十分關心寶塔維修的進度,不時要來視察一番。
「老爺……」一個聲音低沉地發出詢問。
阿實的身影看上去輕巧靈活,像是個女孩子。
那竹棚塌得邪門,做事的工匠都是老手,怎會連竹棚都捆綁不牢?王知縣令人調查此事,追究主事的曾兆寅督工不力,念在曾兆寅自己一條腿也骨折重傷的分上,暫時罰俸三月,並出錢貼補賠償死傷者。
阿實還是沒有找到,陳老實家已經報了官府。官府派人四處查找,卻沒有什麼線索,只好扣押了跳月人戲班的阿端,但跳月人的演出還在繼續。按照跳月人與駱家的協議,每天都必須在塔底周邊的空地上表演一番,即便缺了主角,也還要堅持演齊七日。
街頭巷尾的人們議論說,當年建塔的時候就發生過類似慘事——同樣是在初夏暴雨時節趕工期,造成工地塌方,十幾個土木工匠從山岡滾到江水裡淹死……這麼不詳,莫非是塔下怨魂作祟?
「是啊……不能明著禁止,那老班頭……」王允賈目中若有所思。
曾小玉再去看時,突然發出驚呼,因為她看到,那正在攀爬的人,雖然還穿著白天見過的伎人們的衣服,但那露在外面的臉與手腳,竟是骷髏!
小玉的阿爹不許家裡人說這些話。曾氏家門,是本地有名的書香門第,三代單傳到曾兆寅,二十來歲考入縣學,乃是縣裡第一名的廩膳秀才,如今在縣衙任職文書。最近新任的知縣王大人,正是當年王騎尉之子。他聽說寶塔出現裂痕,塔基鬆動,不禁焦急萬分,命當地的工匠前來勘探,制定修復寶塔的工程計劃,還從私囊拿出百兩銀錢,補貼工錢。
小玉一怔,用手遮擋雨水跑到外院,那裡只有一個管事的王嬸在擦拭屏風。小玉怕被人發現,溜著牆根轉到偏角處,那裡有一處狗洞,平時都用半方斷裂的磨盤石擋著,但卻是小玉的秘密通道——
又有兩個矮小骷髏,用口叼住白瓷盤子,順桿爬到阿端旁邊,一個握住他空出的手,另一個踩著他倆握拳處,翻身縱躍,穩穩立到阿端的腳掌上。然後他把口中瓷盤小心放到頭頂,把預先備好的白綾腰帶解下,再用巧勁拋擲。令人驚訝的是,那腰帶在半空中打一個迴環,自動定格成圓形。
老班主和道士下來時,看到曾小玉,見她仍手撫喉嚨面色青白,道士便伸手在她脖頸處一探:「有些錯位。」用手背一頂她的下巴,曾小玉還沒明白,脖子里輕輕「格拉」一聲,立刻順過氣來。
曾小玉再也按捺不住。她僅存的理智想到,塔下有跳月人,得往塔上的通道跑。但就在通過中間兩層暗隔間時,突然眼前出現兩條黑色人影,隨即一隻大手將她鉗住,口鼻瞬間被捂上。
塔底下已經匯聚了好多趕來的看客。
「小姐,今天的飯菜就湊合著吃吧,是我和王媽做的。」阿碧笑著端出飯菜,駱小玉卻沒有胃口。
阿實夾雜在人群中伸頸張望,那個叫阿端的少年,俯身在地,身上橫著一個人。駱管家走近驚呼:「小姐?」
曾小玉立刻聞到一股混合著熏艾的葯香氣味,藉著微光慢慢坐起,驚異地看到走來三個骷髏人,但是聽聲音,似乎像駱奎揚和跳月人老班主,奇的是還有一個道士打扮的骷髏人,正是他的手中拿著一束香,隨著空氣中熏艾的味道變濃,煙氣飄過每一個人的臉,很快又恢復成血肉麵皮的正常人模樣。
「姐!你在說什麼?」小玉越聽越覺害怕,連忙捂住曾韶樂的口,「你是不舒服所以做夢吧?讓王嬸給你燉一盅安神湯好不好?」
小玉猶在怔忡之際,突然被拉住,轉頭一看卻是婢女阿真。
窗外仍是黢黑,屋內點一盞油燈,但燈捻未挑,光線很暗。
「不是,小玉,」曾韶樂拉起小玉的雙手,「是真的!我很清楚地看到!」
當看清其中的幾個形象,他氣得朝地上啐一口:「那些跳月人怎麼又來?」
「你看他們拋起來的白綾,你當真以為是布料嗎?那是死人的腰筋。」駱小玉壓低聲線,「跳月,是為了超度塔底鎮壓的亡魂。」
曾兆寅剛從衙門回來,覺出他神情有異:「怎麼?」
他是被人勒死的,脖子上有紫黑的印痕,雙目圓睜地望著天空,身上的蟻群循著他的下巴爬入微張的口中,他的喉嚨中卻生出一簇蓬勃的白苔蘚。
小玉驚惶不已,轉頭望向院中,果然一個白色身影走到中央,從袖子里抽出寬寬長長的白綾,隨手往空中一拋。那緞帶像活蛇似的在空中繞一個圈,自動環成桶口大的圓形,而白綾末端垂下的部分,恰好落到油燈上方。
曾小玉疼得淚流滿面,只覺得那人一雙手捧住自己的臉,是個溫柔的女孩聲音:「別動,我給你吹……」
曾小玉起初並不知道這些事。她的姐姐曾韶樂今晨起就病倒了,早時她空腹喝了一盞調蜜的生井水,這是她不知從哪聽說的美容方子,可沒多久就開始嘔吐起來。
另一端巷子盡頭,突然敲響震天鑼鼓,遠處有人大喊:「跳月人的好戲開鑼了!」
聽到跳月人的名號,阿實的爹暴怒地擼起衣袖:「那些人還敢演?」正好看到路邊人家門檻上有根扁擔,他拿起扁擔就往響聲方向衝去。
接下來,看似平靜的過去了五天。
阿實在人群中左閃右躲,小玉總是追不上他。眼看他往塔底的那段台階跑去,小玉氣得跺腳:「你爹娘為找你都要哭死了,你還跟我捉迷藏?」
阿端在高竿上,將一個白球在左右手之間來回拋擲,漸漸從一變二、二變三,最終球影化作無數個在他手中輪轉,至末再拋入高空,恢復一球在手。
曾家上下都沒發現曾小玉跑出去。
龍吸水的事件本是天災,但恰好這時跳月人來到禹門坊,按照張真人所說,王知縣知道跳月人班主明白當年內情,又找不到機會對跳月人下手,所以指示那個專替他做暗事的隨從,藉此事為開端,大做文章,繼而殺死阿實並嫁禍跳月人戲班,為的就是挑撥街坊聯合起來趕走跳月人。隨後匠人們搭建竹棚作業,王知縣的跟班就按照他的指示,偷偷在夜間跑去用石刀磨破部分竹棚的捆繩,造成捆繩自然斷裂的意外假象。
街坊老尊長們說,多虧了在禹門坊外石頂崗上立的那座「崇天塔」:傳說五十年前,西江連年水禍,有位青烏術士一路「尋龍」而至,他找到當時的地方官吏建言說,此脈江水氣勢恢弘,可惜江底盤桓孽龍,不時興風作浪,只有加固堤圍並建塔鎮守,才能杜絕水患。
曾小玉趴在地上拚命喘氣,喉嚨里幾乎要溢出血來。
奏樂驟停,隊伍也無法行進,旁邊的駱家人趕緊read.99csw•com過來遮擋:「老實哥、老實哥!阿實不見與這些跳月人無關,還請老實哥高抬貴手!」
偏院門外的廊道上有扇鏤空的石花窗,窗上的橫、直棱紋可以借力,駱小玉打定主意,就從這裏爬上牆頭。雖然人小力薄,但連撐帶爬,還是努力攀了上去。
阿實娘睜開淚眼看清是小玉:「阿玉啊?昨晚實仔不見了,到駱家做木匠活,半途中就不見人,到現在都找不見……」
據說昨夜他帶阿實到駱家做木匠活時,阿實趁他不注意跑開了,等當爹的發現,在附近已經看不到人影,當時也沒在意,直到忙完回家,才知道兒子還沒回。
嚇得阿實把口一捂。
「是真的啊,跳月人雜戲,本來就是通靈超度的,據說只要附近有人橫死,魂靈需要他們超度,舊的腰筋繩索自然會斷,他們就會趁人不注意時,找到死者以他們密不外傳的方式抽出腰筋,用這筋繩表演跳月,戲演成功之時,也就代表亡魂已順利被引渡往幽冥……阿端是老班主的孫子,未來要繼承跳月班的。而據老班主自己說,五十年前他第一次到崇天塔跳月時,就像阿端這麼大……他們跳月人確有許多神奇能力,我第一次發現爹和跳月姨娘一起時,姨娘正教我爹將鐵器釘在不同方位的門柱上,不單可以遏制住鬼傘草的生長,我娘的病也好多……」

三、跳月人

此刻除了瘋長的白苔蘚,就只剩未整理完全的竹竿什物。
叫阿端的男孩穿一件前襟敞開的破舊坎肩,露出瘦削堅實的胸膛,大半張臉隱沒在斗笠中,聽到那老者的話,點點頭,轉身朝江邊跑去。
駱小玉在自家花園裡失神地望著天。近來,她經常獨自這樣,沒人會來打擾她。
「做什麼夢了?」
「筋繩?」曾小玉立刻背脊上升起寒意,眼睛掃視過跳月人的隊列,卻不見老班主的身影。
「我……」
「呀!要髒了!」小玉下意識想幫忙撿起,耳邊卻響起一聲暴喝:「不許碰!」
「去哪……不,我怕……」曾小玉想掙脫。
有人無意中發現兩具屍身附在崇天塔下方的石崖縫隙里,可能是漩渦翻湧間被嵌入其中。屍身還算齊整,只是肩背上有齊整的血口,並不像風暴撕扯或碰撞形成的傷痕,大家雖然存疑,但畢竟兩人在眾目睽睽下遇難,也不好多說什麼。
小玉仔細想了想:「是啊,想起來了,但你做夢跟這有什麼關係?」
「這些是鬼傘草。」
「牡丹花?」小玉更莫名其妙,「哪來的牡丹花?爹說那是北方才有的花卉。」
駱小玉的臉,也變成了骷髏模樣。
駱小玉穿過花園來到前庭。
西江自古橫亘數省,水系貫通兩廣,北岸有座老城區名「禹門坊」,數百年來臨江而立,因地勢倨高,每年春夏潮漲時,如浮於天水之間的孤島般,從未被洪災吞沒。
仔細觀望,竟是王知縣!
旁邊跟班答道:「算起來跳月人要連跳七日,今天是演出的最末一日……那老班頭極倔,我之前去傳話說出了人命不許再跳,他們卻說伎人表演沒有傷天害理,又是本地士紳出錢,官府也不能明令禁止……」
「這就是跳月人的跳月術,我……也是最近才曉得。」駱小玉說到這停了停。
「嘚琅,嘚琅——」前方傳來清越的搖鈴聲。坊巷另一端,雨幕簾后,似乎有幾個戴斗笠的身影在忙碌。
「哦?」阿實這才仔細望了他們一眼,「可能是跳月人的雜耍班子吧?昨日就聽我爹說,駱家老爺花錢請來了跳月人,過去端午、重陽,他們總會到崇天塔下演幾日,駱老爺可能想恢復這傳統?但這班子有幾十年沒來了,聽說會舞老虎頭,還有橦木技哦!可有意思了!」
果然,磨盤石後面伸出一隻手,正在費勁地挪出缺口。小玉趕緊過去幫忙,壓低聲道:「阿實?」
「滴答滴」的絲竹奏樂聲傳來,音調流暢婉轉,時吹時止,聽起來像嗚咽。
「小玉。」曾韶樂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後。
白苔蘚像瘋草一樣生長,將塔下所有地縫蓋滿,兩人深一腳淺一腳踩在其中猶如針氈。
「去!」小玉從柴房裡找出一件蓑衣,跟著阿實徑直奔上大堤。
眼前確實是活生生的人,除道士是陌生面孔外,老班主手中攥著個跟阿端一樣的圓球,正氣得咬牙切齒:「王小子,任你在塔里,也跑不出去。」說罷和道士一同追去。
王知縣當天就趕回了衙門,但他心急火燎地進大堂后,突然發起瘋癲,嘴裏喊著「別過來!別過來……不要追我」的胡話,到處躲閃跑跳,最後一頭撞在衙門前一口大柱上,血流五步開外,當時就腦漿迸裂死了。
烏雲重又遮蔽了天際,投下一片陰鬱長影,工匠們照舊敲敲打打,曾兆寅站在那翹首仰望。
「你、你們這些……」王知縣終於爬了上來。方才因為過於慌亂,整個人不小心失去重心翻出了欄杆。驚魂甫定,他喘著粗氣,對身邊跟班吼,「回府……將這些人抓起來!」
「那他們……剛才在下面,我明明看著他們是正常人的模樣,為什麼在這就變成了骷髏?」曾小玉更加不明白。
阿實爹看大家都站在自己這邊,重新壯起膽子,攔住阿端的去路,後面兩個高竿上的小女伎看阿端被圍,也都跳下來幫忙,一時間混亂不已。
緊接著,斜刺里一陣冷風旋起,小玉循著風嚮往上看,塔旁搭的棚架「吱吱嘎嘎」地搖晃著。
但駱老爺聽到風言風語居然也不以為意,駱家在本地又沒有輩分更高的宗親族長,沒人敢駁斥他,駱小玉又能如何?
知縣王允賈帶著一個的親信,偷偷來到塔底視察。其實工程已近尾聲,該修復的裂縫也基本填補完好,只是下了一夜的暴雨,還沒幹透的水泥,又被沖刷掉一些。
「別怕。」駱小玉執拗地走,兩人下了台階。
據說老叔公看到她,似乎早料到般,說近來時氣不對,全家上下的人,近日再不可飲用生井水,食物必須燒熱煮沸,還特地囑咐用干艾葉混合雄黃,熏屋內各處角落。但凡熏過的地方,那些白苔蘚都接連枯萎。
「去哪?」
「鬼傘草是什麼東西……」曾小玉的小腿都軟了。
駱奎揚面無表情,沒有打傘,雨水流滿臉頰:「你在看什麼?」
顧不得身上被蹭得潮濕骯髒,駱小玉手腳並用地挪到圍牆的右邊。院里的女聲「撲哧」一笑,拍手道:「今夜有客,待我掛個月亮照照看?」
但就是寶塔出現裂痕后,禹門坊里才開始生這些白苔蘚……想到這裏,小玉蹲下身,在牆角捻起一撮蘚草。小小皸裂作五尖的爪狀,觸感濕潤且有微微的水腥味,這究竟是什麼東西?
「可是……跳月人用的腰筋,是真的嗎?」曾小玉每念及此,還是毛骨悚然。
駱宅的管家和幾個僕婦下人,都在背後議論她得了痴症,但駱小玉不在意。自從長姐駱金余死後,爹便開始變得行狀古怪,即便母親得了重病也不管,只將二哥駱承余送到城裡親戚家去上書塾,每天不睡在自己屋裡,偏跑到一處空院去宿歇,對外聲稱自己娶了一房妾室,但明明家中沒有操辦過任何聘娶納房的事。
「相信我嗎?帶你看跳月……」駱小玉不由分說就往前走。
竹棚坍塌事故發生的第三日,也恰好是陳氏叔侄的「頭七」。
此刻在衙門后的自家花廳,他一邊由小妾伺候,一邊就著八色果碟小酌,看曾兆寅到了,便招手讓他過來,卻不讓人添置座位。
崇天塔底浮雕上的牡丹確實開出了紅花——
阿實看著那些人搬東西:「最近下雨,演不得了吧?」
「嗯?」曾小玉回頭望去,曾韶樂赤腳立在青磚地上,長發披散,目光直直地看著她,不覺微微一驚,「姐,你剛好些怎麼就起來了?」
尖叫聲后不久,門后卻傳來奇特的絲竹習練聲,是那些跳月人發出的吧?
說時他揮舞雙臂,整個人從地上跳起,朝塔下奔去,道士和老班主並未阻攔,任由他徑直跑下塔去。
管家指著空地上幾張高矮板凳和桌几:「這是表演用的道具,在路上繩子斷裂摔壞了,我們老爺說本地木匠活做得最好的就是你陳老實,銀錢多少不拘,務必今晚做好,不要誤了明天正午開始的表演。」
「不對,你再仔細看看?」九*九*藏*書駱小玉搖搖頭。
曾小玉嚇得差點大叫出聲,但看清這人的面孔時反倒心中一緩:「駱、駱小玉?」
粵西春夏之交多雨水,江面已經比平時上漲了數十丈,快要沒到堤壩下了。

四、精妾

阿實循著她的手指望去,不置可否:「再晚回去,你家就知道你偷跑出來了。」
據說駱家老爺新納了一房妾室。納妾本不奇怪,怪就怪在這位如夫人幾乎沒人見過。駱老爺將她安排在一側偏僻小院內,平時不讓下人進去打掃,更不必遞送飲食,只說如夫人自己帶有貼身下人,但家中上下從沒見過有人從那院中出入。唯獨到了晚上,駱老爺進去宿歇時,大家卻聽到屋裡傳出說話笑談聲,簡直無比詭譎!
「那年的正月廿一本是他的六十大壽?」道士又問。
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人,只聽說王知縣微服私訪至此,卻並不明白塔上究竟發生何事,但見王允賈與隨從氣急敗壞奔走,都面面相覷。
「不是……」曾韶樂的手在微微發抖,「小時候,你記得嗎?小時候爹娘經常帶我倆出門,有時傍晚風光很美,途經塔下時,爹就讓車子暫停,和娘登塔觀光,我倆則在塔底玩捉迷藏,當時你還小些,看著塔底那些白色花崗石浮雕,尤其是幾個舉塔力士模樣的雕塑,嚇哭起來……」
就在這時,忽然傳來「啊」的一聲凄厲尖叫。
但這一切還遠遠沒完。
「別看!回屋去!」駱奎揚突然厲聲暴喝一句。
「滴滴答——咚咚鏘——」

五、阿實

但一晃眼,阿實就跑遠了。小玉連忙追過去。
阿實的擔心是有理的,接下來風雨滂沱,小玉披著蓑衣也被淋得像落湯雞。但甫進入坊門,一眼望去,長長的青磚地,白苔蘚好像有生命一樣瘋長,道路兩旁的牆壁在短短時間內,被覆上細密的一層。
駱小玉睜眼醒來,自己好端端地睡在自家床上。
「但是……」管事曾才正向小玉的阿爹彙報此事,說到這停了停。
「你爹告訴你這些的時候……你都不害怕嗎?」曾小玉擔心地看著駱小玉。
「玉兒,醒了?」
死得最慘的,直接被粗竹竿穿透身體,人還立在當中,鮮血噴濺得到處都是,在塔壁上順勢流下,染紅了那些立體凸出的牡丹花……
思緒陡然連接在一起,小玉全身的毛孔都被寒意激起。

二、睡蓮

他指的就是那個手執艾香的道士。
童謠沒頭沒尾,也不知是什麼人編的,大概是描述塔下歡慶的情形吧。
小玉和阿實勉力排開一條人縫往裡擠去。說話聲聽著很熟,望去果真是隔壁禹門坊三巷老陳家的男孩阿照,他正拉著他娘,倆人正心驚肉跳地盯著江上。
小玉奔出門外,迎上已哭喊得聲竭力嘶的阿實娘:「姨,阿實怎麼了?」
因為起風,江上漁船差不多都已回泊碼頭,只有零星兩三條漁船還在奮力往回趕。那幾段龍吸水先還在數裡外,但江面風向陡然翻轉,水流急促又捲起新的漩渦,引得龍吸水「唰」地掀起山高浪頭,挾風帶勢地衝著下游禹門坊的碼頭而來——
阿實家住隔壁瓶隱巷,過去他娘在曾家做丫環,長大后就嫁給瓶隱巷木匠陳老實為妻,所以小玉和他從小認識,也常一處玩耍。後來漸大了,小玉阿爹就再不許自家姑娘沒事出門瘋跑,唯有阿實知道小玉的心思,有什麼熱鬧就來狗洞外喊她。
稍晚,天晴雨住的黃昏時分,當夕照打在小玉房間窗欞上時,她聽到外面遠遠傳來凄厲的哀嚎。
曾小玉揉眼的手被拉開,一股軟軟的氣吹進眼皮里。緊眨幾下,漸漸睜開,眼前的人,卻是駱家小玉。
曾小玉趁機央求爹准許自己去江邊,曾兆寅只當她是小孩子脾性,想看跳月雜耍,沉吟一會便應允了。
「哎,二小姐!」
這樣持續數月,坊間就有人傳言駱老爺的妾室不是人,而是蛇魅鬼祟一類的精妾!這家人自出事以後,氣數已衰,連精魅都能登堂入室。
遠處傳來清揚的樂聲。
人群里還有一個人,正是曾小玉,她像過去那樣披著蓑衣,從狗洞爬出來,正好看到跳月人往江邊去,便混入隊伍。
按照慣例,禹門坊內橫死之人不用停殯,而是就地在江邊搭棚,請僧道行七日超度齋醮儀式后,再移走安葬。
「王大人,」駱奎揚站在塔里,冷眼望著這對主僕,對眼前的險情視若無睹,反倒沖他作一揖,「王大人,您可認識這位道長?」
小玉站在人群中,仰頭聽得入迷。有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孩拿著盤依次走到看客面前,有些人便摸出一兩枚銅錢扔到盤裡。
風從塔身不同的孔門吹入,再在其中旋環迴繞,最終從底門湧出,像笛哨般發出空洞噓長的聲響。
兩個披著蓑衣戴斗笠的人影卻悄無聲息地來到崇天塔下。
駱小玉終於看到院內情景,卻見正中空地上,有盞油燈擱在一旁,駱奎揚手拿鑿錘,沒頭蒼蠅般對著虛空張望,不時將鑿子對著某處敲擊幾下,但他錘鑿的對象好像很快就移動消失,他也隨即轉身追逐。
「小玉,我、我……」曾韶樂慢慢走過來,伸手抓住小玉,「我剛才做夢了。」
跳月人圓滿地跳完七日的月戲,一切都風平浪靜起來。
「既然有人死了,就勞世弟多費心走訪……我聽說,禹門坊駱家請來了跳月人?」
阿端一手護在自己后脖頸處,費力地爬起來,示意上方:「這人突然從牆上掉下來,幸好沒被她砸斷脖子……」
兩人奮力走出崇天塔,意外的是,台階上聚集的跳月人停下了表演,所有人的目光都驚詫地注目著塔上。
周圍的人攙她起來,阿實看清,果然是駱小玉,但她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已經昏迷。
曾韶樂芳齡十六,比她大四歲,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但這會兒小玉仔細看她的面色,青氣還未退去,一對眼中矇著陰翳,不由嚇一跳,「姐,你哪裡不舒服么?」
「白牡丹、紅牡丹?」小玉口中喃喃這幾句自小就熟悉的童謠。過去自己也常隨口哼唱,竟從沒注意到歌詞,「白牡丹……姐姐說看到塔底下石雕的花開了,而且變成紅色……」
王知縣聽聞這話,頓時一怔,這才仔細審視那道士:「你是張真人?……不對,五十年前張真人就與我爹一樣的歲數,五十年過去怎麼還會……」
緊接著又有人哭喊:「那是我阿爹的船!」
近日出了各種事,沒什麼人再有看戲耍的勁頭。
駱奎揚沉穩的聲音陡然傳來,驚得駱小玉一震,原來爹就坐在燈旁。駱奎揚站起身:「剛才姨娘給你檢視過,說你除了幾塊淤青外,沒別的傷……夜裡別再到處亂爬亂轉,這幾日在房裡好好休息。」說完就往外走。
但她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沒錯……」王知縣有些動搖。
曾小玉家的睡蓮開了,在狹窄天井一隅,莫名鑽出了數團雪白的碗大花朵。
來人在黑暗中看不清形狀,但當中一個迅速拿出火折。
「跳月人?」駱小玉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房門卻「咿呀」一聲被推開,小巧的白衣婦人從門外閃入:「事到如今,小玉既已發覺,老爺你又何必再瞞?」
她聽見有人哀嚎,心中著急,想知道爹的情況,這時有人拉起她,往後連退出許多步。
「不見了?」
時晴時雨的天氣里,小玉的父親曾兆寅督促著工期,崇天塔周圍圍著竹棚,不斷發出「乒乒乓乓」的敲打聲。
但駱老爺對大家的議論毫不在意,堅持我行我素。
曾兆寅的腿受了點傷,一瘸一拐地迎向曾小玉。恰恰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鑼聲,在場所有人都一驚,原來是王知縣乘著官轎,一路鳴鑼開道來了。
「這些怪力亂神阻礙視聽……明日是五月初一,恰好也是當年寶塔竣工之日,趕在明日開工,圖個吉利……曾世弟,別叫跳月人演戲了,但必須明日開工。」
阿實忍不住走到小伎身邊:「你唱得真好,是什麼歌?」
「你們都給我閉嘴!」突然人群外一個聲音,打斷了爭吵。
「大人急召我來,有什麼指示?」曾兆寅只得立在那拱手作揖道。
王允賈眉頭一皺,側目望去。雨簾外,一行吹吹打打的隊伍逐漸走近。
老班主赤膊上身,親自掛腰鼓一路擊打。
眾人齊齊望去read.99csw.com,只見阿照扶著一位老太太顫巍巍走來,小玉望去,不禁小聲嘀咕:「陳奶奶?」
曾韶樂好像畏懼什麼似的,壓低聲:「我剛夢到那些刻著牡丹花的浮雕上……石頭花居然一朵接一朵地綻放開來,而那些舉塔力士……也全都活過來,手中拿的大鐵鑿揮舞,然後、然後花就漸漸變成紅色,大紅色!花瓣像被鮮血滲透一樣,慢慢暈開……」
「嘩——」,固定竹棚連接處的繩子猛地崩斷,緊接著那些粗如人臂的竹竿瞬間潰塌,曾兆寅似乎還沒來得及反應,身影已湮沒在紛紛滾來的竹排里。
曾小玉跟在群人末尾,定定地望著最前方的阿端,心中最大的困惑一直縈繞不散,究竟阿實是怎麼死的?
又不知從哪一年,沿江一帶的人們興起在游春或重九,到江邊登塔觀景,有童謠唱:「白牡丹、紅牡丹,寶塔遊戲左旋轉、右旋轉,跳月弄虎擲青蚨,芒笙嗚嗚賽雞咕,荒雞咕、塔髏哭……」
旁邊的親信適時搭腔問:「老爺,還要再組織工匠修理嗎?」
所幸立即有人扶著一身塵土的曾兆寅,從橫七豎八的竹竿中走出來,曾小玉大喊一句:「爹!」
然而時近中午,曾韶樂臉色越來越青,胃腸中吐無可吐,就冒出許多酸苦白沫,身體發冷抽搐。小玉喊來管事的王嬸,王嬸畢竟有些經驗:「大小姐竟有幾分中毒的樣子?過去曾見人家婆媳吵架,媳婦煮烏頭湯喝下,也是面色逐漸青白……」
「王小子,老夫早就料到是你。」老班主指著摔在地上的人。
「嘿,看!」突然有個女聲從角落裡響起。
但身後飛來個什物,打中其中一人的後腦,那人「啊」的一趔趄,登時摔倒。
曾小玉離得不近,但仍被倒塌的竹排濺起的沙礫衝進了眼睛,好長時間疼得蹲在地上。
「陳家的老太太,在江邊瘋言瘋語,說是塔下冤魂造孽,她兒子和侄孫的死不是意外,大家都說她年老加上傷心,所以魔怔了,都在勸……」
駱小玉也頂著一件蓑衣,小小的斗笠下露出她蒼白清秀的小臉:「嗯,跟我去一個地方。」
曾小玉奔到大門口,管家曾才正在看小廝清理門庭上的白苔蘚,牢騷道:「一夜起來,這苔就生出三寸厚……」
撲面而來的狂風中,三個骷髏單手撐著桿頂倒立,底下連聲叫好,拍掌的骷髏張開白牙空口,連聲叫好。
本地果然從此文運興旺,水患勿擾。那位王校尉在寶塔建成后,逐年升至從七品武信佐騎尉,可謂吉祥如意,步步高升。人們交口議論說,建造七級浮屠,已是功德無量,王騎尉卻蓋了九層,所以更加榮耀無上。
「好,以後我們就是姐妹,拉鉤永遠不變!」
「曾世弟,修塔的匠工十六人集齊了,按照之前繪好的圖樣,明日便讓他們開工吧。」
駱奎揚想追,老班主卻攔住他:「隨他去,造化結果自會叫他承受。」
王允賈眯了眯眼:「就因為是雨季,若再不加緊維護,寶塔一旦坍塌,到時的損失更大……何苦呢?曾世弟你說是不是啊?」
「有意思?」小玉再望向那幾個人,突然拔腳跑到他們跟前。
這禹門坊內,兩街八巷,都是知根知底的宗族關係,方圓一帶幾乎到了夜不閉戶的程度,所以小孩子在坊間亂跑,從不需要擔心,可這回……阿實真的不知了去向。
曾才遲疑地又道:「聽說駱家老爺請來了跳月人的班子,要在塔下唱跳七天,跳戲祭奠。」
阿真嚇得想哭:「那、那找大夫來吧?」
塔基四周的竹棚全部坍塌,當時在棚下的十多位土木工匠們,幾乎都被碗口粗的亂竹砸中,有七位慘死當場。
「是。」
崇天塔外觀九層,但內分十七層,除了塔尖一層名副其實外,其他各層都分明、暗兩層,二人上了一明一暗二層樓高的台階,來到二層的外圍,從這即可俯瞰周圍景緻。駱小玉指著下方:「你看?」
這時旁邊角落裡有個十三、四歲的小女伎,一邊做事一邊低聲哼著歌,阿實覺得十分悅耳,便趁父親和管家說話,挪步湊近去聽,那歌詞唱的似乎是:「月歌兒發亮,化解心底冰霜,哪怕夜正長,歌聲恰似月光……不必怨山高水長,歌聲飄到故鄉……」
駱小玉被爹瞪得只能低頭往自己屋裡走,駱奎揚站在雨里,將門「乓」地用力關上。
「那幾個……不是坊里的人?」小玉指向遠處。
看曾韶樂的樣子像吃壞腸胃,因此小玉和阿真從旁照顧,起初沒多在意。
曾小玉站在睡蓮花池水邊,撈起一朵花輕嗅,蕊中水氣夾雜著馥郁的蓮花幽香,十分清爽。
「怕,當然怕。」駱小玉說到這,長長嘆一口氣,「但這一年我家裡發生那麼多事,我更怕的是親人的離散和孤獨的折磨……起初爹瞞著我們到那偏院去住,那一夜我自己爬上牆頭偷看,結果看到跳月人把一段繩子扔到半空做出個著火的白月亮,嚇得拚命逃跑,不小心掉到牆外暈過去……之後管家叔叔將我送回家,我醒來的時候爹跟我坦誠一切,我才忽然覺得什麼都不害怕了。原來爹沒有瘋,我也沒有瘋,能繼續好好地活著,一時的害怕只要克服就是。」
「天雨路滑,跳月的繩索斷了。」有人這樣喊了一句。
「他死於吐血之症,夜半三更吐血暴斃。」道士說到這裏,又冷冷一笑,「原本他該有七十歲壽,我當時為王校尉布置好寶塔,便繼續雲遊去了,沒想到後來在建塔過程中,駱家當時的太爺利欲熏心,私吞工款購買次等材料,又在春夏暴雨時期趕工,造成工地塌方,以至當時十幾位土木匠人都從山岡滾下,被江水淹死。天災人禍,是我學藝不精沒有算到……但你!」他猛地一指王知縣,「你從你父親王校尉那裡聽來蓋塔填祿的說法,以為害死工匠就能以命換福,血祭功成么?」
「永遠不變!」
禹門坊里的白苔蘚一夜之間暴長得密密叢叢。
這話好像戳中王知縣的心事,他陡然大喊一聲:「好啊!你們幾個聯合起來欺騙本官!」
起初家裡人都以為,這一切是駱老爺自己臆想出來的,但很快有人在夜裡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後來管家有次到母親房裡彙報家務時,吞吞吐吐說自己曾看到有陌生女子在偏院出現,只是面目模糊,轉眼即不見蹤影,母親只讓管家不要聲張,自己自會處理,此後便沒了下文。
小玉循著他的目光望去,小聲道:「天吶,龍吸水要追上來了!」
「是,坊間大家都說駱老爺瘋了,去年花船出事,今年又納蛇妾,看這陣的行徑,越發怪誕。」曾才看著老爺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
曾小玉在回去的路上,走在駱奎揚他們身後,斷斷續續聽到他們的談話,大致因為去年家中長女出的凶事,未過門的女婿來明察暗訪,原為尋仇,但後來雙方釋懷,駱奎揚痛定思痛,才明白當初祖上造下的罪過總得後人承擔,便四處打聽,尋覓到當年參与超度工匠們的跳月人戲班。所幸知悉內情的老班主還健在,於是對他表達了許多懺悔之意。老班主洞察世情,按照他那一行的古老觀念,認為寶塔建成幾十年沒有再辦月戲,總有不虞之禍,便讓自己親女兒暗暗來到禹門坊的駱家居住,勘探情況,只因她身懷絕技又不想被人發現,因此一直隱瞞身份,晝伏夜出地居住在駱宅偏院內,才會有坊間流傳的精妾一說。
再到了今年,駱家更出了一件奇事!
曾小玉回到家時,姐姐曾韶樂已經見好一點了。管家讓小廝去請來曾老叔公,及時給曾韶樂開了方子。
自從這件事發生以後,曾小玉和駱小玉便成了好友,曾小玉的許多困惑,都是駱小玉後來慢慢告訴她的。
「白牡丹、紅牡丹,寶塔遊戲左旋轉,右旋轉,跳月弄虎擲青蚨……」一串若有若無的童稚歌聲從沙灘那頭傳來,是幾個六、七歲漁家的孩子,幾家船一靠岸,他們就急不可待往崇天塔的方向跑,後面跟著焦急提醒的父母。
爹這是怎麼了?

一、楔子

老頭拿手往阿實一指:「你再敢亂說話!我把你舌頭揪出來擰繩子用!」
曾小玉害怕地環視所有人的臉,駱小玉此刻也恢復正常模樣,滿臉關切。
當年建塔是由王騎尉及本地世家大戶駱家、曾家牽頭,大家九-九-藏-書籌措上萬兩白銀興建的,可自此駱曾兩家並不見福蔭綿長,去年駱家又出了天大的禍事,寶塔本身亦陷入危機,恐怕……這是極不詳的徵兆啊。
阿實的爹察看幾下:「倒是不難,要不了一個時辰就能修好。」
「阿實怎麼了?」小玉心裏一沉,用力拔開門閂跑出去,管家想阻止已來不及。
晌午時雲雨稍住,但江水一線依然籠罩在濃濃的灰霾里。
「不對呀?阿爹說這睡蓮種子應該開出紫紅睡蓮花才對?」小玉困惑地望向天井外。
至於工匠們,除了例行查驗是否偷工減料或疏忽怠工外,按照不同程度的死傷,給予銀錢賠償了事。
有人已經去找纜繩,打算船隻靠岸時幫忙拽上一把,但西江太寬,那幾條漁船如落葉似的被浪頭牽住,瞬間被吞入渦心。
「呼」的一聲,白綾末端被火苗燃著,而白火圈下立著一個束髮的白衣婦人,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突然有東西掉到頭髮上,小玉起初沒在意。過一會,又有石子兒一樣的東西掉下來,打在頭上,小玉有點生氣,轉頭望去,人群林立的遠處,立著個熟悉的身影:「阿實?」
駱奎揚朝塔下張望,塔下已經聚集了眾多看熱鬧的人,只得點頭。
「小玉……」
小伎覷了他一眼:「這是我們跳月人的引路歌……」正說著,從遠處飛來一個東西,「啪」地砸中她的後腦勺:「多嘴!再胡說打斷你的狗腿!」
禹門坊地處端城外的江畔,而正牌大夫都住在城裡,平素人們頭疼腦熱,都去找曾家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叔公,他懂得些治療的備急方法。
曾小玉半信半疑,不敢讓駱小玉碰自己,摸著脖子爬起身,跑出塔外。踩在絨絨的潮濕白苔蘚上時,不留神滑了一跤,整個人仰身摔倒,身後駱小玉連忙伸手拽住她衣袖:「小心!」
陳奶奶不知是氣憤還是悲傷,雙手都在發抖:「什麼時候了還為這些小事吵?」
「我昨晚也說了,我在做跳月用的筋繩,他只是好奇過來問我幾句,我專心做自己的事,根本沒看到他後來去哪。」阿端語調沉靜,一字一頓重複道,「即便官府的人來,我也是這個話,而且我之後再沒離開過,大家都能作證。」說到這,他抓住對方揪自己領口的手腕,看似輕輕一抖,陳老實就露出驚愕的神情鬆開了他。
許多天來壓在心中隱隱的不祥,突然浮木出水,曾小玉衝口而出:「爹!小心……快躲開!」
曾兆寅沒有作聲,門外忽然傳報,縣令王大人派人送來口信,說有急事要請曾兆寅來府上一趟。
「小玉,快回去吧?」阿實擔憂地伸手在小玉眼前晃晃,「愣著幹什麼?」
扭轉曾小玉脖子的力道驟然減少,緊接著聽到幾個人的腳步聲,鉗制曾小玉的手立刻鬆開,曾小玉像破口袋一樣被扔下,那兩人轉頭又朝塔上的台階跑去。
突然宅門外巷子里傳來一陣鑼鼓響,有人大喊:「龍吸水了!龍吸水了!」
小玉心急如焚,哪等得她們慢慢商量,轉頭便跑下樓,徑直往外奔去。
晚上丫環阿碧把飯菜端來屋裡時,駱小玉才得知先前尖叫的是廚娘旺嬸。

八、尾聲

「跳戲?祭奠?」曾兆寅眉頭一皺,「跳月人班子?好多年沒請他們來了吧?眼下突有喪事,塔里工匠又在搭棚趕工,他們卻在一邊戲耍,豈不亂了陣仗?」
晌午暴雨引起龍吸水時,被卷進渦心的陳家兩叔侄,他們的屍身被找到了。
老太太的話斬釘截鐵,陳老實也急了:「奶奶,您是傷心糊塗了嗎?跟塔有什麼關係?禹門坊向來平安無事,這些外地人來后就出這等壞事,這小子……」他伸手想拽阿端的手臂,卻不想阿端身形微微一側,陳老實還未看清,他已如鷂子飛躍般,一個倒翻身,穩穩噹噹地坐回到先前的高竿頂端。他雙手交纏在胸前,再不看地面的眾人,只朝領頭吹打的人示意:「咱們走吧,別誤了時辰。」
小玉攙住阿實的娘,也跟在人流後面。領頭高竿上的跳月人,恰是昨日在巷子里見過的阿端。阿實爹趕到后,掄起手中扁擔就往底下奏樂的人身上打去,奏樂人吃疼連忙閃開,阿實爹破口罵道:「我家阿實就是因著你們不見的!還跳?!」
「鬼傘草是一種長在陰濕地方的植物,也有人說是怨氣所結而生……幾十年前這裏建塔時,死過很多人。」駱小玉拚命將曾小玉拉起,緊張地望向高處,「快點走……」
「小玉,我剛才夢到、夢到塔底下的牡丹花開了。」曾韶樂的話沒頭沒腦。
沒想到這話一出口,正在搬運的一口箱子上,繩索「啪」地又斷了。箱子翻滾著地,蓋子上銅鎖被磕開,「嘩啦啦」銀光閃動,一襲銀片鎖甲的演出服滾落在地。
「那是老陳家的船!」有人這樣喊。
阿實的爹連忙過去賠笑幾句,但老班主不買賬,氣哼哼走了。
幾個戴斗笠的人高矮不一,待走近,才知其中有男有女,最老的已年逾古稀,是位佝僂的瘦弱老頭,大概是班頭,正指示一個跟小玉差不多年紀的少年:「阿端,抽筋的事兒你去辦……」話到一半,看見小玉走近立刻噤聲。
匠人們在塔下鋪陳了工地,阿實從他們之間輕巧地鑽過去。
小玉卻聽到阿實爹娘沿街用哭腔叫喚:「阿實!實仔啊……應阿娘一聲吧!」
巷子盡頭正是通往江堤的道路,奏樂聲一響,幾位中年壯漢就端起插著刀劍利器的高竿,由數個衣飾鮮艷的小伎圍攏成隊伍行走。高竿上的跳月人,都是身穿金銀鎖甲衣的十幾歲男女少年,他們爬上桿頂或坐或站,做出種種高難度的表演姿勢,看得人們不住拍手叫好。
「可是……」曾小玉心裏還惦念著阿實的去向,但拗不過阿真,便跟她回家去了。
「你、你們這些走江湖坑蒙拐騙的……」王允賈雙手死死攀住圍欄邊,他的隨從正用力將他往塔里拽:「大人,別鬆手……」
牆身的苔痕濡濕,抓在手中觸感涼滑,駱小玉匍匐在牆頭定了定神,慢慢往院子內挪去。

七、髏戲

「怎麼是你……駱小玉?」曾小玉驚訝道,隨即想起,「我爹呢?」
竹棚上作業的人,因為竹棚異樣的搖晃停下手來,露出疑惑的神情,而下方的人們,還自顧著手中的活計。終於搖晃聲引起了曾兆寅的注意,他轉頭望去,架子上有工匠已經露出驚恐的神情——
「老爺不如進塔里迴避一下?這樣回去怕要迎頭碰上,待會趁人多眼雜再走?」那跟班又建議,王允賈只得點點頭。
中年男人這才俯身抱起衣箱,眾人把行李遞送到另一張板車上,然後推著板車進入巷子。小玉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這些人奇奇怪怪的……真的是雜耍戲班?」
「大人說得有理。」曾兆寅無可反駁。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起風了,又下雨了。
「啊!」
他大聲嚷嚷到這裏,周圍原本不知情的街坊也嘩然起來。阿端手中原本拿著一顆與拳頭相仿的白珠子,在左右手之間拋擲,聽到陳老實的指控,少年輕輕躍下,與陳老實面對面而立:「昨晚已經說過,我在井邊搓筋繩,那小姐突然從牆上掉下來,險些沒被她壓斷脖子。」
茅棚內人頭攢動,男女老少都在忙著整理行裝,但他們你接我送之間,深有默契,鮮少話語。
又要表演跳月了。
旺嬸陳氏,正是龍吸水時在江上出事的陳家侄子的娘,甫聽到兒子的死訊,便暈倒過去,醒來發出凄厲尖叫奔喪而去。
駱小玉也從三人身後追出來,攙起地上的曾小玉:「你還好吧?受傷沒有?」
「不許胡說。」駱奎揚拉下臉來打斷她的話,皺眉許久,末了才微嘆一口氣,「你姨娘是人,跳月人……算了,以後自會告訴你,但不要聽外人胡言亂語。」
往西眺望,遠處的崇天塔下,一群人似乎正鬧得歡——
兩人循著他們的目光回頭,原來塔身三、四層之間的圍欄外,正吊著一個人——
「這些到底是什麼?」
「怎麼回事?」駱管家連忙奔出去問。
仵作初步判斷阿實死去大概五日,官府查了許久,實在查不到跳月人阿端謀殺阿實的罪證和人證,只能將他放回。
另一邊,曾宅——
因此,當時一位王姓修武校尉牽頭,地方鄉紳百姓有錢的出錢,九*九*藏*書有力的出力,建起這座巍峨的崇天寶塔。
駱奎揚卻偏執地攔住他的去路,提高聲音問:「王大人,您真不知道這位道長是誰嗎?」
突然一個人影靠近,拉住她:「隨我來。」
「那以後我也做你的親人吧?」曾小玉真心為駱小玉的遭遇難過。
小玉打個冷戰。
許是因為潮濕,家裡幾乎每處牆根和地縫,都長滿了一種從未見過的絮狀白苔蘚。小玉不明白原因,只聽說禹門坊的一些老人們,最近總在念叨些不懂的話:
清越的鈴聲漸近,花園角落的牆磚下,好像有什麼在「簌簌」地騷動,小玉不顧淋濕走過去,用手撥開草叢,泥土中冒出一種白色毛絨般的植物。困惑之間,突然一隻手搭在身上,嚇得駱小玉幾乎跳起:「爹?您、您什麼時候過來的?」
慘禍發生的第二天清晨,有人無意中,在一處偏僻巷道的舊物堆里發現了少年阿實的屍體。
跳月人從午後開始表演,一直演到黃昏日落時分。
陳老實還想糾纏,但陳老太橫在原地瞪著這些族人,大家一時忌憚,不敢上前阻攔。
曾小玉戰戰兢兢地問:「是因為這裏高,所以看得清楚?」
曾小玉嚇得快哭了,兩人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她腦海中又憶起昨日跳月人班主吩咐阿端去抽死人的腰筋,後來陳家的叔侄被人們找到時,據說背上就有奇特的切割傷痕,還有阿實昨晚上失蹤,按陳老實的話,當時就是跟阿端在一起……莫非這兩日發生的事真的跟跳月人有關?而跳月人又是駱家請來的,這一切都是他們在合謀搗鬼?
第二天,阿實的爹陳老實在禹門坊里到處瘋找兒子。
頭還有點暈沉,駱小玉摸摸臉,腦子裡慢慢想起方才經歷的畫面,自己看到那詭異的鬼火圓環后,拚命在牆頭爬走,後來一個不小心就——
「曾小玉,咱們下去?」駱小玉又伸出手來拉她,「塔里太多鬼傘草,會令人目迷……事情的緣由我們先出去再解釋。」
狗洞中露出十二歲少年阿實那張稜角分明的臉:「小玉,你要不要去看龍吸水?」
「這、這是什麼法術嗎?」曾小玉看得心驚肉跳。
上天好像也為這場人間慘劇掬一把同情淚似的,降下滂沱大雨。
「呯呯——」院子里傳來敲敲打打的聲音。
院門緊閉。但凡入夜後,駱奎揚都會獨自到此,不許任何人打擾,起初家人也有好奇的,小玉曾聽阿碧她們私下議論,偷聽內里不時會有碗盞碰撞、人聲走動,但又聽不清內容。
道士冷哼一笑:「你當然不會見過我的樣子,王校尉是在九年前的乙丑年正月十九去世的?」
喪家請來齋公,在江邊停殯的空地上舉行超度法事。雖然陳家不富裕,但因二人死狀有些蹊蹺,官家派來驗屍的仵作,認為屍身肩背部的齊整傷口應是人為,只是切割並不致死,且傷口沒流血,只是皮下有些空隙,不知是什麼造成的。眾疑紛紜之下,只得讓打齋的絲竹班子大聲奏響哀樂。聲音傳到坊間街巷內,聽得人心神不安,尤其阿實的爹娘聽在耳中,更是直刺心頭。
禹門坊中,那段時間里,跟曾韶樂一樣莫名染受疾病的人其實還有不少,按照道長張真人所說,都是因為水源被鬼傘草污染引起的,曾家老叔公雖不明白事件起因,但憑經驗知道這是一種疫病,用祛邪扶正的艾草熏燎服用,大有成效,最後張真人再專門為大家配製藥方,這一帶感染病情的危險,就迅速解除了。

六、招魂

那道士望著王允賈,以手扶額:「當年造下這孽因……若不是跳月班主發現本地遍生屍氣所滋的鬼傘草,並來信告之,真不知還要惹出多少人命。王知縣,當年我修業之初,師父命我下山經歷紅塵磨鍊,入世未深不懂人心險惡,在此地鎮塔祈福時,竟聽信你父親王校尉的巧言令色,替他在蓋這方寶塔時,于塔基的存寶地宮內放入能助他陞官填祿的靈符,沒曾想到時隔幾十年後,你會生出這圖謀害命之舉。」
知縣王允賈今年年屆五十,平日除了忙於公務外,私底下沒有太多愛好,不特習文與武,閑暇就是色與酒。
「你……」陳老實揪住阿端的脖領,另一手高舉扁擔,「那後來呢?阿實還幫忙攙你,跟你坐那說過話,後來怎就不見了?」
一蓬遮天的塵土揚起,遮蔽了所有人的眼睛。
「姨娘?」駱小玉急忙拽住爹的衣袖,「什麼姨娘?爹!那女人真是蛇精不成?她會變出鬼火月亮……」
「是那塔,崇天塔在作祟!」陳奶奶痛心疾首道,「駱家請跳月人表演,就是為暫時平息寶塔的怨氣,這是多年的傳統……近幾十年沒有祭祀,塔基便開始爆裂,這禹門坊里,接下來會出更多的事!你們家的阿實……能不能找得回,就看他自己的造化罷!你不要再阻著這些跳月人演出,要找人自己去找!」
阿實跟著阿爹陳老實,由駱管家帶著到駱宅旁一處茅棚下時,已天黑許久了。
藉著昏黃的燈火,駱奎揚看著小玉,又嘆口氣:「一步錯,步步錯……都是為了上一代的過失,就要繼續遺害下去……玉兒,你願意幫爹嗎?」
小玉一驚,那老頭正怒目瞪視著自己,搬運箱子的中年男人則訝異地看著手中那截斷繩:「這根筋繩也斷了……班主……」
她不敢置信,當中最高的杆子上立的那個骷髏,原本是阿端吧?小玉認得他身上那件敞開前襟的坎肩,但現在看去,只見兩排橫支雪白的肋骨。
阿實被嚇一大跳,低頭看地上,卻是一茶壺蓋,已經摔碎。破口大罵的又是那位老班主,他怒瞪著小伎:「跟你說過多少次,歌不許亂唱,話也不準亂說!」
駱小玉看不清女聲的形貌,索性順著牆頭爬到另一邊。
駱小玉從未見過這樣詭異的一幕,喉嚨像被掐住一樣堵噎,恐懼已使身體僵硬。她再也忍耐不住,腦子裡一片混亂,只知道沒命地往前爬。前方遠遠點著燈火,那裡應該有人,能救自己——
「月歌兒發亮,化解心底冰霜,」塔下空地上,伎人們臨時立起兩根木柱,當中離地一人多高處橫起粗大麻繩,繩上有位撐油紙傘的漂亮小伎在小心翼翼地行走,邊走邊唱,「化解心底冰霜,哪怕夜更長……」
「麻煩了,把這一個掐死,還有下面那個……」曾小玉瘋狂地掙扎,只覺脖子處被一股巨大蠻力撕裂,千鈞一髮之時,下方突然傳來一聲大喝:「住手!」
駱夫人重病在床,那妾室也從未請安服侍,但駱老爺似乎跟夫人已有默契,夫人也不刁難過問。
「嘚琅,嘚琅——」那幾個人好像在手板車上裝卸什麼貨物,當中系有鈴鐺,一動就發出聲響。
「抬你娘的手!你們駱家人跟跳月人串通一氣,也脫不了干係!」陳老實急紅了眼,指著高竿上的阿端,「昨晚就是你!在巷子里鬼鬼祟祟拿著繩子不知做什麼,然後駱小玉就從牆上掉下來,誰知道你們都是什麼貨色……」
曾小玉看到父親的身影立刻止步,父親告誡過她,不許靠近塔下工地。
「小姐有夜遊症,你們別宣揚出去……」管家的臉色陰晴不定,叫班裡人把駱小玉抬了回去。
「我們阿實不見了,怎是小事?」陳老實立刻大聲爭辯,但畢竟陳老太在族中輩分高,一個眼刀擲來,他馬上噤聲。
小玉一驚,下意識想轉頭,卻又被駱奎揚一手攔住:「回屋去!」
他圍著塔基探視一遍,小聲嘀咕一句:「還是倉促了些啊,這幾處裂縫太大了,干不透又被沖開了。」
為停殯而臨時搭建的草棚就在江堤上,棚前立起長竹,挑三尺招魂白幡,棚內兩具遺體以孝布覆蓋,周圍不斷焚燒一些藥草,幾位齋公圍著誦唱經文。
這時,茅棚外猛地傳來聲尖叫,把眾人激得一震。
塔內原本就暗,那人將臉完全掩蓋在蓑衣后,身旁的同伴將他扶起,兩人繼續往塔上跑去。
駱小玉卻不由分說,拉起曾小玉就往崇天塔走去。
「嗯?」曾小玉望去,剛才跳月人正在表演的空地,一轉眼好像又聚攏了許多人。
「對……」王知縣驚疑參半。
「明日?」曾兆寅驚詫道,「近來暴雨連綿,尤其還曾出現『龍吸水』,將禹門坊兩位漁家捲入罹難,如何開得了工?」
「阿實你看!那、那是什麼人?」小玉心中有股寒意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