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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

海底

作者:羅四
簡紹琪恍若不覺,繼續說:「這麼說,陸費老師承認『海底』在你這裏了?」
紹琪拿起一張紙片,讀道:「大元子草頭,頂浪子梗,四方子老大,溝子太歲……還真是琅琅上口。這段文字是不是被加密了?」
陸費隱站在當地,一室寂靜,沉思良久,吹滅蠟燭出去了。等他從井下上來,天已經黑了,女房東大概以為他走了,從外面鎖上了院門。好在牆不高,他攀著一棵矮樹翻了出去。在村口找到自己的車,開回大路。這一路他心不在焉,兩次差點闖了燈。如果這些偽畫都是吳燃一手製作,他能將季民仿到這個地步,為何只畫些小工筆小寫意麵世?難道就為了賣假畫,才甘心收斂鋒芒?畢竟在收藏家眼中,十個吳燃也抵不上一個季民。可若說吳燃的死是受不了穿幫的壓力,他又覺得沒有這麼簡單。將往事連成一線,從那個深夜馬祥將海底交給他開始,馬祥的失蹤,他徒弟許倫的背叛,《江湖與命運》的成書,那個奇怪女孩簡紹琪的來訪,然後是吳燃的自盡,那條奇怪的訊息「橋下水深新衫濕」。如果拉住這條線扯一扯,不知道還會扯出什麼東西來。
「我怎麼知道你要找什麼人?」
「那你能破解嗎?」
「我記得。」
——陸費隱《江湖與命運》
「我加以加價。」
「他們把照片傳給我了,你看。」莫小凡拿出手機調出相冊,交給陸費隱。
「一會兒探針進來,你不會痛,但是會有感覺,如果不適,要立刻說出來。」
有一天他帶妍漪在宕湖邊散步,兩人被一條去向不明的小路吸引了,夕陽下落滿枯葉的小徑像一條金色的河,他們逆流而上,在林間空地看到一座白色的小屋,尖尖的屋頂,半圓形的木窗像眼睛。站在厚厚的枯葉上,陸費隱想,這簡直是童話里的家。他低頭看到妍漪眼裡透出的喜悅光芒,瞬間就做了決定。
「海底。」馬祥平靜地說。
陸費隱不禁搖頭:「隔了這麼久,我哪裡還能記得。」
這段管道一直延伸到二層的設備艙外,陸費隱跳下來,只見艙室外門外四個守衛癱倒在地,交疊在一起。他身後的劉子寧躍下,彎腰探他們呼吸,顯然是中了重手,已然斃命。環視左右,這艘游輪燈光盡滅,變成了一艘黑船。陸費隱抬頭,正好看見斜上方的觀景甲板,穿黑衣的少女衣袂飛揚,她面對著一個坐輪椅的老人,月亮照在浩瀚的海平面上。
「敝姓洛,單名一個文字,陸費先生可以叫我老洛。」老頭還是慢悠悠的語氣。
紹琪搖頭。
他沒看到的那部分只有薄薄兩頁,但是極其難懂。「燈籠子香爐腳,幾丈太歲月中神……麻鬍子寧王則,土杏子天馬……記下來了嗎?」
紹琪停下來,困惑地說:「這是……名單?」
「好像可以了。等我翻開看看。」
陸費隱想起溺水時的那個夢,說:「不管他是誰,他都是愛你的。」
陸費隱嗆了一口水,冒出水面調整了一下呼吸,隨即潛下去撈起妍漪,將她放在岸上,妍漪雙目緊閉,他趕緊探她呼吸,又摸她額頭,呼吸細細,腦門也沒發燙,這才放心。馬瑞的屍體漂在泳池中央,一雙老眼還瞪著天空。妍漪忽然睜開眼,靜靜地看著漂在池中那萎縮成枯葉一樣的老人,眼裡充滿憎惡,她隨即閉上眼睛。
陸費隱錯愕道:「什麼?」
陸費隱攥緊拳頭,望著這個人遠去。回去的路上他迎頭碰上石輝。「咦?妍漪呢?」
簡紹琪已經走到他身後,左右四顧,雙手舉起沙發旁的茶桌,直接掄起,向槍手頭上簡單粗暴地一砸,那人一句話沒說完,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妍漪掙脫出來,直接撲在了陸費隱懷裡。陸費隱驚魂未定,撫著她頭髮,過了兩分鐘,才想到拿電話報警。簡紹琪在屋裡走了一圈,猛然撲到門邊關上了燈。
那天海警上船,逮捕了洛文一干人,根據登船人數統計,少了一個人,也沒有找到當天那個「船舶工程師」。奇怪的是,包括洛文在內,沒有人透露海底的秘密,所以那些老頭子可以繼續分裂地活下去。
「也許是。」簡紹琪語氣帶了生澀,又加了一句:「我不記得了。」
人們反應過來,紛紛尖叫,推開椅子向外跑去,跑在第一個的是個中年男子,他衝到門口,被槍口指住額頭,連忙舉起了雙手,懇求道:「別!別殺我……」
「陸費!」陸費隱轉頭,看到一個熟人。是美院的江培茗,今天穿了一套簇新的西服,頭髮也染得烏黑,手裡抱著一個綢布包裹的畫軸。他走過來,坐在陸費隱旁邊,問道:「聽說你帶來鑒定的寶貝叫海底?那是什麼東西?給我瞧瞧。」
他再次震驚,沒想到她的身世和海底有這樣的聯繫,如果她父親就是宕湖小屋和海底的前任主人,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能接觸到的完本的念頭又讓他興奮起來:「如果我能將沒看過的那部分記下來,我們就有了完整的海底。」
「好的,謝謝。」陸費隱放下筆,起身出去了。醫院後門臨著一條小街,正在圍檔施工,進出的人不多,陸費隱沒看到妍漪,打開手機撥她的號碼,關機。他有些焦急了,一路找出門去,冷不防被太陽光一幌,眼睛一陣刺痛,這才想起在地下呆了三天,已經不適應外面了。他揉揉眼睛,看到妍漪站在街對面,側著身子對著他,女孩低著頭,冰肌如雪,藍色的裙子像海水。陸費隱柔聲問:「怎麼不高興了?」她不吭聲。他又說:「我知道了,你一定是鼴鼠變的,看到太陽就不高興。」妍漪還是低著頭,嘴角卻抿了起來。「你才是鼴鼠變的。」隔了一會,她轉過身,眼巴巴地看著他,輕聲說:「爸爸,我們回家吧。」
「書?這個要求倒是少見。你什麼時候要?」八字鬍搔搔頭。
「不用。我走幾分鐘就到車站了。」她微笑著,卻很堅持。
洛文護著重傷的馬瑞奔回治療室,等在那裡的醫生趕緊給他看傷口,驚慌地抬起頭對洛文說:「會長不成了!」喘著氣的馬瑞氣若遊絲:「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洛文咬著牙,忽然看到了角落裡縮著肩坐著地上的妍漪。
一個月後,赤龍堂堂主馬祥突然失蹤,傳言他為仇家所殺。十個堂口陷入火併,警方介入,幫中成員死的死,走的走,抓的抓,剩下的兄弟跟隨馬祥的弟子,有「門外小爺」之稱的許倫遠走他鄉,又過了兩年,許倫被捕。曾經叱吒多年的赤龍堂至此風流雲散。
「吳老師,你喝多了吧?」
「妍漪不要鬧。」話沒說完,他怔住了。眼前這個女孩不是妍漪。她比妍漪小的多,眉眼細細,白睡裙,童花頭,瞪著眼看著他,將書放在背後,一步步朝壁爐那邊退。陸費隱好像猜到了她要做什麼,懇求道:「把那本書給我好嗎?我需要它。」小女孩搖搖頭,轉身將書擲進了壁爐里。
「誰叫朱要武這個身體這麼不爭氣,二十年前就診斷出了肌肉硬化症。」老人說到這裏,臉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
簡紹琪站起來,走到窗口。「赤龍堂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了。」她忽然轉了話題:「陸費老師,你知道一個叫許倫的人嗎?」
但是他隨即發現不可以。書上的字模模糊糊,連扉頁上的大字也辨識不清。「不行,看不見。」
她進去以後,門裡隨即傳出見吹風機的聲音。陸費隱想起半天沒見妍漪了,上樓去找,她果然在閣樓,坐在窗台上看雨,沒有回頭。只要一下雨,妍漪就喜歡貓在閣樓,雨點打在木頭房頂如急鼓敲在頭頂,妍漪說:「外面很吵,我就覺得自己很安靜。」他看了她一會,輕輕掩上門走開。下樓卻看到了奇怪的一幕,穿白風衣的女孩正跪在壁爐前,腦袋探進了爐膛。陸費隱咳了一聲,女孩頭髮一盪,似乎想要跳起來,卻一頭磕在壁爐架上,她按著後腦站起來,神情有些尷尬,陸費隱便問:「是不是冷了?想生火?」
海面上,有三艘海警船從三個方向接近游輪。劃出三道銀白色的水線。頂層南面的停機坪上,一架白色直升機的旋翼轉動了起來,激出巨大的風浪。洛文已經把馬瑞的輪椅推了上去,又把妍漪推上去。
「不錯呀。」陸費隱接過,卻聞到一股鹹味。「這什麼味兒?」
陸費隱完全沒意料這情形,不由愣住了,他望著幽黑的洞口,實在壓不下好奇心,貓著腰鑽了進去。走了大約十幾米,他終於可以直起身子,他身處一個較大的空間里,空氣乾燥,應該有通風口。他試著向前跨了一步,腰間一痛,被什麼東西撞到了,他摸索著,同時拿出手機照亮,只將黑暗照淡了些,撞到他的原來是桌角,亮光掃到桌上擺的白蠟燭,陸費隱拿出打火機,點著了蠟燭,溫熱的燭光里慢慢浸染了這間暗室。這是個二十平左右的起居室,古意十足,地上鋪著方磚,檀木桌上擺著花瓶,樑上架著一個木頭鳥籠,牆上掛著湘妃簾,還有一張舊藤椅放在當中。只是,瓶里沒有花,鳥籠里沒有鳥,湘妃簾后沒有窗,一切都顯得詭異。陸費隱的眼光移到簾邊那扇紙屏風,陡然一驚。在跳動的燭光中,他清楚看到屏風後有個黑色人影。
陸費隱思考了幾秒鐘,轉身下了車。簡紹琪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她這邊的車門卻被呼地拉開了。
「我唔識……」女孩細細的聲音迴響在耳邊。他心念一動,找到廣東三個堂口的切口記錄,開始破解。這回對了,破解出來的仍然是一份名單,可是與上午那份截然不同。陸費隱看到一個名字,毛孔都豎了起來,他站在一個巨大秘密的入口,不知道要不要推門而入。他將名單看了好幾遍,確保爛熟於心,點著打火機,就著煙灰缸將它燒掉了,然後倒頭就睡。
「這本書的素材,是不是『海底』?」
「我剛才給那女孩檢查了顱骨,她是最合適的換腦人選。他們現在……大概往停機坪去了。」
椅子上坐著的不是妍漪,而是一個枯瘦的老人,身子癱在椅背上,靠支架支撐頭部,歪斜著一隻眼看著她。老人的左手枯瘦如藤,右手卻是一隻機械手。門被撞開了,幾個荷槍實彈的大漢衝進來,挺起槍口對著紹琪。老人緩緩舉起右手,「不要緊,你們出去。」發音無比怪異。大漢們毫不違拗,收起槍退了出去。他對她努力一笑,只牽動了一絲肌肉。「姑娘,推我出去轉轉。」
「是的。」陸費隱說。「要不來,今晚再試一次,看看有什麼遺漏沒有。」妍漪坐在小床上看書,他揉了揉她的腦袋,這三天她住在這裏好像也沒什麼難受。
妍漪站在馬路對面,他向她伸出手,她跑了過來,黑色轎車飛馳而來,妍漪消失了。
海選?這是什麼鬼?有人走到了他身邊:「讓陸費先生進去吧。」陸費隱轉頭,心中一緊,那人臉上掛著得體的笑容,正是洛文。
陸費隱心中一震:「你們要的是……」
「我會拼了我的命保護她。」
紹琪胸中熱血如沸,恨不得一腳將這個人踢下海去。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冷冷說:「所以你今天騙了那些老頭子來,也是為了你的換腦計劃?」
「也很多人懷疑,是不是被許倫私藏了起來。幾個月前許倫在監獄卷進鬥毆,重傷不治,這個問題他是回答不了了。」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你也不記得了?」
陸費隱急道:「不行!她膽子小,她會害怕。」
「我有個條件,你答應我,海底就是你的。」
我囁嚅著說:『我,我沒想這樣。』『那你還想換回去?現在還來得及。』我看著地上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衣裳襤褸,骯髒污穢。心裏突然產生了強烈的憎惡。『不。』這個字從牙縫裡鑽出來。『那就好。』他拿出一個藍本子,寫了幾個字。『你……在寫什麼?』此刻我對他又敬又畏。『在海底上記下你的名字。馬瑞,朱要武。你是我幫的第十三個青幫弟子。』我心中一喜,問道:『你也是在幫的?』他搖頭說:『不是,我是個空子,曾受青幫大恩,兄弟們落難,能幫的總要幫一把。』他將海底放回懷裡,拖過一個箱子,將那台儀器放進去。我問道:『我受您大恩,能不能問一問尊姓大名?他日若能相逢,說不定有報答的時候。』他微微一笑,用草稈在地上的灰土上寫了三個字:千容生。這怎麼看也不像一個真名,我也不敢再問。他拖著箱子走了,給我丟下一句話:『好自為之。』
陸費隱攀上井欄,轉過身探下去,半個腳掌正好放進洞眼,再向下踩一格,雙手又正好攀住上面的洞眼,才幾步就到了井底。他撿起鑰匙,心中迷惑,這兩排洞眼明顯是人力鑿開的,簡直就是為了上下方便,可這是一口枯井啊。他轉了一圈,四下井壁粗糙,有一方石頭顏色卻不大一樣,接縫處整齊,縫間也沒有生長蔓草。他敲了敲,聲音空脆,再伸手按在石上,觸手生滑,索性用力推了推,只聽軋軋作響,石塊竟被他推開了,原來只有薄薄一層壁,後面是一個半人多高的洞口。
「有個女兒。」他答,想起妍漪就在這條船上,不由心急如焚。
「什麼人?」船上的黑人守衛用槍指著她,喝問道。紹琪舉起手中的黑卡。「我也是被邀請的,來遲了。」
「當然可以。」
約定的這天下午,忽然下起了雷雨,雨點大的能砸死人,白茫茫的水幕中能看見閃電的青芒,路早就淹起來了。陸費隱正想,客人無論如何是不會來了。望向窗外,就看見小路那頭,一個人艱難跋涉而來。那個人舉著一把透明雨傘,依稀可見傘下是個穿白衣的窈窕身影,看不清臉,能看見烏黑的頭髮。
「我是個孤兒,三歲那年被人送到鄂州孤兒院,在那裡呆了半年左右就被現在的父母領養了,一直過的很幸福。到孤兒院之前發生過什麼,已經沒有印象。直到不久前,我溺了一次水,當我泡在水裡的時候,忽然喚醒了失去的一部分記憶,很久以前我也溺過水,我看見暗沉沉的河水不停從車窗湧進來,一件紅色的小披風從上方漂過。從那天起,我就很想尋找自己的過去。上次拜訪你家,那個地方我明明是第一次去,路上還問了幾個人才找到。可當我看見那座房子,那個白色門廊,卻莫名其妙感到親切。我進了門,腦海里就跳出來一個念頭:壁爐。轉到客廳,真的看到了壁爐。它的樣子,它的花紋一下子跳進了我腦子裡,與某部分記憶楔合起來,好像曾經無數次坐在這裏烤火玩耍。那天你看見我跪在壁爐前,我就是在找那隻烏龜。」
備註:漕幫的秘籍稱為「通漕」或「通草」,「海底」是洪門的秘籍,因為太喜愛這個名字,不惜張冠李戴,方家勿怪。
陸費隱極為驚異,但他果然沒問什麼,只說:「可是,海底對赤龍堂到底意義重大,您為什麼不把它託付幫里信任的兄弟保管,而是交給我一個外人呢?」
原來這是她的目的。陸費隱喝了一口茶,隱隱感到麻煩將至。「簡小姐,我真的幫不了你。」就算懸賞五千萬,這世上也沒有人能夠再見到海底。
女孩好像很失望。陸費隱請她坐下,自己坐到她對面洗茶。「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
每次看到妍漪這種求懇的眼神,陸費隱都無法拒絕,他對海底的好奇現在心達到了頂點,恨不得立刻就解開謎團,可是這一切和女兒相比,什麼都不是。他微笑著說:「好,我們現在就回家。」九九藏書妍漪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抬步向他走來。此時街角響起一陣引擎的轟鳴,一輛黑色轎車從那頭疾沖而來,停在他和妍漪中間。車上走下來一個戴墨鏡的魁梧男子,抓小雞一樣提起妍漪的肩膀,將她摔進車裡,妍漪尖叫著喊爸爸,陸費隱反應過來,怒吼著衝上去,車上又下來車門怦地關上,汽車如離弦之箭衝出,陸費隱追在後面,體力漸漸不支,那輛車突然在前方停了下來,從後座下來一個穿灰色禮服的清瘦老頭,黑色轎車更不停留,加大馬力疾馳而去。陸費隱跑過去揪住那老頭的衣領,吼道:「王八蛋!放了我女兒!」
「你真的要試?」石輝問。
「潛意識雖然能回到過去,智識卻跟不過去,那時她才三歲,還不識字。」
「不可以。」馬祥斬釘截鐵地說,陸費隱一怔,只聽他接著緩緩說:「這不是借你的,而是給你的。」
「交給你了,我去看店了。」他帶上門出去了,沒看見身後老頭顫抖的雙手。
「難道是海底?」
現在她就坐在對面,清麗如昔,給人的感覺是沉著了許多,除了剛才那下撞頭。
石輝拍拍他肩:「今天就到這裏,時間太長,我擔心會對你的大腦造成損傷。先休息吧。」
「我女兒在畫畫。還有……」陸費隱轉向客廳那張小圓桌,像往常一樣,那本藍色的海底擺在桌上。他走過去,將它拿起來,觸感薄脆,是這樣真實。
「是的。每天寫完稿子,我都會一個人在湖邊走一會兒。」
老頭們正熱烈討論著,頭頂的吊燈突然無聲無息黑了。「停電了?」黑暗中有個渾厚的聲音響起:「我以前是這艘的船舶工程師,通風口就在上面,大傢伙這把老骨頭要是還沒散,咱們一起出去,再找青福會算賬。」大家聽了這話,精神都是一振,合力將桌椅板凳堆起,陸費隱在他們當中最年輕,他爬了上去,推開通風板壁,一個一個將下面的人拉上來。門外的守衛大概是聽見聲音不對,開始砸門,大門被他們在裏面用桌椅頂死,一時也砸不開。陸費隱忽然覺得到了洋蔥歷險記的檸檬公國里,逃犯們當著看守的面圍成圈一個一個跳進地洞。
簡紹琪翻閱筆記,微微顰眉,「只有一些掌故和切口,沒什麼出奇啊。」
「沒錯。」陸費隱點頭。「可是他沒借給我。如果你認識赤龍堂里的人,可以找他們查證。」
洛文嘆道:「請您放心,陸費小姐在我們那裡絕對安全,不會傷到一根毫毛。但是——」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如果您做出什麼小動作,比如報警,跟蹤什麼的,我就不敢保證了。」
他叫了起來:「會長把她帶走了!」
陸費隱一直等到月亮升起來,他泡了壺茶,又隔窗看了會兒學生打籃球,後來燈光球場的燈也熄了,他沒開燈,沒人想到這間黑黑的辦公室里還有一個人。可是就在這個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你認識這個人嗎?」
陸費隱轉過身,看到那些老頭子銳利的目光。「你就是陸費隱?」
藍田港是一個貨運海港,接駁郵汽為主。陸費隱在碼頭找了一圈,停泊的全是貨輪,他向工人詢問,得知並沒有一艘叫桑尼號的船在這裏停靠。等他轉了一圈下來,剛才那輛麵包車還沒走,司機是個留八字鬍的年輕人,問了和剛才的婦女一樣的問題:「大哥,住宿嗎?」好像也沒有別的選擇,他就上了車。和司機聊天得知,他家在鎮上的古玩市場後面開了家小旅館,如果陸費隱去住可以給些優惠。陸費隱沒有反對,由他載著到了鎮上的藍田旅館,開了一個單間,打了一瓶開水上樓。
「你看見了什麼?」
「我這裡是市局刑警隊,您是陸費隱教授吧?」
陸費隱只好走上去,他數了數台下的人,72個。他沉默了一會,報出一個名字:「劉子寧。」室內忽然瀰漫起一片死寂,台下所有的年邁面孔同時失去了表情。
陸費隱恍然大悟。
這是你的歷史,亦是我的命運,我曾嚮往著深深海洋,最後卻埋在了這裏。
一個霹靂從窗前劃過,照亮了女孩的眼睛,陸費隱拿著供杯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將茶穩穩斟進她面前的小盞。「你也看過海底?」
那頭打了幾聲呼嚕,靜了幾秒,只聽他低聲說:「好自為之吧,陸費。」掛斷了。
她的樣子有些迷茫。「其實我還記著一個情景,我坐在一輛車裡,那個男人給我掖了掖衣裳,推開車門走了,把我一個人留在車上,我稍微抬起腦袋,看到他的背影越走越遠。」
「是。你不用問我那個人是誰,我也不知道。我也是這幾天才聽到的消息,有個神秘買家人出了一百萬找這個東西,現在道上有不少人都在打聽『海底』,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是一本書,還以為是什麼古董珍玩。」
四號上午,陸費隱略作收拾,正要出門,八字鬍來了。「老闆,你的貨得了。」他遞過來一本冊子,黑黃斑駁,皮薄紙脆,比真的海底還像古物。
陸費隱黯然說:「我不知道馬堂主為什麼提出這樣的要求,但這是寶貴的文物史料,我不能讓它毀於我手,或許是我和海底沒有緣分,還是請您帶回去好好保存吧。」
朱要武
第二天下午,又有一個電話打到學校去找他。
「不知道。反正是沖你來的。」她走到壁爐邊,貓腰鑽了下去,回頭說:「還愣著幹什麼?跑呀!」
「用帶電流的探針直接刺入丘腦,最大限度刺|激記憶,不過怕引起後遺症。」
「沒問題。我給你兩天時間。」洛文從懷裡拿出一張黑色卡片,遞給陸費隱,他接過來,黑色的泥金紙上寫著別緻的兩行字:六月四日,下午一點,藍田港桑尼號,掃榻以待,萬望撥冗。沒有落款。他鬆了一口氣,洛文卻說:「那麼,陸費小姐就先跟我回去盤桓兩日,等您赴約,和敝主人談談心,再攜令千金回府,好吧。」他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語氣卻無可辯駁。
簡紹琪站起來,輕聲說:「石輝,我有話跟你說。」石輝看了這父女倆一眼,跟她出去了。
「季民。」
陸費隱默然,說道:「或許是我想多了。」莫小凡站起來拍拍他肩,「那就別想了,改天帶妍漪出來玩,我請你們吃好吃的。不要老窩在鄉下。」
一個一個老頭站了出來,其中不少人都戴了墨鏡風帽,遮住了面容。陸費隱報出最後一個名字:「吳燃。」
我一瘸一拐走到朱家,在他房門口輕輕喊了聲朱要武。那小子警醒,很快就出來了,還提著根棍子。看到我,壞笑著說:『老東西,上門來討打?』我說:『我有事想求你,咱們到倉庫那邊去說?』那小子大概以為我想求他以後別再打我,一聽到倉庫正中下懷,他要是在這兒對付我,他爹媽或者街坊聽見了一定得勸他。『好,你走前頭。』
放在過去,一冊海底不啻於一個幫會的身家性命,它記錄了幫會所有隱語、切口、堂口所在、組織聯繫等核心秘密,只有一幫之主方能掌握,倘若泄露,後果不堪設想。不過這也只是百余年前的情形,如今時移事異,誰還會憑著一本秘籍做管理工作。當年天地會的切口,什麼「一派溪山千古秀」「三河合水萬年流」都寫進了武俠小說,還有什麼機密可言?所以陸費隱才不揣唐突來此,他如實相告,自己正在寫一本幫派志,並且將帶來的研究資料和數年的筆記攤在石桌上給馬祥看。他誠懇言道:「世事生在明處,是正史,生在暗處,是奇談,就像海面和海底互為表裡。但對我來說,它們都是歷史。不管是明是暗,我總想記錄下來,讓我們的後代知道曾有過這回事。望馬堂主成全。」
會場上,老人們陸續講述過往,他們都有過相同經歷,同樣是青幫弟子,同樣在數十年前瀕臨死境,遇到一個自稱千容生的年輕人,在他的幫助下和自己的仇人交換身體,奪取了仇人的生活。陸費隱聽得心神恍惚,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居然就發生在自己身邊。那個千容生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居然有這種能耐,他又想起吳燃,或者說季民,他不敢展露自己的藝術才華,只能靠仿冒自己的作品過活。牆上那兩句詩,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需檀板共金樽。長長的光陰里,與他相親相狎的,也只有微不可聞的吟嘆。
石輝的聲音響起:「這都什麼呀,記下來了。」
好在紹琪只是疲累過度,不是石輝擔心的腦震蕩。她一醒過來,就去找陸費隱。陸費隱正坐在石輝的書桌前,戴著眼鏡,聚精會神地寫著什麼,桌上攤滿了寫了字的小紙片。紹琪風風火火地衝進門,問道:「陸費老師,你正在研究昨天記下來的奇怪文字嗎?」
這天夜裡的檢查室,陸費隱像前幾天一樣戴上探測儀,閉上了雙目。
「這張字條忽然出現在我桌上,我又見識過您的書法,不難猜。您提到秉燭,我想您也許不願意讓旁人知道這次會面。」
「爸爸。」妍漪叫了出來,微微掙了一下,想要跑過來。那人板住她脖子,將指著她太陽穴的槍口又抵深了一寸,妍漪吃痛,又叫了一聲「爸爸。」眼淚流了下來。陸費隱攥緊拳頭,指節發白,顫聲說:「冷靜一點,你要什麼都行,請放開我女兒。」
她搖頭:「陸費老師,我從來沒見過真正的老式壁爐,忍不住想看看構造。」
他說了實話:「是赤龍堂堂主馬祥親手交給我的。」
「沒有印象。為什麼這麼問?」
「不不!我這就找給你!你先放開我女兒,你有槍我們也跑不掉。」

3

「當然!」江培茗對他的反應不太滿意。「陸費,你不懂畫,我告訴你,一個畫家的結構可以模仿,習慣可以模仿,他的筆意和感情是絕對無法模仿的!」陸費隱怔住,來不及消化這話,就聽見台上的主持人大聲說:「好了,我們的專家和來賓都已就位,我宣布,第二屆中華鑒寶大會開幕了!」
陸費隱正好看見這一幕,卻無法相救。怦——一聲槍響,馬瑞的肩膀被射穿,鮮血噴出來,他轉頭看去,站在右下方,舉著衝鋒槍的是黑褂老人是馬祥。
簡紹琪回到車上。「車上那兩人還在昏迷,不過應該沒有大礙。」她拍了拍方向盤,大聲說:「你為什麼燒掉海底呢?」
馬祥搖頭:「他們丟人進海的時候我就躲進了客艙,乘著剛才停電才搶到槍。」
一個月後,陸費隱在T大校園裡閑逛,無意中走到了山坡上,山坡最高處有一幢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從來沒有人住。今天房門卻大開著,陸費隱走進去,看見紹琪坐在一架梯子上正在刷牆,臉上,手臂上都沾到了綠色的油漆。
暑假里陸費隱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聽上去是個年輕女子,說是他的讀者,很喜歡他的新書,很多問題希望能當面請教。陸費隱第一反應是推卻,住在鄉下,進城不易,電郵即可之類。女子卻固執地請求登門拜訪。陸費隱越聽越覺得電話里的聲音好像在哪裡聽過,可是時間,地點怎麼都想不起來,好奇之下他同意了這次會面。
「能習慣?」
「你到底是誰?」他一字一頓地問道。
簡紹琪冷冷說:「陸費老師,你寫出《江湖與命運》,就等於昭告天下你擁有『海底』,理應有這個思想準備。」
陸費隱腦袋一嗡,轉身沖了出去,紹琪跟在後面。那醫生鬆了一口氣,坐倒在地。
「我願意試。」陸費隱說。

1

那一次馬祥在自己海邊的老屋接待了陸費隱。那是一個簡樸的院落,四面開滿了石榴花,地上橫豎擺了不少石碑,上面篆刻的都是經文,院子當中放著一張搖椅。馬祥站在搖椅旁,一身白袍,正在打太極拳,看到他進來便停下來,笑道:「陸費先生,幸會。」「馬堂主,幸會。」陸費隱還了禮,此地庭院寂寥,但他知道周圍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
這便是緣起。後來吳燃離開T市去北京上高研班,兩人再沒見過。
「當然要把晦氣刷掉啦。」她說:「我可沒昧他的東西,他根本沒什麼東西,一張桌子,一張行軍床,衣服什麼的給警察拿走了。」
陸費隱沒有說話。
「馬師傅!」紹琪也叫出來,沒留意洛文乘亂推著馬瑞的輪椅從另一邊下去了。
「我還記得你當時心事重重,說自己遇到了麻煩。」
「沒錯,舊時的幫派為了怕泄密,幫里流通的文件都是用切口書寫,一個字可能用三四個不同的字代替。只有諳熟切口的人才能看懂。」
現在甲板上的人分成了兩撥,剛才那才穿紅裙的女子站在船舷邊,她顫抖著向洛文哭泣懇求:「求求你們放了我吧,要多少錢我都給。」洛文點點頭,旁邊的大漢獰笑著,反手將她扛了起來,丟沙包一樣扔進了海里。在女人的慘叫聲中,大家都驚呼出來,四散而逃,但是在這些壯漢們面前他們如同小雞一樣孱弱無力,一個一個被扔進了大海。撲通撲通的落水聲和哭叫聲回蕩在這片海域。
陸費隱頭也不抬地說:「雖然古怪,但是很有規律,你念來聽聽。」
陸費隱問道:「那個男人,是你父親?」
陸費隱感到許多目光在窺視自己。
他嘆了口氣,慢悠悠地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後來才發現,就算我拼了命也做不了什麼,不能阻止她哭,不能阻止她受傷害,也不能阻止她不停地往前走,直到走出我的視線。」
陸費隱撲了過去,已經來不及了。此時,小屋四周忽然燃起熊熊大火,每扇窗都映出通紅的火光,玻璃片片爆裂,屋子裡,男人和女孩面對面站著,和海底一起化為灰燼。
「陸費,不走?」
「陸費老師,你全都記下來了嗎?」
「好,謝謝!」
紹琪跟著直升機跑,一直跑到觀景台,飛機從她頭上掠過,差點碰到她頭髮,繩梯甩到了大海上,那糾纏在一起的三人眼看就要脫力,紹琪見勢不妙,四下尋找,找到了地上的泳池開關,用力按了下去,圓形地板緩緩向兩邊開啟,露出碧藍的游泳池。就在這時,陸費隱,妍漪和馬瑞連同輪椅一齊掉下來,落進了水裡。
「也沒那麼容易,當年槽幫分支遍布全國,幾乎每個堂口都有他們自己的一套切口,海底未必能全部收錄。現在只有一套一套試。」陸費隱一邊破譯,一邊同她聊天:「紹琪,你是廣東人?」
「妍漪!」陸費隱叫著,朝這裏奔跑過來。
汽車停在醫大第二附院的停車場,他們穿過應急通道進入大廳,已經是深夜,看病的人不多。簡紹琪走在前面,經過挂號處,直接走進了值班醫生辦公室。值班室里只有一個醫生,那是個英俊的小夥子,劍眉大眼,意態儒雅,他胸前的銘牌寫著「石輝」。他站了起來,眼裡全是驚喜。
「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了,海底到底藏著什麼秘密?」
「那又怎樣?」她理直氣壯地回答。「陸費老師,你知道你惹上了什麼樣的勢力嗎?還記得赤龍堂是怎樣毀掉的?你能保護自己和孩子嗎?」
後來馬祥對紹琪解釋,當年她父親帶著她逃亡途中,曾經順道探訪過他一次,將海底丟給了不明就裡的他,才釀成赤龍堂的來日大禍,所以他將紹琪拖進這攤渾水裡,並沒有什麼歉疚感。而在陸費隱看來,馬祥先將名單扯去,才將海底交給他,不能說半點不明就裡,如果說沒有半點嫁禍的意思,只怕他自己都不相信。
簡紹琪聳聳肩:「我不知道。不過https://read.99csw.com那個懸賞一百萬的人多半就知道。」
「那你怎麼知道我是取材自海底呢?」
他將這些念頭趕出腦海,看看黑透了的天,有些不安,妍漪該等急了。可是開到家門口,他覺得不對頭,這麼晚了,窗戶還是黑的。他跳下車,用鑰匙打開門,叫著「妍漪!」就聽見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開燈。」陸費隱腦子一嗡,下意識地打開門旁的壁燈,登時駭住了。一個黑衣男人站在客廳里,用手槍抵著妍漪的頭。
洛文大吃一驚:「什麼?」
陸費隱沉吟道:「晚清的幫派中人暗中聯繫的切口用詞常常會使用橋和水。這句話的意思是:既然橋下水深,為什麼不從橋上走呢?因為橋上有神佛擋路!」
這是一個傍晚,T大校園裡,烏泱泱的人潮從四面八方奔食堂而去。歷史系的老教授劉書靖也拿了個搪瓷飯盒,準備去打些飯菜。很多住教工宿舍的老師都這樣,回家就不用開火了。他回身看見同事陸費隱還好整以暇地看書,沒有動身的意思。

5

紹琪興奮地差點跳起來。「那不是手到擒來了?」
「當時你去見他,就是為了借海底吧。」
她對於清幫的知識再次讓他驚異,他差點吐露實言,那晚馬祥的囑咐在耳邊重又響起:
主席台上坐了三個穿中山裝的老頭,一齊鼓掌。男主持站在一側,說道:「下面有請一號寶主上台。」一個穿紅裙的中年女子抱著一個盒子走上台去,放在長桌上。專家正待打開盒子,,本已關閉的廳門忽然大開,一隊手持衝鋒槍,穿著防彈背心的彪形大漢分兩邊包抄進來。圍住了會場。座位上的賓客還懵然,有人問是不是保安措施。台上的主持人卻嚇呆了,顫聲問:「你們……你們是什麼人?」
不出意料,赤龍堂作為老漕幫的余脈,堂主馬祥還保持著舊幫會的風範,講禮數,敬重讀書人。二人講古論今,相談甚歡。但當陸費隱道明來意,馬祥卻皺起了眉頭,神情也顯得異樣。「陸費先生,你為什麼要借『海底』?」
「安靜!」洛文喊道,溫文的神情消失不見,取代以錚獰。見眾人嚇的呆若木雞,他臉上又浮上滿意的笑容,慢條斯理地說:「一個一個來。」
「明天?肯定來不及啊。」
簡紹琪捧起茶盞,喝酒一樣一口喝完了。「陸費老師,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和赤龍堂堂主馬祥有過一面之緣。」
「可以讀出來嗎?」
「陸費老師,你說過吳燃曾經寫下『橋下水深新衫濕』的遺言,他想警告的會不會就是名單上的這些人?他的自盡和這份名單會有關係嗎?」
陸費隱送她到門口,雨還沒停。她在欄杆上坐下,脫掉鞋,打算赤腳趟過漫水的路面。他有些不忍,就說:「我開車送你吧。」
話說到這份上,陸費隱也不能再說什麼,兩人又談了一陣,客氣作別。想不到時隔半年,馬祥竟留書深夜來訪,而且臉色憔悴,全不似當日石榴樹下的悠然自得。他聽了陸費隱的問話,嘆了口氣,從懷裡摸出一樣東西,遞給陸費隱。這是一本藍色的冊本,封面寫著四個字,四海一心。污垢黑漬,頁面脆黃,顯然有年頭了。陸費隱驚喜地說:「這是……」
「好了,那你現在該回家了。」
於是他又一次站在了宕湖邊。石輝和他站在一起,溫和地說:「回去吧。」陸費隱點頭,再次走向小屋,踏上門廊,妍漪和剛才一樣,背對他畫畫,海底還是放在桌上。他再次將它拿起來,這一次,他看清了封面上「四海一心」的四個大字。
「陸費老師,赤龍堂現在還存在嗎?」
「你怎麼不認識。」老人很失望。
「從赤龍堂得來的?」
「似乎……叫這個名字。」
「打開看看。」他看見石輝坐在沙發上,鼓勵地看著他。他便翻開書,熟悉感撲面而來。
陸費隱漸漸冷靜下來,盯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主人是誰?」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我認為,他們都是普通人。」
洛文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你不是說,真正的海底,在你腦子裡嗎?」
陸費隱站在宕湖邊,這次不是他喜愛的黃昏,而是夜晚。樹林那頭的小木屋在月光籠罩下格外不真實,他向那兒走去,覺得屋子小了許多。他如往常一樣推門而入,壁爐燒得旺旺的,妍漪穿著白色的睡裙,坐在爐火前取暖。他覺得有些奇怪,家裡這個壁爐從來都是擺設。但也沒多想,那本海底也如往常一樣放在桌上。陸費隱拿了起來,忽然發覺不對勁,這本書不是殘損本,是完好的。這件事可不在他記憶之中。爐火還在劈啪作響,這也不在記憶里。陸費隱實在遏制不住好奇心,直接翻到最後,想看看到底寫了什麼。這時,一隻白|嫩的小手伸過來,拽走了他手裡的書。
莫小凡的眉頭先是擰緊,接著又舒展開。「陸費隱,你是不是想多了?吳燃怎麼會懂那些幾百年前的暗號?再說他一個畫畫的,能得罪什麼人。」
「吳燃的自殺本身沒有疑點。」莫小凡進了他辦公室,一坐下就說。「那天晚上,吳燃獨自回畫室過夜,那個畫室很簡陋,只有四面牆和一張畫案,他是站在畫案上上弔的。現場沒有第二個人留下的痕迹。」
「這個……」他又搔搔頭。
台下那些老人現在的樣子就像是脫去了一層皮,活泛了許多,看彼此的目光有探詢的意思,也有期盼的感覺。
陸費隱在一片霧靄中回望樹林那頭的小屋,彷彿那年第一次牽著妍漪的手看到它。小木屋美如夢幻,他舉步向那裡走去。
她向妍漪被帶走的方向追去,下了艙門,這條走廊上艙室眾多,她只好一個個找過去。盡頭的那間艙室門上鑲著一塊圓形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見這個房間是全白色的,很像醫院的診療室。正中間有張白色靠椅,一副銀色頭盔從上方懸吊下來。椅背對著門,看不見上面的人。剛才帶走妍漪的那個醫生站在一旁,注視著前面的一排顯示屏,顯示屏上浮現出三維的骨骼和放大的頭骨圖像。紹琪有些不安,她覺得這排儀器很像石輝醫院里那台記憶探測器。背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還聽見有人在喊:「搜這邊。」這裏已經沒有退路,她只好敲擊窗玻璃。裏面那個醫生轉過身,透過玻璃卻沒有看到人,他走過去打開門,矮身在地的紹琪弓起腰,給他來了個過肩摔,將他摔出房間,怦地關上門,撲到轉椅前,不由呆住了。
陸費隱笑道:「你別忘了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完整的海底,海底,不就是記錄切口的嗎?」
「是的。」
她顯得迷茫。「我好像陷入了一些麻煩……這個麻煩好像和赤龍堂有關。我以為你能幫我。」
趙愛國
「您要的太急,兌多少雙氧水都效果都不明顯,只好灑了瓶醬油,在油煙管道里熏了一夜,您再湊近了聞,還有股麻辣腐竹味兒呢,昨晚燒的。」
「人家出高價,別懶了老爸,我要是會做還勞駕你?」
陸費隱驚駭無已,撲到船舷邊,身邊不斷有人撲通落海,回身揪住洛文:「叫他們住手!你瘋了嗎?」洛文臉上依然掛著微笑,語氣卻不容改變:「這裏不需要他們。」陸費隱放開他,沉聲說:「還有第二份名單。」
多年以前,宕湖還是一片荒野的時候,一個男人為了他的小女兒在湖畔蓋了一個帶閣樓的小房子。夏天的傍晚,村人常常看見這一大一小坐在門廊的搖椅上,吸著果汁看夕陽。小女孩嚮往童話書里的壁爐,父親就給她砌了一個。男人死了妻子,女兒是他的命。不出意外,這樣一直過下去也不錯。
「哦,那我先去上班了。」
昨夜他進入她的潛意識,與三歲時的她說話,她說的那句分明是廣東話。「那你父親,我是說你親生父親,他是廣東人嗎?」
簡紹琪卻說:「我只知道海底現世,必起震動。可是這其中的原因我也不清楚,既然書在你手裡,何不拿出來仔細研究,說不定能發現其中奧秘。」
女孩還在看電腦顯示的資料,問道:「沒有海選資料,陸先生,您沒有參加海選?」
陸費隱理了一下思緒,才問:「你是說,有人懸賞一百萬要『海底』?」
「季民。」
小艇上的人驚魂未定,有人就指著大船罵道:「你們這些強盜想幹什麼!。」
他們又試了幾次,每次都以陸費隱看不清紙上的字告終。石輝忽然說:「還有一種方法,只不過……」
陸費隱愣住了。洛文悠悠道:「如果沒有那次襲擊,你不會跟她到這裏來,也不會雙手把海底奉送給她吧。」
這間屋子雖小,卻乾淨整潔,書桌躺椅高低床,書架上的書中英文都有,放的整整齊齊。紹琪和妍漪並肩坐在床上,陸費隱躺在躺椅上,石輝坐在他身邊,說道:「催眠不見得適合每個人,如果你感覺不舒服,就說出來。」陸費隱點頭,石輝的聲音變低沉了。
檢查室里,陸費隱坐在椅子上,覺得自己好像坐上了老虎凳,到處都是亮的,一個鋼盔一樣的頭罩從上面降下來,正好攏合出他的腦袋。石輝已經給他注射了靜脈麻藥。
一旁的紹琪忽然有些失神。
「你想擺脫麻煩,我想要海底,將它交給我,麻煩就是我的。我們的目的也是一致的。你也說我也救了你們的命,至少應該相信我對你們沒有惡意。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報警,但你要知道警察不可能保護你一輩子。如果你不願與我合作,隨時都可以離開。」
「我女兒呢?」
洛文回頭沖他笑了笑,爬上了飛機,陸費隱不知哪來的力氣,飛身撲了過去,從後面抓住洛文的衣領,竟將他拽了下來。洛文回身,一拳打在他臉上,將他打倒在地,直升機緩緩離地,洛文攀著放下的繩梯向上爬,陸費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將他拽下來,自己搶上去牢牢抓住繩梯,向上攀爬。洛文正要追上去,後腦被人重擊了一下,痛得倒在地上,紹琪站在他身後,收起了槍托。陸費隱被繩梯帶到了半空,他好不容易穩住,慢慢爬上去,一邊叫著「妍漪別怕!」妍漪聽見聲音,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走到艙門,向爸爸伸出手,她身後的馬瑞伸出他的機械手,抓住了妍漪的後背,身體卻脫離了輪椅,在氣流的激蕩下,兩人一齊翻出了機艙。馬瑞用左手抓住梯繩,妍漪抓住了陸費隱的腳,三人吊在半空像三隻螞蚱。直升機也飛得東倒西歪,忽高忽低,還未脫離游輪的範圍。
半晌,一個惶恐的老頭站了出來。洛文示意他站過來。陸費隱繼續念著,海風將他的聲音吹出很遠。「葛紅兵……朱要武……宋平安……」
「這個秘密我跟誰都沒說過。連洛文都不知道。估計他一直在猜為什麼我一定要得到海底,為什麼一定要花錢研發什麼記憶探測器,還要投入各個醫院去收集人腦數據。」
他似乎找對了切口,這段文字正慢慢現出真身。
「後來,我就以朱要武的身份開始了新的人生,他家根紅苗正,我上了工農兵大學,畢業后抵了朱要武爸爸的職位,越爬越高,又開始做生意,風光無限。可我總覺得自己好像是聊齋里那個披著畫皮的鬼,怎麼也忘不了那個夜晚,那個改變我命運的年輕人。記得千容生說,我是他救的第二十七個青幫弟子。我不知道這種事他做了多少次,不過每次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群和我一樣的人,我就很激動,總想找他們聊聊。」
「真跡?」陸費隱很意外。
陸費隱轉過頭:「您是哪位?」那人不說話了,他感到剛才的氣息消失了。
「是我,請問您有什麼事?」
「是我。我遠遠就認出,那個男人正是千容生,雖然變化了很多,但就是他。他抱著一個小女孩進了屋,我就圍住了那間屋子,在門外說了許多好話,我請求他幫我再換一個身體,換一個好的身體,可是他始終不說話。後來我等不及,闖進去了,屋裡卻空無一人,不知道他用什麼辦法遁走的。接下來我窮追不捨,追了幾天,終於在鄂江邊圍住了你們。」

7

「請進。」陸費隱轉過身說。
「他的罪名之一是弒師。」她跟著解釋了一下:「他師父就是馬祥。」她沒看震驚的陸費隱,接著說下去:「江湖上一直有傳言,有一份秘傳的海底在赤龍堂堂主手裡。或許許倫弒師是受了什麼人的挑動,可是儘管後來他接手了赤龍堂殘部,那份海底卻並沒有隨之現世。」
「那個小女孩呢?」紹琪問。
「她有沒有對你說她是赤龍堂的門外小爺?」
洛文悠悠說:「你們應該慶幸,其實,這艘船才是地獄。」他轉過身,對剩下的人說:「回去。」那些老人惶惶惑惑地被押回大廳,各自就座。洛文走上主席台,微笑著說:「好了,我們的會談現在正式開始。」
遠遠聽見引擎的聲音,車燈映亮了窗戶,陸費隱拉開窗帘,看見小路上有五輛黑色越野飛馳而來,停在空地上,也沒關燈,幾個大漢跳下車來,向小屋走來。他關上門門,反鎖了幾道,將窗戶也扣死,回頭看見妍漪驚恐的眼神。「他們是什麼人?」他問簡紹琪。
洛文站在一旁,目不轉睛,臉上的表情又像震驚,又像釋然,自言自語著:「原來如此。」他手腕上的呼叫器忽然響了,「什麼事?」聽了幾秒,他的臉色變了,吩咐手下:「看好他們。」轉身向外走去。
馬瑞的機械手裡多了一支手槍,槍口對著紹琪:「如果你父親還活著,他一定會救你吧。」
「祝你成功。」他微笑道。
「太感謝了!」乍看到夢寐以求的珍貴史料,陸費隱很激動,「我一定儘快歸還!」藍冊子沒有封底,不知缺失了多少。「不知……可以抄錄嗎?」
「只不過什麼?」
吳燃的朋友,美院教授江培茗對陸費隱憤怒地說:「誣衊!老吳就是被他們逼死的!我研究季民幾十年,他的畫都是大寫意,怎麼仿?形可以仿,季民作品里那種深度的美感,筆意間動蕩的激|情是能夠冒充的嗎?」
「海底現在不在我這裏。」
老人笑了起來,環顧四下:「所以你連燈也不開?還真小心。」
「我喜歡安靜。」
「陸費先生,你有孩子嗎?」那人問。
一個戴著風帽的黑衣人走了進來,反手關上了門。
原來這輪鑒寶大會在兩天內被宣傳得街知巷聞。海底作為參選寶物,和陸費隱的名字突然就出現在每一個廣告牌上。他們都是聽到消息,花了大價錢弄到的船票。陸費隱這才知道為什麼洛文要給他兩天時間,因為他要引來這些人。
「你是誰?」陸費隱問,黑影沒有回答,再仔細看去,那個人影竟然沒有頭。他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你是……吳燃?」黑影似乎晃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陸費隱壯著膽子,緩步走過去,慢慢轉過屏風,鬆了一口氣。原來這是一個衣架,上頭掛著一件青色袍褂。他想著自己被一件衣服嚇得半死,不由好笑。屏風后的牆著掛著一幅字:
果然有很多人抱著包裹或盒子走上船來,一個個打扮精緻,還有人正接受採訪。
「為什麼?」
宋平安
半小時后,石輝帶他們來到醫院的地下室,這是一條幽暗的長廊,兩邊的房間大概是堆放雜物的,門上分別寫著「骨科」「婦科」「內科」。陸費隱這一天又是密室又是暗道又是地下長廊,好像來到了異世界。他們在一間寫著「儀修室」的門前read.99csw.com停下。石輝打開門,說:「不好意思,我的宿舍簡陋了些。」
馬祥嘴角牽動,露出一絲笑意。「交給你,不會有人知道。」
黑暗的海上有一道亮芒破浪而來,那是一艘小艇,正向桑尼號靠近。紹琪站在艇上,海風將她的黑髮吹的蓬亂,她的眼神卻很平靜。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衣,襯出窈窕修長的曲線。
馬祥點點頭,臉現寂寥,說:「好。」他從衣袋裡拿出一個打火機,打了兩下才打著火,巍巍湊近冊子,火苗觸到書冊一角,立刻就燃起火焰。陸費隱吃了一驚,想不到這老頭說燒就燒,立刻搶下海底,手忙腳亂撲熄了火,惱火地責備道:「馬堂主,你是幹什麼?」
「你愛她嗎?」那人竟是要聊天的口氣。
他想起在哪裡見過她了。
「她想再玩會兒,由她吧。」
他的心沉了下去,那隻看不見的黑手終於露出了端倪。
「我叫馬瑞,湖北人。光緒二十八年生人。小時候家裡窮苦,我娘把我賣去了戲班子,不是那塊料,學了幾天就逃了出來,在街上討起了生活,小孩子總要跟著大人混,一來二去,就拜了師,入了漕幫,護過漕運,做過護法,掌過香堂,也算混出了一番名堂。我不敢說自己是好人,手上也沾過不少血。戰爭結束后,青幫也敗了,我又回到街上,拉人力車,我到底做過堂主,那片的車夫都服我,我又成了他們的頭。後來清算起來,我的罪名是黑道老大,坐了十四年牢。出來后我也過了十幾年平安的日子,小打小罵,也不算什麼。可是後來一天比一天難過,關牛棚,批鬥,挨打,每天睜開眼,等著我的就是無窮無盡的折磨。那些十幾歲的孩子打起人來真是狠吶,七十幾歲的人了,他們用皮帶抽我,用狗鏈拖我,他們喜歡聽棍子落在肉上的聲音。我就算是黑道,也沒這麼狠毒。有一天晚上,我尋思著實在熬不下去了,在房樑上套好了繩圈,把頭頸伸進去,心想,這麼了斷也好。我一閉眼,踹開了凳子,整個身子往下一墜,頭頸拽著繩圈一齊掉在地上,可摔殘了這把老骨頭。我睜開眼來,面前站著一個年輕人,生的清清秀秀,穿的那身藍衣裳也少見。他對我說:『馬瑞,你就甘心這麼死了?』
藍田鎮的名字取自「藍田日暖玉生煙」,其實是個充滿城郊結合部風情的小地方。全鎮只有一條大馬路,一邊是建材市場,一邊是古玩市場。陸費隱出站,就有幾個婦女圍上來兜攬生意,「大哥,住宿嗎?」他打了一輛麵包車直接去港口。
簡紹琪不接話,反問道:「你剛才看到了海底,是不是?」
他想起她在壁爐前撞頭的情形,她說這房子看上去很新,又好像很舊。原來她想說的是很陌生,又好像很熟悉。「你以前在那間房子里住過?」
他說了簡練的實話:「兩年前,我和赤龍堂堂主馬祥有過一面之緣,這幾年再沒有聯繫。如果你遇到了麻煩,我想我能幫你的是報警。」

4

女孩輕描淡寫的語氣令陸費隱心中陡生疑雲。她不是來求教什麼問題的。她知道海底在赤龍堂,知道自己向馬祥借過海底,她究竟是什麼人?來這裏想做什麼?
「放過他們,不然我什麼都不會說。」陸費隱的語氣同樣堅決。
她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陸費老師,你覺得這些幫派中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令千金就在這裏,少安毋躁,聽我安排,你很快就會見到她。」洛文小聲說。陸費隱隨他上樓,進入二樓大廳,這裏懸挂著氣球與彩旗,被布置成了一個會場,上面是主席台,台下一排排座椅都貼了編號,手托酒盤的服務生穿行在人群中。洛文帶他找到521號座位,說道:「請先坐一下,我一會來找你。」
陸費隱微笑道:「有點事,晚些走。」
「是啊。您喜歡什麼?字畫?玉器?我們這兒批發,量大從優,您要什麼朝代我就可以給您做到什麼朝代。」
陸費隱攤手:「我早就這麼說了。」
洛文向他點頭,以示尊敬。「用意,自然是要說的,不過在這之前,我們還有一件事要做。」他面向陸費隱,欠了欠身,表情森然:「陸費先生,第二份名單。」
可是總有意外。
洛文凝眉問:「那麼在哪裡?」
「白色。」
紹琪凝視著他。「這麼說,二十年前,是你……」
我蹲在地上,盯著還在昏迷的那個我,不,是朱要武,過了一會兒,他醒了過來,看到過,露出迷茫的神情。『你……我……怎麼……』他的眼神忽然變的極度驚恐。『我……怎麼了……你……是誰?』我獰笑著說:『我是朱要武,你是馬瑞啊。』『不!不!我才,我才是朱要武,咳——』他咳的說不出話來,擠出的聲音也不似人聲。『你使了什麼妖法,嗬-嗬,變回去,給我,嗬,變回去……我要告訴大家,你使妖法……』『去說吧。可是,有誰會信你呢?』我站起來,走出倉庫,回身把門帶上,看到地上那個絕望的老人向我伸出手,眼裡有無盡的怨毒。走了幾步,迎面撞上張亮,王兵他們,都是平時折磨慣我的那些人。我本能地哆嗦了一下,他們看我的樣子卻很親熱,走過來拍我肩膀。『我聽說你昨天給老壞蛋叫出來了,沒事吧?』我定了定神,說:『沒事,老壞蛋想給我使絆子,下黑手,我哪能上他的當。』幾個人大呼小叫起來:『那還得了,他人在哪兒,我們去教訓他。』我向倉庫一努嘴。『人就在裏面呢,不過,他好像瘋了,盡說瘋話。』『一定是裝瘋,我們去!』他們抽出皮帶和棍棒,向倉庫走去。我和他們反道而行,當我聽見庫門被吱呀推開,心裏猛一顫,流下眼淚來。從這刻起,馬瑞已經死了,從那刻起,我才知道,我和他們一樣壞。」
「我帶了季民的漢江圖來。吳燃那裡得來的。」江培茗說。「你曉得不?吳燃平反昭雪了,幾大權威機構得出的結果,他出手的季民作品,是真跡!」
他跟在洛文後面走上船,「這是怎麼回事?」
陸費隱看著她,說道:「簡小姐,我非常感謝你救了我們的命,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能夠相信你。你是怎麼找到壁爐里那條暗道的?你今天你進入我家,和那些人是同一個目的吧。」
「我姓簡,簡紹琪。陸費老師,幾年前我聽過您一次公開課,也許您不記得了。」
陸費隱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得跟莫小凡說「回頭打給你。」他下了車,走過鋪紅毯的長堤,向游輪走去。船下的空地上搭了一條帆布棚,擺了一排長桌,站了一行工作人員,他被一個穿制服的女孩攔住了。
馬祥深深點頭,但仍然拒絕了他。「老弟,那本冊子現在是沒什麼用場,卻也是祖宗傳下來的,不好示之外人,還望見諒。要是我私人的,借你也沒什麼。」
「聽說過。這個人當年在T市很有名,是赤龍堂的門外小爺,後來赤龍堂沒落,他也坐牢了。」
「你的車?」陸費隱問。
石輝坐在他身邊,輕聲說:「慢慢來。」
「一天中你最喜歡的時刻是什麼時候?」
「再仔細看看?」
通道上還鋪了紅毯,兩側豪車蜂擁,中間夾雜著電視台的採訪車,鎂光燈閃亮,一片金碧輝煌。不遠處的海上,矗立著一艘白色巨輪,船身上兩個大字:桑尼。八字鬍看到這情景也來添亂:「大哥你不會是想拿這本醬油書參加鑒寶會吧?裏面可都是行家,咱別丟臉了行嗎?」
「逃?他想警告誰?」
昨天夜裡,吳燃在海邊自己的畫室里上吊自殺,今早被上門收租的房東發現,隨即報警。警察在他的手機里查到最後一個電話是撥給陸費隱的,所以來查問一下。
簡紹琪也不見得有多失望,她將茶案上的書收回包里,站起身來。「陸費老師,打擾了。不過,你知道我是不會放棄的。」
八字鬍回到家,挑開門帘喊醒他爸。「老爸,來生意了,做一本書,民國的,明天就要。」
他也不算說謊。
買房的曲折不提,陸費隱將小屋擴建成了二層小樓,一俟完工,立即搬家。自從搬來這裏,妍漪變成了小野人,新家北面是山,南面是海灣,東面是湖,她熱愛遊盪,從樹林到海灘,沿路拾撿形狀怪異的小石頭。這種時候,爸爸總是在後面看著她。不陪妍漪,陸費隱的時間就都用來寫稿,宕湖的小屋承載著《江湖與命運》的全部記憶。完稿的那天,陸費隱遵守當初與馬祥的約定,燒掉了海底。他將書頁平整好,小心翼翼放進火盆,看著脆黃的小書萎縮成焦黑一團,化為灰燼。整個過程妍漪一直蹲在他身旁,火光映紅了他們的臉。父親始終沉默,於是女兒也保持沉默,像一場不發聲的祭奠。
洛文望著他,緩緩舉起右臂,招了招手。游輪上放下十幾艘救生艇,被扔下海的人都向那兒掙扎游去,他看到江培茗被人拉著也爬上了小艇,稍稍放心。
陸費隱不由目瞪口呆。
她頭也不回,摞下一句話。「不然呢。」
「不、不知道啊。」那醫生回答的結結巴巴,陸費隱上前掐住了他脖子,吼道:「快說!我女兒在哪兒!」
我怎麼可能甘心?不是有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可這不是賴不下去了。那個年輕人又說了:『如果我能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再活一次,不是現在這樣像豬狗一樣地活著。你願不願意?』我哪裡相信他的話,但是人到那種時候,什麼都願意相信,我就點頭。他說:『你告訴我誰欺侮你最厲害。』我想了想,這條街上,就朱要武那小子最毒,打我打的最狠,給我拴狗鏈的主意也是他出的。那人說:『好,你把他騙到倉庫來,我有辦法對付他。』
陸費隱回憶著,說:「是的。還是妍漪發現的,看刻痕已經很久了。」
簡紹琪樣子卻很興奮:「我有個朋友,他學過催眠,也許有辦法讓你恢復記憶。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她伸手就要點火,卻發現車鑰匙被拔了。「陸費老師?」
陸費隱念到一半,眼前一黑,等他睜開眼,還坐在醫院檢查室里。
陸費隱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問道:「簡小姐,你真是為了那一百萬?」
陸費隱怔住,慢慢放開他,「你們是什麼人?」
洛文笑道:「這可就不便透露了。」他走了幾步,又迴轉身來說:「有句話倒想提醒您,當心那位簡小姐。」
馬祥離去時叮囑他,不要跟任何人說今晚見過我,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有這個東西。陸費隱疑惑道:「馬堂主,我不懂,除了學歷史的人,『海底』對其他人應該沒有價值。」馬祥沒有回答,他繫上風帽,揮手示意不送,匆匆隱沒在黑夜中。
簡紹琪的胸口還在起伏不定,待到呼吸平緩,她才開口:「陸費老師,你家壁爐裏面有塊石頭上是不是刻了一隻小烏龜?」
他踏上白色的門廊,打開門,妍漪正趴在地毯上畫畫,穿著她那條藍色連衣裙,黑色馬尾辮晃動著。
……
陸費隱心中疑惑,剛才會場里的人是72個,吳燃已死,馬瑞沒來,那不是多了一個人?
倉庫是從前裝糧油的廢庫。我推門進去,裏面沒人,正遲疑著,那小子獰笑著說:『老東西,你這可是自找的。』他剛舉起棍子,忽然啊的一聲,閉眼軟倒在地,那個年輕人從門后陰影里走出來,剛才他在朱要武頸中劈了一下。『你……別給我惹事。』我驚恐地說,他們明天要是報復,我可就完了。『放心。』他的口氣很平穩,讓我也安心了些。他從牆角推出一台儀器,我從沒見過這種東西,一個鐵盒子連著兩條線,一條線上接著一個頭盔。他給昏迷的朱要武頭上套了一個頭盔,又遞給我一個。『套上。』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不過反正還能更糟?就聽了他的話,把那個涼涼硬硬的東西套在頭上,有什麼東西鑽進我後腦,一陣劇痛,然後聽見劈啪一聲響,我腦子裡過電一樣一個炸響,一道白光閃過,我昏了過去,人事不知。
「不知馬堂主找我有什麼事?」陸費隱問。
「我只是聽說過這本書,倒是沒看過。」
「我租的車。」簡紹琪說。陸費隱走近才發現這輛車傷痕纍纍,車頭也撞的不成樣子,不知她來時經歷了什麼。
陸費隱猛地睜開眼睛,白冷的日光燈刺的他眼角發疼,他聽見自己的喘息,冷汗從腦門往下淌。簡紹琪坐在他的對面,和他一樣戴上了鋼盔,俊俏的面容蒼白如紙,她也在喘氣和流汗。
吳燃不接話,含含糊糊地說了句:「哪有人這麼傻,撈起濕衣衫自己穿的……」
她翻開書。「125頁,幫中禮堂和刑堂分東西兩閣。137頁,會中男子排行不設老四和老七,四七兩數只贈會中婦女,以示區別。218頁,這些茶碗陣的插圖,三祖茶,入門陣,都是從前清幫的不傳之秘,世面上沒有什麼資料可以查到。卻在您的書里出現了,所以我猜想,這些秘密是不是都記載在『海底』中。」她探詢地望著他的眼睛。
「我是吳燃!你忘記了?」
馬祥搖頭道:「赤龍堂很快就要大難臨頭——你別多問,這不是你問的事——我只告訴你,已經是覆巢之下,我又何惜一件古物。這些日子老想著你說的那番話,難道生在暗處的人和事,就合該永遠不見天日?讓你燒掉,對你只有好處,這東西……可不是個吉利物。」
陸費隱還是沒有反應過來。「為什麼你要讓我進入你的記憶?」
「我買下這間老屋時這個壁爐就在,從來沒用過。裝修師傅擔心老屋防火有問題,勸我最好別用。」
洛文解釋道:「這是中華鑒寶大會的複賽,今天在桑尼號上舉辦。」
「什麼條件?」
吳燃是本地小有名氣的畫家,今年五十四。他原本是畫作修復師,自學成材,師法民國時的大畫家季民,以數幅沒骨畫震動畫壇。T大請他做過一學期的客座教授,陸費隱就是那個時候結識了他。吳燃是野路子出身,三教九流有人不識,陸費隱喜歡各種三教九流的掌故,兩人偶爾相約小酌,談天。赤龍堂堂主馬祥的字型大小,他正是從吳燃那裡得知。馬祥是季民的忠實擁躉。季民在文革時被迫害致死,多數畫作也付之一炬,吳燃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弄到幾幅極珍貴的真跡給馬祥,令馬祥引為上賓。
「總是要試的。」她堅定地說。石輝嘆了口氣,開始操作。
沒有人說話,氣氛卻有了一點奇妙的波動,陸費隱繼續點名。「葛良平,宋祺,辛子安,馬瑞……」他每說出一個名字,就像一個小石子投進水裡。最後一個名字是:
簡紹琪看看他,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槍手,陸費隱會意,打開抽屜翻的紛亂,還喃喃自語:「咦?我記得在這兒的。」
他走到白牆邊,問道:「他在牆上寫了一行字,也刷掉了?」
陸費隱心中奇怪,怎麼會有年輕女孩喜歡這種書。「你說。」
他無言以對。
無人應答。
「青福會的洛大掌柜,久聞大名。不知你費盡心思,將我們集合在此,有何用意?」台下一個老人發問。他已經摘下了墨鏡,這是一張沒兩天就會在電視上出現過的面孔。
葛紅兵
她捧著茶杯,睫毛垂下。「都過去了。」她從她的黑色背包里取出一本書,正是他的《江湖與命運》。「您的新書我拜讀了幾遍,真是好看,有些問題想要當面請教。」
「你……想再換一次腦?」紹琪看著他萎縮的身體和干硬的臉,心中一震。
「你……要不要先用洗手間?https://read.99csw.com

8

陸費隱說道:「簡小姐,你所說的不傳之秘,在數十年前連販夫走卒都知道。在晚清或民國,如果有家茶館的哪張桌上擺開這種茶碗陣,任誰都不敢去坐。這些事雖然以前沒有出現在正式出版物里,但在民間都是口耳相傳的。至少在我浙江老家,老人們都還記得。至於你說的海底,不在我手裡。」
陸費隱怔了怔,說道:「是的。難道……」
陸費隱震驚地看著這個年輕女孩。
「我以前住的房子發生了一點小事故,正巧你們學校有個老教授調到內地去了,就把他放書的舊房子租給我嘍。」她微笑著說。
「你……是哪位?」
不要跟任何人說今晚見過我,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有這個東西。
通篇都是這樣的文字。他念了兩遍,確保無誤才放下書。女孩還望著他,一臉無辜。他忽然心生憐惜,柔聲問:「你爸爸呢?」
「那個馬堂主想不到是個風雅人,寫書法,懂畫,好收藏,上次他給我看了一本古代秘籍,晚清傳下來的,專講他們幫中的規矩秘事,我也看不懂。」有一回酒後吳燃這樣說。
洛文從樓梯上來。「會長!出事了,不知道什麼人潛到船上,殺了好多弟兄,破壞了中控系統,現在陸費隱那幹人跑出來了,船也動不了。」
陸費隱轉身,櫃檯后蓄八字鬍的年輕人眉開眼笑。「這是你家店?」
「他死了。」
三年前,有一次他在課堂上講清幫典故,課後一個以前沒見過的女生走過來,問了他三個問題。
陸費隱說:「有可能。我再試試破解別的切口,也好有個對照。」這時石輝挾著一疊報紙進門了,「陸費老師,妍漪站在後門口發獃,我跟她說話她也不理,你去看看?」
「站住!我女兒呢?」陸費隱叫道。
「試。」
「師傅也不叫一聲。」馬祥罵道。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需檀板共金樽。
小女孩還是滿臉警惕地望著他。陸費隱哄道:「紹琪?」她的眼睛睜大了,敵意消去了大半。「我不會搶你的東西,只是看一看好嗎?」她背著手看他,腦袋微微歪著,很是可愛。他就當她答應了。不過他還是留了個心眼,拿起海底就舉得高高的,不再給她機會搶到。
陸費隱給他的話逗笑了,付了錢,還是租了他的車去港口。路上接到莫小凡的電話。「你要查的那輛車我查到了,是輛白色大奔,不是你說的黑車,可能是套牌。桑尼號是條豪華游輪,前年才下水,去年被轉賣給一家在國外註冊的公司,我又查了一下那家公司,好像有點黑道問題,不過船本身沒問題,整天承辦各種活動。」
陸費隱無言。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在我朋友那裡。」他趕緊說:「給我一點時間,我可以拿回來。」
陸費隱面色如常,手心卻微微出汗。她平淡簡潔的敘述中,隱藏了多少腥風血雨。
「可以了!」陸費隱的聲音透著喜悅。「我念,你記。」
吳燃思索片刻,說:「老馬人不錯,未必會拒絕,不過我不好為你開這個口,這樣,我可以為你引見,你自己去說。不過,千萬別說穿是從我這裏知道的海底。」
陸費隱下樓開門,看她朝這裏走來,那是個年輕女郎,童花頭,白風衣,小腿修長,腳踝以下都泡在水裡。她跨上門廊,陸費隱接過她手中的傘,注意到她的肩膀被打濕了半邊,雨水從發梢不斷滴下來。女孩知道自己狼狽,歉然一笑,眸光清亮。「陸費教授,打擾了。」看他的神情意外,提醒道:「我們是約好的。」
「你總算想過來了。」她微笑道。
他冷冷說:「至少她不會綁架。」
洛文彎下腰,在馬瑞耳邊大聲說:「會長,我們的方位已經被鎖定,海警很快就會趕來,我保護您先走,別在這陰溝裡翻船。」
「吳老師,你沒事吧?」他有些懵,不明白失聯這麼久的吳燃怎麼會突然找他,又喝成這樣。
聽到青福會這個名字,會場中安靜了幾秒。青福會,最初由青州人和福建人組成,他們的勢力起於海上,發跡于日本,成員行事大多兇狠血腥,不留餘地,令人聞風喪膽,竟然凌駕于本地黑道。他們的會長是個梟雄式的人物,青福會在他的帶領下擴張飛速,如今在很多國家都設了堂口,漸成東亞第一大幫。
陸費隱的目光落在一個名字上,吳燃。
「原來如此。」她的方向又帶歪了一圈,坐在後面的妍漪忍無可忍叫了出來。

6

「這次我確實沒有騙你。馬堂主囑咐我閱后即焚,我實在沒有預料到當初的局面。」
「好像叫什麼海底,名字真怪。」八字鬍翻著手抄件,他爸一個箭步衝出來,「什麼?海底……」
「沒錯。我記憶中的那個……父親,也是海底的收藏者。海底不僅在你的記憶中,也在我的記憶中。不同的是,我記憶中那本不是殘損本,而是完本。」
「你的房子是什麼顏色?」
「爸爸!」陸費隱坐起來,一頭冷汗,再也睡不著,索性出去走走。一樓沒人值班,他出了門,意外地發現這個小鎮還是燈火通明,雖然已是深夜。燈光來自前面的古玩市場,他步入大廳,裏面人聲鼎沸,極其熱鬧,很多人拖著尼龍袋拿貨,一面講價,一面將佛頭、石像、玉器往袋裡裝。隨意逛了一會,他想往回走了,驀地看見前方有個穿大褂的老者背手走過,右頰一顆生毛的痣很是醒目,像極了馬祥。他抬腳追過去,跑出這條走廊,那個老者卻不見了影蹤,左右顧盼間,卻看見左邊轉角轉出一個穿白風衣的女孩,戴著白色棒球帽,黑髮垂在耳際,明眸皓齒,清新動人。陸費隱卻是一驚,簡紹琪怎麼來了?他閃進旁邊的店鋪,她漫步走過,隨意打量,並沒看到縮在黃梨木書架后的他。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陸費隱身上,沒人看見一個穿黑褂的老人躲過持槍大漢的視線,在混亂中悄悄跑進了后艙。
他找到自己的小學同學,分局刑警隊長莫小凡幫忙打聽吳燃之死的詳情,半天時間,莫小凡就打聽來了消息。
陸費隱將書捧到眼前,可是越近,那些字就越模糊。然後周圍黑了下來,他睜開眼睛,石輝坐在身前。紹琪和妍漪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他苦笑:「不行。」
陸費隱這才知道吳燃早就從北京回來了,跟誰也沒打招呼。憑他的才華在T市可以風光度日,到北京就給淹沒了。人人都說他模仿季民,沒有自己的風格。他最困難的時候在潘家園賣畫,論斤。他想像吳燃背心褲衩蹬輛三輪,車上堆了一筐畫,趟在大望路的風沙里。可是就算這樣,又何至於此?
「赤龍堂的門外小爺,這麼年輕。」老人輕聲說。他伸出右手,撈起地上的一隻鐵槍,機械臂居然很靈活,三根合金手指挾著鐵鉤,在地板上寫出三個字。
那邊好像嗆到了,猛烈咳嗽,又好像打了幾聲呼嚕。陸費隱不說話,耐心地等他。半晌,吳燃長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陸費,你不該寫那本書的。」
「海底」,以海洋之度,能載萬物,能潛萬象,妙就妙在在一個「潛」字。數百年來,漕幫始終以半明半暗的立場側身江湖與朝堂之隙縫,左手為朝廷臂助牽引河漕運轉,右手有門外小爺暗行翻覆之舉……時移事異,漕幫上岸變了清幫,一部「通漕」也成了「通草」,雖被取笑數典忘祖,未始不包蘊春風吹生、草野滋蔓的續存之望。惜清幫藉河流而興,卻難逃入草木而寂的命數。
此時眾人都從青福會守衛那裡搶到了槍,在游輪上展開了巷戰,這些老頭雖然年邁,卻狡猾如狐,漸漸佔了上風。陸費隱心急如焚,每間艙房挨著找妍漪。紹琪跑過來,「我陪你找!」她領著他來到那個走廊,治療室艙門大開,那個醫生正在收拾零亂的藥瓶與器材,看到他們,嚇的跳了起來,雙手背在後面。
篤篤篤。三聲,很輕,卻透著穩健。
他只好拿出昨夜趕工的醬油書。洛文翻了幾頁,皺眉說:「陸費先生,就算你想耍些小手段騙過我們,也該考慮一下我們的自尊心呀。」
陸費隱本來也是姑且一試,沒曾想效果如此奇異。他平靜地說:「真正的海底在我腦子裡。見不到我女兒,我什麼都不會說。」
「你們那輛車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失控,翻進了江里。你父親凶性大發,殺了好多人。」馬瑞抬起那隻機械手,「我這隻手就是讓你父親那時廢掉的。到底寡不敵眾,他只好跳了江。其實不必這樣的,我只想好好商量,你父親也好,你也好,馬祥也好,還有那麼多人,為什麼非要自尋死路呢?」
千容生。
「好。」
「我以為這麼大雨,你不會來了。」他側身,「請進。」
陸費隱一步一步下樓,腳上像墜著鉛。他這三天呆在地下始終關機,為了找妍漪才開機,不過五分鐘,那伙人就找來了,他們究竟是什麼人?回到房間,他看見紹琪趴在桌上睡著了,睫毛的影子落在白皙的臉頰上,好像睡的很香。不管怎樣,火光里那個小女孩無助的眼神是真的。陸費隱輕輕理好散落桌上的海底抄本和名單,捲成一卷,在心裏說了聲對不起,轉身出門。
這天下午,他從學校開車回家,不知不覺走錯了路,開到曾厝垵來了,陸費隱愣了片刻才想起,吳燃的畫室就在這一帶。他索性繼續向前,越開越荒,到了一個叫楊柳村的地方,他才停下來。楊柳村在海邊,自然沒有楊柳,他向村民打聽了,沙灘上有棵歪脖子樹,樹下就是畫家的小院子。他不費力就找到了,開門的是個一臉晦氣的胖女人,聽陸費隱說是吳燃的朋友,眉毛都豎起來了。「你朋友真是害人歐,哪裡不好吊,非要弔死在我這裏,租都租不出去了。」
一個畫家的結構可以模仿,習慣可以模仿,他的筆意和感情是絕對無法模仿的。江培茗的話此時迴響在陸費隱耳邊。
人們在持槍壯漢的指揮下排成一隊,走上了甲板。游輪已經出港,四周是茫茫大海。洛文揚聲道:「陸費先生,請過來。」
守衛見對方是個年輕女子,很是意外,便放她上來。紹琪站定,他仍是用槍指著她胸口,另一隻手接過黑卡,奇怪為什麼這張卡濕漉漉的。他打量她的身材,示意她舉起雙手檢查武器,然後蹲下去,從腳踝處開始拍擊。紹琪察看四周,甲板的另一面又有一隊持槍守衛走過,走在中間的是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小女孩,正是陸費隱的女兒陸費妍漪。妍漪神情木然,被一個穿白大褂,醫生模樣的男人牽著,消失在艙室后。紹琪吃了一驚,不及多想就追了過去,沒跑兩步,後背一陣刺痛,只得站住。那守衛看她舉起雙手,放了心,繼續用槍口抵在她後背,慢慢轉到前面。紹琪閉上眼睛,計算方位,心中數三二一,待他轉到四十五度角,槍口稍偏,她猛地轉身,高舉的右手變為手刀,猛劈在他咽喉處,那人受了一擊,眼眶暴突,一個閉氣蹲了下去,紹琪奪過槍,槍托朝他百會穴重擊了兩下,守衛終於不支,昏暈在地。紹琪抓住他腿,想將他拖到暗處,奈何太沉,只好留他在原處。
簡紹琪明澈的眼睛看著他:「陸費老師,你還想試嗎?」
「哼,青福會,過去的老漕幫若在,他們不過是群跳樑小丑。」

9

「那你說的『本身沒有疑點』是什麼意思?」陸費隱問。
「你是什麼人?」紹琪看著他的眼睛。
名單上為他們所知道的,包括吳燃在內,都是五六十歲的老人,可是海底更老,為什麼百十年前流傳下的清幫秘籍會記載這些人的名字?
陸費隱正要說話,港口已經到了,他看到窗外的情景,不由張口結舌。今天的藍田港跟昨天相比好像兩個世界,碼頭上掛著紅色橫幅:
下課且請勾留,弟願秉燭一晤。
洛文不理他,大步走出會場,廳門從外面關上了。
陸費隱一怔,說道:「簡小姐,我說過,海底確實不在我手裡。不過我很好奇,它不過是一份史料而已,對不研究歷史的人來說,它真的毫無意義。為什麼會引起這許多關注呢?」
照片上是一堵白牆,上面用毛筆寫了幾個大字:橋下水深新衫濕。莫小凡說:「那邊警方懷疑是他的作品創意,創作遇到難關了,搞藝術的人容易走極端,說想不開就想不開了。」他看到陸費隱臉色變了。問道:「怎麼了?」
「海底呢?」洛文反問。
「你想說什麼?」
「你也看了我的書?」
「擋路的神佛?他想說有人找他麻煩?」莫小凡眉頭豎了起來。
「馬瑞說我父親是千容生,可是馬師傅說絕對不是,所以,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紹琪黯然說。
陸費隱怦然心動:「如果我想借來看看,馬堂主會答應嗎?」
得到海底后,陸費隱就開始動筆寫他那本書,斷斷續續,三年完稿,因為是冷門,又拖了兩年,《江湖與命運》才得以出版。這五年間,他的生活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妻子去世,他成了鰥夫,女兒的性格日漸封閉,他把家從城裡搬到了宕湖。
「為什麼?」
陸費隱這才想起,藍田鎮是全國有名的古玩造假基地。「謝謝,不要。」他轉過身,忽然動念,回身問:「我要做一本書,可以嗎?」
石輝與紹琪對視一眼,說道:「因為你進入的不是你自己的記憶,而是她的。」
陸費隱咬牙說:「你們想幹什麼?要殺要剮衝著我來,別動我女兒。」
陸費隱微微一笑,從抽屜里拿出一條字條,上頭有一行沒落款的字:
吳燃的死很快定性為自殺,同時,動機也找到了。莫小凡所說吳燃一直倒賣其作品的「死掉的大畫家」正是季民。季民的畫近年在國內基本絕跡了,吳燃卻有本事,隔兩年就能弄到一幅失傳已久的季民畫作,在拍賣會上都賣出了大價錢。但是最近有股風越吹越盛:近年不斷流出的所謂季氏真跡都是贗品,偽作。吳燃宣稱他的渠道是從海外來的,其餘什麼都不肯說。如果最後的鑒定結果證實傳言為真,他的麻煩可想而知。
簡紹琪忽然轉過頭來,問道:「陸費老師,你是不是也回答不了?」
以後的三天,他們就住在了醫院的地下室里,白天睡覺,深夜去檢查室使用探測儀,如此三次,海底的內容終於再次被記錄下來。
紹琪推著輪椅走上甲板,一路遇見的守衛都是筆挺站立,不敢正眼看一眼輪椅。到了游輪三樓的觀景台,老人說:「好了。」紹琪放開輪椅,走到他對面。
洛文站在船舷邊,看著那個被打昏的黑人守衛,一個手下狂奔而來,「不好了!會議廳里那些人都不見了!」
「什麼也不想說,陸費先生是聰明人。」洛文轉過身,向前走去。
她說的這個情形,似乎是被父親拋棄了。「可是,為什麼我會在自己的記憶中看到你?」
陸費隱沒有想到這位儀錶堂堂的醫生居然住在這種地方。石輝解釋道:「這裏以前是我們醫院王工程師的宿舍,他結婚搬出去之後就歸我住了,不過是暫時的,找到合適的地方我就會搬。」
陸費隱的心乍然冰涼,他偏偏就是拿不出這東西。此時他後悔無已,當初為什麼要聽馬祥的話燒掉海底,現在要https://read.99csw.com他拿自己的命換都願意。那人見他遲疑,厲聲說:「怎麼?連你女兒的命都不要了?」
「是這樣的,你認識一個叫吳燃的人嗎?」
他抬起頭,女孩容顏秀麗,氣質憂鬱,目光卻不退讓。「你為什麼要找那些人?」他還有一句沒問出,為什麼你會認為我能找到那些人。
「怎麼了?」陸費隱問。
「我來開車。」陸費隱說。
案子結了,院子也解封了,陸費隱給了女房東一點錢,她答應開門讓他進去看看。進去之後,他大感意外,空落落一個大通間,四堵牆剛粉刷過,油漆味很濃。「這麼快就裝修了?他的東西呢?」
無人應答。
通風管道里一下子擠進幾十個老頭子,氣味自然很糟糕,陸費隱摸索著向前膝行,不知什麼時候旁邊多了一個人。
「黃昏。」陸費隱閉著眼,不假思索地說。
「我想看看他們有什麼特異,能被千容生挑中,可惜……來不及了。」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直接滾出,越來越尖細。
南海流傳著這樣一個童謠:「白沙坪上舞龍蛇,玉皇大帝不敢惹。」指的是盤踞沿海地區多年的三大幫會,沙是白沙幫,蛇是青蛇幫,其中以龍勢力最大,叫作赤龍堂。眼前這個老人便是一度叱吒風雲的赤龍堂堂主馬祥。一個歷史老師,一個派會老大,本該井水不犯河水,但兩人卻有過一次交集。事起於陸費隱對中國幫派歷史的濃厚興趣,他不知從哪裡聽來的消息,赤龍堂里保存著一本從前老漕幫的「海底」,於是想盡辦法託人關說,求見馬祥一面。聽說的人都替他害怕,罵他膽大包天,不怕給砍死?陸費隱的書獃子脾氣上來,說我只是去借書,借不藉由他,砍我幹什麼。勸的人只有搖頭,不說話了。
「一定是。這段時間出現在我腦海里的碎片越來越多,記憶里總有一個男人,一個很高很壯的中年男人,他讓我坐在他的膝蓋上玩,念書給我聽……他抱著我走在一條漆黑的通道里,走到一半,我的披風掉了,他撿起來給我系好,披風是紅色的。」
水庫北邊是北山,南邊是連通大海和宕湖的栗樹灣。簡紹琪向南轉彎,這時陸費隱才發問:「那些人都是沖海底來的?」

2

當天夜裡,陸費隱被一個陌生來電吵醒了,電話里的男人好像喝醉了酒,說話含混不清。他正要掛掉,那人卻叫出了他的名字。
洛文微笑道:「陸費先生誤會了。沒有這麼嚴重。我今天是代敝主人來的,想跟您拿一樣東西。」
陸費隱有些抓狂。「我怎麼會有這種思想準備?『海底』只不過是一本普通的歷史文獻而已!」話說一半,他就說不下去了,他被簡紹琪的車技驚到了。這姑娘好像不知道方向盤怎麼用,開車比蛇行更扭曲,一會兒擦上樹榦,一會兒撞上小石頭,嚇的小動物四下逃竄。
她沉默片刻,眉頭忽然舒展。「陸費老師,你是唯一看過海底的人,只要你把內容默寫出來,我想結果是一樣的。」
陸費隱從人叢中出來。「我要找一些人,麻煩你念個名單。」洛文說。
老頭嘟嘟囔囔坐起,套了件背心,問道:「什麼書?」
陸費隱想起那晚吳燃電話里那句古怪的「撈起濕衣衫自己穿」,心中一動,問道:「你記得那行詩具體說什麼嗎?」
「馬堂主!」他驚喜交集。
「紹琪,你怎麼來了?」石輝看到她身後的陸費隱和妍漪,愣了一下,「這兩位是……」
「第二份名單?」洛文的笑容消失了。
陸費隱放下手機,雖然疑惑,還是倒頭就睡。
「你搬到這兒了?」陸費隱很意外。這裏的窗外是山野,只能看到樹和天邊的地平線。
「大哥,又來照顧我家生意了?」
「他們是我的朋友,這是T大的陸費教授,這是他女兒。有事找你幫忙,有時間嗎?」
陸費隱黯然說:「海底已經燒了。」
其實這裏也沒什麼可看的了。他轉身朝向門口,天空澄藍,院子里的水井和外面的枯樹形成了一個絕佳的角度,以陸費隱門外漢的眼光,依然覺得這是一幅絕妙的畫卷,不知道吳燃有沒有畫過這裏。他出門走到井邊想抽根煙,翻口袋時車鑰匙卻掉了出來,「啵」的一聲,正好落進井裡。陸費隱暗暗叫苦,伸頭去看,還好這是一口枯井,鑰匙正躺在井底的樹葉上。他出門想找房東,房東已走了個沒影,回到院子里,也找不到梯子繩子這類東西。只好回到井沿彎下腰觀察,這一看卻看出了蹊蹺,井壁上有兩排錯開的洞眼,直延伸到井底,如果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
女房東見他在房裡踱來踱去,沒有走的意思,不耐煩起來,便說:「那你慢慢看,我還要去買菜,你走的時候給我把門帶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躺在倉庫里,一個縱身就從地上跳了起來,咦,這個身體怎麼這麼靈便了?我舒展舒展胳膊腿,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然後我打量周圍,駭了一大跳,我自己明明還躺在石板地上,那,這個我是誰?我低頭看身上,我穿著朱要武的衣服,這是怎麼了?再一轉頭,昨晚那個年輕人站在倉庫另一角,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明白怎麼回事了嗎?』我還茫然著,他說:『我幫你和朱要武交換了身體。』聽了這話,我像是被雷劈中了,愣在那兒,和這小子換身體?這怎麼辦到的?可現這個身體的感覺是這樣真實,我的後頸還酸酸的,還有昨晚被他手刀劈過的印子。他說給我一個機會重新開始,可是……
寶主?他從上衣口袋掏出昨天洛文給他的黑色邀請卡遞過去。女孩接過黑卡,在電腦前掃過,念道:「521號寶主陸費隱,寶物:海底。」
裡屋床上一個睡的迷迷糊糊的老頭罵道:「這種生意也接,你想累死你爹啊。」
那老頭臉上掛著微笑,慢條斯理地說:「陸費先生請冷靜,你這樣激動對令愛不利。」
妍漪站在馬路對面,他向她跑過去,黑色轎車向他衝過來,將他壓在輪下。
洛文從門口走進來,也是身穿防彈背心,右手拿搶,他走上主席台,敲敲麥克風,朗聲說:「女士們,先生們,我們是,傳說中的劫匪。」
陸費隱搖頭:「這個我真的不知道。」
「不是啊,我是杭州人。」
陸費隱怔了怔,明白過來,他注視著眼前這些驚恐哭泣的臉,咬咬牙,喊出第一個名字:「趙愛國。」
「如果讓外間人知道我們是一群換腦人,會被視為怪物吧。」
「請坐。」陸費隱又說。他已經在窗前擺了兩把椅子,黑衣人坐下,一言不發,摘下了風帽,月光照出一個老人瘦長的臉,鼻勾額突,目光炯炯,右頰有顆生毛的黑痣。等陸費隱也坐下,他開口說:「陸費先生猜到是鄙人了?」
「又有人來了。」她冷靜地說。
陸費隱也是不解,只得繼續破解。這項工作完成,紹琪記錄下了七十三個名字。讓人驚異的是,其中有些名字如雷貫耳,俱是上流社會的宿耆,各個領域都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石輝說:「她即使看到,也無法念出來。」
「這位寶主請出示邀請函。」
洛文施施然走出了會場。周圍人流如織,陸費隱坐在椅子上,不禁有些恍惚,從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設想會遇到的各種情況,可實在沒想到這個局面。
「這不是普通的探測儀,是海外一家公司新研發的產品,剛引入我們醫院,還在試驗階段,讓醫生進入病人潛意識的保留區,治精神病用的。和催眠類似,只不過方式更激烈直接。」石輝說。
他當時的回答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許還在吧。」
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小眼睛,絡腮鬍子,面容冷酷。他嘿嘿笑道:「要什麼都行?那好,我要『海底』。」
陸費隱醒過神來,背起妍漪,跟著她鑽進壁爐,這裏面也是一個暗道,比剛才井下那個寬敞許多,也長了許多。他在這兒住了幾年,都不知道家裡有這樣的機關。簡紹琪回身將洞口的石塊掩好,做個噤聲的手勢,就聽見破門的一聲巨響。兩人悄悄加快速度。走了幾分鐘,暗道到了盡頭,簡紹琪掀起一塊石板,輕快地縱身跳了上去,又將妍漪抱上去,陸費隱自己爬上去,認出這兒是水庫邊上的小樹林,樹林邊上的小路上停著一輛灰色汽車,簡紹琪從衣袋裡取出車匙按了一下,車燈亮了。
陸費隱愣了幾秒,終於說:「是。」
莫小凡撓撓頭。「自殺本身是沒有疑點,可是動機還是有點問題。吳燃不窮,這兩年他一直在倒買倒賣一個死掉的大畫家的畫,掙了不少錢,靠海租個小院子,每天喝喝酒打打牌,我還想過那種日子呢。還有那個現場也挺奇怪。吳燃死前應該是打算要畫畫,畫案上鋪了一張白紙,可是一筆沒畫,牆上卻用毛筆寫了一行莫名其妙的詩,什麼什麼衣服濕,不知道什麼意思。」
他斂了笑容,緩緩說:「海底。」
「您知道怎樣可以找到他們嗎?」
「一本古書。借給別人看了。」陸費隱含糊道:「你呢?」
槍手冷笑道:「陸費隱,你別耍花樣,我剛才找過,這裏沒有。」
「你喜歡黃昏時在樹林里散步?」
「原來是老屋改造,怪不得我進來就有一種感覺,好像很新,又好像很舊。陸費老師,可以讓我到處參觀一下嗎?」
石輝沒有猶豫,點頭說:「我還有半小時交班,等我一下。」
「殘損本?」簡紹琪抬起來頭來。
「那是我刻上去的。」
「我們江浙有句俗語,濕衣衫甩不脫,意思是麻煩上身甩不掉,也可以比喻危險。」陸費隱停了下來,心中感到一絲不安。莫小凡催促他:「怎麼不說了?」他便接著說:「用在切口中,是表示危險迫近,他已經脫不了身。如果我沒理解錯,這句話應該是對同夥的警告:快逃。」
「給我?這,怎麼好意思。」他大為意外。
「難道以後我們就被青福會要脅了不成?」
「什麼?」她失聲說,車頭猛地一歪,轟隆一聲巨響,撞上了後面開過來的一輛車。她立即推門下去看情況了,妍漪突然說:「後面那輛車,剛才在樹林那邊就一直跟著我們。」陸費隱拍拍她頭,他也反應過來,那輛車不打燈不鳴喇,明顯是在盯梢,他又被簡紹琪驚險萬狀的車技弄的精神緊張,要不是這一撞,還真不會發覺。
陸費隱怔了一下,說:「不好意思,我女兒不太喜歡見外人……抱歉了。」
「馬堂主,你剛才也在裏面?是你救了我們?」陸費隱不明白為什麼馬祥身上有一股醬油味。
字跡和那天他在莫小凡手機里看到的吳燃絕筆如出一轍。這間地下室就是他暗中置下的?他轉身看到一張大大的畫案,上頭堆著一堆堆紙卷,案上還平鋪著一幅畫。畫的內容是波瀾不興的大海,大片的留白中,一棵老樹斜斜伸過一枝,恍若點題。看這枝幹的走向,正是院門口那棵枯樹。陸費隱皺起眉,想起江培茗對吳燃的點評。「他只能畫畫工筆小寫意,以堆砌見功夫,形是有了,到底得不著季翁的意。」而眼前這幅畫,平靜中蘊伏波濤萬丈,洶湧之氣似要溢出畫卷,最後又回歸那不可捉摸的從天而降的一根枯枝。其大氣磅礴,其深邃克制,真是吳燃畫的嗎?他找了找,沒有題款。陸費隱又翻了翻案上堆放的畫卷,越看越驚,除了空白的陳舊絲絹,裡頭還有十數幅畫作,有山水,有靜物,題款都是季民。畫案旁有一個大陶瓷缸,他在裡頭找到一些熟地黃、沁銹和蠟。他又翻開季民的畫,絹是舊的,可是手摸上去很澀,沒有平滑感。他心中已瞭然,這些都是偽畫。這人是行家,用的是宋代古法,陳絹可以混淆年代,熟地黃用來染黃畫心,製造裂凍,只是這些畫還沒有提油包漿,只能算半成品。
一直坐在旁邊的妍漪忽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沒有人留意她,陸費隱驚喜低呼:「這個有意思,記下來,大元子代表趙,頂浪子是方,溝子,史……」
陸費隱想起一事。「其實,我當初得到的海底是一本殘損本,有封面沒封底,缺失了多少頁我也不知道。」
「大概刷掉了吧。」
「那是我一天中視力最差的時候,湖水特別漂亮,樹林也變了樣子,好像籠罩著一層霧,如夢如幻的。」
他還是不解:「可是你自己記下來不就行了,何必這麼麻煩。」
「鄙人先自我介紹一下,在下洛文,青福會大掌柜,諸位可以叫我老洛。」
劉書靖很奇怪,這個陸費平時一下班就急著去託兒所接女兒,今天是怎麼了。他也沒多想,再晚什麼菜都打不到了。
陸費隱一驚。洛文接著說道:「陸費先生心知肚明,我們想要什麼,她就想要什麼,只不過我們直來直往,比不得簡小姐的聰明伶俐。」
簡紹琪早就準備好了紙筆,趕緊將他說的記了下來。「……歃血盟誓,為兄為弟,心存公義,仗劍江湖……」
「陸費隱,你不是東西!」
熱烈慶祝第二屆中華鑒寶大會盛大召開。
馬祥看著他的眼睛說:「看完以後,立刻燒掉。」出乎他的意料,陸費隱沒有回答,沉默了片刻,雙手將冊子交還給了馬祥。馬祥奇怪地說:「你不是一直想要?」
他離開醫院就直奔火車站,買了一張去藍田的車票。在車上,他打了個電話給莫小凡,讓他幫忙查一輛車和一條船。莫小凡問:「你又在搞什麼鬼?」「回頭跟你解釋。」
不祥之兆。「認識。他在我們學校美術系教過課,我們做過半年同事。他還好嗎?」
石輝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陸費隱感覺有什麼東西從顱后緩緩刺入,雖然尖銳,但確實不痛,所有感觀好像浸在冰水裡,異常昏沉又異常清醒。他閉上了眼睛。
「少啰唆!快找!」他用槍口敲了一下妍漪的小腦袋,妍漪咬著牙,一聲不吭。陸費隱心疼無已,假意在桌上翻找,醒悟過來這人露了相,即使馬上就交給他海底,父女倆還是活不了命。就在這時,他看見了奇怪的景象。槍手背後的壁爐里,有一塊石頭被悄無聲息地推開,和發生在吳燃家井下那幕一模一樣,一個穿白風衣的童花頭女孩像貞子一樣爬了出來,正是幾天前來過的簡紹琪。
房間很簡陋,他關上門就拿出手抄本,攤在床上細看,今天破解出那份名單時,他特別興奮,但是隱隱覺得,什麼地方有疏漏。他又試了幾套切口,耗到黃昏,仍是驢口不對馬嘴。洋洋一篇海底,剩下的切口還有幾十套。
「明天就要。」
馬瑞恍若未聞,繼續說道:「我花了不知多少錢,也研製不出換腦機器。二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找千容生,我想讓他再幫我一次……可是,他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我用盡了各種方法,也打聽不到這個人。我就換了個法子,懸賞海底。如果能找到海底,一定就能找到千容生。後來,終於有了消息,宕湖邊有個農民在他鄰居家看到過這本書,我連夜帶了人過去。」
不知道是千容生還是他描述的情景對紹琪衝擊更大,她腦海里忽然浮現出一個畫面,她趴在車窗上,一個身影站在車前,面對重圍。
她搖搖腦袋,細聲細氣地說:「我唔識。」他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她和這間小屋的影像漸漸消失在他眼前。「紹琪,紹琪!」他聽見石輝的喊聲,猛地睜開眼,簡紹琪倒在椅背上,雙眸緊閉,面色慘白。石輝將她抱起往外奔去,焦急地說:「早告訴她有危險了,快來幫我!」陸費隱愣了一下,跟在他身後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