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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胎山

鬼胎山

作者:俞青君
一道驚雷劃過天幕,上面顯露出賀叔那張兇相嚴肅的臉,隱約還能見到孔雀站在一旁。
我有些看不懂他的反應了。在一開始,孔雀確實是明說他為了錢才來,而且還準備自己下到墓穴里找些東西。但是現在這個樣子,似乎他根本不是為了什麼古董?
大概我盯太久,那黑衣人轉頭瞪了我一眼。我有點尷尬地點點頭,轉身走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兩人是來幹什麼的,後來村長告訴我,偏僻的山區林區經常能出土貨(翻地時候無意挖出來的古董),那些人是外面過來收土貨的,之前已經來過兩次。
「他應該不是跟我們來的。」他說,「是為了找另外兩個醫生。」
桌上點著兩根白蠟燭。孔雀的眼神顯然沒有聚焦在光明處,依然定定地注視著前方。
——泥土下,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張春明,是他。
我剛剛鬆了一口氣,就感到腦袋一痛,整個人就被撂倒在地,失去了意識。
徐有竹眼角瞥過我:「鍾醫生,你的腦子是為了增加身高才長在脖子上的嗎?」
賀叔把我一起拉過去了。
「首先可以肯定的,這個孔雀,他確實沒想害我們。」徐有竹說。
我點了點頭。
「大概是衣櫃裏面的樟木味道吧。」他說,「熊爺——我聽李醫生他們這樣叫你,這樣叫……」
可要不是小偷,那是什麼?
孔雀約我晚上在望風樓喝茶。這是一座古茶樓,會員制,消費高昂,當我報上孔雀的名字時,服務員將我帶到了他的面前。
然而黑衣服正要摔上門時,一個聲音從裏面傳來。
「與其等漁民捕魚回來,還不如自己出海捕魚比較有趣啊。」他回過頭,對我笑得很溫柔。我一個踉蹌,險些從山坡上滾下去。

3

孔雀
我左右看看。村民都在做著手裡的事,當然也有不少人在偷偷看我——外人的到來對於這個地方的人來說是件稀罕的事情。
孔雀問:「徐醫生呢?他按照我說的,離開崔陽村去報警了嗎?」
儘管我們都不是法醫,可是最基本的東西還是看得懂的。李銷的死因是後腦的傷,後腦整個被打得血肉模糊了,可身上卻沒有什麼傷。如果是從山上摔下來,後腦摔成這樣,那首先身上的骨頭肯定也會斷。徐有竹也覺得,他的傷應該是被人打出來的,然後屍體拖到外面,偽裝成墜亡。
後來和孔雀見面時才知道,因為我的堅持,儘管他最後讓賀叔把洞埋上了,但是留了一個氣孔,沒有全埋死。是我的執著救了童立軍嗎?我不敢說是,可冥冥之中,似乎真的改變了什麼。
「熊爺。鍾醫生。」孔雀抬起頭,聲音雖然很輕,但足夠我聽見,「不會還活著了。就算還活著,盜洞堵上而已,裏面的人大概還能活動兩到三個小時,或許警察找過來還來得及。」
「有一個人,他絕對不可能喝這個湯。絕對不可能。」徐有竹說得很篤定,眼神越來越冷,「……那就是我爸,他來這裏進行民俗考察,也因為死村事故去世了。而我和他一樣,都嚴重的蘑菇過敏。在我們家,蘑菇這道菜是不會上桌的。」
「真的啊!」他躲開我的手,往孔雀那躲,不過被賀叔一把揪住,推回位子上,「那一次也是暴雨,而且村民在死村前,也發生過失蹤案,每次一到兩個人,全都失蹤在鬼胎山那一塊!所以附近幾個村子的人沒有敢去鬼胎山的,山神翻身的時候甚至待在屋裡不敢出來。」
賀叔冷哼一聲:「雨停了也沒法找的,山上都是淤泥,就你們,一步都出不去。」
我們誰也不知道徐有竹的父親也是當年的死者之一,難怪他到這裏之後就一直陰鬱低沉。外面的雨更大了,村裡一片寂靜,雞鳴犬吠聲都沒有了。
「是嗎。」徐有竹站起身,冷冷地盯著他,「這個有問題的村子里,有問題的人也不少。」
「不就是以前死村的事件嗎。」我吃飽了,把剩下的牛肉罐頭推給他,「發生這種事情也不奇怪,估計是傳染病什麼的……」
李醫生、童醫生、張醫生應該都遭遇了不測。請你和徐醫生冒雨離開崔陽村,如果想活下去,就馬上走,不要驚動村民。到另一個有電話或者信號的村子里報警,然後,永遠不要回來。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
清中末期開始,因為朝政動蕩,大批名門貴族向閩粵之南逃亡,同時也帶走了許多珍奇寶物。這些人大多就在這裏紮根下來,一輩子都沒能再離開。孔雀也是查到了這一點,才開始來附近收貨的,確實能收到不少。
「應該還有一個人,不在這。」他把鏟子扔開,從背包里拿出一罐高熱量的運動飲料遞給孔雀,「還要繼續找嗎?」
我看完信,站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辦,腦中一團亂麻,嗡嗡亂響。孔雀這是什麼意思?他讓我們走,說他們沒有傷害過我們……可昨晚又是為了什麼?他暗示我李銷是被人所害的,難道他早就預料到了?
「是我。」帶著蘇音的柔軟口音傳來。
我說:「剛才好像有人沖你們屋去了……」
「我知道。不過今天你也不是來找我討論這個的,對吧?」面前有個陡坡,賀叔先翻上去,再回頭拉孔雀。他有些吃力才能爬上去,「呼……以後有機會再和你解釋。總之,發現深山老林里有盜墓賊炸墓,我也沒有管的興緻。但是當我第二次到這裏時,炸山的聲音還會時不時響起。這時我就推測,這些人在盜一個大墓,但是定位技藝很差,只能通過不斷炸山來選擇挖盜洞的地方。」
「——鍾石,昨天晚上,李銷死了。」
「古董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冒雨走的。反正早上就不見人影了。」他說,「現在都中午了。村長家的人想叫你吃午飯,才發現你昏睡在地……」
離開了漳州后,我回到蘇州。第三天中午,手機上接到了一個未知電話,當我接起電話時,那熟悉而柔軟的蘇白只讓人覺得恍然如夢。
「盜墓。」接著,他說了這個詞,「盜墓賊在這發現了大墓。而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直接炸山,省時省力。」
——我不禁想起第一天到這裏時村長的警告:這個村子附近,有不幹凈的東西。
對著古董商問這個問題其實挺傻的,我很快意識到了,這就好像家裡吃飯時親戚問「你們外科醫生切肚子看到腸子怕不怕」那樣。
這人的脾氣怎麼這樣差啊,真的是做買賣的嗎?我站在那裡十分尷尬。我一直是個隨和好相處的人,不太有被一個陌生人這樣莫名其妙沖的時候。
孔雀「咦」了一聲。然而在短暫的茫然後,他也明白了我的行為,苦笑著嘆了口氣。
我扶著牆站起來,把那天晚上在窗外看到一張臉,然後去敲孔雀房門的事情說了。徐有竹思索了一會,問:「你確定那個人影是衝到這裏來了?」
這樣過了兩三天,也沒什麼事。大概到了第五天,早上天都沒亮,就聽見外面突然震天似的響,整個村頓時就一陣此起彼伏的狗叫。我和幾個同事驚醒后跑出去看情況——但是村裡只有狗叫,村民都沒出來。我們在外頭呆站了一會,不知道出什麼事了,倒是村長的屋子裡有人打開窗戶,叫我們回去,說沒什麼事。
徐有竹的性子很悶,幾乎沒見過他說話,和其他三人不是校友。平時也就性格最自來熟的李銷會一直和他搭話。李銷這人算是個神童,十六歲就上了大學,提前修完了學分,二十歲畢業。現在也才二十二歲,特別活潑。
這時,我忽然發覺,似乎有哪裡不對勁。那天晚上到這間屋子裡的時候,似乎……哪裡不對勁?
「就是睡不著,找你隨便聊聊。」他說,「這個村子,發生過很多事情。」
這到底是什麼聲音?我有些疑惑。
「那麼你呢?」在糾結猶豫中,我決定找些話題轉移注意力,讓自己不那麼難過,「你是為了什麼?你騙我說你是為了錢……」
我獃獃地聽他說,緊接著,用力甩開了他的手。
「偷?是買賣才對吧。」賀叔冷笑一聲,用力撥開前面的亂枝,「崔榮德,就是那個村長,顯然和他們有勾結。」
裡屋響起了些動靜,一個人緩緩摸索出來,身上是白色布衣布褲,就是那個盲眼青年。
大家都知道他們就是對面住的古董商,李銷自來熟,上來就扶過孔雀讓他坐下:「好香啊!徐學長有得吃了!」
「你們都沒有看過官方對於九七年死村事件的判定,所以當然不知道。」他說,「當時的判定是食物中毒。因為暴雨,村民家中存糧不夠,只能所有人一起吃大鍋飯。大鍋飯中有一道菜,是蘑菇湯。然後有人把劇毒的蘑菇誤放進去,導致全村死亡。」
「一開始,你怎麼會去找他搭話的?」
「你們是來這裏收古董的?」徐有竹吃完了飯,竟然主動開口問話,語氣生硬,「這裡有什麼好收的?」
在看到張春明的屍體后,我真的是用所有的力氣和理智在行動。沒有童立軍的屍體,就說明也許他還活著!
聽見他問,崔家人都互相笑笑,不怎麼說話。不過李銷一直問,崔榮德也不好一直不回答,就點頭說:「是山神翻身。」
「為了……錢。」孔雀側頭,被打濕的頭髮黏在臉龐上,「收古董的,什麼地方都要去。」
「我想,這個村子里的人,他們知道盜墓者的存在,也知道這些人是誰,甚至知道醫生們死亡的真相。早就和你說過了,這裏根本不是什麼世外桃源。窮山惡水多刁民,誰給他們錢,他們就維護誰。如果——我是說如果,盜墓者們發現外來者中可能有人發現了端倪,不排除他們會讓所有村民一起來殺掉我們的可能性。」孔雀握住了我的手,手的冰冷讓我稍稍清醒了些,「我為什麼要拿其他人的命去賭?你是個好人,你想保全所有人。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知為何,說到這裏,孔雀忽然停住了一會。隨後,我感覺到那隻握著我的手,主動鬆開了。「……我保住你了。我至少保住一個人了,這就算問心無愧了。」
我的心驟然落到了谷底——孔雀的意思,其實誰都明白。儘管我不明白他是怎麼做到的,但盲人,特別是先天目盲的人,他們所感受世界的方式和正常人是完全不同的。這個年輕人似乎能夠感知到泥土最細微的狀態,以此來進行定位。
我過去,扣了扣門。裏面先是靜著,然後燈開了,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誰啊?」
他的話根本沒說完,我已經跳下床,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跑到孔雀他們的屋子。房間已經沒人了,那個大麻袋也不見了。但是桌上用玻璃杯壓著一張疊著的紙,上面竟然寫著「鍾石收」。
這一晚上都沒什麼。那時我沒有想到,後面會發生幾件大事。
大概我這話說得太搞笑,孔雀呆了幾秒,一下子笑出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很小的布袋,摸索著解開,裏面竟然是個茶包。
我們三個人在這個地方形成一種奇怪的僵持。賀叔望著孔雀,等著他的指令。接著,我看到孔雀沖他擺了擺手。
「扶我過去!」
「那個人身上就是一股盜墓人的土腥read.99csw.com氣,還帶著從崔陽村到墓葬的地圖。他背著許多供給,比如乾糧肉乾之類的,這也是個很重要的線索……哎,本來意外抓住一個人,還想好好問的。賀叔注意到你那邊的情況,猜到你可能注意到了這個人,會過來問情況……這就比較麻煩了。考慮了一下,還是直接拖進裡屋殺掉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孔雀的面容很平靜,就像是在討論午飯吃什麼一樣,「不過有這個人的出現,我們大致也推測出這個村子和盜墓賊的關係了。」
當然,九七年的死村事故也在他的調查範圍內。發生過死村的地方是極其不吉利的,一直到二零零零年政府才成功動員了附近村落的村民過來定居。孔雀說,這附近的村落大多都是崔開頭,其實都屬於唐代一戶崔氏的後人,一脈同源。崔陽村死村后,現在這些村民都是從旁邊崔齡村搬來的。崔齡村的村長家兄弟交惡,決定分家,弟弟崔榮德搬離故居,帶著自己那一支的親戚來到了崔陽村。後來又加入了其他新的村民,當然,可能有流浪者,可能有逃犯,成分混雜,誰都說不清。
兩到三個小時,警察要先到崔陽村,再找到這個盜洞。我算了算,希望太渺茫了,但依然固執攔在賀叔鐵塔一樣的身子前。
崔陽村還有女人不上桌的舊習,和我們一起吃飯的是村長崔榮德、村長的兩個兒子、一個孫子。吃午飯時,李銷就一直在問早上那動靜是什麼。
「哦……」
晚飯是蘑菇山菜湯,泡點白米飯就行了。我和李銷都不太挑剔,就是徐有竹陰陽怪氣,說「沒胃口」,只扒拉了兩口米飯。李銷還在拚命和他搭話,但這人就冷著一張臉。徐有竹個子高瘦,戴著眼鏡,人看著有點陰沉,從外貌到性格都不太好相處。
「我們還不算朋友吧。」他笑道,「只能算是萍水相逢。」
「下這麼大的雨,大家都挺不方便的,是要互相幫襯。」孔雀笑著坐了下來,「還有兩位大夫回來了嗎?」
「你說,一開始,你在院子里發現了一張人臉。這個人逃向孔雀的屋子,下落不明。然後我們這邊兩個人上山後失蹤,應該是因為暴雨?」徐有竹拿出了一沓文件紙,在紙上梳理線索,「椅子腿上和牆上留下的如果是血跡,那麼那個人很可能就被幹掉……」
——警察在那片地方,發現了另一具白骨。
「炸山?這裏修路嗎?」
「一般來說,下手殺人,最好是一次殺完對吧?但是這還是比較困難的。我相信那些盜墓者在剛剛殺掉兩名醫生的時候一定很慌張,因為你們一共是五個人,剩下的三個人隨時可能離開村子或者報警。可接下來剛好來了一場大雨。那就不用著急了,反正我們這些外來者一個都跑不掉,和外界的聯繫也斷了,他們可以找機會將我們一個一個幹掉。」孔雀說,「於是,那天晚上我到你的房中,讓你點起燈。賀叔那邊也點起了燈,而徐醫生去廳堂那裡讀書了……李醫生一個人睡著了,成為了第一個死者。事實上,李銷的死,也證明了我所猜想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可是,這終究只是推測。萬一那兩人真的只是迷路,萬一電話線真的是因為暴雨……」
「崔陽村當年死村,也是和今天一樣的暴雨,一夜之間死了七十餘人,就活了五個人,那五個人是因為暴雨滯留在其他村子沒有回去才逃過一劫的。當年的一個倖存者,就是村東的張老頭,他告訴我,那是鬼胎山的鬼要出來找替身,替他們繼續守著鬼胎山了。」他說,「他記得那年出事前,山中也是這樣,時不時傳來山神翻身的聲音。山神翻身了,亡魂就能從山中趁機脫出,很多詭異的事情也開始發生。這一次……」
——大雨封山,生產力低下的崔陽村民只能一起吃大鍋飯。盜墓者們趁機將毒蘑菇混入食材中,輕而易舉滅掉了整個村落。徐父雖然不吃蘑菇,但也難逃此劫。
「嗯,有兩個同事去爬山,估計給困在外面了。」我尷尬地笑笑。這真的有點丟臉,都是大老爺們,居然還會被暴雨困在山上。不過孔雀說,他們被困山上,其實我們也被困村裡了。
他話音未落,那燭火突然就被風吹滅了,頓時室內一片昏暗,只有徐有竹那裡還留有些光亮。李銷嚇得大叫一聲,死死抱住了我。
「我不怪你。」我說,「你也救過我。」
「我接管了家裡的生意,這很不容易,因為我是個瞎子。先天性的黃斑缺損,熊爺,你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現在完全反應不過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緊接著,屋門被徐關上了,他拉過了椅子坐下,像是想仔細看看這封信,不過晃動的椅子讓他起身換了一張。
「那個孔雀,他應該知道了其他的什麼,否則不會特意提醒我們,走的時候別驚動村民。」徐有竹說,「他到底知道了什麼……是因為那個逃進他屋裡的人嗎……」
「把盜洞埋了。」孔雀沒有一絲猶豫,聲音冷靜得讓我背脊發麻,「他們不用出來了。」
「你怎麼確定的?」
我和徐有竹冒雨來到了辦公室,在桌邊坐下,兩個人仔細研究那封信。
我呆住了,背脊一片冰冷寒意。賀叔回過頭,沒好氣地沖道:「我少東家那天晚上待在你那,就是為了保住你一條命!」
我終於知道剛才的怪異感來自何處了——這個年輕人,他是個瞎子。
我倒是沒見屋裡擺著什麼東西,就看到牆角靠著一個不起眼的大麻袋,不知道是不是裝著收來的古董。
——這人大概比我年輕些,人真的很瘦,不過不是乾瘦,反而顯得很秀氣好看。昏黃的燈下,簡直可以看到他睫毛落在眼下的陰影。
一張臉,男人的臉。
——確實,暴雨漸漸小了不少,天也明亮了些。山區的暴雨要收立刻就能收得住,照這個勢頭,雨很快就會停了。可就算這樣,最快也要兩個小時后警察才能找到這。警察沒有地圖,我們又不能回村裡接應,誰知道村子里有多少人和盜墓者勾結了。
青年搖頭:「沒事情。」
「肢體末梢。」我說,「因為離心臟遠,血流循環差。比如說糖尿病壞疽,大多是從腳趾、手指開始發生壞死。」
這個人說得那麼輕描淡寫——李銷的死證實了他猜想的正確?就為了一個證實,他就放任一個人去死?
我們剛開始吃飯,外面就傳來敲門聲——賀叔扶著孔雀站在外面,還伴著股燉肉菜的香氣。賀叔手裡拎著的牛肉罐頭是他們自己從山下帶來的,都是國外登山隊用的便攜食品,一罐就能抵兩天的熱量,蛋白熱量在緊急時刻是非常管用的。他們大概帶了六罐上來,就是為了以防這樣的情況。
「熊爺你是醫生,人體什麼地方最容易發生感染潰爛?」
「你沒事吧?」
我不害怕陌生人的生死,否則便無法當醫生。但對於熟悉之人的生死,我很難看開。我就是這樣一個偽善的好人。

2

意思是妥協了嗎?
那昨天為何不告訴我?!
孔雀的神色像是如釋重負——他真的擔心過我的責難?我不敢肯定。剛才那段話,我好像接觸到最真實的他,可轉眼,這個人又罩上了迷霧。
他的聲音中滿是顫抖。
接下來他又追問下去,神經兮兮的,我們都覺得不太合適了。因為村人對這種神神鬼鬼的事情十分忌憚避諱,有些是提都不能提的。可能這事還沒達到需要避諱的地步,他一直追問,村長也就慢慢解釋了。
賀叔的面色有點怒意,不過孔雀倒是沒什麼,還是操著那一口柔軟的蘇音說:「做古董生意,有時候也要靠運氣。」
也許只有找到孔雀,才能知道真相。

7

沒有屍體,就還有希望。
兩人剛從一戶人家出來,很快又進了另一戶。農家的建築都是保有門檻的,而且門檻還不低。那黑衣人跨過去后,回頭扶著那藍衣服的小夥子。我看到那人試著抬了抬腳,然後才跨了過去。
「乃進來屋裡頭坐坐,來噻的。」他請我進去,賀叔鐵塔似的攔在門口,眼神殺人一樣死死地盯住我,然後才心不甘情不願地退開。屋裡的布置很簡單,我們都坐下,賀叔去泡茶。聞那茶味就知道是不錯的千里紅,看來這個人家境不錯,來收個古董,還會自己帶著茶葉。這情景其實挺浪漫的,就是環境實在惡劣了點,椅子的腿都是不一樣長短的,坐著特別晃悠。
「地圖上所標註的地方就是那裡了。」賀叔反手握著刀,慢慢走近了那些帳篷。而孔雀則蹲下身,從地上握了一把濕泥,嗅了嗅它的味道。
不過從他的話里,我能隱約聽出些不對勁——什麼叫做「果然」?
這句話在現在聽來諷刺至極。
「啊,沒問題!叫我熊爺就行,我這人就這樣,嘴挺笨的。」我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這個月你第三次來,為了和他們交易嗎?」我覺得自己大概知道了他的目的。但是孔雀又嘆了口氣,說,「你以為我是去海邊魚市買魚的嗎,還等漁船回來買新鮮的?」
我看了一眼就知道了,然後轉開頭,感覺天旋地轉,下一秒整個人就坐在了泥里。
我們的午飯是在村長家和崔家的人一起吃。徐有竹不和我們一塊兒吃,雖然我早就說過用不著坐班,但是每天早上他一起床就會去那間滿是霉塵氣味的辦公室坐班,到中午就隨便打包點飯菜,繼續回去坐著。
我賭贏了我那千萬分之一的幾率。
要不要將這件事情告訴徐有竹呢?我有些糾結。親人之死就好像一個永不愈合的舊傷疤,哪怕結痂,也依然不會痊癒。
他沉著臉,看我慌慌張張的樣子,也瞧見我手上的紙。徐醫生從來不多廢話,直接將紙抽走了。我六神無主地蹲在屋子角落裡,他站在那裡看信。
「是老墓了……」他說著,神色突然肅然起來,「扶我過去!」
「廢話。」他翻了個白眼,「你忘了嗎,一開始搬過來,那間屋子是我住的。後來因為漏水,我才搬到了你邊上。屋裡就兩張凳子,椅子是不是晃,我怎麼可能不記得?」
孔雀沒在意。這個人有一種奇異的氣質,說是貴氣,也不像。他為人很平和,但就是莫名和人有一種距離感。
「這個世界也是一樣的。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地方,往往不是世外桃源。」他嘆了口氣,說,「熊爺,你們來得不巧。」
隨後,就見到他將手抬起,再換了一個位置摁下,整個手掌到手腕都埋入土中。就這樣過了足足有十分鐘,孔雀站起了身,向左邊摸索過去,大概走了有兩米,再次重複了剛才的行為。
我問:「你還會繼續找下去嗎?這麼多年了……如果他們還在……」
孔雀苦笑,笑容挺無奈的。
「不是不是!我一開始也以為是因為傳染病,但這兩天和村民聊天,才發現裏面還有事情。」李銷說著興奮了起來,兩眼放光,「這個村子在九七年死村了,九七年,七月十一日。」
緊接著我發現一個很不妙的事情,賀叔掏出了刀子,沖我走了過來。
這都是能從他信件里推測出的信息:有一個兇手,或者有許多個兇手,兇手或許藏身在村九九藏書民裏面。童、張大概已經遭了毒手,接著就是李銷。而他們想趁著我和徐被暴雨困住的機會,將我們也殺了。但是,為什麼?
那一刻,他決定繼續找下去。萬分之一也好,千萬分之一也好,找下去。
我咽了一口唾沫,深呼吸調整心態。剛才那一下嚇得太狠,都能聽見自己心臟砰砰跳的聲音。
我也不是什麼愛管閑事的人,問兩句就沒再問。那兩人每次來都會住三天,也是住在村長家,不過是要給錢的。晚上,從我的屋子裡能看到對面的燈光亮了又暗,那兩人就在住那裡。這裏晚上沒有娛樂,我一般先看看事先存在平板電腦里的書,才會準備睡覺。
接下來,視力伴隨著意識遠去。我重重摔倒在床上,失去了知覺。
徐有竹懶得勸我。趁著村口沒有村民活動,他冒雨離開了。而我則走另一頭深入山林的路,沿著童、張平日活動的路徑去找,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該放棄。
「這湯挺好喝的啊,學長你不喝點?」儘管不是同校畢業,但學醫的坐在一起,大多都是按屆數互稱學長學弟的。李銷把碗朝他那遞了遞,不過徐有竹還是搖頭。
這種時候,無論出現什麼情緒,都不該是高興吧?還是說他也被嚇傻了?不至於啊?
「你父親?!」
我發現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了。暴雨非常大,打在人身上很疼,哪怕我這樣人高馬大的,在雨里走得久了都覺得皮膚被雨水打得麻木了,更不要說孔雀這樣的小身板了。
他說的有道理,我不禁愣了愣。
「因為很難和你解釋清楚。在那種情況下,我和你說真話,你也不會相信我。」新的一壺茶煮好了,碧綠的茶水倒入了白瓷杯,賞心悅目。孔雀端起杯盞,嗅了嗅茶香,「——我在尋找我的父母。」
我們這個組一共五個人。除了一個叫徐有竹的針灸科醫生性格有些孤僻,其他三人都好相處。童立軍和張春明是內科的,李銷是內分泌科的。
之前彷彿看見那個人影衝著對面的屋子跑去了,就是收古董的那兩人的住處。
我用手機燈光照亮院子,空空蕩蕩的,再沒看到什麼人影。這時候,旁邊房間的燈陸續亮了,應該是李銷他們也被吵醒了。有了光亮,我心裏便沒有那麼恐懼,稍稍安定了下來。
我也這樣想。如果孔雀和賀叔想殺我們,那麼有的是下手機會。這個村子人口稀少,沒有監控,四周簡直是拋屍的絕佳地點。
孔雀搖頭,說:「假貨多,真貨少,自己判斷就行了。我眼睛看不到,不過也不是這裏的人能蒙過去的。」
原來不是啊……我稍稍寬心些了。這傢伙要是個非法倒賣文物的,那我的處境估計就危險了。
「我……」這要我怎麼發誓啊?這兩人可能是殺人犯啊!
我不知下一次再見到他會是什麼時候,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他。孔雀走出房間,賀叔扶著他下了樓,上了停在外面的轎車,消失在夜幕之中。
聽見這句話,我頓時蒙在原地。確實,那兩次,村裡的狗安靜得不正常。
我說:「剛我看見賊了,然後他往你們這跑了,就想問問有沒有什麼事。」
而我注意到,在他們身邊,除了防水背包,還有一個巨大的麻布袋。
「是這裏嗎……」身邊,孔雀輕聲呢喃著,「會是……這裏嗎……」
出了基地輪轉后,我跟著老闆去了漳州支醫。去的時候剛好趕上夏季疫病高發期,縣級衛生站要打發一個人再下基層,帶著醫療隊去村子里駐紮下來打疫苗。老闆是不可能去的,這個活自然就落到我身上。第二天我就打包行李,出發去了林區裏面的一個叫崔陽村的地方。
昏黑的暴雨中,樹林外佇立著兩張黑色的帳篷,彷彿是雨水中的黑色墓碑。
剛才說著鬼氣森森的話題突然光滅,不止是李銷,連我也嚇了一跳,就算是賀叔也難免變了臉色。孔雀看不見所以沒反應,倒是徐有竹十分鎮定。他難得說那麼多話,挺稀奇的。
「雨聲太大了,我睡不著,想找你聊聊天。」
黃斑是眼底的一個很小的組織,學過眼科的都知道,眼睛無論哪裡傷到,只要黃斑出一點點問題,對視力就會起到翻天覆地的影響。他的黃斑先天性病變,從小就什麼都看不見,生活在黑暗中。
難道,是那個逃進這間屋子的人嗎?
「那是因為……」
「……你還是不死心啊。」他嘆了口氣,回過身,緩緩走過來,「那……我幫你一次。」
「你……你身上挺好聞的。」我笑得傻呵呵的。說完就後悔了,這都什麼話啊。
時間晚了,大家就準備各自回去睡了。徐有竹嫌雨聲大睡不著,乾脆就帶著醫案和蠟燭到村長家廳堂去讀書。我一個人坐在屋裡,漸漸覺得背上有點發毛。自己一個大老爺們,看著挺糙,其實也很怕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尤其是這個村那麼詭異,先是九七年死村事故,鬼胎山,後來又是晚上出現在窗外的慘白的臉……現在,童、張二人也失蹤了,莫非真的和李銷說的一樣,是山中的亡魂出來抓替身了?
我怔住了。確實,當時我對他抱著很大的懷疑,如果他和我說真話,我肯定不會信。
「別瞎說!」我說,「你這不是咒你倆學長嗎!」
我隱隱能看得出,賀叔以前應該是練過的,哪怕這個年紀,他身上的肌肉也依舊十分結實,說不定當過兵。想想也是,孔雀一個做古董生意的年輕人,還是個瞎子,身邊只有保姆肯定不夠,是要加個保鏢。
孔雀搖了搖頭,說不用了。似乎是因為這個環境實在太惡劣了,他能找到張春明的埋身處已是儘力。想要再找到童立軍,要耗費的時間精力太多了。我還坐在那,被賀叔一把拎起來。
「不發誓嗎……」孔雀嘆了口氣,揮了揮手。
賀叔的臉色變了:「你小子……」
崔陽村北面就是那邪氣衝天的鬼胎山,九七年還發生過死村事件,就算我是個無神論者,此時都不禁覺得背脊發毛。剛才在驚愕間把窗戶摔上了,此時外面靜悄悄的,不知道那張臉還在不在。
「接著,孔雀在晚上來找你,讓你喝了葯昏迷。第二天早上,李銷的屍體被發現。而他們不知所蹤……他讓我們『不要驚動村民,儘快離開』……哼,這個村子,果然有問題。」我第一次看到徐有竹笑,而且是冷笑,非常可怕。
「老早發生過死村,村民都差不多換了一批了,哪家還會有什麼瓷器。」
「你的感覺沒錯。那個人,他確實躲進這間屋子了。但他沒想到這間屋子裡有人。」他拎著椅子腿,把椅子扔在地上,「然後,這個人應該是被打昏……或者打死了吧。」
什麼意思?我怔了怔,獃獃看著他。孔雀坐在那裡,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眼瞳終於轉動了,看向我的方向。
這兩個人顯然不是這裏的村民。一個人四十多歲,表情很嚴肅,個子大概一米九,穿著件黑色上衣;還有一個人,二十六七歲的模樣,白凈的年輕小夥子,穿天藍色的短袖T恤和帆布褲,人清瘦。哪怕是在城市裡,這也是很顯眼的兩個人,因為黑衣服的那人扶著那小夥子——是扶著,不是拉著,類似於扶老人那種,走得特別小心翼翼。
「很簡單。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帶著賀叔到各地去收些貨。不過兩個月前來到這裏時,意外發現了這裏的動靜。動靜非常大,可謂是囂張至極……」
有富商聽聞,以為奇貨可居,便雇了許多工人來砍伐這種羌樹。然而一個雷雨夜后,山中發出隆隆巨響,第二日所有的工人不知所蹤,富商全族也都在不久之後暴斃。之後,也經常發生山民在鬼胎山附近失蹤的事情。村民都認為這座山怨氣衝天,不敢再靠近。有一種說法,就是鬼胎山將這些人壓在了山底,每當這時,山裡就會傳來巨大的隆隆聲,被人稱作山神翻身。
好吧。是我忘了。我咳了一聲,思緒也稍稍鎮定了些。確實,那天晚上我過去時,椅子已經開始晃動了。
孔雀是在調查過這個地區后才會決定來這裏收古董的。古董商人的目的地往往都是經過了嚴謹的考察后才會定下來,比如這一塊,就是清末大世家逃亡的方向。而且不止清末,漳州在古代一直是蛇蟲瘴毒的苦熱之地,人跡稀少,有些人犯了重罪,就只能往這裏逃,隱居深山老林。這些人不乏高官貴胄。
四個小時后,警察趕到了。他們挖開了那個被堵住的盜洞,抓住了所有人,救出了童立軍。聽見有人沙啞著說「我叫童立軍,是個醫生」的時候,孔雀獃獃地站在那,一剎那之間,他想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我自己都覺得這問題挺傻的,難怪徐有竹要說我的腦袋長脖子上只是為了顯得人高。

4

我啊的大叫一聲,退開一步,手機燈光也移開了——有個黑影迅速竄過院子,隱約見他沖向了對面。
「有一種可能性,盜墓賊的目標只有你,徐醫生和李醫生。因為我、賀叔和你們不是一路人。你們怎麼失蹤怎麼死,我們倆一般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反應。」
這聲音顯然不是漳州口音,帶硬氣的北音。門開了條縫,那個穿黑衣服的中年男子在門后瞪著我。白天沒看仔細,此刻在燈光下,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有兩道舊傷疤,從嘴角拉到鬢角,十分恐怖。
「會。」他說,「熊爺,你知道嗎?在那天我知道那是個唐墓而非漢墓的時候,我真的想放棄了。這麼多年了,我十歲時父母失蹤,十六歲時兄長失蹤,十幾年了……如果他們還活著,一定會傳信回來,我其實也……」說著,他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但是你說,萬分之一也好,千萬分之一也好都不會放棄。我那時候想,這真是個傻子。但我還是讓賀叔留了個氣孔,用來賭你說的,那千萬分之一的幾率……」
「賀叔,這裏。」他指著腳前的一塊土地,「不是很深。」
我的表情一定糾結而迷茫,只是他看不到。但是因為我們的手交握著,或許從體溫、顫抖之類的變化中,孔雀察覺出了我的心緒。
「可是童立軍的屍體還沒有找到!他可能還活著!」
「對。我也有這樣的擔憂。可顯然那都是真的。所以,李銷死了。」
我的大腦大概足足空白了有十幾秒,緊接著,翻江倒海般的思緒湧出來——死了?!昨天晚上還好好的人,今天早上就莫名其妙死了?大晚上的冒著暴雨出去找人?不可能!我下午想出去找的時候,還是李銷攔住我,讓我等雨停的!他會做那麼沒腦子的事情?!
——在我第一天晚上來的時候,這裏根本沒有那個巨大的麻袋!第二天下了雨,賀叔讓我進去躲雨,我才看到屋子角落多出一個大麻袋,裏面不知道裝了什麼。那麼,僅僅是一個晚上,這裡是如何多出一個巨大的麻袋的,裏面又裝了什麼?
「行了。估計熊爺有很多事情想問吧。」孔雀笑著晃了晃水瓶,「問吧。萍水相逢,就是朋友。」
不過,很快就有兩個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沒有人!」他憤憤地沖道,「管好你自己的事!」
那麼,他呢?

9

我死死瞪著他。儘管九-九-藏-書孔雀看不到這份怒意。
我還驚魂未定,在那裡喘著粗氣。孔雀遞來一個礦泉水瓶——但是他遞來的水我肯定從此不敢喝了。
我的腿就和灌了鉛一樣,一個是因為在雨中跋涉太久,還有就是對泥土下的東西的恐懼。賀叔從盜墓者們的帳篷旁找來兩把鏟子,我們一起就那個地方向下挖去。自己的手在發抖,整個人機械地動作著——這會不會是一個噩夢?一個禮拜前,我們五個才剛剛背著包翻山越嶺來到這個地方,說自己讀書、實習時候的事情,抱怨煩人的病人或是上司……
徐有竹已經站了起來,貼著牆,像是在仔細找什麼東西。沒多久他就在牆上找到了一塊深褐色的污垢,嘴裏說:「不是……」隨後,他的目光落在這張椅子上。就是我那天晚上坐著搖晃的椅子。
孔雀家是做玉器與瓷器起家的,算是古玩世家。孔雀專精瓷器,辨力精準,因為家裡排行老三,天生目盲,行內就給了個外號,叫做「蝙蝠老三」。
這一下事情的性質立刻變了。警察都是配槍過去的,對空鳴槍,迅速把場面鎮住了。崔榮德招供了自己和盜墓賊勾結的事,還主動帶警察上山,找到了墓穴的所在。孔雀與賀叔錄完口供后就先行離開了,而警方還原的事件過程和孔雀預料的一模一樣,除了另外一段插曲。
千萬分之一的概率,他活了下來。
蘇州望風樓二樓的雅座中,對面的孔雀一身白衣,笑意恬靜。
「那不就是……」我一怔。今天是七月九日,也就是說,兩天後,就是十八年前死村的日子。

12

我揉了揉他的頭:「李銷小朋友,說點像讀書人說的話行嗎?」
村裡的狗都懶得叫了,估計也習慣了。我放下電腦,打開窗戶,往外面看去。黑夜裡沒有月光,伸手不見五指。崔陽村的供電不足,晚上沒有電燈,我只能拿手機,打開它自帶的燈。
徐有竹問:「我去報警,那你呢?」
我不懂這個,桌子的顏色很斑駁,能看到是黑漆沒錯。不過桌沿上面雕的東西已經全部磨滅了,要盯著看了很久很久才能隱約看出好像真的是兩隻蝙蝠的樣子。
這裏的人說的都是林區土話,李銷反反覆復問了老半天,才知道是哪四個字。
根據孔雀的推測,盜墓賊和崔榮德早就有勾結,讓崔榮德去替他們掩飾。而童、張經常去山林里玩,很可能誤打誤撞遇到了那些人而被殺。他們失蹤后,崔村長馬上想到了這種可能性,出村去和盜墓賊確認這事,確認后,回來就切斷了電話線,以防我打電話出去報警。
我還沒從混亂中清醒——昨晚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記得我喝了那杯茶……孔雀給的茶包!那杯茶到底是什麼?……
而白骨主人的死因是割喉與刺穿傷,骨痕記錄清晰地顯示出當年的真相。
「先不要坐在這裏想了。」我喊住他,「徐有竹,你先悄悄離開這裏,去其他村子報警。孔雀讓我們不要驚動村民,肯定因為他知道,村民可能也有問題!」
我叫鍾石,是個外科醫生。
「連萬分之一的幾率都不到。」
——明明沒有認識多久,他已經對我的性情摸得透徹了。這真的是個瞎子嗎?我糾結地看向他,但只能收到一個寧靜柔和的笑意。孔雀穿著一件黑色的雨衣,襯得人愈發蒼白。
童、張可能還活著,可能還被困在山裡,等我去找到他們……
「我做了個推測。」他說,「第一,那兩人確實是因為迷路回不來,那就什麼都不用擔心。第二,兩個人遇到了盜墓者,回不來了。而我幾乎能判定崔家和這夥人有勾結,村長是幫凶。他和盜墓賊確認了兩名醫生已死的消息,並且回來就切斷了電話線,將我們這些外來人徹底困住。目的就是,把村裡所有的外來人殺掉,徹底掩蓋這件事。」
「李銷……他……?」
我當時特意問過賀叔,還差點被趕出來了。如果不是孔雀出聲……
再次見面,我竟不知說什麼。他依然笑著,沒有什麼改變,只是形容清減了些,或許是在山上太疲累了。
我蘇醒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早上。
這樣的情況,人很容易就會崩潰。但我繼續往前走,不管前面有什麼,都要比回那個村子來得好。
「……我去找他們倆。」我說,「童立軍和張春明,他們還沒有屍體!」
孔雀幽幽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那震耳欲聾的聲音又來了,不過比早上要輕一些。
孔雀被我說得笑了,停都停不下來,蘇州人那種綿軟的口音笑起來真的很好聽,而且他說的是老吳音。記得有人這樣評價蘇白:兩個蘇州人在一起吵架,聽聲音就像是在談戀愛一樣。他一笑我就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自己從小就不是個言辭機敏的人,總是被人叫傻大個,加上長得高大,到高中的時候多了個外號「熊爺」。
他應該發現我也不是本地人,更何況我的打扮——畢竟要去辦公室,所以我外面穿著白大褂。那個小夥子一直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但是說不上來為什麼。
李銷點起蠟燭,屋裡明亮了些。因為供電不足,現在已經連電燈都沒法用了。我、他還有徐有竹三人坐在一塊兒吃晚飯,氣氛很沉悶。
「我小的時候,父母就失蹤了。這件事我和你說過吧?我的家族是古董行業中最古老而頂尖的一脈。我的爺爺、父輩,都難免和盜墓者打過交道。」他靠在椅背上,眉眼間有些倦意,「我認識那些人……有一天,他們一如既往找到我的父親,請他去看一個漢墓。或許是因為那次行動很重要,我的父母一起去了,將我托給了賀叔。然而,父母從此就沒有回來。我排行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哥哥,長大后他們一起去各地尋找父母,但是很快也失去了音訊。那一年,我十六歲。」
「對。所以當看到最終結果是毒蘑菇導致的食物中毒后,我和母親都不相信。我不相信什麼厲鬼找替身的鬼話,而且父親是不可能喝蘑菇湯的,也就是說,當時一定有人逼迫他喝下了湯。那麼這個人是誰?」他眉頭皺著,手指一下下敲打著桌面,「這個村子還有秘密……當年,父親託人寄家書回來,信里就提到有一個去爬山的學生失蹤了。和童立軍他們的狀況一模一樣!」
賀叔像是不準備挖了。但孔雀和他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自己當時的精神狀態已經快到極限了),他便繼續挖下去,直到張春明整個人都顯露出來(後來的鑒定是割喉死的,走得很快)。
是小偷嗎?還是其他的什麼?!我的第一反應是小偷,但旋即想到,這個窮得鳥不拉屎的村子沒什麼好偷的。
我心下越來越不安。這種情況應該聯繫上級了,但是這裏沒有手機信號,要打電話只能去村長家廳堂里打。可是不知道暴雨刮斷了什麼,有線通訊也陷入了癱瘓。
我坐在他身邊,能聞到他身上傳來的一股香氣,卻很難說得清那是什麼味道。如果說是熏香,那麼賀叔身上卻沒有。
白色明亮的燈光灑滿了窗前的院子,同時被照亮的,還有一張慘白的臉。
盜墓者抓到了兩個人,殺了張春明。但是他們剛好有個人在墓道里摔斷了手腕,所以把童立軍留下來治療傷員。
他的雙眼外觀和正常人沒有什麼差異,十分清涼透徹,目盲的原因應該出在視神經眼底那一塊。
「村長和他們勾結,其實就等同於整個村子和他們勾結啊。」他笑著,向我伸出了手,「——沒有發現嗎?盜墓者兩次在半夜進入村子,村子里,沒有狗叫聲。」
「賀叔睡得沉。」孔雀笑笑,摸索到桌邊,坐了下來,「……熊爺,你點著蠟燭嗎?」
——崔陽村北有一座山,叫做鬼胎山。這座山不算高,上面長著很茂密的羌樹,整片林海區域,只有這座山上長這麼多的羌樹。這種樹在北方常見,南方几乎見不到。當地有種說法,唐高宗時期,閩粵一帶時常發生叛亂,在被唐兵平定的過程中死傷無數。其中有一支畲族,族長自封為刀濟王,和唐兵戰得尤為慘烈,在一座山上戰至最後百人。突然山體開裂,將唐兵與畲族殘軍全部吞入活埋,不見屍首。又過十余年,山上便長出了許多羌樹,樹型扭曲,樹皮暗紅,十分不祥。
是徐有竹。
我走到李銷的屍體邊,心裏十分難過。他嘰嘰喳喳的樣子有時候挺煩的,但是一點都不討厭……
村長……和他們有勾結?!
「山神翻身?」我想他說的動靜應該就是那震耳欲聾的聲音了。原來兩個月前就有了。
「……你明明都知道……那為什麼不說?李銷明明可以不用死啊!」
鍾石:
這樣嗎……我大致明白了後面發生了什麼事。盜墓者們殺了人後,意識到村子里來了外人。他們必定也想滅口,然後,那一切就這樣發生了。
「他死了。」徐拍了拍我的肩,讓我冷靜,「在村外發現的……可能是忍不住想出去找人,於是強行去山林里找人……然後失足……」
我是醫療組的組長,到了這裏之後看了看情況,就知道用不著坐班。崔陽村很小,村頭大喊一聲村尾就能聽見。如果遇到有人來接種疫苗或是看病,直接來就行。平日要是沒病人,大家想睡多晚都行。
「這個村子,果然有問題。」他說。我剛好抬頭看他,竟然看到這人的臉上有一種興奮得近乎于發光的笑意。
那具白骨身上穿著的衣物差不多都腐爛了,可是發現了一個北京民族大學的徽章以及裝滿了資料的單肩背包。身份鑒定下來,死者系那名一九九七年失蹤的大學生,也就是徐有竹父親的學生。當時徐父帶著幾名學生進山考察,這名學生在山中散步時失蹤,就和我們的情況一模一樣。隨後發生了死村事件,徐父和其他六名學生身亡。死因是蘑菇中毒。
「熊爺,這世上,大多數的人就是這樣冷漠的。像你這樣會冒雨上山賭那萬分之一概率救人的人,大概比野生黑熊還少。」握著我的手緊了緊——這是什麼意思?他很佩服我?就算我有點愣,最起碼的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我覺得在他心裏,我真的傻得和頭熊似的,「總之,他們會派人下山,至少把你們三個醫生幹掉。當醫生也蠻辛苦的。」

1

這是他留給我的解釋嗎?我打開了信。這肯定不是孔雀親手寫的,而是賀叔代筆。
同時,彷彿是一股電流竄過我的背脊,讓我整個人都麻了——我終於想起是哪裡不對勁了!
那個麻袋!
「人呢?!」我爬起來,死死抓住了徐有竹,「李銷的屍體呢?還有,孔雀和賀叔呢?」
「賀叔,什麼事?」
他把椅子翻了過來,查看椅子腿,椅子其中一條腿有些殘缺,上面也有些深褐色污垢。
說完,孔雀跪在了地上,將手摁入地上鬆軟的濕泥中。我想開口問他,還沒出聲,就被賀叔一把捂住了嘴。
「挺好喝的,謝謝你……」我耳朵都紅了。吃人家的罐頭還喝人家的茶,感覺孔雀挺有錢的,不知道以後有什麼機會報答的,「對了,你……」
然後我發現,那個黑衣服在看我。
崔陽村這一塊,大部分的村read.99csw.com落都算是重度貧困落後地區,不說網路信號、抽水馬桶或者供電,光是飲水的安全都沒法保證。我帶著一個醫療隊,共五個人,全都是男的,姑娘去不了這種地方。火車換小火車,小火車換大巴,大巴換電三輪,最後步行了三個小時才到。
「我們來的次數多了,都習慣了。」
「回想鬼胎山真正的傳說,也就是唐兵與刀濟王的軍隊交戰,雙方卻在最後被一起吞入山中,不見蹤影。數年後,山上羌樹茂盛,樹皮暗紅,樹形扭曲,成為一處不祥的奇景。」他喝完一盞茶,將茶碗放在手邊。女茶師在一旁正坐烹茶,穿著一襲灰綠的長旗袍,素雅好看。「那個地方,其實是個唐墓。而畲族並無這樣的墓葬傳統,生產力也不可能造出這樣的地宮。所以當時的真相應該是,整座鬼胎山,被唐高宗時期逃亡過去的晉王選作了冥宮。」
「你相信鬼抓替身的說法嗎?」他問。
「一九九七年的盜墓者……找到了真正的晉王墓嗎?」我不禁問。
第二天,大概下午一點半,突然開始下暴雨。漳州夏季林區的暴雨非常可怕,和城裡下一會就停的大暴雨完全不一樣,很可能一口氣就下三天到七天甚至半個月。雨和澆下來一樣,天色完全是黑的。這樣的季節,別說我們,當地人都不敢隨意在林區出入。也就是這個時候,我們發現童立軍和張春明不見了。
「……什麼山神翻身聲……那是再明顯不過的炸山聲。」他說,「就是炸藥炸山。」
祝 萬事如意
孔雀站在我的門口。
「唐墓……」他站起身,仰頭長長舒了一口氣,神色陷入了一種死寂,「唐墓,羌樹……北方才有羌樹,樹種都是工匠帶過去做土的……不是這裏,不是這裏。」孔雀搖著頭,忽然向一旁倒去,被我扶住了,「只是個逃難的官宦世家而已,會用最次的羌樹來草草做土,這裏甚至不是真正的墓,只是個衣冠影冢罷了……不是這裏。」
「還有個問題,那些人隨時可能從盜洞里上來。」賀叔皺著眉頭往那看了一眼,「少東家,下個決定。」
這事真的是意外,孔雀也沒有料到。但是賀叔是當過兵的,反應非常快,直接就抄起椅子將那人撂倒了。同時,從他們屋子的窗口,賀叔看到了對面的屋子,也就是我的住處,窗開著,而且有亮光。
外面很黑。城裡人都覺得農村的夜晚應該是朗月當空或是繁星點點,但是壓根不是。到了這種地方,我就開始懷念大城市裡的滿城燈火,這黑暗真的是能把人逼瘋的,完全沒有參照物和光照,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
—九九七年的時候崔陽村發生過死村事故。所謂死村事故,其實就是這種衛生安全嚴重落後的偏僻村落,因為疫病、食物中毒之類的原因,短時間內發生大批人員死亡事件。那時林區里大概陸續有兩三個村子發生死村事故,崔陽村裡還死了個去考察的學者團隊,在當年也是件大事。
腦中的亂麻完全找不到線頭,我只能捏著信,茫茫然地轉頭出去,結果迎面撞上一個人——我人高馬大,那人被我撞得一踉蹌,悶哼一聲。
我仔細查看他的屍體,想找出點線索。
晉王在唐高宗時期名不見經傳。當時時局動蕩,許多皇族四散流離。而晉王屬於巴陵公主那一脈。公主造反事破,晉王便帶著自己的人馬逃亡至閩粵之地,在此終了一生。
賀叔拿來了干毛巾,接著把一杯熱茶用力放在桌上,聞味道是紅糖薑茶。
辦公室里有一張簡單的病床,上面躺著李銷的屍體。
「那又怎麼樣?」
到了山區農村,不管出了什麼事,最好是都聽當地人的。因此就算那聲音確實嚇人,我們也都各自回去睡了。這一覺我睡得很沉,到中午才醒。
我渾身濕透,沖回去時就聽見賀叔喊我過去——他們屋門開著,能見到孔雀坐在正堂上,對著我的方向淺笑。
但是,噩夢終於成真了。
徐有竹沒反應過來,為何在李銷之後我直接問了那兩個賣古董的。但現在我沒辦法解釋了——我是喝了孔雀的茶之後才會昏迷的!如果真的是因為自己身體不適,那麼在發現說話無人回應之後,孔雀應該當場就會喊人了!只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孔雀知道那茶包的作用!
我出發前,前幾任去過的同行給我打過預防針,所以我還算淡定。第一天到的時候先叫來村長,讓崔陽村的人去附近的村子通知村民打疫苗。村子騰出了一間空屋給我們當辦公室,還是毛坯,一股霉塵氣味。住宿是在崔村長家,村長家是間清朝土紳逃難時在這裏建的大宅子,環境不算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間房。我和李銷住並排,徐有竹、童立軍、張春明住我們對面。不過徐有竹那間屋子好像有些漏水,他又搬來了我邊上。可見這些屋子儘管外表不錯,裏面早就年久失修了。
吃完午飯,我準備去一趟辦公室看看徐有竹。村裡沒什麼聲音,不知道為什麼,我從小就很害怕農村的安靜,小時候和父親回川沙老家,總是躲在屋子裡不出去。
我們在崔陽村經歷的事情,和一九九七年的學者們很像。
我當然確定!前後不過是五六秒的功夫,我就再次打開窗戶,用手機燈去照院子了。
搪瓷杯從我手裡落下去,滾落在石地上。徐有竹還是那樣面無表情,只有眼神中充滿了陰霾。
我們一直聊到下午,雨都沒有停,童、張二人仍未回來。天色黑得和晚上似的,就看到一道手電筒的光劃過,村長頂著雨衣跑過外面,和我們說,人還是沒找到——聽說兩人沒回來,崔榮德立刻就出去找了,他是本地人,在這種環境下還能勉強進山。
「我的祖父、父親……曾經和這些人打過交道。」孔雀伸出手,像是讓我拉著他。他的手很冰,像死人一樣,「也算是孽緣吧,我繼承家業后,也開始和這些人打交道。」
——徐有竹坐在我床邊,面色鐵青地瞪著我。他手裡捻轉著一根長針,我的頭還很沉,勉強低頭看向那根針,只看了一眼,嚇得我差點沒再昏過去。那根針扎在我手背上,從掌中刺進去,一直插到了底。
床邊坐著一個人正在看書。看到那人,我稍稍安心了些——是徐有竹。邊上站著兩名警察,看到他們,我才知道,前幾天經歷的一切不是一個噩夢。
「你不理解嗎……也是。可如果我救他,那麼,可能死的就是所有人。」雨聲嘩嘩,他的聲音也被沖得模糊,「熊爺,這個村子一共有七十餘人。七十餘人中,大概有四十多名青壯……一旦真的驚動了村子,他們群起而攻之,我們能脫身么。」
熊爺。我們先走了。
我差點就附和一句「是辛苦」,還好理智讓嘴巴剎住了車。
「你們為什麼在這?」我問。我們都以為他們已經離開崔陽村回去了。
「你這是……你這是……」

6

「就是活埋,把他們封死在下面。你小子知道他們手上可能有什麼嗎?你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嗎?」賀叔將我撞開,「兩張帳篷,至少五個人,手上可能有槍,如果我們撞見他們,那很快就能下去見你的同事了。」
在假設了可能性后,孔雀立刻有了些推測。首先,山上的盜墓賊不會放過我們這些外來人,他們一定會再派人下來殺人。那麼,派幾個人呢?怎麼動手呢?
下鄉支援其實很閑,平時大家喜歡去附近的山裡散步。徐有竹性子很悶,不愛走動,李銷則喜歡窩在村裡和人聊天。我對深山老林興趣不大,所以常去的人就是童立軍和張春明。
「瓷器。」
「別自己亂猜。」徐有竹拿著蠟燭過來,替我們把滅了的蠟燭點上,「當年的事情官方都給出了解釋,就是因為食物中毒。這個村的生產能力低下,暴雨會讓所有生產活動停滯,吃的東西不足,所以大家就吃大鍋飯,那天的菜剛好有問題,於是就發生了死村事件。至於之前失蹤的那幾個人,暴雨時期上山,本來就很容易出事。」
我咽了口唾沫,忍不住走過去,卻被賀叔喝止:「別過去!」
「誰啊?」我問。
聽他說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地震導致的山體開裂。當然,無論是鬼胎山還是崔陽村都不處於地震帶上,但是唐朝時期,地理狀況可能和現在有細微的差異,在打仗時發生偶然性的地震,並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理智告訴我,這應該是一種中醫的針法,好像是合谷透……合谷透后溪?無論如何,它造成了相當大的痛覺刺|激,讓我從昏迷中驚醒了。
他們兩個人一起去爬山鍛煉,路線都是固定的,不會太遠。但就擔心他們倆會不會因為躲雨而迷路了,可現在這個條件根本沒法找。我原來想衝出去試試,不過被李銷拉住了——找人的話無非就是沿著他們的路線邊走邊喊,但如今山道爬不上去,全都是淤泥,而且喊破嗓子,聲音可能還沒雨聲大。
然而,這句話我沒能說完。
在我進山時,雨稍稍小了些。但路上依然泥濘難行,賀叔說得對,淤泥十分鬆軟,每一步幾乎都能陷到我的膝蓋。從小到大我除了身體好就沒其他優點,壯得和頭熊一樣,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也走得近乎于虛脫了,可回頭一看,可能走出去十米都沒有。
「沒事。」他說,「也就是一般的茶葉。」
「喝些吧,否則要感冒。這裏的雨陰氣重。」孔雀手裡也抱著杯茶,冒著熱氣,「你們少人了?」

11

那些盜墓者對崔陽村而言,早已是熟客了。
就在這驚疑不定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敲門。
我知道你一定很疑惑昨晚我為什麼要這樣做,因為如果你聽見動靜沖了出去,那你也會死。我只能和你保證,我和賀叔沒有起過傷害你們的念頭,沒有做過傷害你們的事情。至於做朋友,我的手機號就寫在紙上,假如你還有心情,那就聯繫我好了。
「熊爺,有的事就是這樣玄乎啊!你想,如果真的是那種橫掃一片的傳染病,那麼死村之前村民的失蹤怎麼解釋?」燭光搖曳不定,照得李銷的面容明暗,混雜著年輕人臉上興奮的神情,看著有幾分可怕,「說不定……」
「我發誓!我發誓!」我嚇得舉起雙手,連連後退,「你本來也沒想殺我,我發誓不會說出去!這都是怎麼一回事!」
很多與世隔絕的小村子都有自己的規矩,崔陽村也不例外。村長告訴我們,到了這裏,就不要再往北走了,那裡不幹凈。我們都是來替人看病的,不是來研究民俗傳說的,自然沒人有異議。
「但是我後來進來,屋子裡沒人!」
「我聽不懂,這和村子有什麼關係?!——既然知道盜墓者會來殺人,那提早做出提防不就好了嗎?」
他們倆轉身欲走,只是我仍站在原地。賀叔見狀皺著眉頭,對孔雀耳語了幾句。
「這樣吧,我可以從頭到尾和你說明。」孔雀的神色如常,示意賀叔繼續趕路。他們剛才應該是在這裏停下休息的,此時重新啟程,「但是,熊爺,你要發誓,出去后什麼都不https://read.99csw.com能說。」
大概他的出現讓氣氛緩和了些。賀叔說:「我東家說沒事,你可以走了。」
我們就這樣分道揚鑣。
隨後,徐有竹什麼都沒說,起身離開了病房。我看到了他背後那張病床上的人,整個人都呆住了。
孔雀搖了搖頭,示意他並不在意。屋裡寂靜下來,偶爾響起燈花爆裂聲。李銷是最怕靜的,又忍不住說:「你們知道嗎,這個村子確實有問題。」
「賀叔,走吧。不是這裏。」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累。賀叔過來扶住他,而我還望著那個盜洞,心中留有一線希望——另外兩名同事會不會被他們一起帶下去了?畢竟是醫生,萬一盜墓者裏面有人受了傷,那他們很可能還會被留下……
我們都沒聊開,賀叔就過來趕人了,催著孔雀去睡覺。當醫生的人這方面眼力都不錯,我能看出他對孔雀挺好,就是保護欲過度了,搞得像是保護孔家三小姐一樣。
這聲音很柔和,聽得我一愣。因為這是標準的蘇州口音,我可以百分百斷定,說話的是蘇州人。因為爺爺奶奶都是蘇州人,我從小都是他們帶大的,對這個口音十分熟悉。
……開什麼玩笑?
說是這樣說,但這茶真的很香,我都有點喝不下口,感覺是小女生喝的,一定要用那種西式白瓷杯盛起來才行,結果現在只有老粗糙的玻璃杯。試著喝了一口,茶很香甜。
整個過程足足持續了一個小時。當他最終找到地方的時候,我的雙耳已經因為暴雨聲而聽力紊亂了。
「徐醫生!」我有些聽不下去了,尷尬恐懼症都開始犯了。不過他沒理我們,自己坐到一邊,藉著燭光開始看醫案。
這挺可惜的,如果一定要說個崔陽村的優點,那就是山林里的菌菇味道鮮美極了。基本三餐都有蘑菇,喜歡吃蘑菇的人,比如李銷,真的挺開心的。
「——我想,真相就是你所想的那個真相吧。」
我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醒來后第一反應就是痛,渾身都在痛,沉得都動不了。
「時代、身份,只有王族有這等財力物力。而且那只是個衣冠影冢,真正的地宮墳葬還不在那。當地的畲族因為居住地被佔領一定會起兵反抗,隨後被鎮壓。其中應該有許多人被抓做苦力,建造晉王的冥宮。墳葬地宮建成后,依照規制,唐兵會先殺掉那些畲族人,隨後自盡隨主。」他說,「但凡大墓葬,建成后,坡上都需要『做土』,在上面種上植被。原理其實就是利用樹根盤纏來防止泥土流失。而晉王兵馬自北面來,隨他而來的還有北方工匠,他們帶的樹種自然就是北方最常見的羌樹。至於樹皮暗紅,樹形扭曲,因為地宮封層時用了大量劣質硃砂。我相信能還原出這段歷史的人不止我一個,說不定,在一九九七年,同樣有一夥盜墓者還原了這段過往,趕赴了鬼胎山。」
警察來得比預料中快,四個小時后就到了。原本他們也不知道山上有人在盜墓,先是趕到了崔陽村調查李銷的死。沒想到崔榮德沉不住氣了,見到警察來了,以為事情敗露,竟然發動村民攻擊四名警察。

5

我不敢想象,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家人不斷離開自己,不斷失去音訊……那是多麼可怕的感覺,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自己,徹底活在了孤寂之中。
他拍了拍桌子:「別蹲在那裡了。你和那個古董商之間發生過什麼?」
如果是陌生人晚上進入村子,狗就一定會叫。在農村,狗是養來看家的。
茶包的味道聞著像紅茶,不過更甜些。我拿來熱水瓶泡茶,還有些過意不去:「你的茶肯定特別貴……我是個粗人,不懂這個,直接就拿開水泡了啊?」

8

「等等!」我叫住了他,「你怎麼確定椅子腿真的是那時候被砸壞的?」
「我們……走吧……」我說。
被他們殺掉的這個盜墓賊,身上背著乾糧肉乾……我想了想,說:「他是進村子偷吃的回去?」
他的聲音很輕,而我靜靜地聽他說。我能感受到這個一直籠罩著一層迷霧的人,正在漸漸打開了自己的內心。
長大后雖然不會這樣,但仍然覺得很不舒服,不由想找些東西轉移注意力。
那個麻布袋被留在了坡下,雨水很大,它很快就被淤泥蓋住了,沒有人會知道裏面的秘密。雨水將我們濕透,他蒼白的面龐被雨水洗刷得有些倦意。就在這時,前面傳來了賀叔的聲音:「找到了!他們的帳篷就在那!」
我呆住了。那種聲音,被村民認為是山神翻身的聲音,被我曾經認為是地震的聲音,竟然是……炸山?
「我蘑菇過敏。」
「這裏都能收到什麼古董?」我和他說起閑話,因為對這些事也挺感興趣的,「不是說現在這裏的人都學精了,很容易收到假貨嗎?」
我看了看那邊——賀叔還在查看帳篷,確定有無盜墓人,「可……」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真正是不幸的意外了。」孔雀的面容上,那恬靜的笑意終於消散,「有兩位醫生去爬山,然後在山裡迷路了。他們迷路后不久,村長就主動出去找人了,他回來之後,就告訴你,人沒找到,而電話通訊因為暴雨中斷了。你……不覺得這也太巧合了嗎?」
他說:「你點著吧,屋裡陽氣也重一些。這地方陰氣重,天黑的時候,不知會發生什麼。」
「或許在你眼裡,我是個很冷漠的人。但是我真的累了……要在全國尋找父母兄弟可能失蹤的地方,要和這群不擇手段的亡命之徒打交道……也許我也變了,我放任李銷被殺,因為我賭不起,我害怕再一次,周圍所有人突然遠去,留下我一個人。」他緩緩轉著那個杯子,嘆了口氣,「……對不起。」
「萍水相逢就是朋友了啊。」我有些不解,有些人就是這樣,對於人和人之間關係的進階特別注重。我就完全無所謂,認識了就算朋友,是朋友就該幫到底——這也就是為什麼我適合當醫生的原因,自己天生就看不慣別人受苦,算是濫好人那一款的,「你不嫌棄我粗枝大葉的,我們就交換個手機號?」
原來如此!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賀叔那個晚上那麼生硬了——屋裡有個死人沒收拾,肯定不歡迎我進去。
做古董生意的人都要求眼力毒,因為造假的技術發展得實在太與時俱進了,能在鑒寶節目上被當場揪出來的大多都是電視台安排好的。真正混雜在高端市場里的假貨,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
我們真的被困在了這個與世隔絕的村子里。
這話是用蘇白問的。其實我講得也不算很標準了,不過青年聽了,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哪有那麼冷漠!」
於是,為了找到這個大墓,他們第三次到了崔陽村。結果當夜就發生了事情——有個人逃進了他們的屋子。
「我和他都沒認識多久啊!」
「你喝點水?」他拿了杯子湊過來。床旁還站著幾個人,都是村長家的,「有個事要告訴你,不是好事。」
「好!快進來快進來!」我連忙把人迎進來。外面雨那麼大,就算他帶著傘,褲腳還是濕透了,「賀叔呢?」
「那,祝你得償所願。」我笑了,替他斟滿了茶。這一夜我們聊了很多,不再是那些沉重的事情,我說些工作時的趣事,他說些古董中的異聞——像是回到了我去避雨的那一天。
「能看得見的人,都依賴視覺。五感之中,視覺只有五分之一,但卻是最容易騙人、也最容易讓人依賴的感覺。」他這樣說著,然後用手指刮過木頭桌面桌沿,「——黑漆花梨木,清末仿明四角厥天制式,雕雙蝠戲月。這張桌子其實也算古董,但我不收木器傢具,你如果想賺一些外快,可以在走前和村長買了它。」
——我先是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非常不正常,很顯然聽力與心腦系統同時發生了異常。燭光昏暗的房間里,一切都在變得昏花模糊。我能依稀看見燈前的人站了起來,緩緩走向門口……
我倒是沒想到他會問我這個,一下子答不上來。要說完全不信也是騙人的,有那麼幾個剎那,我真的相信了。
學生上山後被人割喉,而蘑菇過敏故而絕對不會吃蘑菇的老師卻因蘑菇中毒死亡……我似乎想到什麼,卻不敢肯定。
「沒有,熊爺和我打算雨一停就去找。」李銷說。
「千萬分之一也不能不管!」
「人應該都下盜洞了。一看就都是嫩頭,洞做得那麼難看。」賀叔指了指一個坡下的洞——我開始以為那是個山坡,但孔雀摸了摸地,說不是,這是炸山時炸出來的凹地。他的手太妖了,捏一把地上的土,就可以從土的溫度軟硬判斷出許多事情。
孔雀說:「他們盜的是個大墓,否則不會炸山。盜一個大墓,需要很多的時間、精力,盜墓者能帶那麼多供給進山嗎?炸山時那麼大的動靜,能確保不被人發現嗎?要去鬼胎山,就要經過崔陽村。我不知道你對這種山區農村熟不熟悉,在這種地方,村長的地位非常高。和崔陽村的村長勾結,定期交易供給,並且讓崔榮德製造山神翻身、厲鬼找替身的傳言,讓鬼胎山成為不祥之地,確保附近村民們不會靠近,對炸山的聲音也不起疑心。這很簡單,因為崔陽村曾經發生過很不吉利的死村事件……那接下來的工作,可謂是有恃無恐了。那個深夜偷偷進村的人,其實就是進村交接供給的,只是意外被你發現,又倒霉地遇到了賀叔。」
以後到蘇州,我一定倒履相迎。
——童立軍躺在那,面色雖然有些蒼白,但是正在衝著我笑,還比了個V字手勢。
眼看那門就要關上,我也不知怎麼想的,忽然問:「乃是蘇州寧哉?」
他用力抓住我,毫無血色的嘴唇顫抖。這時,賀叔已經確定了附近的安全,沖我揚了揚手。我這才敢扶住孔雀過去。地上全是濕軟的淤泥,走到了這裏,大家都滿身泥污。
「這都他媽是怎麼一回事?!」我終於支撐不住崩潰了,指著那個麻袋,「這裏面,是那個人的屍體吧?!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你到底都知道了什麼?」
「等等!」我眼看賀叔提起鏟子就要走向那邊,連忙攔住,「不用出來了是什麼意思?!」
「那他肯定是逃進了這間屋子。」徐有竹說。
賀叔看了看表:「你看,雨小了。不知道警察會不會來得快一些。」

10

「泡杯茶吧。聊天時喝些茶,免得口乾。」
將我拖上去后,他一臉陰沉,還帶著些意外:「你跟過來幹什麼?!」
孔雀搖了搖頭:「他們所找到的應該也只是那個影冢,那個學生的屍體被埋在那,案發地不會太遠。」
我們聊了一會,互通名姓。青年人姓孔,叫孔雀,蘇州人,家裡排行老三。他眼睛天生就看不見,那個賀叔是負責照顧他的,應該是家裡的老傭人之類的。
不知走了多久,密集的樹林和陰沉的天光讓附近昏暗得宛如黑夜,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向哪裡走,抓著藤蔓向上攀爬,可沒想到那藤蔓的根早就爛了,直接斷了,我整個人都向後摔去——就在這時,上方驟然伸出了一隻手,穩穩地抓住了我,將我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