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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地藏

芙蓉地藏

作者:水心沙
他是大理寺左少卿周懷玉。
下樓時,未及看到店堂大門,已聽見門外一片人聲喧嘩。婁管事不由皺了皺眉,加快步伐三下兩下到了底樓,一眼望見門外赫然停著的那口黑色棺材,只覺當胸一陣發悶。
當年隱芳樓的何小芙艷冠京師,芳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誰想,此法非但沒能阻止何小芙,反害了卿卿性命,令她竟在當夜就一命嗚呼了,可憐的小紅還在自己屋中等著聽她的好消息呢。
清桐小心翼翼朝綢子踩了上去。那綢子倒也靈性,才等她踩穩,霍地聲收回長窗,鈴鐺卷著清桐的腳,將她凌空翻了起來,隨著綢子一齊捲入窗內。
於是她終於明白一件事。
這系列案情對於尋常百姓,不過多個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抬起那隻鮮血淋漓的手放在嘴邊輕輕舔了舔,直至傷口漸漸收干,方才道:「妖精自有妖精的方式,想必先生識得文修至今,應該明了。」
「行啦,也甭再跟婆子多解釋了,羅爺說要見你呢,你快去他書房見他一面吧。」
「很漂亮的一把簪子,鐵雲杉鐵老前輩的手藝,當真無人可及。」
「對。」
直到日落西山,屋內光線昏沉了下來,柳月容方才收回遠眺的視線,起身將芙蓉閣那扇鏤著朵朵牡丹的窗戶重新合攏。
兇手到底想藉此來暗示些什麼?
「這……小的倒是……」
一人多高一口楠木櫥,黃澄澄,油亮滑膩,好似一塊凝脂打造而成。隨著紅布的滑落,從內撲面而出一股木香的芬芳,混合著漆水隱隱的清冽,一瞬間掩去了屋內那層忽隱忽現的血腥氣。
雖然夜色昏沉,依舊能辨認出來者是之前被周懷玉越了職權的大理寺正。
為什麼一具死了至少五天的屍體,完全沒腐敗?
名字帶鬼,並非真鬼,卻比真鬼還叫人頭痛,比如酒鬼,比如色鬼,再比如……刀鬼。
「穎兒覺得……覺得……」說到這裏穎兒微微有些遲疑,垂頭用力揉了揉手裡的帕子,「娘子說,這事我們小孩子是不懂的,但穎兒覺得,娘子當初離開隱芳樓,是因為娘子對羅老闆有意,而羅老闆對她卻……」
「改善成那種『無人可制的死影』,以長期留存是么,羅老闆?漫說先生是否真的曾做出過那樣神奇的『死影』,即便真的做出過,只怕我家先生也是不會幫羅老闆改善的。將死去者的魂魄強行長久留在人間,那是倒行逆施,是違了天理的。」
「周大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清桐又怎敢再斗膽敷衍周大人。」
最後那四個字一出口,兩人不約而同相視沉默了陣。隨後再次莞爾一笑,清桐一邊整了整頭上方巾,一邊隨口應道:「還以為你會命人直接封了這棟樓來查,怎的微服私訪來了。」
「慕容家那把芙蓉地藏。」
「為了想同慕容公子見上一面,問上幾句話。」這一次沒再任由竇香玉擅自開口,柳月容伸手將她擋了擋,開口道。
後來,她做的事,她不清楚刀鬼做了鬼以後會不會放過她。
毒三娘的遊仙七步醉,此葯無色無味,卻能在一瞬間麻痹人的所有感官,讓人形同木偶,任人操縱。
「殺我的人叫小鐵。」他道,「替我把這個交給韓大人。」
「羅老闆請說。」
王崇喜的確沒有任何殺死慕容雲琅的理由,所以即便他手握殘害了慕容雲琅的兇器,在慕容雲琅的屍身旁被人捉了個現行,原先查辦此案的官員卻遲遲不敢定案。
「如果先生不來,此地沒有一個仵作敢輕易觸碰這具屍體。慕容公子的屍身尚且新鮮,屍斑未出,屍僵也未開始,按理說死去應該不會超過一兩個時辰。卻不知為何通體屍臭極為厲害,好似已經腐爛變質,又以這樣一種坐姿被兇手刻意安排在此處,所以……」
「這個么,」閻先生放下篆刀,用一旁布巾拭了拭手指,「怕是只有王崇喜知曉了,畢竟,雖然慕容雲琅被害的當時他不在場,但其後被以血吞達摩的姿態擺設在觀月樓中時,他是親眼目睹的。而慕容雲琅肋骨上那些傷痕,想來應也是他所為,因為經龍燭熏后,傷痕處的淤痕尚新,必是近日所為。」
「劍的鑄造方式全由劉大人親筆所著,而所書文字,同一段頗具傳奇的術法有關。所以我猜測,當年為了獨據此法,慕容家先輩一時起了非分之念,背棄了劉大人對他們的信任,所以他最終沒能逃過那一劫。」
那人姓左,名青岩。
話音未落,人已同黑衣人在夜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留清桐一人在原地。
唯一估摸出的是,這口櫥原先擺放的位置應該同現在離得不太遠,並且是個很少會被人特意留心的所在,否則,竇香玉發現柳芙蓉的屍體時不會完全覺察不出來。
那之後,如同被喪神纏了身,隱芳樓內糟糕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
「御史大人有令,即刻起隱芳樓由大理寺查封,閑雜人等若無右少卿李元英大人傳喚,一概不得進出此樓!」
為什麼要等三年?
「柳芙蓉死得離奇,這棟樓的過往亦是離奇,若是封樓徹查,未必能查出些什麼來,倒不如混跡在這些客人之中,興許能從中窺知一二。」
她沒把那信交給刀鬼口中的韓大人。
「你老實告訴我,毒三娘究竟捉了你什麼樣的把柄,能夠這樣脅迫與你。」
手指扣在清桐的脖子上,羅文修臉上依舊帶著初見時那副安靜文溫的笑。
隱約中感到閻先生將她輕輕放到了地上,之後什麼感覺都沒有了,陷入一片無比深邃的混沌中。
男人聞言點點頭,輕輕將杯盤推到一邊:「也是。聽說,人一旦離了熟悉的地兒,心性也會跟著變,今日一見果真如此,自離了十三門后,溫清桐的確已不再是當年殺人不眨眼的溫清桐,連曾不可一世的身手也沒了,著實有些可惜……」說到這裏,不等清桐開口,他目光一轉,瞥向安靜立在一旁的管事,「婁先生可聽說過吐血佛?」
她突然仰頭咯咯一聲冷笑,隨後縱身一躍,一把將她堅硬如石頭般的手指刺進了他毫無防備的身軀內,再將身子朝他身上用力一貼,張開嘴狠狠便對著他的口吸吮了起來。
吏部尚書周延年之子,自幼能文善武,十三歲時狀元及第,年僅二十齣頭便已官至從五品,而更為重要的,他是當今皇上新寵周貴妃的胞弟。
「詐屍啦!」
「那些人死有餘辜。當日害得小芙容貌盡毀的那名官員,便是當年宗人府左宗正周岩之。」
想到這兒,忽覺有些頭痛起來,她咬了咬手中那把薄如蟬翼的匕首,輕嘆了口氣,下意識將它往自己髮髻上插去。
「她命不該絕。」
片刻臉一陣紅一陣白,她低頭搓著衣腳訥訥道:「……先生什麼都知道了么?」
「先生有所不知,此次逼得本官邀先生出手相助,是因為這位公子死後維持這副模樣,從發現之日起至今,少算也有五日之久了。」
穎兒點點頭,又搖搖頭。
聲音細細啞啞的,應是樓里哪個姑娘。
銷魂……當周懷玉心中生出這怪異念頭時,不由挑了挑眉,隨後走到羅文修身邊:「羅老闆畏寒?」
「刀傷?世上哪有如此之薄的刀。」
但那一瞬間何小芙臉上冰冷貪婪的神情已被羅文修盡收眼底。
柳月容說到這裏,面容上又泛出遲疑之色。
見狀婁管事朝下人招了招手。雖然柳月容的話讓他心裏頓生疑團,但此時自家事情已複雜不已,柳芙蓉之死同慕容雲琅的瓜葛,實在無心去理。正要藉著這個機會將兩人請離此地,不料突然間柳月容目光一閃,徑自望向他身後,嘴唇微微顫了顫:「閻先生……」
她卻突然一下睜大了眼,用力抓住他的衣角,狠狠扯了扯:「先生您怎的變成了這副樣子……」
三伏天,女人從頭到腳用五彩的綢緞罩得密實,只露出一隻手拈著枚棋子,棋子是只微微蠕動的黑甲蟲。蟲名氍,狀似瓢蟲,雌黑雄白。平時靜如石子,遇震即以毒液攻擊,毒性極強。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原本查案,大理寺只需派出司直便是,如今卻由堂堂大理寺少卿親自過問,顯是因了慕容家的關係。不知為何,那觀月樓的大當家王崇喜至今沒有露過面,只派一名管事的在此陪著,未免有失體統。
「你且說。」
「自然。」
親事結了,新娘卻不是她,而是她的妹妹。
好端端一個年輕女子怎會力盡衰竭而死呢?
「敘舊倒是不必,只望羅老闆能將剛才從我這小丫環身上取走的東西歸還給閻某,閻某自當感激不盡。」
於是清桐也笑了,只有那幾個抓住她的人笑不出來。如果笑得出來,他們也不會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所以娘子啊,求你趕緊去見他吧,遲了婆子可吃罪不起啊……」
這次他沒有回答她,只是順手拔下她發間一支簪。簪如柳葉,墨藍,薄得近似透明,揮指一彈便沒入石柱內不見了蹤跡。
她按捺著急鼓般的心跳朝前走了一步,他轉身一頭隱沒在了身後的樹叢中。
她瞪大了雙眼緊緊盯著棺材,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自小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偏偏面貌奇醜無比,丑到什麼程度?竟是丑得連她爹娘看到她都想哭。
如今成了閻先生身邊的人,要取這丫頭的性命可就更難了。想到這裏,三娘不由輕輕嘆了口氣,朝那嘴角掛著瓜汁的少女瞥了一眼:「落子無悔,你悔么?」
沒想到最後一年,他卻死在了別人的手上,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的手上。
「好。」
原來她就是那位被羅文修專程帶回隱芳樓,替代柳芙蓉的洛陽城第一美人,謝紫蘇。
「屍斑?」專註朝那痕迹看了一眼后,閻先生若有所思道,「不過這樣顏色的屍斑,倒是少見。」
她沉默著,直待婁管事走近,才霍地將頭一抬,低低說了句:「慕容公子不在么,既然王公子的車在樓外停著,慕容公子怎的會不在?」
永樂二十一年 冬
「只要有人出得起那價錢,大人。」
「敢問先生怎樣個奇法?」
「杭州一別,姑娘一向可好?」
「不知先生指的是何物?」
於是他只能親自找上門,想請他一同調查,卻不料在將想法說出口后,周懷玉只笑了笑,淡淡對他說了一句:「既是懸案,便按懸案的解決之道去斷就是了,若大人還記得當年隱芳樓那些事,只需將當年斷了此案的文書拿出修改,便可上報御史大人了。」
樓內混亂的聲音漸漸稀少,清桐心知一切已被官兵控制,若再不設法從她口中套出自己想打探的東西,只怕過會兒便會有人尋到這裏來。於是她拍了拍穎兒顫抖個不停的肩膀,好聲問她:「莫哭了,穎兒,我有些話問你,你可想知道你家娘子怎麼死的?」
手頭如此詭異的案件尚未解決,尋常命案自是不願再多加操心,正要將手下喝退,就聽手下又道,死的那人不是旁人,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毒女子——毒三娘。
一句話問出,眾人皆是一怔。
「明察?」聞言周懷玉莞爾一笑,手指在掌心輕輕敲了敲,「如今你倆你一言我一語,這個自稱可作證,那個又說極肯定。你叫本官該如何明察呢?」
她故意從他眼前走過,但他沒有看到她。
那些原先用以操縱何小芙皮影的紅線不知幾時已滲入了他的皮膚中,化作黑色液體,慢慢流入他的脈絡。
「唯有刀鬼才擁有這柄流落於世的雲蟬冰翼,也唯有刀鬼,才會將慕容雲琅的屍身以血吞達摩之姿擺放在觀月樓,等我來見到他。因為血吞達摩之意,是『叛我者,必遭血噬』。」說罷,從地上拾起那把薄如蟬翼的匕首,隨手一拋丟在了那人的腳下。
乍被問及這個問題,清桐不由立時一怔。
「既然如此,為何相差這樣多時日方才鑄成?」
現如今,那盅傳說中的魚就擺在清桐面前,橙黃色湯汁在天青色瓷盅內如一汪琥珀。
一天里最為安靜的時段,她早早起來,在這種毫無打攪的環境里聽算盤劈啪作響,碎銀子或金錁子在秤上丁零噹啷的響聲。滿噹噹的錢財聲讓她有種特別的滿足感,比樓里任何吹拉彈唱都讓她覺得動聽,因此,乍然聽見窗外響起陣流水似的琴音時,竇香玉不由皺了皺眉。
真奇怪,她完全看不出其他任何地方有擺放過這口櫥的跡象。
他說過這是稀罕物,輕易不得使用,此刻用它究竟是為了什麼?
「聽聞,劉伯溫精通奇門遁甲之術,又能夜觀星相,測算未來。所以那把芙蓉地藏,原是他為了避開自己一死的命運,而拜託慕容家所鑄。」
「婁先生不要誤會……月容只是想,既然公子是姐姐出事前見的最後一人,那麼或許對她出事前的徵兆,或多或少有些許察覺。月容自小由姐姐帶大,不想姐姐死得這樣不明不白,又被草草埋葬……所以麻煩婁管事將公子請出一見,月容……」說到這裏,抬頭髮覺婁管事一張臉神色有些奇怪,柳月容不由一怔,「是不方便么?」
當婁管事跪倒在地,對閻先生斷斷續續說了那些話后,屋內一瞬間靜了下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閻先生給出答覆。
無論這口棺材所用的木料、屍體口中的玉晗,亦或者塗抹屍體周身的鬱金汁液和層層包裹的金絲屍衣,都做足了防腐手段。雖然時下蘇州氣候炎熱,且棺材尚未被釘死,但屍體斷不可能在幾天內就腐壞成這個樣子,簡直跟慕容雲琅那具屍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突然也不知是穿堂風緊還是誰不小心碰上了,那口原本靜靜停放在大門前的棺材發出了爆裂般一聲輕響:「嘭!」
她很美,美得就像她筆下那些盛開的牡丹。
寧可等待,十三門的人絕對不承受失敗。
「很痛是么?」叫聲過後,他低頭望著她,抓著她的發將她從地上慢慢抬起,「過會兒便不痛了。如此完美,倒也可惜,何必要賦予你這樣敏銳的痛覺。」說罷,手指一展,徑直朝著她脖子上戳了進去。
「既如此,在下倒也不便繼續打擾先生,見到先生的面,也見識了先生這一番特別的手藝,現如今,先生是否可讓在下看她一眼。」說著,未等閻先生回答,他低頭望向一旁地上的清桐,將手中長劍輕輕掠開她臉側微亂的髮絲,「多年不見,她始終未變。」
「不過曇花一現而已。」
「既然如此,可否告知敘了些什麼舊?」
話音剛落,四周驟地暗了下來,那些原本搖曳的宮燈一瞬間全都熄滅了,頃刻所有光線一併消失,只留羅文修兩點瞳孔在黑暗中若隱若現,鬼火般無聲無息到了清桐身邊:「至於這位清桐姑娘,還請先生恕文修不客氣了。」
又同時為慕容家三姑娘的性別爭論不停,風言風語很快傳到慕容老爺子耳朵里,直把老頭氣得眼睛發黑。更甚,此人還專門買了大宅,就在慕容府對面安安穩穩住了下來。門上金漆匾額,上書六個大字:慕容三姑爺府。
可惜她沒法從中聞到一丁點魚香的味道。
「客棧。」
婁管事愣愣朝著棺材看了陣,輕嘆口氣:「姑娘有所不知,慕容公子早在五天前就去世了,怎可能在你姐姐出事那天還去隱芳樓?」
「……清桐知罪。」她沉默片刻硬著頭皮答道。
當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麼說,原先該進芙蓉閣的是你家娘子?」
清桐循著他的吩咐,將他帶來的那隻木匣打開,從裡頭取出一隻用金線纏繞的漆黑色綢布包,小心翼翼將裡頭那些東西一一擺到了桌面上。
「正是他。」
「他?當年他不是毒三娘要嫁予之人,怎會淪為她的階下囚,並以此來要挾你?」
「因為她已死多年。」
「你不煩擾他便算很好了。」
但跟柳芙蓉不同的是,柳月容的屍身上一滴血都沒有。
放眼望去,馬還是那些馬,兵還是那些兵,囚車還是那輛囚車。只是原本干黃的大地上一道道黑紅色的腥血,在馬蹄下輾轉稀爛,沒入塵沙。
「那麼清桐呢?」
正要繼續往上走,她忽然有些遲疑。頭頂上兩團紅光閃閃爍爍,很少見地竟然亮著。
周懷玉顯然不會苟同。
「可惜他瘋了。」
「因為羅某手裡有一副『死影』。但時日有些久,怕有些不妥,所以想將她改善改善。」
見清桐沉默下來,周懷玉便沒再追問,只笑吟吟將手中那把扇子倏地展開,隨後對著前方黑暗處點了下頭:「瞧見什麼了?」

十八

清桐立即綳直了身子從嘴裏發出無法克制一聲尖叫:「啊!」
他立即將手收回,哪裡還來得及,手上一股濃血直噴而出。原來剛才趁著滑倒在地的當口,清桐藉機迅速拔出了那把插在髮髻內的匕首,在手心中藏匿至今,終於等到機會一氣揮出。
「原來如此,這倒要進去瞧瞧了。」
「殺了。原以為此舉能告慰小芙的在天之靈,豈料她成為『死影』后,一腔怨念非但未熄,反而更熾烈了起來,使得隱芳樓內那一年連發數起命案,直至我將自身妖力引渡於她,才中斷了她繼續殺人的慾望。」
淡淡兩字,叫清桐如同被輕潑了一碗涼水:「先生不覺得怪異么?」
雖問得突兀,閻先生仍是在略一沉默過後,點了點頭:「若沒有記錯,應是洪武八年。」
她故意走到他對面坐下,他依舊沒有看到她。
丁當,丁當……
聽說那露不僅味道鮮美之極,而且極香,連神仙聞到了都會垂涎欲滴。它選用本身肉質細嫩的太湖「蒔里白」為主材,再配以九種秘制香料層層調配,而且它調配後用以悶熏入味的器具,必須是一品越窯秘色瓷。
瞪著雙黑洞洞的眼睛看著她,通體刺眼的紅,襯托著一張蠟黃且布滿了皺褶的臉,叫人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可怕。在盯著那個「老太太」看了半晌后,竇香玉突然意識到,她根本不是什麼老太太,而是這屋裡的主人柳芙蓉!
當然這隻是傳聞而已,做不得真。
「……清桐不知什麼叫做無人可制的『死影』,但凡死影師,做出的『死影』不都是一樣的么?」
「忘了。」
長裙隨風飄蕩,帶著那身軀彷彿煙霧般若隱若現,隱約可見一張蒼白的臉,在那片紅色映襯下微微泛紫,臉上那對瞳孔也透出抹青紫色的光。這對瞳孔目不轉睛透過鏡面看著清桐……但她到底是謝紫蘇,還是同謝紫蘇長得一模一樣的,那個傳說中至今遊盪在隱芳樓里的冤鬼何小芙?
淡淡一句話,讓柳月容驚得幾乎軟倒在丫環懷裡。
「姑娘的意思,是懷疑慕容公子同令姐的死有關?」
露出裡頭深深一個黑洞。洞中一道猩紅色人影如木偶般被數根紅線穿透著,紅線一頭扎在她額頭鎖骨和四肢,另一頭則牽引在閻先生修長的手指上,令她搖搖欲墜,睜著雙毫無神採的眼睛朝羅文修獃獃看著。
就在剛剛說完話的一瞬間,她感到羅文修朝著自己風府穴處輕輕一點,然後她眼前瞬間一片漆黑,直把她驚得一陣顫抖。
日落黃昏,太湖水道漸漸擁擠了起來,到處是歸航的漁船,幾十里水路一路漁歌蕩漾,沒了白天的暑氣,那歌聲雖然缺腔少調,倒也乾淨得讓人渾身清涼。
於是清桐想起了那天她不經意間見到的他的身體。當真是曼妙如畫,見者皆嘆。
「所以,這必然是柳姑娘的姐姐柳芙蓉無疑了。只是柳姑娘,為何你姐姐會變成如今這般樣子,可否據實相告本官?」
只是這一切,她永遠不得而知。一個連自己長相都沒有勇氣去面對的人,自然也沒有勇氣去面對那個曾經愛的人。所以她不知道,那少年在她走後並沒有同她妹妹成親,成親當晚他就識破了這場李代桃僵的鬧劇。她更不知道,少年自那晚之後,找了她整整二十八年。
因為刀鬼駱展。
再後來,聽說那少年同他以為的那個素英成了親,花前月下,日子過得很開心。
伸出細長的手指拈起一枚棋子,拈棋的時候很好看,依稀有著當年做姑娘時的樣子。
「你是否在屍身上用了鐵松茸?」過了片刻,閻先生目光從屍身上移開,低頭看了她一眼后道。
「因羅爺為了紫蘇的清譽,所以刻意對大人隱瞞了些事。羅爺傍晚時分因身體困頓,故而在紫蘇屋中休憩了一陣,之後便去園中透氣散心,由始至終不曾去過書房,不知何故穎兒要冤枉羅爺,還望大人明察。」
好事者說,那是因為王家藏有聚寶盆,丟什麼進去轉眼就出來滿滿一盆,取之不竭用之不盡,就如當年的沈萬山。
話剛說完,突然清桐眼睛驀一下睜得銅鈴般大,死死盯著前方全身一陣緊繃。
刀擦完了,他會重新收回到自己的身上,而女人摸完了,他會要她們的命。
「是么?」男人笑笑九*九*藏*書,「這麼看來是我記錯了,我以為曾久居幽水湖邊的溫清桐,離了魚腥,三餐是不知其滋味的。」
為什麼要特意清理這四隻腳?四腳之上的櫥身殘留著不少斑駁血跡,若有心要清理,何不將它們一併擦個乾淨?清桐索性俯下身,貼在地板上朝那四隻腳望了過去,片刻后,終於被她窺見一絲端倪。
「依稀記得當初見先生用過此物,維持屍身的遺容極佳。前日月容匆匆趕回隱芳樓后見到姐姐屍身可怖之極,怕再耽擱下去會嚴重腐壞,所以擅自用了此物……先生……姐姐她現今皮囊可還能用么……」
「可你怎會聽見我的說話聲?」
「我好奇的是,從來不失手的小鐵,怎會對你失了手?」
果然當之無愧姑蘇城第一美人的名頭。
觀月樓只賣一種酒釀的魚——
手朝椅背上輕輕一拂,那根堅韌無比的繩索便從椅子上脫落了下來。隨後放下一支煙桿一個木匣,轉身坐下,細長指尖朝著桌上輕輕叩了叩:「丫頭不懂事,打擾了大理寺的查案,閻某自要過來賠個不是。」
「呀!死人啦!死人啦!隱芳樓的鬼又出來吃人啦!」
「已死多年。」重複著這四個字,他哂然一笑,將手中那把雲蟬冰翼重新插入她髮髻,「先生可知,今日將她引到此地,我原是想親眼看著她被那妖孽除掉的。」
「當年殺掉刀中之鬼的那把『芙蓉地藏』。」
駱展是錦衣衛北鎮撫司韓息同麾下的一把刀。欲近韓息同,必先近其刀,所謂刀不離手,手不離刀,哪裡看到韓息同的坐騎,哪裡必能看到駱展的身影。
「我聽說,它現今在它正牌主子慕容雲琅的手裡。」
為什麼同慕容雲琅如此交好的王崇喜,竟會成為殺害他的兇手?
「什麼夢?」他將煙嘴重新含入口中,坐直身子問她。
但周懷玉一到蘇州,查看了案子的全部卷宗后,卻發現,慕容雲琅的屍身,才是此案中最大的問題。
從小到大她從沒聽過這樣曼妙的琴音。
「……其實,三娘並沒捉到清桐的把柄,只是左青岩左先生在她手中,因此……」
「先生救我……先生救我……」
毒三娘毒如蛇蝎,她不將別人殺死便是好的了,又怎可能會被人殺死,還是在她自家守衛森嚴的畫舫內?
她死前究竟看到了什麼東西,讓她不好好在羅文修的書房裡待著,而要一路奔跑至迴廊內?
到底在什麼地方,又為什麼要將衣櫥移開呢……
竇香玉喜歡在每天寅時,盤點前一日所賺的銀兩。
他將頭轉向廊外:「他們叫我刀鬼。」
「暫時是多久?」
那人低頭朝它看了看,隨後抽出腰間那把長劍,將匕首輕輕一挑,納入自己掌心之中:
那具被放倒在地上的屍身果真在融化。
至今她還記得他那時說過的話,還有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臉很蒼白,他在她身邊站著,低頭看著她,樣子很恬靜。廊下鐵馬被風吹得丁當作響,帶著銹腥,以及淡淡桂花的甜。
「姐姐死得冤,而慕容公子是姐姐死前那夜唯一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所以……所以勞煩婁管事能將公子請出,讓月容同他見上一見,月容想問問他姐姐出事那天晚上,他究竟是幾時離開的,緣何隱芳樓內沒有一人知曉他離去的確切時間……」
隨著煙霧逐漸變淡,何小芙的身子看上去更薄了,真如一張紙,輕輕一碰,在羅文修懷中四分五裂。
此言問出,柳月容身子微微一顫,張口欲言又止,似有些遲疑。見狀竇香玉挑了挑眉頭,替她答道:「先生可曾聽說過隱芳樓里的一則傳聞?傳說隱芳樓內有鬼,一隻厲鬼。」
「我就知道他又同你告過狀了。」
「但閻某此番來到蘇州純屬偶然,連自家丫環也毫不知情,姑娘是怎樣得知的?」
當真是美不勝收。清桐正張大了嘴抬頭呆望著,突然傳出道極為突兀的尖叫聲,令這本該無比絢麗的夜猛然變得猙獰起來:
在風裡招搖著,好似一對通紅的眼睛,沉默而閃爍地高高俯瞰著她。她不由後退了半步,匆忙想掉頭離開,忽然聽見門內有腳步聲輕輕響起,朝著自己的方向踱了過來。
「便是慕容府中的那把絕世名劍,芙蓉地藏。」
門內無人應答,但依稀可聽見一些細微的呼吸聲從裡頭透出。
「這位慕容公子去世起碼應該已有月余,不知婁先生緣何能在幾天前聽見他跟你家少主人的談話?」
應了隱芳樓大老闆羅文修的邀請,前往他書房內的柳月容,卻被送茶的丫環發現她死在通往書房的那道迴廊中間。
有這樣一層鏈帶,王家要沒錢都難。
知道三少爺喜歡古玩,特開了連綿整條街的聚寶齋,就在離龍泉不遠的地方,供三少爺賞玩。知道三少爺愛吃魚,特地覓來了退隱多年的老御廚掌勺,每年立夏在樓里,親自釀製已經在民間失傳了很久的太湖九香魚。

「你可知罪?」門內人終於應了一聲。
聽完閻先生這一番話,羅文修抬頭朝他輕輕笑了笑:「先生的話自有道理,文修也向來對先生的知遇之恩感激有加,但這件事,文修只想對先生說一句,自古人妖疏途,縱然先生有天大的本事,總不是妖的對手,文修不想傷害先生,言盡於此,望先生好自為之。」
雖說是一母所生,可惜她全然沒有姐姐艷麗明媚的風采,普普通通的長相,在一身素凈的藕色薄衫下顯得單薄而木訥。唯有一身皮膚罕見的白|嫩,遠遠看去彷彿冰雕玉琢一般,令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平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姿色。
「這麼說,剛才窗內所見的身影,有可能就是那個擦拭櫥腳之人了。他既能在芙蓉閣嚴加看守的情形下輕易進出閣中,又能躲過你的追蹤,若不是身手極好,便是樓中之人。既然如此……」說到這兒將扇子霍地一收,周懷玉徑自朝著黑衣人方向走了過去,「不妨趁著過會兒即將升燈,你我再去那地方仔細瞧瞧。」
「回大人,因旅途勞神勞身,草民一直獨自在隱芳樓的花園內散心。」
「但凡傳聞,總愛同一兩件傳說之物沾染上關係,小鐵殺人從不屑用他人的兵器,又怎會用慕容家的劍殺我。」
「李大人要問你話,趕緊跟我們走。」
這間擺滿了珍稀佳肴的屋子,此時正被一團熱烘烘的茶香給包圍著。
柳月容依舊沒有回答。
正若有所思朝那方向望著,忽然腳下微微一晃,閻先生抬起右手朝自己纏繞著紅線的手指看了看。
閻先生不動聲色朝著這突兀顯現的影子望著。
「鐵匠而已。」
「非也。先生制『死影』是為了救贖。救死去者之情,贖死去者之願。讓那些冤死者,或死不瞑目者,最後能真正走得明明白白。」
「先生此言差矣。自四年前一別,今日終有幸再度見到先生,實屬文修的幸事,不如就此坐下,讓文修喚人沏上一壺好茶,同先生好好敘敘舊,先生意下如何?」
「那麼我這一請求,為何無法成為他的『救贖』?」
「不知也沒什麼,」他漫不經心地掃過婁管事那張不知所措的臉,「相傳,它是南宋時期一名來自西域的僧人阿比摩什,在得了失心瘋后雕刻的東西。聽說刻成不久,那尊佛像就被眾信徒用一把火燒個乾淨,因為他們認為,佛像染血,是瘋和尚褻瀆佛祖的行徑。但事實,那是阿比摩什在他少有的清醒時間里,所雕刻的一尊密宗法相,其真實名字叫血吞達摩,若能有幸留存至今,實屬了不得的一件佛教瑰寶。」
聽他將話頭突地指向自己,清桐不禁愣了愣。
清桐不知。
仵作無法作答。
「先生可曾聽說過洪武帝時期太醫院三聖之事?」
死人自然是無法吸吮妖怪精魄的。
清桐笑了笑:「我有些好奇,憑這把匕首便能再次見到那位無名氏么?」
「羅文修……你倒行逆施……若被我家先生知曉,必定不會放過你!」
竇香玉不由一陣氣悶。
「姑娘不信是么?」聞聲羅文修朝她輕瞥一眼,淡淡地問。
她是林施施。
「駱展……」不知為何她脫口叫出了這個名字。
一個似乎很畏寒的人。這樣炎熱的夏季,他竟然全身裹在一襲冗長的袍子內。

十九

「骨頭?它們會發生什麼變化?」
一天里遇見了那樣多的事,事事如謎,而此時,手中那把簪子般的薄刃在指尖閃著幽幽的光,看得人由指尖到骨髓都是冰冷的。
「聽說,每個陪過你的女人都會成為你的刀下鬼。」
「鬼君的話,恕閻某無從體會。」
割下韓息同的頭交了差,清桐最終也沒有打開過那封信,甚至那封信被自己弄去了哪裡,她也不知道。只是往後每一年桂花盛開的季節,不知為什麼,她還是會去西子樓的樓廊上坐一坐,帶著一壇酒。
謝紫蘇是個清倌兒。到隱芳樓至今,人前總以面紗矇著臉,所以迄今沒人有幸目睹過她的真容。此時匆匆趕來,忘了蒙紗,這一露臉登時艷驚四方,清桐雖為女兒身,也不由朝她多看了兩眼。
「將死人的肋骨敲斷?為什麼?」清桐不解。
靠窗有一把凳子。若落得穩,剛好能坐在柔軟的綢墊上。落得不穩,可要當心凳子邊閃閃發光的刀尖子。
「聽竇媽媽說,她發現姐姐屍身時,她已變成了這副模樣。樓里人見她死得這樣凶,怕是惡鬼索命,因此未及知會月容便將她入了棺,原想頭七過後便將她屍身焚毀,所幸月容及時趕回,又恰好得知先生近日來到姑蘇,所以立即……」
這世界,欠什麼不要欠人情,更不要欠錯誤的人情。不然,這棋還當真難走得緊……
所幸,毒三娘從不照鏡子。
轉身返回屋中間,慢慢在屋裡繞了一圈,舉目四處望著,似是在尋著什麼,最終只落得輕輕一聲嘆息,頹然在桌旁坐了下來。
「好。」
她心知必定剛才羅文修對自己做了什麼,而自己毫無察覺。
聽見閻先生話音從自己身後響起,婁管事立即揮退手下,垂手讓到一邊。不出片刻,便見閻先生同周懷玉一前一後從樓梯上走下,到了柳月容面前。
「婁管事果真是大忙人,竟不知隱芳樓近日發生的事情么?」未等柳月容回答,一旁竇香玉冷冷插嘴道。
宣德六年 夏
林施施原是伺候何小芙的丫環。十三歲時人長開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常被客人戲稱做林西施。久了,就被老鴇帶離了何小芙身邊,給了她一間自己的住處,讓她開始接客。
這天都還沒亮,誰吃飽了撐的在隱芳樓里奏琴?這個時辰無論客人還是姑娘,都還在溫柔鄉里睡得香甜呢,要是那不知好歹的人把養在院里的狗驚動了,豈不麻煩。
「當年兵部尚書李延年,因私下重查太醫院三聖毒殺劉伯溫一案,曾造訪過慕容家,但此後不久,便因謀反罪而被判斬刑。時隔三年,負責押送和行刑的錦衣衛北鎮撫司韓息同遭人暗算,死於非命。細究其因,那時他正好也在翻查當年劉伯溫一案同李延年案件的牽連。便連十三門也似乎牽連其間,所以我想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令李延年要重查那件洪武年之事,又令韓大人在著手重查李延年謀反案時遭人暗殺,又是誰能請出小鐵,在十三門派出清桐的同時,前來暗殺我。」
一缺大師說,行走江湖,兩類人要聞風避之,一類東廠爪牙,一類名字帶鬼。
但在床上翻燒餅般折騰許久,哪裡睡得著。
興許是知道她再無逃脫之力,因此放任她滑倒在地,如離了水的魚一般在地上掙扎。
「沒有,我只是好奇先生,既然慕容雲琅的屍身已過了制皮影的期限,又怎的這會兒還在雕琢他的臉像。」說罷,低頭仔細朝那蠟石看了看,「確實是那位慕容公子吧,先生?」
清桐不知。她只知道,這丫頭眼下是她唯一能打探到芙蓉地藏消息的人。柳月容所提那個身配芙蓉地藏的人究竟是誰?能在哪兒再次見到他?清桐必須趕在官府中人找到她之前,好好問上一問。
想到這裏,她當即起身,挑亮了蠟燭走到窗邊朝樓下看,但見黑咕隆咚一片,哪有什麼人在彈琴。倒是牆外幾棵柳樹,在池塘邊隨風搖來晃去,長長的柳枝好像人的頭髮絲,看得竇香玉後背心一陣發涼,正籠著燭光繼續探頭朝下張望,忽聽身後有人輕輕說了聲:
羅文修沒有扶住她。
年少時寄居洛陽念書,某天經過楊家大宅時,被牆裡頭飄出來的琴聲迷住。琴好,小姐的聲音更妙,婉轉低柔,於是從此害了相思症。半年的鴻雁傳書,一朝得中功名,少年立刻前往楊家提親,縱然楊家百般推託,他執意要娶。
「閻先生說笑了,清桐姑娘是應在下相邀而來,談何打擾。倒是在下,著實不知趣,明知先生不願多事,雖屢遭拒絕,仍想請先生額外行個方便。當日劉伯仁劉大人曾對周某說過,同先生有過幾番合作,知曉先生宅心仁厚,若真有疑案且在時效之內,必定會量力出手相幫。所以,周某斗膽,尋得這個難得的契機,懇請先生出手相幫,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短短五字出口,閻先生淡淡瞥了他一眼:「時至今日你仍在怨恨著自己么?」

「因為無論出於何種緣由,斷不可超出『死影』可存在的時限。羅老闆既然剛才說過,手中的『死影』時間已久,那依清桐之見,不如早早放它解脫的好。」
「因為此兩處是『死影』的罩門。倒是沒有想到,即便是製作得這樣完美一具『死影』,仍逃不開如此簡單的罩門。看來特別之處應是在內部了。」

十七

緊跟著從縫隙內衝出一股似臭非臭的濃重氣味,把挨它最近的竇香玉驚得脫口一聲尖叫:
再然後,樓中姑娘們紛紛傳說,她們經常在樓里看到鬼魂。
「什麼原因?」
花了兩年功夫蓋起這座觀月樓,為的就是哪天雲琅少爺興緻一來,趁著遊興進樓品上一口魚。
「兩者相差時間不過半年,而同三醫聖獲罪至問斬,前後時間不超過兩個月。」
「什麼樣的一把劍?」
「月容以為,即便這世上有鬼,當初也已被五台山的方丈超度離去,況且我姐姐同何小芙無冤無仇,她何必要如此殘害我姐姐。但兇手行兇手段又著實詭異,所以……」
長長的黑袍將他瘦削的身形籠罩得像道單薄的影子,在意識到清桐的視線后,他朝著琴弦輕輕一按,抬頭朝她微微一笑:「一個女子跑到這種煙花地來,是打算尋什麼樣的樂子?」
羅文修抬頭目不轉睛對著這張臉靜看了一陣,隨後跪在地上,慢慢拾起地上那些碎片。許是被傷勢帶去了維持人形的所有力量,他將最後一片碎片拾起時,身子輕輕一抖,恢復了狐形。
「暫時還不會。」
「因為慕容家背棄承諾,放棄了對劉大人的相助。」
聞言毒三娘莞爾一笑。
「娘子說,她是夜裡見到他的,但他全身黑漆漆的,好似個鬼一樣……」
屋內一切陳設仍如柳芙蓉還在時一樣,令人黯然神傷。只是原本立在屋角的那隻衣櫥被一塊大紅綢緞包裹得嚴嚴實實,櫥下地板雖被反覆沖洗過,仍可看出一些血跡斑斑。正對著它放著一面一人高的鏡子,上面貼滿畫著硃砂咒文的道家黃符,想來,應是為了化解命案的煞氣而設的。見狀不由眼圈一紅,柳月容正欲低頭擦淚,忽覺衣櫥腳下有碎塵和著乾枯的血跡斑斑駁駁,似乎被人移動過。
「如今你依舊喜歡敷衍我。」
過了片刻,頭微微一側,對著西窗自言自語般輕輕說了句:「世人皆說刀鬼已死,原來你果真還活著。」
一派燈火初上的繁華,完全感覺不出白天的冷清,只因樓里大老闆羅文修在離開蘇州數日之後突然返回,並帶回了洛陽城內第一美人謝紫蘇。
「……可是你家先生不是說無法幫到我家娘子么?」
如此奢侈,自然並非附庸風雅,而是為了掩蓋那股瀰漫在房內的屍臭。
清桐依言推門走了進去。
說它紅極一時,是因為它名聲最為顯赫的時候,那道朱漆大門除了達官顯貴,才子名士,其餘人等一概不予放行,被稱做人間神仙地。
說罷手一伸,一把撩開清桐身後濃密的髮絲,強壓住她掙扎欲起的上身,在她后顱上一陣摸索。直至摸到一點略略凹陷的部位,眉梢輕挑,他將手指朝下用力一按。
想到這裏,腳步不知不覺跟進了走廊,竇香玉端著燭台一路而行,憑著一股怒氣,不出片刻已到了通向芙蓉閣的樓道口。
為了了解刀鬼的刀。
盒裡躺著枚鴿蛋大小的珍珠,雖通體漆黑,但被盒蓋擋著的部分,浮動著一層翡翠似的光。如此深藏不露的美麗,清桐只略略一瞥,已將價錢算得七七八八,當下期盼地扭頭望向身旁的閻先生,但可惜,他對此類東西向來不敏銳,只笑了笑,答道:「閻某意下如何並不重要,只有些好奇,這位慕容公子的死究竟有什麼疑點,會令大人以這樣的方式將閻某召至這裏?」
「但那具『死影』著實有些奇怪,她看起來幾乎跟活生生的人沒有兩樣了,若不是清桐常年在先生身旁看著學著,怕是難以認出來。」
「這麼看來,四年前他墜馬而死,並非是死於意外了。」
尋思間,沿著面前小徑一轉,果然見到穎兒獨自一人在一片池塘邊站著。
「……先生問住清桐了……對於這個,清桐也不知……」
三姑娘既然不是真姑娘,那三姑爺自然也就不是真姑爺了。
「先生若再為一些不掙錢的瑣事耗費這樣大的氣力,清桐日後便再也不伺候您了。」
「姑娘,由始至終我可曾騙過你什麼?況且,若真說這騙字,你家先生才是騙得你煞費苦心。至今都不願讓你知道你是個已死之人,他究竟打算瞞你多久?又打算倒行逆施到何時?」
「原來如此……但你家娘子既然同他碰過面,怎的會從沒見過他?」
只動了動手指,試圖拉住面前人身上溫熱的衣裳,但手剛抬起,便頹然垂下。
「他怎會不知,卻始終袖手旁觀,可知是為什麼?因為他心知無法同我作對。」
只將手輕輕一轉,清桐的脖子便不由自主隨著他的動作扭轉了過去,身後那面鏡子表面不知怎的蒙上了一層霧氣,儘管如此,仍可隱約看出裏面映著的兩道人影。
「誰……」迫使自己勻住氣息后,清桐慢慢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字。
那可是引得眾生膜拜、可令人一擲千金的臉。
隨後就像狂風席捲般,前方街道上奔過數匹駿馬,沿著大道一路急行,伴著一輛通體包著黑布的馬車在觀月樓門前停了下來。
芙蓉閣向來是隱芳樓裡頭牌姑娘的居所。
閻先生亦輕吸了口氣,隨後道:「所以,這才是那姑娘死後帶著如此重一身戾氣的真正原因。」
「你這丫頭胡說些什麼。」一個女人異樣輕柔溫婉的話音突然自人群外透了進來。
「所以,樓里人便認為是何小芙的冤魂又出現了。」聽到此處,閻先生開口道。
路的盡頭不知通向何方,依稀可聽見遠處樓里的熱鬧聲,但燈光卻穿不透周遭繁茂的枝葉。
「但清桐從未見過家中有這種一種『死影』……」
而那人在她開口的一瞬便消失了,彷彿只是道被燈光折射而出的柱影,抑或一道逝去已久的幽魂。見狀她匆忙奔了出去,想看個仔細,但門外只留一股甜膩的氣味,隨著走廊撲面而來的風吹向清桐,這甜膩依稀似血腥,卻又分明帶著股淡淡的桂花香。
「這……實不相瞞,因為有人告知。月容不知他是誰,甚至連他的面目都未曾見過,但他身邊所配的那柄劍,月容卻是認得的。」
她曾揚言說,若要逼她賣身,她就毀了她那張臉。
撩起處顯出屍體的脖子,蒼白一如他的臉色,但細看,可隱約看出靠近頸窩處有兩點灰褐色指紋狀的印跡。
「實不相瞞,清桐是跟隨一位故人而來的,冒犯之處,還請羅老闆恕罪,清桐立即離開便是。」
她一時在樓前猶豫了,怒氣重又回上心頭。她一邊往樓上走,一邊用儘可能溫婉的聲音對緊閉著的門輕聲道:「喲,芙蓉姑娘是剛醒呢還是沒睡呢?婆子有事想同姑娘說上兩句,不知道姑娘得空不得空呢?」
許是被突然出現的校尉嚇慌了神,穎兒絲毫沒察覺到那把匕首掉在了地上,清桐卻留意到了,她悄悄拾起了那把匕首塞進袖裡,隨後跟著他們一同進入樓內。
那紋理本是天然的樹紋,但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read.99csw.com出一張張形態各異的人臉,如此巧妙,實屬罕見。閻先生伸手叩了叩櫥門,輕嘆了聲:「好一段鬼臉香楠。」
太湖九香魚,說是魚,其實吃的是魚里的露。

「因為他屍身的擺放,便是按照血吞佛的姿態刻意而為之的。」說罷,用手中筷子朝著身旁那具屍體輕輕一指,隨後抬眼望向屍體身後,微一頷首道,「先生總算來了,真叫周某好等。」
「那麼如今你已做不到了。」
閻先生在西窗處端坐著,低頭對著手邊一點豆大的燈光,安安靜靜在雕琢著一塊黃蠟。她敲了敲窗,推門走了進去,嘀嘀咕咕道:「先生還沒睡么,深更半夜還要刻這些勞什子,若是累著了身子,回去清桐少不得要被老啞劉瞪上三天三夜。」
緊跟著一股巨大又溫厚的力量將她從地上一把拉起,繼而輕輕一牽,清桐一頭便跌進了一副寬闊溫熱的胸膛內。
「媽媽別急,再留片刻,月容便走。」
豈料剛坐定不久,就見手下人突然來報,說太湖畫舫內發生了一起命案。
「知道江南慕容家么?我相中他家一把劍了。想法子給我弄來,這棋,我便放你一子。」
正要繼續追問,突然當頭一聲炮響,一片火樹銀花自頭頂那片烏黑的天空中綻放開來。
出乎意料,沒見任何人影,唯聽見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在左邊走廊緩緩響起,踏踏幾下,似朝著芙蓉閣方向一路而去。
「你確定?」
「讓你早點歇息,你跑到這裏來做些什麼。」最後一絲體力流逝前,耳邊響起閻先生熟悉的話音。
「好漂亮的簪子……」
「聽聞它最後一次出現,是在一個名為刀鬼的殺手手中,但那殺手數年前便已被人所殺,因此,它究竟在誰手中仍是未知。」說到這裏,話音突兀一頓,閻先生若有所思望著清桐那張臉,道,「累了是么?」
「你的丫環。」他慢慢重複了一遍,隨後低頭朝地上的身影看了看,「她死了是么?」
「呵,你這丫頭,深更半夜還不睡,到我屋裡便是為這些瑣事抱怨來的?」
在仵作滿是困惑地再次去查驗那具屍體時,他的目光卻投注在聞訊而來的隱芳樓大老闆羅文修身上。他留意到,當羅文修來到此地的一瞬間,那些被迫等待的問話者原本焦躁驚恐的情緒立即散去,一個個變得異樣安靜,目光閃閃爍爍游移在他身上,似乎頭一次見到這位大老闆真身一般,滿是詫異和驚艷。
全天下,也只有毒三娘想得出用這種東西當棋子。而全天下,恐怕也只有清桐肯陪毒三娘玩這種棋子。
夜軟軟的,他的衣翩翩的,在絲竹聲里不緊不慢拭著他的刀,腳下好大一壇酒,隔老遠便撲鼻一股濃濃的桂花香,甜得像是存了心要把人熏醉。
聞言閻先生再度莞爾一笑。
「可曾查出端倪?」
「這知情者,相必應是同王崇喜身後所指使之人有所關聯。」
李元英聞言當真是悶然一氣。
「我怎會信你這一派胡言!」
一路跟,一路走得有些渾渾噩噩。
亦無法像對面那個男人一樣,一筷一筷夾著桌上的菜,再將它們泰然自若地放進自己的嘴裏。她雙手和雙腳被一根堅韌無比的繩子給綁著,同身下那張沉香木椅子綁在一起。
輕輕說完這句話,抬眼望見刀鬼若有所思看著他,閻先生朝他笑了笑,「鬼君又想從閻某的舉動中查出些什麼來?」
為了了解刀鬼出刀的手。
無人知道。
自建了觀月樓后,因年歲已大,無法再鞍前馬後跟著王崇喜,便讓他當了樓里的管事。平時不到食魚季節,王崇喜鮮少會過來,所以樓里一切都是由這位管事打理照料,他才是真正的觀月樓大當家。
可能還沒從之前的驚恐中回過神來,她看上去有些痴痴獃呆,連一隻腳踏在池水中也沒察覺,眼見著搖搖晃晃便要栽進池塘,清桐忙緊走兩步,一把將她手臂用力扯住:「穎兒!」
「用以掩飾骨質發生的變化,以及慕容雲琅的真正死因。」
「所以要取走?」
那人沒有回答,只用他那雙在夜色中幽然生光的眸子定定望著她,隨後自言自語般輕輕說了句:「不錯。」
不過她不是何小芙。
「你想說什麼?」
「駱展……是你么……」她停下腳步試著問了聲,未察覺自己手心裏已捏了一層汗。
自他咽喉以下,小腹以上,埋在層層黑衣里,撥開,便跳入眼內一片片精烙刺青。山非山,水非水,花非花,霧非霧,深入淺出,仿若細筆勾勒,端是好看。
見狀清桐急忙追了過去,辛辛苦苦沿著窗檯爬到窗外,抬頭一看,那人竟有意在等著她似的,一動不動在離窗十來步遠的樹影中站著。
思忖間,下意識說了句:「既是如此,由大理寺正親自處理便好,何須麻煩本官。」
「那你當年一身咄咄逼人的功力又是去了哪裡?」
「什麼樣的劍?」
這絕不可能。
「先生從未聽說過么?那果然有問題。先生,您說近來都未去過洛陽,那洛陽怎的會出了一具只有您才會製作的『死影』……」
身上一道道白色的煙冉冉而起,帶著股濃重的腥臭,沿著那些紅繩四下散了開來。
第二聲剛剛呼出,突然身子一輕,一雙手猛地扣在了她的手腕上。
儘管眼睛失明,她仍憑著當年殺人的經驗,不偏不倚循著他手過來的風聲,精準無比地刺在了他的手背上。
「清桐錯了。只不知,這同羅老闆想要清桐相助之事,又有何關聯?」
清桐心裏明白,再繼續推託,無疑是給自己難堪。於是整整衣服繞過少年走到船頭。那畫舫有靈犀般,紅漆長窗一開,唰的從裡頭綻出道明晃晃的綢子來。
夢見那個能瞬間砍下百口人腦袋的殺手死了,被一個叫小鐵的人殺的。夢見這殺手臨死前說了一個他最不能說的名字,並且把無比重要的東西交給了自己……
「因為在請竇媽媽將月容姑娘邀至草民的書房之後,直至隱芳樓『升燈』之時,草民始終沒有回過書房,也尚未同月容姑娘見過面。」
與此同時街上一陣喧嘩。
婁管事正要繼續追問,卻聽一旁周懷玉輕輕一笑,上前半步擋在了他同柳月容的中間,將手中用來遮擋氣味的紙扇輕輕一收,朝棺材處點了點:「婁先生,瞧仔細了,她哪裡是什麼老嫗,明明是隱芳樓的頭牌柳芙蓉。」
「主人交代,請不到清桐姑娘,我們提頭去見。」少年回答的聲音不急不躁,溫和得叫人心軟。
搖搖曳曳映著他那張臉,俊似朗月,冷如傲雪。
難的是如何在這地方見到慕容三少。
「所以你將那汪賈也殺了。」
為什麼要她們的命?某一天當清桐隨口問起時,他低頭朝她看了一眼,隨後道:「因為她們看過了我的身體。」
紅光來自三樓同四樓交匯處那兩盞芙蓉宮燈。
不知再繼續這樣下去,她是否還能活著爬出這個屋子。
「人說妖精無情,先生卻比妖更無情。」獃獃看著一地的碎片,羅文修喃喃道。
隔日立刻備足彩禮上門求婚,一本正經說了半天,直說到口乾舌燥,坐在一旁的慕容老爺這才慢悠悠說了一句:「三小姐非小女,實乃小犬也,先生錯愛了。」
過了片刻,見周圍人目光都紛紛投注到自己身上,清桐便清了清嗓子走到周懷玉身邊,正要作答,忽聽人牆外一陣喧嘩,一個人排開眾人從外頭擠了進來。
話剛說完,突然噗噗數聲悶響,那原先正痴看著謝紫蘇的仵作踉踉蹌蹌連退數步,指著地上屍體驚叫:「哎!這屍身化了!竟然化了啊!」
之後一個月里,何小芙的鬼魂似乎鬧得更加厲害。林施施告訴小紅,說她屢次看到有穿著紅衣服的人影在自己房中走動,時而嘆息,時而隔著帳子發出磨牙般聲響,生生把林施施嚇得每晚夜不能寐。
清桐便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撇了撇嘴:「我不信這個邪。」
「當年為得到入主芙蓉閣的機會,林施施在丫環小紅的唆使下買通老鴇張嬤嬤,讓她放出風聲,說小芙願脫離清倌兒之身,價高者便可得。她們沒料想這一招不僅讓小芙得罪了朝廷命官,還連累被毀了容,真可謂一舉兩得。但搖錢樹一瞬間變得連雞犬都不如,對於張嬤嬤來說著實有些遺憾,為免她日後想不開自盡身亡徹底失去了價值,便匆匆將她賣給了一個明知道她已毀了容,卻仍以高價為她贖身的富商。
清桐目光微微閃了閃,但很快雙眼彎起,帶著新月般的笑,迅速答道:「習慣總會改的。」
「那麼你且老實告訴我,既然你家閻先生已明白告訴柳月容,他對柳芙蓉的屍身無力回天,為何你還要喬裝打扮,悄悄來到此地,溫姐姐?」
一個施毒施到出神入化的老人。活到一百二十八歲,從沒收過任何一個徒弟,而之所以對她破例,只因為她已經丑到不在乎臉上會失去什麼。
「是的官老爺……」一見到來者身上的公服,穎兒腿一軟,一下子跪倒在地。
柳月容顫抖著肩膀點了點頭。
可是他示意清桐去做的事,卻同往常為制皮影而做的準備有所不同。
不過春天總不如夏天美,縱然盛夏日頭毒,若是一叢柳下烏篷盪,輕衣薄衫冰甜瓜,誰還會惦記那春寒料峭的季節?
清桐扭頭對他笑笑:「船家,你莫是欺我北邊來的地兒生?誰都知道,這太湖九香魚早在太祖爺那會兒就失傳了,憑啥拿來做幌子招搖。」
「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術法,能令堂堂慕容家起貪念?」
她發現自己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
她一身男裝的行頭,一路上無人能辨雌雄,怎的那名管事僅僅朝她看上一眼,就能叫出她的名字,且以姑娘相稱?
「這……清桐不知……」
綁著人的手腳還問怎麼不嘗九香魚,真不曉得這男人是真糊塗,還是故意調笑別人。她打起精神朝他笑了笑:「清桐不愛食魚腥。」
「若那富商是個尋常之人,倒也罷了,誰想卻是當初那個一再被小芙蔑視的重症病人。病不在身上,而在心上。此人名喚汪賈,長年虐待妻妾丫環如中毒癮,其暴戾在京城中是出了名的,所以小芙進了他的門,無疑便是進了虎狼之穴,他不單時不時尋著當年她拒絕他時所說的話,對她一頓毒打,還在打過後,命府中家丁將她剝得一|絲|不|掛,浸泡在鹽水裡,聽著她的慘叫聲安然入睡。可憐她從出生至今幾時吃過這樣的苦,蒙過這樣的羞?因而短短半月後,便帶著一身傷痛和凄厲的憤恨自盡身亡。」
收集這些消息,倒也不是什麼難事,有些不用打聽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那人沒有回答。
「對。」
「喂,你這男人,看到小媳婦兒受辱也不出手搭救,枉費一身的孔武。」清桐終於忍不住先開了口。
「我只想查出原因。」
太湖九香魚。
「好刀。」他輕聲道。
頭戴月白色儒巾,身著月白色盤領錦袍,乍一看好似個尋常公子哥,但實則,卻是頗為了不得的一號人物。
「是么……」雖聽得仔細,但聽完后,婁管事同清桐一樣仍是一頭霧水,不知這男人為何突然說到這尊佛像。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問道:「不知大人怎的會突然提到那尊佛像?」
「倒也容易。」
因為昨日柳月容的一句話,清桐才悄悄來到芙蓉閣——她說,那身上佩戴芙蓉地藏之人,是在芙蓉閣內同她相見的。
但永樂年後,此類場所越來越多,雖良莠不齊,卻也令它的生意日漸下滑,久而久之,也就不再那樣高高在上,但凡出得起價錢,甭管什麼身份地位,也照樣招待不誤。
「窺出這樓里當年的鬧鬼故事,恐怕不止竇香玉說的那般簡單。此外,你一身男裝混跡此處,並非是替你家閻先生辦事。」
「……公子莫要嚇我……穎兒發誓,真的見到我家娘子在書房同羅老闆見面的,但穎兒不知娘子為什麼要同他見面,一年前離開隱芳樓時,她說過永不要見到羅老闆的。」

引子

說罷,手輕輕一擺,門外那些宮燈倏地恢復了光亮。
一代江南首富王崇喜之所以會成為人盡皆知的慕容家挂名三姑爺,那是有段逸聞的。
只慢慢靠近了他,將自己的衣袖小心翼翼蒙在了他那張骷髏般的臉上:「先生該早些休息了……」
「我家芙蓉姑娘去了。」
三姑娘是江南鑄劍世家南慕容家的三少爺慕容雲琅。因為天生的男生女相,自小又體弱多病,怕養不活,所以遵循白馬寺老和尚的話,從襁褓開始就當個女娃娃帶著,小名三姑娘。
縱然心裏又惱又燥,婁管事仍客客氣氣一抱拳,對著棺材邊那一臉蒼白的女人行了個禮,溫聲道:「棺材上門,卻不知鄙店哪裡開罪了柳姑娘,還望姑娘明示。」
就在清桐捏著幾枚好容易從閻先生抽屜里翻出的金錁子,對著幾丈開外那道守備森嚴的大門發獃時,那道牢牢緊閉著的門忽然咔啷啷一陣悶響,被推了開來。
「你姐姐容貌的變化,是生前還是逝后發生的?」

「王崇喜的身份怕是不止江南首富這麼簡單,而他數年如一日纏在慕容雲琅身旁,目的則同這丫頭一樣,為了這把芙蓉地藏。」說罷,刀鬼將手中那把暗藍色長劍歸於劍鞘,似笑非笑握在掌心中掂了掂,「有意思的是,這把劍出世已久,不知為何近年來才有人開始為它掀起腥風血雨。」
林施施不似何小芙,沒她那樣的清高和種種規矩,又善於察言觀色投人所好,所以很快牢牢坐穩了第二把交椅的位子。之後何小芙出了事,被老鴇逼著嫁了人,她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穩穩登上了頭牌的位置,又同老鴇交情極好,老鴇便將何小芙那間隱芳樓最好的屋子賞給了她。
張嬤嬤怎肯輕易相信,當即趕到芙蓉閣,原認定是那丫環膽小一驚一乍,誤將院里投進來的樹影看成了人影,誰知門一開,她嚇了一跳,竟真的在梳妝台前看到個一身紅衣,對著鏡子坐著一動不動的女子。
一口氣說到這兒,話音突地一頓,羅文修在黑暗中輕輕吸了口氣。
尋常人明白該打道回府了,可王崇喜倒也真不是個尋常人。
「呀……好險……」穎兒輕輕吁了口氣,彎腰從清桐腳下將它抽出,就著月光使勁擦了擦。
「那麼柳家姐妹呢?她們同何小芙無冤無仇,又為什麼而死?」
她知曉周懷玉一定不會讓李元英輕易提她問話。
她幾乎沒有察覺,自己當時正處在生死一線間。
隨即身後樹叢內颯然一聲輕響,轉瞬,一道黑影從中閃出,沒等清桐瞧仔細,三步兩步便縱身入了樓中,再望不見半點蹤跡。雖有片刻驚訝,但她很快便回過了神,朝周懷玉彎眼一笑:「幾年不見,少卿公還是這樣自來熟。」
「略有所聞。」
刀鬼不愛|女|人,也不愛男人,誰都不知道他到底愛什麼。也許他獨愛身上那把刀。當他從女人身上發泄完了后,通常只能看到他做一件事,就是沒完沒了地擦他的刀。
「她?呵,她的存在,只因我恰好缺了一個使喚的丫頭。」
「為什麼要擅自用它?」
有意思的是,原本不過是腦中臆想,但看久了,就彷彿成真了。過了片刻,眼睛一眨揚手一揮,她將指間薄刃朝那方向扔了過去,全然忘了自己早已功力盡失。
畢竟是瞞著府里偷跑出門的,原以為閻先生這些天人在京城,誰知竟會突然來到姑蘇,所以她這會兒分外的老實,便連他那雙細長的眼正透過冉冉而升的香霧望著自己,也渾然不覺。倒是一旁的周懷玉看得真切,卻無法猜透這死影師心裏的盤算,便半斂著一雙眼又恢復了原先那副睏倦的模樣,靜靜坐在一旁觀望著。
柳月容點點頭:「除此之外,實在想不出什麼樣的兇手會將好端端一個人弄成這樣,官府也只得以惡疾突發致死作為定論,可是……」
「……什麼?」婁管事原在認真聽著兩人的閑談,此時突兀被問及,不由微微一怔。
於是整天病怏怏的,後來怕自己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她聽從小紅的話,跑去找了位「天師」,按照他教的方式,弄了滿滿一桶黑狗血澆在自己衣服上,想讓何小芙的魂魄不再繼續纏著自己。
那綢布包里裝著七支蠟燭。
成親當晚她逃了。一個活活把自己心愛的情郎嚇昏過去的女人,不逃還能怎樣。
他也根本說不清楚,為什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驟然間竟能蒼老成這種樣子。難不成真是逗留在隱芳樓里的鬼魂何小芙所為?
琴斷,何小芙避之不及,弦絲如刀刃割在了臉上,生生將那張沉魚落雁之容一撕為二。
爪牙不可怕,怕的是惹到一隻,會纏來無窮只,於是打蛇不成草先動,乃辦事大忌。
「幾年不見,溫姐姐還是這般年少可愛。」
嗜殺,嗜色,嗜酒如命。
穎兒一聽立即抹著眼淚用力點點頭。
再次嘆了口氣,清桐捂著嘴站了起來:「請轉告毒姐姐,清桐身體不適,今天就不叨擾了。」
「客棧……」一邊更緊地抓緊了閻先生的衣裳,清桐一邊匆匆朝四周打量。片刻后蹙了蹙眉想再說些什麼,但轉而望向閻先生那張臉,多少的疑惑便再也問不出口。
頭頂突然颯啦啦一陣輕響,一道冷風由上而下,不偏不倚旋落到她床頭處。
「閻先生製作死影的手藝,也當真是無人可及。」
待終於回過神,那身影已然不見了,她發覺自己竟直愣愣佇立在芙蓉閣的門前。

「為什麼?」
問罷,身子在窗台上微微一倚,他抬起頭將目光徑直投向閻先生。
「既然知道自己是妖,便該明白,所行諸事皆有底限,否則擾得天地失衡,即便你是神,只怕也擔當不起。當年樓中一而再再而三死去的人,現今先後死去的柳月容姐妹,她們死於何人之手,我想你心知肚明。」
「此一時彼一時,我家先生天大的冤案都曾見過,興許還有別的法子能破此案。」
江南好,春來江水綠如藍。
「趕路?是要回去了么,先生?」
「你身上畫的是什麼?」
既然如此,怎能不逮住好好教訓一番,殺雞儆猴,滅滅這些小蹄子的氣焰?
這一下消息立刻風似的傳遍了大江南北。都說王貴人痴心無比,知道無法同慕容家三姑娘成親,竟然同他的畫成親了,一派深情,簡直可歌可泣。
「這便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之處。原先不知情,叫仵作碰了屍體,以致此處敗壞了,因此至今都不曾再讓人去碰觸。」說罷站起身,周懷玉拿起桌上一支紅木筷枕走到慕容雲琅的屍身旁,對著屍體的頭髮輕輕一撩,「先生請看。」
清桐輕輕嘆了口氣:「我在想,怎樣才能把上次那步失了的棋……補回來。」
正要細看,突然門開,竇香玉從外頭匆匆跨了進來,一眼見到她端坐在內的身影,拍了拍膝蓋嗔道:「我說月容小娘子,你怎麼還沒走啊,你讓婆子我這口飯還吃得吃不得?」
故而全樓上下所有琉璃宮燈全部點燃,搖搖曳曳在樓閣之上,直引得路經者怦然心動,駐足觀望片刻,便被紅燈中那一張張若隱若現的如花粉黛吸引了去,一時間門庭若市,喝酒猜拳,鶯啼浪語,好不熱鬧。
隔著門板雖聽得有些模糊,但依稀是刀鬼駱展的聲音沒錯,這叫清桐不由得狠狠一下冷顫,幾乎連手中的匕首都丟落到地上。
為什麼要移動?為什麼要擦去移動的痕迹?它原先又是立在什麼位置的?
清桐下意識用力搖了搖頭。
「他救過你的命?」聞言停下手裡動作,閻先生側眸朝她輕瞥了一眼,「既如此,倒是不能不管的了。毒三娘想以他換取什麼?」
一番話說完,羅文修依舊不語,望著閻先生的那雙眼在黑暗中閃閃爍爍,如野獸般透著道淡淡的光。
她吃了一驚。
刀鬼死的那天,清桐正在西子樓的樓廊里嗅著桂花香。
兩人雖然相識得極為荒誕,但這些年來交情的篤厚所有人都有目共睹。這世上不存在無緣無故的殺戮,而他家少主人同慕容公子近無情誼上的分歧,遠無利益上的衝突,緣何要加害慕容公子?
萬般無奈,慕容老爺子只能暫時違了祖宗的規矩,專門給王崇喜鑄了把龍泉寶劍,又差自己的長子親自送上門,這才讓王崇喜停了這場作孽婚事的宣揚,卸下了門上那塊看一次讓慕容老爺頭疼一次的匾額。

十二

二十

九*九*藏*書
柳月容是隱芳樓頭牌柳芙蓉的嫡親姊妹。
說是王崇喜當年去慕容家求劍,御劍坊劍雖好,那門檻也高。要求多,規矩多,巴巴地跑了好些次都空手而歸,正嘆掃興呢,一日卻被慕容府園子里的一位賞花佳人給奪去了魂魄。
「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不可能。我家先生說了,人死如燈滅,即便用死影師之手令其魂魄短暫收回皮囊,也不過曇花一現,怎可能同活人一樣長久生存。羅老闆好好想想,一個無法吃喝,只靠著一縷生魄維持短短數日活時姿態的東西,靠什麼生存?」
「一年未見,總是要敘敘舊的。」
但坐在她邊上的男人,似乎絲毫不受這氣味困擾。
「呵,我早已說過,旁人之事,少管總歸是沒錯的。」
推開他們的手站了起來,清桐整整衣服走到他的身邊:「我叫清桐,你叫什麼?」
離衣櫥不遠處那道牆像遭到雷劈般綻裂了開來。
於是清桐再問:「那為什麼同樣見過了你的身體,我的命卻還在?」
隨後它酥化開來,不消片刻后,就連一張完整的皮都沒有了,直把四周那一乾親眼目睹的人嚇得亂作一團,頃刻間逃散得乾乾淨淨。
柳芙蓉身上穿著昨夜接客時的那件對襟褙子,說站卻不是站,她衣領被身後的櫥門夾著,致使她半垂著身子盪在那個地方。
「不知出自誰的手?」
他說,就在幾天前,他還見到慕容公子同他家少主人在商議想一同北上,去三門峽遊歷一番,怎的可能短短几天內風雲突變,不但殺害了慕容公子,還把自己活活給弄瘋了?
「再瞧瞧這頭髮和手指。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能有這般晶瑩光潤的指甲,和絲帛般柔滑的烏髮么?
「左少卿?」周懷玉眉梢輕挑,微眯著的一雙眼中閃出絲淺笑,「人前你這般稱呼也就罷了,人後何必還這樣見外。」
「但先生一點都不好奇那兇手究竟是誰,又是誰將謝紫衣製成『死影』,且還放任她遠離製作地的么?」

十六

雖然如此,倒也不能說王崇喜單為了得到寶劍不擇手段,他對慕容家那位男姑娘倒還確是有點真情在的。
婁管事怔了怔:「發生了什麼事?」
這過程根本耗費不了他太多時間,此時的清桐便是連伸展一下手指都覺得力不從心了。
「她本可有個完整的魂魄進入輪迴,卻被你的多情給毀了。」隨手收攏那些散落的紅線,閻先生淡淡望了他一眼。
清桐輕輕嘆了口氣,這屍體不是旁人,正是清桐趕了兩天一夜的路程,特意過來尋訪的慕容家的三少爺,慕容雲琅。
好地方,好景緻,只是那會兒,西子樓最高的樓廊里只見他一身漆黑色的衣,同燈紅酒綠的夜色幾乎溶在了一起。

尾聲

目光依舊不緊不慢,隨後踢開酒蓋,倒了碗酒在手裡。
一道人影立在鏡子中間,是清桐的身影,但她意識到自己並非獨自一人。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不知幾時多出了一道人影。
下馬後,那些一身黑衣神色肅穆的男子立即一字排開,分立在大門兩側,將那道門牢牢擋住。細看原來是大理寺校尉,不知出了什麼事,他們匆匆而來,圍堵在觀月樓前,並將那些看熱鬧的一干人等冷冷攆了開去。
「那麼這段時間羅老闆人在哪裡?」
而那紅衣竟是血染成的,大片大片的血,一滴滴淌在地上,生生將她腳下的地磚染得一片通紅。

那人沒有回答。
「就是這樣簡單?」
不錯什麼?清桐沒聽明白。
這便是身為大理寺少卿,周懷玉會跳過大理寺司直,直接過問此案的真正原因。
閻先生亦在望著他。淡淡的雙眸中不帶一絲漣漪:「這個么,旁人傳授而已。」
「既然如此,那倒有些奇了。」
原來認出她身份的,並非是那謹小慎微的管事,而是坦然自若在慕容雲琅屍身旁,一派慵懶睏倦,旁若無人地自酌自飲的男人。
「奴家謝紫蘇,叩見左少卿。」
「因為聽聞,劉大人當年亦是精通還魂之術。」
分明是呵斥的話語,卻聽得四周眾人骨頭一陣酥軟,不由自主地分立兩邊,給這一身紫衣的年輕女子讓出了一條寬敞的道。如一道霧氣般的身影從走廊外施施然入內,對著周懷玉盈盈拜倒:
「……清桐也不知……」
客棧里歇了幾天幾夜后,也不知怎的心生一竅,找畫匠照著那三姑娘的樣子畫了幅真容圖,之後尋來了媒婆,找來了巡撫,挑好黃道吉日,邀來八方老友商戶,有模有樣同那真容圖拜堂成親了。
練她師父的功夫,五官肢體會在終日的毒霧裡逐漸蝕去,但有相當一部分的機會,在失去的同時,新的肌理會重新滋生出來。只是整個過程非常可怕,可怕到如果你是個會照鏡子的人,有一天會絕望到沒辦法活下去。
他突然尖叫起來,彷彿看到了一隻令他驚恐之極的怪物,隨即一把抱住她痛哭起來。
秘瓷的燈托,琉璃的燈罩,被燃燒的燭光染得栩栩若生,端是嫵媚好看。芙蓉閣的名字便是因此而起,據說是從宮裡流出來的東西,稀罕無比,偶爾迎接貴客方才會被點燃,不知為何會在這種時亮著。
但這會兒,他那雙總是睏倦不堪的眼睛突然神采爍爍了起來,好像一瞬間整個人醒轉,黑鋥鋥兩枚瞳孔晶亮透徹,一眨不眨望著房門的方向。
原想著再說上幾句,但心知閻先生一旦決定便無人可改,無奈,只能慢吞吞回到自己房間。
說罷,風聲一動,刀鬼立於一旁的身影已然不見蹤跡。
他沒有回答。而後,他再沒機會給她答案。
清桐第一次見到刀鬼,是在塞外。
怎會這樣有錢?
「這麼說……近日之事,他已經全知道了……」
他瞥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劉伯仁?」一聽這個名字,清桐一雙眼立即瞪了起來,蹙眉道,「給他那窮酸衙門辦事總是賒賬,日復一日總有借口拖著,現倒好,還將我家先生『賣』給了另一家官府,我家先生本就貧寒,這一來,莫不是要我們這些做奴婢的也跟著一起喝西北風?」
「聽說柳月容一年前離開了隱芳樓,是么?」
一派胡言!
跟當年自盡在芙蓉閣的何小芙長得一模一樣?
「既然如此,便是無人可以證實你這番話究竟是真是假了?」
「這麼細薄,難道是用線切出的?」說完,想想也覺得荒謬,於是吐了吐舌頭。
「卻是為何?」
將七支龍燭化開后,房間里瀰漫的屍臭不出片刻便被一股淡淡的麝香所吞噬,連帶屋中的溫度似乎也略略下降了些。只不過清桐肚裏明白,這會兒閻先生用到它們,絕不會只為了驅散異味。
柳家姐妹被害,洛陽第一美人謝紫蘇剛到隱芳樓,頭一晚便同大當家羅文修雙雙失蹤……似乎數年前那道逼得引芳樓幾乎山窮水盡的陰影,又再度纏上了這座曾經熱鬧非凡的煙花之地。
「為什麼指責這丫頭在胡說,紫蘇姑娘?」
要說王家發跡,主要還是靠的絲綢和海運。最早生意經由絲綢之路做到爪哇國,而財這東西,往往總是越多越生,越旺越聚的,況且財權自古兩不分,如此有財,所以每任兩浙總督,地方官員,同王家亦是交情菲淺。
誰知門一敲就開。屋裡空無一人,卻亮著紅燈,這叫竇香玉越發奇怪了起來。
邊思忖,清桐邊用手中那把匕首小心撩開紅綢,仔細看了看衣櫥下的腳,果然那四隻腳被人刻意清理過,顯得格外乾淨。
說罷嘴裏低低一聲唿哨,抬手朝那道窗一指。
「確實。不知為何他屍身明明擺放了幾日都沒有任何變化,唯獨遭到仵作的手碰觸后,就立刻出現了瘢痕。想來,同他的死應是不無關聯。」
放眼那左少卿周懷玉,倒是落得清閑,彷彿早已預知會有今日結果一般,一撇兩清,無憂無慮。
沒人回答,但清桐能清晰感覺到有一雙視線在自己身上冷冷游移。她一邊慢慢轉過身,一邊再次道:「我只想知道,西子樓那夜你究竟去了哪裡,為什麼我哪兒也找不到你?」
想到這裏,忽聽見身後沙沙一陣風響,夾雜其間隱隱傳來一道琴聲,直聽得清桐心神一盪。
突然她目光猛一顫,隨後望向始終沉默在她身側的閻先生,扯住他衣角喃喃道:「錯了……月容錯了……先生……現今月容可怎麼辦……」
若不是從穎兒手中再次見到它,她或許已經快要將它忘記了。為什麼自己的匕首竟會在那個無名氏手裡?
「聽聞當日小鐵是用它傷了你?」
回到客棧時已過了子夜。
說話聲幽幽的,帶著絲同刀刃一樣的清冷。
「你是來問我罪的么?」於是她再問,一邊慢慢將手中那把匕首挾在了食指和中指的中間。
「因為他死於王崇喜之手。」
這口櫥被移動過,它的沉重令它腳下的地板被磨出一些極其細微卻很難清除掉的痕迹。
「所以即便看著她被傷害至此,你始終沒有現身阻攔。」
她一個人進那片花園裡想做什麼?

十三

驚艷,怕是因為這位羅老闆長得實在嫵媚。
說到這兒,突然蹙眉鬆手一聲痛呼,似乎被帕子里什麼東西給戳到了。
為什麼旁人的手一碰觸屍體,屍體肌膚上會立刻出現類似屍斑的東西?
「……娘子說,因為羅老闆言而無信,讓她姐姐進了芙蓉閣……」
清桐也得以順利地隨著人流混入這煙花之地來。
即便成了一具屍體,他依舊美得讓人移不開眼睛。如此美麗,未免更叫人對他的死感到痛惜。也不曉得他活著時究竟得罪了什麼人,不單痛下殺手要了他的命,還不肯痛痛快快殺了他,先是斷了他雙手和雙腳的經脈,然後一根根敲斷了每一根肋骨,讓他被自己臟腑中逆流而出的血活活給嗆死……
人似乎死得不久,屍僵還未開始,所以整個人彷彿還活著般斜靠在椅背上,雙目微睜,頭則由於重量而朝前傾斜著。
他原本是多麼聰明狡黠的一個男人,怎的會突然間不僅成了殺人兇手,還變成了這樣一副瘋樣?提及這一點,婁管事立時又朝閻先生磕了幾個響頭,一臉憤然,滿腹冤屈無處可說。
過了片刻,低頭一笑:「當初之事時過境遷,先生不提也罷。」
所幸清桐沒有欲,自小到大,也不知欲這東西究竟為何物。
扭頭一望原來是竇香玉。不知怎的,這婆子在見到謝紫蘇后一臉煞白,手捂著胸口微微發抖,彷彿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清桐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竇媽媽,身子不舒服么?」
沒有回答,只負著雙手慢慢踱到屋內那口衣櫥邊,將罩在上面那層紅布一把掀落:「好重的血腥味,平白糟蹋了一室的桂花酒香。」
「您親眼所見?」
種種疑問閃念而過,清桐霍地坐起身,抬頭對著四周慢慢掃了一眼。
「這個簡單。七星龍燭燃燒后,可透過死者的肌膚分離出他血液中的一些東西,不同時間死去者分離出的東西不盡相同。慕容雲琅眼角處滲出一些淺褐色液體,是被某種藥物迫使沉澱在眼睛背後的積液,積液原該如淚般清澈,但時間過久就會色變,按著那色澤可推斷出,慕容雲琅至少已死去一月有餘,只是被兇手以藥物保存得極為完好,卻不經碰,一碰便會顯淤,此前仵作碰觸后屍身上出現類似屍斑的東西,便是這個道理。」
「羅老闆休要同清桐開這樣的玩笑!」
只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才真正導致了它日後的衰敗。
之後,每每談到這段事,隱芳樓內那些女人們都不寒而慄。
「遊仙七步醉,多少黃金白銀都求不來的神葯,失一子換一瓶,有何悔?」
「呵……你以為它在小鐵手裡?」
無論兇手是誰,為什麼要在如此殘忍地殺害了慕容雲琅之後,還要將他擺放成那樣特別的樣子呢?
閻先生低頭看了他片刻,手指輕輕一動,何小芙便如一張紙片般徐徐軟倒在了羅文修的懷裡。
「所以大人想要我將這死者『喚醒』,好直接從他口中探知兇手是誰。」
這未免叫人感到匪夷所思。
據說慾望本就是一樣的,殺欲,淫慾,食慾。
「是么?」不知為何微微一笑,閻先生將手中篆刀在面前蠟石上輕輕點了點,「雖近些時日未去過洛陽,我倒不曉得洛陽曾有過這樣一位名叫謝紫蘇的『第一美人』。」
「確定,且那『死影』是今日剛被羅老闆從洛陽帶回來的洛陽城第一美人,謝紫蘇。」
隨即馬蹄聲隆隆,探頭朝街上望去,一隊人馬遠遠從街道盡頭跑來,身上黑衣黑袍,簇擁著一名身著官服的男子,快近隱芳樓時,這名男子身旁一人一騎快速而出,一手握著一塊青銅令牌,一邊對著隱芳樓門前的校尉朗聲道:
死人自然是不會詐屍的。
「穎兒也覺得奇怪。不過,現在能不能見到他已不要緊。娘子說,只有閻先生答應了製作皮影的要求,我家娘子才能用這匕首將他請出來,但如今,閻先生既不能幫到我家娘子,我家娘子也已遇害,再見到那人又有何用……」說到這裏鼻頭一紅,她忍不住低下頭再次吚吚嗚嗚地哭了起來。
清桐早知道慕容雲琅每年這季節便會來蘇州,也知道他每次來,必然會到這觀月樓賞月品魚。只是他一來,王崇喜必然也會來,這樓可比平時更難進了。
周懷玉聞聲朝她笑了笑,被她側頭無視而過。清桐刻意壓低了嗓音道:「我家先生常說,屍身上自有說法。所以大人,草民以為現如今還是得好好問一問這具屍身才是。」
清桐捏著他塞給自己的那封信,感覺像在做夢。
二十八年前,一場賭局讓清桐同毒三娘結識,賭法是棋,賭注是彼此的命。賭了將近四年,一局棋還沒破,所以誰都還沒能取走誰的命。
一眼窺出他心中所想,周懷玉伸手將扇骨朝著屍體的嘴中輕輕一剔,將那枚緊咬在它口中的玉晗剔了出來:「婁先生瞧瞧這牙口,一個老嫗能有這般整潔如玉般完好的牙么?
「……什麼?羅老闆你說什麼?」
伴著隱芳樓上一片絲竹唱樂聲起,長長一排牡丹燈籠搖搖曳曳從那頂樓的迴廊內伸展了出來。
一片昏黃的沙霧過後,瞬間安靜了下來,快得讓人只當生了錯覺。
「駱展……」沉默片刻,她捏緊了手裡那把薄刃,朝著那身影輕輕喚了聲,「你還活著么……」
她搖搖頭,目光依舊停留在謝紫蘇身上,有些不敢置信地再次輕抽了口氣:「像……真真是太像……當真是奇了,這個小娘子怎麼跟當年小芙姑娘長得一模一樣……」
隱芳樓離太湖有數里之遙,但若天色晴朗,再登上樓中最高層,仍能依稀見到太湖一方碧波在陽光中閃爍的模樣。
「可惜術無傳人,所以但凡聽說有能讓人永生不死的傳聞,總未免叫人有些想法。」
「這卻是未知了,即便慕容家自身,怕也是對此知曉得也不多,因此才會在劉大人死後這麼多年,仍只將劍藏於山莊之內,直至現今有知情者出現,才令這把劍重新被捲入江湖,惹出諸多事端。」
豈料還未碰到,突然羅文修感到手背上冰冷一道氣流劃過。
「卻不知姑娘這會兒深夜再次來到此地,是為了做什麼?」
如此儒雅蒼白又瘦得彷彿弱不禁風的人,不知為什麼力氣竟然這麼大,且像個習武之人一樣講究力道的分寸。他在清桐睜大雙眼發愣時,另一隻手朝她僵硬的手背上輕輕一抹,轉瞬將那把纖薄的匕首拈進了自己掌心,隨後手指一轉,熟稔地把它斜插入清桐松垮的髮髻內:
「客官這叫什麼話,老頭活了六十九,從不欺客生,這太湖九香魚啊,還真能在那樓里吃到。」
死人真能給出答案么?
第二次見到刀鬼,是在杭州西子煙花地。
登時火紅的燈光璀璨,一瞬間將這煙花地染得一片妖艷。
「那這一整日可窺出些什麼來了?」
「一個月前我便察覺他對慕容雲琅起了殺心,但沒來得及阻止,原想靠著置死地而後生之法將他的命保住,但也僅僅只拖延了數日。因此只能在他死後假扮作他,試圖從王崇喜的舉動中查出些什麼來,卻不料,他竟突然發了瘋。」
在終身大事上,才情再高,抵不過容貌姣好。何況,她有一張丑到不堪入目的容顏。
「所以姑娘今日將棺材帶來,想要閻某將你姐姐製成皮影,看看能否從她暫時復甦的魂魄中探得一點兇手的訊息。」
「過於乾淨,應被人刻意擦拭過。」
「天下死影師又豈僅止我一人。」
而人就是慾望的本身。
他邊哭邊看著閻先生道。
瞠目結舌之餘,婁管事不由眉心緊皺,訥訥問了句:「我著實不懂了……柳姑娘,這棺內老嫗又是什麼人?姑娘為什麼要帶著這個老嫗的屍體?」
「什麼?羅爺竟已回隱芳樓了么……」
「你不願讓我見到你是么?」她伸指在壇蓋上慢慢滑動一圈,對著空氣問。「我知道,這世上沒人殺得了你,即便那人是小鐵。也知道當日之事,一旦你洞悉,決不會放過我。所以,今日你是打算來要我的命的,是么?」
於是清桐等待三年,只為了了解刀鬼這個人。
「確實有些累了。」
卻沒想到那佩戴著芙蓉地藏的人,手裡還有這支匕首。
一句話生生把王崇喜鬱悶得大病一場。
「五日?以蘇州現下的氣候,一日內屍身必要開始變質,何以整整五日看來都如此新鮮?」
想到這裏,身子猛朝後一轉,清桐一把將手中匕首朝那女人額頭處刺了過去!但手剛揮出那女人就消失了,隨即感到脖子上冷冷地一緊,剛想掙扎卻立時僵住了手腳,因為脖子兩側的脈絡被一隻從她身後伸出的手穩穩扣住,力道不大不小,正逼得脈絡中血液直衝腦門,卻不至於讓她立即窒息。
「有。當年鐵雲杉曾打出過兩把迄今無人可及的薄削刀刃,名為雲蟬冰翼。一把在打出后不久就隨他一同進了墓穴,另一把,則在江湖中流流轉轉,至今已不知下落。此刃因入身時幾乎無知無覺,故而短時間內被傷之人完全覺察不到它的存在。當感覺出時,傷已致命。倘若當時能入得暗器榜內,它必是睥睨天下的。只是出世不久便一把入土,一把失去蹤跡,也算是天絕其煞。」
「能令人永生不死的不是醫術,是仙術。」
「是么?」他笑笑。
竇香玉不由皺了皺眉,提著燭台幾步走到門前,迅速將門一推,舉起燭光猛朝外照去。
柳月容沒有回答。
「吐血佛,便是南宋時期,那尊由西域瘋僧阿賴摩什所雕刻的吐血佛。」
「為何會這樣想?」
「因為只有我家先生可以幫她。」
「原來如此……」一番話聽得清桐一愣一愣,過了片刻喃喃道,「既然已死去那麼久,在隱芳樓同柳芙蓉待在一起的又是誰……婁管事說聽見同他家少爺閑談的那個人,又是誰……」
竇香玉嚇得扔掉燭台扭頭就跑,出房門便發出長長一聲尖叫:「死人啦!死人啦!」
「不知姑娘帶著棺材到此,找慕容公子何事?」
「先生……」
「娘子若要清桐的命,何苦繞這樣大一個圈子?」
「既然帶著棺材去了觀月樓一無所獲,那位閻先生也明說了幫不上娘子您,您又何必還在這裏留戀著不走呢?」
問完,人已到了房門口,但屋裡沒人應聲。
「姑娘在閻先生身邊侍奉多年,是否知道閻先生曾經做過一件至今天下無人可制出的『死影』?」
此番話若說質問,毋寧更似調笑。這位年輕的少卿大人樣樣都好,偏有一樣毛病,對著美人總不免有些把持不了分寸,連一雙總是似醒非醒的眼睛也格外神采奕奕起來,叫清桐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累了么?」
「呵,好糊塗的丫頭。說起來,也是快四十歲的人了,怎的還這樣糊塗。」
屍體緊抱著一棵鐵樹站著,神色倉皇,彷彿抱著根救命稻草。讓人驚恐的是,她死後那張臉同她姐姐死去時一樣,滿臉皺褶,彷彿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若不是竇香玉眼尖,幾乎沒人能認出她來。
「……清桐不明白,先生既已查到這樣多的東西,為何就此放下要返回四方鎮?」
卻不知出自誰的手。
每一年就為等上這麼一天,可謂至情至性。
興許正如他所說,進觀月樓,能有一杯金帶碧螺春可飲,一盅御貢九香魚可嘗,便不虛此行。倘若不是他最終提到了那具屍體,清桐當真會以為他來觀月樓,純粹只是為了這一茶一魚。
見周懷玉微一怔忡,他目光轉向一旁清桐,淡淡一笑,「公子,得九九藏書罪了,能否麻煩公子為羅某做個證,證明羅某在這位周大人離去后,曾與公子在東院竹林內有過一番閑談?」
「可是先生……明明那具屍身連屍斑都沒長,樣子也沒有變,先生為什麼說他至少死去已有月余了?若是一個月前他就已經死去,那幾天前同王崇喜說話的人又是誰,王崇喜又怎的會跟一具死去了半個多月的屍身待在一間屋裡,還拿著殘害他的兇器發了瘋……」眼梢一轉瞥見閻先生似笑非笑望著自己,她不由臉驀地一燙,迅速垂下頭,低低說了聲,「時間不早,清桐還是先去睡了……」
被帶走前,那丫環還不忘頻頻回頭囑託清桐:「公子千萬要請閻先生為我家娘子做主啊!千萬要記得啊!」
只留一道淡淡的桂花香從屋中那張圓桌處飄來,桌上原本端正放著的那壇桂花酒,也不見了蹤影。
「她們……」
「語急而欲求遮心。丫頭,這一整日在隱芳樓玩耍得可還開心?」
直至最後一支龍燭融化在盆中,閻先生終於將目光從她身上移開,拾起桌上的煙桿放入掌心中撫了撫,視線輕輕一轉,瞥向一旁的婁管事突兀問了句:「您說幾天前曾見到慕容雲琅同你家公子在一起?」
「……清桐是有些乏了。」
「是的。所以先生,清桐感覺,好似那兇手知曉先生這幾日就在蘇州,故意為之,就是為了防止先生用那新鮮屍身製成『死影』。但這還不是頂奇怪的,先生猜猜,清桐在隱芳樓里碰到的更為奇怪的一件事,是什麼?」
雖然離了官府臨時所設的審問地,她卻並沒有立即離開隱芳樓,而是躲在僻靜處,待到官差的走動巡查不那麼頻繁時,偷偷溜上了隱芳樓的最高層,進入了柳芙蓉的住處芙蓉閣。
過了片刻忽地站起身,婁管事微顫著雙唇正要同閻先生說些什麼,冷不防有人匆匆走來,低聲通稟道:「婁先生,隱芳樓的柳月容柳姑娘求見慕容公子。」
鏡子上的黃紙在窗外吹進來的風裡窸窸窣窣一陣顫抖。
但瞧出又能怎樣呢,柳氏姐妹屍身雙雙具已毀壞,即便有心想幫,也幫不了什麼,不如如閻先生所說,由著那些官府去折騰的好。正想到這兒,忽覺身後有風聲輕輕一響,隨即那扇原本關攏著的房門吱呀一聲,徑自打開了。
柳月容不認得來自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卻不知為什麼竟會認識這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死影師,一見他走近,立刻雙膝一軟撲的聲跪倒在地,嘴裏發出重重一聲抽泣:「托爺的福,月容一切安好,只是姐姐她……」
果然一進觀月樓,一切困惑便迎刃而解。
死者是柳月容。
雖明知自家主人不會理會自己這一套小把戲,清桐還是忍不住撅了撅嘴,隨後才道:「我在樓里見到了一具『死影』。」
丁當一聲脆響,帕子里掉出枚細長的東西,險些落進池塘,被清桐機靈地用腳踏住。
低沉婉轉,仿若耳語,又似閻先生平日說話時那副恬淡溫和的神情。不知不覺就循著它飄來的方向走了過去,穿過身後那道黑幽幽的竹林,發覺林子背後還有一條曲折蜿蜒的小路。
一旦問了,必能看出她女子之身,而一旦看出,勢必會引出越來越多的問題。這是周懷玉所不願見到的,畢竟他倆之間牽扯著太多過往的東西。
褪去污泥后,這東西在月光下閃爍出一道墨藍色的光,原來是枚柳葉簪子,也不知用什麼鑄成,纖細精巧,薄得近乎透明,握在絹布中煞是好看。
餘下的話沒有說出口,但眸中微微的閃動已被閻先生不動聲色地收入眼中:「她們是死於何小芙近年來突然劇增的殺人慾望,是么?」
眼見就要將她頭顱扎個通透,就在這時,他身子猛地一震,手裡動作急速停了下來,因為他聽見身後轟然而起一聲爆裂般的巨響。
清桐便在這烏篷船里坐著,一手搖著扇子,一手執著西瓜,低頭對著面前兩個跪地不起的少年唉聲嘆氣,直嘆得身後看熱鬧的都有些坐立不安。兩少年卻也不惱,更不急躁,彷彿頭頂的太陽再毒,燒的都是旁人,他們自顧著在甲板上跪著,靜如頑石。
「……先生說什麼呢!清桐才十六而已……」女兒家對自個兒的年齡總是最為惶恐的,但咕噥完后,見閻先生笑了笑不再言語,便話鋒一轉,道,「先生還沒回答清桐剛才的問題呢。」
閻先生笑笑:「不是,它們是刀傷。」
她只知,在長久的沉默過後,閻先生輕輕收下面前那顆幽幽生光的珠子,想來對此案生了興趣。
雖然包得嚴實,依稀還是能看到她一雙眼在笑,笑得就跟七月的晚霞一樣妖嬈。
風又起,飄來遠處一陣花香,亦將船篷下的鈴鐺撩出一陣陣清脆的聲響。
「姑娘好利索的一張嘴。」雖被清桐一陣數落,周懷玉仍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笑吟吟地取出掌心大一隻錦盒擺到桌上,「知道閻先生這一門手藝出奇金貴,所以周某早有準備。此物雖至今沒個有準頭的估價,但想必兌換先生的傭金綽綽有餘,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屍體全身發黑,彷彿在水裡浸泡了幾天幾夜,腫得將皮膚撐了開來,含的羊脂玉晗大半截都被擠出嘴外,肚子更是腫得跟顆球似的,最終撐破了身上層層壽衣,將這身體撕裂得面目全非。
說罷,左手高高揚起,食指暴長數寸倏地直刺向清桐的眉心!
「先生可還記得芙蓉地藏的出世之日么?」
「尚且不知。不過,這屍身上還有一有趣的發現。」說到這裏,手朝面前那顆已然成形蠟石指了指。
又悶又痛。
棺蓋打開的瞬間,兩旁開棺者,乃至那幾個見多識廣的大理寺校尉,紛紛驚叫著快速避開,伴著一股詭異的氣味,裡頭那具繚繞在淡黃色氣霧中的屍體把他們給生生駭住了。
「這個,倒是道聽途說過一些,但不過只是些鄉野雜談而已。」
李元英只覺胸口再次悶了起來。
羅文修抬頭朝閻先生望了一眼。
「這又是什麼地方……」
過了片刻,仍按捺不住身上那道清晰視線的壓迫,微微動了動,下意識將目光朝那方向轉了過去。
「去吧,早些休息。」
面對一桌罕見的佳肴,清桐卻並無半點食慾,這間門窗緊閉的廂房內充斥著的氣味,讓她隱約感到胃裡有些不太舒服。
或許正因此,當她那天無意中窺見了刀鬼赤|裸的身體時,他並沒有要了她的命,只一瞬間用刀一樣冰冷的手指,在她脖頸最柔軟的地方輕輕碰了碰。
那鬼魂有時候是何小芙,有時候又似乎是林施施。她們穿著血紅的衣裳,長發垂地,面色蒼白,一到夜裡就在樓子里忽隱忽現,發出似哭非哭的聲音。
「玩笑?羅某從不同別人開什麼玩笑。」淡淡一句話剛說出口,清桐就感到天柱穴處一陣悶痛,緊跟著她發覺自己兩條腿不能動了,當即身子一軟,整個人猛地朝下直沉了去。

「她……」話音微微一頓,目光不由自主朝著地上那個一動不動的少女望了一眼。片刻淡淡一笑,「鬼君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那麼進來。」
莫怪曾有一人真心對她一往情深,在她還是閨閣里那位素英小姐的時候。
先是小紅在給客人獻舞時從高台上墜下,摔死了;後來不多久,原本身體一向壯碩無比的張嬤嬤,在一場風寒之後猝然死去,據說死前還曾胃口大開地喝過一碗雞湯。
想必這位大理寺正被周懷玉越了職權,於心不甘,所以特意去上告了御史,不僅請來了御史令,還將徹查隱芳樓命案的權利一併交給了右少卿李元英。這會兒他一臉欲報之後快的神色,一揚鞭加快速度來到樓前,不等門前校尉上前行禮,一把將擋在門前的人揮開,徑自朝著樓內直衝而入。
「怎麼個不妥?」
想到這裏,清桐不由輕吸了口氣,隨即一股難以名狀的氣味直衝進腦門心。
少頃,那方向無聲無息走來一道黑色身影。

十五

正摸了摸自己的臉兀自唏噓著,忽聽見身邊有人輕輕抽了口氣。
她輕輕敲了敲門再次叫了聲:「芙蓉姑娘……」
見她問得一派爛漫天真,周懷玉不由笑了笑,下意識伸手朝她鬢角微亂的髮絲上撫了過去,卻被她輕輕一閃,似有若無地避了開來。於是他停下動作,若有所思望了她一眼:「六年前一別,從此杳無音訊,我只當你已經死了,怎的原來不單離了十三門,還投靠了死影師,做起了皮影的行當。」
「沒錯,大人。」
夜裡的芙蓉閣充斥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它們隨著游移在屋內的風無聲涌動,讓那口包裹在紅綢下的衣櫥像壓在一層血泊里。
沒想到僅隔一個月,她就成了這房裡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御史大人是蘇州織造大理寺卿兼巡視兩淮鹽課監察御史,劉熙。
那是個穿著一身紅衣的老太太。
依舊無法看清其樣貌,只如鬼魅般漆黑單薄的一抹身形,隨著樹影的晃動,似在流轉的風裡搖曳著。
清桐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刀鬼的對手,因此不會輕易出手。
「我……只是打個比喻。」
想罷,清桐趁亂又返回了樓內。依稀記得剛才那丫環穎兒在一片混亂中曾同她一起被衝下了樓,但並沒隨她擠出門外,而是悄悄潛入了樓中那片偌大的花園。
入夜,隱芳樓內紅燈招搖。
「姑娘能否告訴婁某,令姐出事的那天是哪一天?」
「你希望她是死是活?」
「是……」
這番話聽來,倒不無道理。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片刻身後樹叢中嘩嘩一陣響,緊跟著數條身影自裡頭走出,見到穎兒,立即朝她一指:「柳月容的丫環蔡穎兒是么?」
直到幾個喝醉的人從她邊上經過,強扯著她的衣服想往樓里拽,他才抬頭朝她看了一眼。
當時樓里的老鴇張嬤嬤只能妥協,反正光是那張臉便可令人一擲千金,賣不賣身又如何呢?但萬萬沒想到,這張臉在何小芙二十一歲生辰的那天,竟被一場意外給毀了。
這變故叫一個曾經風華絕代的女子如何能忍受得了?從此後,日日悲哭,抑鬱成疾,又因無數次遭樓中往日嫉恨她的女子譏笑,終於有一日,于無聲無息之中,她帶著一身的病痛和怨恨自盡身亡。
不料就是這樣細小一點動靜,那人突然縱身一躍,獸一般朝著邊上的窗外飛撲而出。
她目光緊盯屍身,嘴唇微微顫動著,似腦中在做著極為劇烈的掙扎。
「噢……就是那個江南首富王崇喜?」
「四天前。」
觀月樓是酒樓,卻不賣酒。
「先生是在指責文修違逆天理?先生既然如此在意天理倫常,那麼這位清桐姑娘又算是什麼?她不正是先生這些年來所制而成,當今世上最為違逆天理的一具『死影』么?」
「的確是他,也的確錯過了製作皮影的最好時機。」
逛至芙蓉閣下時,忽聽到咯吱輕響,似有人聲從頭頂上方傳來。
只是人一多,樓里幾處緊要的地方便看守得格外嚴謹,原想著悄悄潛入芙蓉閣,怕是不成的了,只能一邊哄著那些攬客花娘去往別處,一邊在花園各處轉悠著,伺機進入芙蓉閣。
話音落,他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睡著了似的。貼近她皮膚的那側衣服冰冷透濕,染滿了血。
「難道姑娘從未覺察到這一點?」
「什麼話?」
清桐好巧不巧落在凳子上,微喘口氣心有餘悸拍了拍胸脯,抬頭瞧見對面那道捲簾朝上翻起來,露出一張桌子一席榻,桌上一盤下到半截的棋,榻上卧著個女人。
但門內空落落的,沒有人,只有西邊那扇整日關著的窄窗兀自開著,在夜風裡搖曳出吱吱嘎嘎的輕響。她微怔了怔,但沒有停下步子,繼續朝里走,直至中間那張擺著只酒罈的圓桌處。
「文修正是這樣以為。」
「殺人之事總不能做上一輩子。」
至此隱芳樓的生意一落千丈,見此情形,接手了隱芳樓的新老闆羅文修便命人封了何小芙的屋子,隨後專門去了趟五台山,請來了當家方丈,在樓外念了七七四十九日金剛經,之後,鬧鬼的說法才消停下來,但隱芳樓的生意始終沒能恢復。直至近一年來,由於新捧上去的頭牌柳芙蓉因著慕容三少的青睞而艷名遠播,樓里才重又恢復了原先門庭若市的模樣。原以為樓里徹底太平了,所以羅老闆便重新開了芙蓉閣,讓柳芙蓉搬了進去。誰想沒過多久,柳芙蓉竟突然慘死,死後的模樣幾乎和之前的林施施一模一樣。
「但如今,慕容雲琅已死,我這丫環也已死,不知鬼君如此費勁周章引我相見,又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不要她變成這樣樣子,先生!我不要她變成這個樣子……」
在她失去知覺的當口,閻先生手指翻轉,在她髮絲間細細一捻,不出片刻,從中捻出道同髮絲一樣纖細的紅線來。將這線纏繞到自己的中指上后,他站起身,朝著靜靜觀望的羅文修抱拳一笑:「深夜打擾,冒犯之處還請羅老闆恕罪。」
清桐下意識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細麻葛衫,困惑道:「你怎知我是女子……」
「這件事晚膳時曾在酒樓中聽人說起,似乎是同她姐姐一樣,死得頗為詭異,並且死後屍體異化破裂,乃至溶解了。」
被樓道上的紅燈所映亮的走廊內,影影綽綽站著一個人。
「沒錯。」
鐵騎過後,依稀黑馬上那紅麾男人反手一轉,將那柄彎刀插回背後,片刻才見一絲血跡沿著槽口緩緩滑下,被馬蹄一顛,震入沙土隨即消失不見。
仵作在反覆驗查了她的屍身後,不無疑惑地對周懷玉說,她是疲勞過度,力盡衰竭而死的。
吹在手指上,片刻煙霧散盡,殘留的煙香滲入皮膚,片刻后令脈絡重新恢復了常色。隨後再度含著煙嘴輕吸了一口,遂俯身到清桐身上,低頭對著她嘴將口中那道白煙徐徐度進了她的口中。
竟是請都請不走的了。
「哦?」
「竇媽媽,早……」
屍臭來自離清桐兩個座位之隔,那個一動不動靠坐在太師椅上的人。
一脫離羅文修的鉗制,清桐立即用盡全力朝前爬去。
「亦是洪武八年。」
好不容易找到了,卻被她捉了來,成為讓清桐心甘情願陪她把這棋走完的籌碼。
「你說話的聲音和走路的樣子。」
「這一點恕草民無法相告,大人。」
「對。」
在見到他之前,周懷玉全然想象不出一個男人能嫵媚到如此地步,簡簡單單一身黑袍,簡簡單單一束黑髮,甚至不見他五官有特別標緻的地方,但一舉手一投足,目光不經意一轉間,卻能生生看得人心裏銷魂般一盪。
「回來了,也瞧見你了。」
「但可惜,終究還是不願看她就此死去。先生可知她是個怎樣的女人?想將她撕成碎片,隨後又縫合起來放在手心中的女人。」
「在想什麼?」許久不見清桐吭聲,毒三娘問她。
清桐這樣暗忖著時,不由皺了皺眉,因想起那人此時正被三娘的牢籠給囚禁著。
「你怎知我是刀鬼?」窗台上不知幾時坐了條人影。一身黑衣,蒼白的一張臉隱在黑色的長發中,若不是腰間一柄長劍在夜色中閃著幽幽藍光,遠看去就好似一道虛無的影子。

十一

踮手踮腳推門進屋時,清桐原以為閻先生早已熄燈睡下,豈料屋內燈仍亮著,隱隱傳來細碎篆刻聲響,不由心念一動,踮手踮足到了他房間門前,用唾沫沾濕了窗紙,透過窗洞朝里看了過去。
「但是婁先生,她……她帶著一口棺材……」
但對於奉命前來查辦此案的大理寺右少卿李元英來說,當真有些無所適從。此案根本就無法可查,一來唯一的嫌犯已失蹤,二來柳氏姐妹死得詭異,仵作根本無法從她們屍身上找到一點蛛絲馬跡來判斷案情,這樁懸案究竟該如何破?
婁管事原是王崇喜打小的貼身隨從。
並非尋常的蠟燭,而是用西域荒漠中一種劇毒無比的四角長蛇體內的毒汁,混合著它的脂肪,再以燒窯的火溫,耗費數月時間一點一滴精鍊而成的膏脂。毒性極強,因色澤和形狀都跟蠟相似,故而被人稱作西域龍燭。若不慎誤食,少則一時三刻,多則半日內必死,無藥可救。但若以火化之,則毒性完全消退,成為一種極為醉人和持久的香料,繞樑三日都不會散去。
唯留清桐蒼白僵硬的身體一動不動躺在那裡,臉上殘留著被閻先生救后驚喜又疲憊的神情,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屋內一瞬靜了下來,若不是一道長長影子映在清桐與閻先生之間那片地面上,還當這屋內只剩下了兩個人。
本該空無一人的芙蓉閣窗戶朝外敞開著,隱約有燭光從窗內透出。清桐立刻後退兩步,踮起了腳正待細細觀望,忽然身旁風聲一動,一道身影徑自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這是自然。數年來同一具屍體生活在一起,又怎能體會。」說完,見閻先生兀自沉默,他話鋒一轉,道,「實話告之先生,慕容雲琅並非是我所殺。」
刀鬼的武功很高,刀鬼的慾望同他的武功成正比,所以刀鬼要過的女人很多。雖然每次被他要過的女人下場都很慘烈,那之前卻都能很快樂。
空氣里還殘留著那男人身上的味道和血腥,可是躺著他屍體的那張長凳很乾凈。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什麼……」
「稟大人,因原本被囚禁在毒三娘畫舫中的禮部侍郎左青岩左大人失去蹤跡,因此御史大人吩咐,一定要李大人親自過問此案。」
他上前一步,用腳踩住她散亂在地上的長發:「風府和天柱,這兩處穴位,尋常人被點后至多酸痛,你卻雙目失明,雙腿失去知覺。可知這是為了什麼?」
之後果然如她所料,未等被帶去李元英處,她就被周懷玉以「過客所言無法列入實證」簡單一句話,輕易放走。
「世上怪異之事無數,因此旁人之事,還是少管為好。」
死人是不需要看什麼信的。
心臟再次急跳起來,她不由自主跟了過去。
「聽說,當年三聖在協助胡惟庸毒殺劉基劉大人後,其中兩名被朝廷判了滿門抄斬,還有一名因提前得了風聲,夤夜逃離,離開時身上帶著一本由三聖共同編撰的醫書《四相本草經》。關於這個,先生可知情?」
來者正是剛才遁入樓中的黑衣人。離周懷玉十來步遠的距離,便不再走近,因此清桐始終沒能看清他的模樣。只見他微一抱拳,回道:「稟大人,芙蓉閣內空無一人。但細觀命案發生的地方,那口衣櫥的四腳似有不妥。」
不知為何,僅僅幾下過後,她兩手突然無比酸軟起來,沉得彷彿突然間化成了石頭。身體也開始變得綿軟,好似一股股元氣正源源不斷地朝外迅速流逝,片刻過後,竟然連抬手的力氣都沒了。
所以她自然不會知道,當這一切結束,毒三娘再不是以前那個楊素英。
韓大人死了,就在刀鬼死後不到半個時辰,死在了清桐的手裡,為這一天她等了三年。
「不知是真瘋,還是被人別有用心使了葯。」
那是宣德元年,發生在隱芳樓頭牌清倌兒何小芙身上的一件事。
酒罈的蓋敞開著,由里透出股桂花香。
「草民喜靜,所以一貫獨來獨往,雖今日園中熱鬧,怕留意到草民經過的人也少之又少,但若說無人可以證實,倒也未必,」說到這裏,他淡淡朝著周懷玉望了一眼,「路經東院時,恰遇大人在同一名年輕公子交談,雖離得頗遠,但依稀聽來像是在敘舊,不知大人可還記得?」
「你也瞧見了,你家娘子跟她姐姐死時的樣子都極為詭異,官府怕也查不出什麼來。但你家娘子昨日帶著她姐姐的屍身來找我家先生,你知道為什麼嗎?」
「先別急,」清桐道,「你先告訴我,方才你說你家娘子和她姐姐的死都同羅老闆相關,為何要這樣說?聽聞羅老闆同御史大人一向交好,若有心治你的罪,只怕你此後得在監獄中度過餘生了。」
毒三娘本名楊素英,是洛陽東城楊大莊主的大女兒。
「呵……」
柳月容口口聲聲說棺材中的屍身是她的姐姐柳芙蓉,但細觀那具屍體,雖然已面目全非,但仍能辨出是個年齡不會低於六十的老嫗。試問哪個妙齡女子會有這樣枯燥褶皺的皮膚?
「是好簪。」
「當真?」
「是文修所為。同年文修還殺過一人,那人只怕根本不知曉文修為何要殺他。所有人都以為小芙因不堪忍受面目俱毀而自盡,卻無人知曉她是死於一場極為卑鄙的陰謀算計。
穎兒聞言望向清桐,搖搖頭:「娘子說它九_九_藏_書是把匕首呢。」
清桐隨著人群被擠出隱芳樓時,還能聽見樓里時不時傳出一驚一乍的尖叫聲。
「便是這樣簡單。」
「呵……」
誰知這一來,卻被她無意間瞧出了這些東西。
「正是。」
「你把它們稱作東西么,姑娘?」
「哦?你可知是為了什麼?」
既是頭牌,自也是眾客和老闆眼裡的紅人,自然比樓里其他姑娘難伺候。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竇香玉一向都忍著,不料現今居然還跟她開起了這樣的玩笑,全然忘了什麼叫規矩。
「什麼問題?」
一道是她,另一道,竟是隱芳樓的大老闆羅文修……
王家有錢,珊瑚為樹玉做階,就連丫環婆子的便壺也是刷金的,掃地掃出塊銀錁子,都沒人捨得彎腰去撿。
「也罷,暫且先不管那些陳年無用之事,眼下本官有一事不解,想要問問羅老闆。柳月容帶著她姐姐的棺材到觀月樓之事鬧得蘇州城內沸沸揚揚,羅老闆回來知悉此事後並沒有怪罪於她,自是羅老闆心胸寬廣。卻不知今日傍晚你邀她到書房相見,是為了什麼?」
「姑娘說笑了,難道你家先生這麼多時日來從沒同你說起過,當手藝到達登峰造極之時,有極少一些死影師,他們能制出一種『死影』,不單可使死去者魂魄重燃生燈,還能在相當久一段時間內,令其同活人一般栩栩如生,混淆在人群中存活於世?」
她坐在鏡子前,似是被自己突然布滿整張臉的皺紋給活活嚇死了,死時面色慘白眼睛暴突,舌頭都被咬碎了,血流了一嘴,哪還有半分隱芳樓頭牌的模樣。身上的衣服上正如丫環所說,血將原本雪白的衣裳染得通紅。但這些血並非是林施施的,除了舌尖被自己咬出來的傷,她屍體上一點傷也沒有。
「原來是令姐去世,著實可惜了。但不知柳姑娘將棺材抬到此地,究竟為何?」
「你剛才說,隱芳樓的人怕她是被惡鬼索命?」
想到這裏,本想再多同竇香玉扯上幾句,但這時謝紫蘇同周懷玉的對話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周懷玉倒也不以為意。
「有些殘酷的比喻呢。」
「髓已枯,骨已死。」
因為那晚殺了韓息同后,再回到西子樓,清桐沒有找到刀鬼的屍體。
「既然如此,清桐姑娘又算做是什麼?」
「哎,這就對了,客官小心板滑,可瞧著走好了。」
「我希望自己能親手殺了她。」
她的衣裳被潑灑在上面的血給染得鮮紅,將她那張臉襯得蠟黃蠟黃。原本圓潤光潔、鮮嫩得跟剝殼雞蛋似的面孔,像被什麼東西給狠狠抽幹了似的,乾巴巴皺成一團,乍看去,就像個八九十歲的老嫗。
「這……倒並非親眼所見,不過親耳聽見,兩位公子的聲音小人總不會弄錯。」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就在所有人被丫環穎兒和謝紫蘇轉開了視線后不久,這具屍體竟跟柳芙蓉的屍身一樣膨脹得內里充滿了氣體,直至皮囊無法承受,赫然間由內朝外崩裂開來,並散發出一股濃重的似臭非臭的氣味。
出乎意料,雖然蘇州城內尚無一個外人知曉慕容雲琅被害的消息,但殺害他的兇手早在五天前就被擒獲了。那兇手不是別人,正是數年如一日同慕容雲琅交情匪淺的江南首富,王崇喜。
那天何小芙為圖清凈,不願開門見客。但偏巧她不願見的,是個朝廷中極為有勢的大官。
隱芳樓是姑蘇城內紅極一時的勾欄院。
「若非如此,何須費這些周章借隱芳樓之事誘住我的丫環。」
羅文修根本就不需再繼續追趕,只靜靜看著她費力掙扎,並一點點將自己全身的力量消耗殆盡便可。
「沒錯,確實可惜。」
急忙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可是過於慌亂,竟一點聲音也發不出。僵滯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緩過神來,一邊摸索著抓住了羅文修的手,一邊用力穩了穩聲調,問:「你對我做了什麼……羅老闆……你對我做了什麼……」

「是么?」目光微閃,刀鬼眼中流出一絲興味盎然,「先生怎會知道?」
客棧里一時的小憩,剛好見到大隊錦衣衛押著兵部尚書李嚴年從古嵐道上經過。而他一身黑衣,在鮮衣怒馬的隊伍里沉得有些兀然。也是那天,原本安靜的客棧突然雜亂了起來,上百人突然從客棧和荒漠里衝出,湧向囚車,廝殺,吶喊。
似乎在有心等著她,在遠離數步后,他再次停頓了下來,回頭朝她伸出一隻手。
「你可知罪。」久等她不答,門內再次傳出話音。
扯下中指上那根牽連著清桐身體的紅線,他在清桐身旁慢慢坐了下來,取下別在腰間那根翡翠煙桿含入嘴裏,引燃了煙絲,吞進一口煙,又慢慢將這滿口白霧吹了出來。
「還記得我當年對你說過的那句話么,先生?」
「是么。」
因為慕容家的三姑娘愛吃魚。
這樣過了約摸半個多月,突然有一天晚上,有個丫環大哭著敲響了張嬤嬤的房門,對她道,她看到何小芙了,就在當初何小芙住的那間芙蓉閣內,看到她穿著一身紅衣,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愣愣地發著呆。
「……呵,清桐不曉得羅老闆在說什麼……」
後來,三娘碰到了她的師傅。
突然琴聲又再度響了起來,輕緩悠揚的音律無聲割裂了四周濃郁的黑,也讓清桐一瞬間看清,就在離她不遠處的一張石台邊,低頭靜坐著一個人。
「那位故人眼下是在何處?」
「即便押上左公子十條命,清桐又怎麼可能從一個連刀鬼的命都收得了的活閻王手裡取到『芙蓉地藏』呢?」
如此,約摸半炷香的功夫,清桐長長的睫毛忽然輕輕一顫,慢慢伸了個懶腰半睜開眼:「先生,剛做了個可怕之極的夢……」
「畏極,大人,自幼落下的病根。」
這樣一口精緻光鮮的衣櫥,卻因了表面一層紋理,而顯得有些詭異。
待嗅出那人身上熟悉的氣味,清桐神色遂慢慢舒緩下來,朝著窗戶方向努了努嘴:「原還以為左少卿在上面辦公事,現下看來是另有其人了。」
「那麼可否告知兩位又是為何而來?」
看來早晚周懷玉是要吃上些苦頭的,畢竟不是人人都對他姐姐的身份畏懼三分,譬如那位御史大人。
「先生有所不知,左先生曾是清桐的救命恩人,若是沒有他,便沒有今日能伺候在先生身旁的清桐,所以……」
清桐沒有回答,亦無法回答。
「你可曉得那樓是誰家開的?是慕容爺家三女婿王大官人吶。」
「……是的,先生。」
每過一段時日,當樓中頭牌美人盛裝打扮出芙蓉閣迎客時,樓中便會升出所有宮燈助興,熱鬧得如同過節一般。只是前些天柳芙蓉剛死,芙蓉閣內煞氣未消,布置未改,即便是為了重振樓中生意,這樣做未免過於不近人情了些?
就在張嬤嬤駭得發獃的時候,一名樓里素來同林施施交好的姑娘小紅突然哭哭啼啼跑了出來,到她面前雙膝跪下,對著她嗚咽了半晌。
刀鬼大名駱展。
「姑娘何須見呢?姑娘本就是那具『死影』吶……」
「不是給穎兒,是放在穎兒處保管的,因為它是見到那位無名氏的重要東西呢。公子應還記得,昨日我家娘子說那個告知她閻先生近日在蘇州的人吧?就是他了,只是從未聽他提及過自己的身份,所以我家娘子便喚他無名氏。」
她痴痴對著頭頂那片渾濁的夜色看了半晌,彷彿那方向有個人蟄伏著,不動聲色窺望著她。
之後,經過六重不同的火候方能將肉茸同汁水融化在一起凝為露。如此講究,烹制的過程又如此複雜費時,所以儘管此菜一度曾是御前貢品,但到了元代末期,已基本沒了傳人,直至觀月樓建成,其間它已絕跡近百年之久。
「那是為了什麼?」
「昨日見到柳芙蓉的屍身時,我還未曾想到。直至今夜聽清桐這丫頭說起柳月容也以同樣的方式死去,以及她在隱芳樓內見到了一具『死影』,同活人幾乎無異,我才明白,必是你以妖術授之『死影』,令她長期以人的精魄為食,由此不單得以長久留存人世,還漸漸生筋長肉,變得同活人無異。但須知,妖吸人精氣,短期尚不會致人死地,而她卻不同。她完全不知控製為何物,長此以往……」
「是么。既然如此,便當是個湊巧的緣分罷。但羅某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姑娘可否願意相助。」
清桐想,她這樣在乎自己的丑,必然從不照鏡子,不然不難發覺,她容貌早已發生變化。
「小芙!」他急喚一聲迅速轉過身,正要設法將她身上那些紅線斬斷,卻哪裡來得及。
「升燈」是隱芳樓固有的傳統。
唯有一下一下胡亂抓刨著身下的地面,在聽到身後羅文修腳步不緊不慢朝著她走來的時候,無措地勉強抬起頭,喃喃擠出一點聲音:
他笑笑,依舊低頭喝他的桂花酒:「小媳婦兒不會三更半夜跑來這裏,更不會抓把匕首當花帶。」
「這倒不必。只是有些好奇,為什麼如此一口陳年的衣櫥,木中卻透著新鮮漆水的香,羅老闆重新為它上過漆了么?」說完,見羅文修站在一旁靜默不語,便將那衣櫥打開,一眼望見那道隱在層層衣服之後的櫥壁,不由笑了笑,「原來並非重新上漆,而是換了櫥壁。但,沉香木雖好,如此替換,是否有些暴殄天物?細想羅老闆必然不是那暴殄天物之人,否則當初也不會帶著殘破不堪的何小芙,連夜來托我將她製成皮影了。」
「既是鄉野雜談,先生怎會以那本經書中所記載的針灸之法,在杭州為柳月容的夫君治病?」
「夢見您將我製成一具『死影』了……」
三姑娘並非真姑娘。
早在進樓前清桐就明白,所謂小酌,自然不可能僅僅只是小酌。
這清澈的聲音喚回了清桐遊走在外的神智。
但無奈,李元英性子老實,又不似周懷玉身後勢力龐大,他只能悻悻然離了周懷玉的住處,獨自返回大理寺。
「為什麼會這樣……」
當他們捉到王崇喜時,他已經瘋了,瘋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只傻呵呵抱著那根砸斷了慕容雲琅所有肋骨的銅杵逢人便笑,至於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又到底怎麼會殺死慕容雲琅,根本沒法從他口中探知一星半點。
似乎前方那人有一種奇特的牽引之力,正如當年初遇見刀鬼的那天,不由自主就想朝他面前走過去,在他那雙靜如深潭的眸子里烙下自己的一道影子。
「何小芙曾對你有恩,你亦對她有情,但她當日受虐致死之時你正遠在西北渡劫,所以這並非是你過錯,只能說是緣薄。但你卻因此走火入魔,非但擅自將魂魄收入皮囊製成『死影』,還妄圖將她永遠留在這世上,現今如此急迫地想尋得改良方式,可見你也覺察到當年任性妄為的後果,已遠遠超出你所能控制的範圍了,何苦仍抱著那股執念不放。」
聽說自盡那夜,她穿了一身紅衣,以血玉簪刺指,流出的血染紅了白綾,將自己頭朝下腳朝上,活活勒死在房中那張刷了紅漆的床架上。因此入葬之前,隱芳樓請來道士和尚無數,為化解死屍所帶的怨氣,連做了九九八十一日道場去超度。
「劉基劉伯溫病逝又是哪一年?」
讓棺材突兀發出爆裂聲的,是溢滿整口棺材的屍氣。
「先生的『死影』之術豈非已是等同於讓人永生不死。」
即便這樣,它原也依舊在蘇州城裡呼風喚雨,傲視群樓。
因此,她一定要來此地走上一遭。
「雖然前些日羅某不在蘇州城內,不過對於觀月樓出了事,並請來閻先生協助大理寺斷案,或多或少還是知道些的。眾所周知,閻先生身邊有個離不了身的丫環,便是清桐姑娘你了,之前匆匆一見,忘了說聲久仰,真是失禮。」
少傾一名管事模樣的人匆匆從門裡迎出,對著馬車一躬到底,低著頭似乎在對車裡人說著什麼。過了片刻突然朝清桐處望了過來,隨後抱拳一拱,朗聲道:「清桐姑娘是么?大理寺周少卿有請,想請姑娘隨大人一同進觀月樓小酌片刻。」
「自然,」說到這兒,一時忘了剛才的悲痛,穎兒揚了揚脖子道,「都只道是芙蓉娘子重振了隱芳樓的生意,但那時樓里人都知道,我家娘子才是樓里的頭一塊招牌,就連王府中人都曾聞名來會過我家娘子,但娘子性子沉悶,又是個清倌兒,所以久而久之,那些人便被跟娘子面目相仿的芙蓉娘子吸引了去。」
過了很久,他收回手指輕輕回答:「你的命。」
「『死影』這一行當不就本是違背天理的行當?」
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極美,美若天仙,甚至「美」這個字已不足以擔負所有仰慕者對她的讚譽。所以三歲進樓,直至二十一歲,她始終賣藝不賣身。
此官是個附庸風雅之人,知道何小芙喜歡奏琴,所以命人尋得一把古時名琴,叫做「斷紋」,想贈給何小芙作為生辰賀禮。豈料何小芙非但對此琴不屑一顧,連面也不肯見,氣極之下,他便帶領手下侍衛闖入何小芙住的閨樓,劈頭將她一頓毒打,然後一把將古琴砸在了她身旁的桌子上。
「複原了慕容雲琅的傷口后,我發覺,那兩處刀傷雖然堪稱致命,但對當時的慕容雲琅來說,卻是為了拖延他的性命,因為你入刀之時,他已被人傷得骨枯髓干,奄奄一息。而傷他那人其後為了掩飾他傷勢的特別,故而用重物擊碎了他的骨骼,那人便是王崇喜了。」
與此同時,在得知自己唯一的兒子出了事後,王崇喜的老父立即修書一封前往宮中,請求自己嫡親表侄女周貴妃設法延緩此案審理,一邊親自前往周懷玉的府邸,托他無論如何也要設法親自過問此案,找出真兇,為自己兒子一洗冤情。
有了錢便容易做出些附庸風雅,尋稀納奇的事,比如木比金貴的沉木堂,金玉嫌粗不入門的聚寶齋,觀泉街赫赫有名的千針坊,笑書生一筆揮就的樓外樓……最稀罕的當屬面對太湖獨樹一幟的觀月樓。
「我說過,羅某有一事相求,不知姑娘可否相助。那事便是,想請姑娘將你家先生所制的那件世所罕見之『死影』,借與羅某一用,讓羅某能從中找出將尋常『死影』改善完美之法。」
「既然這樣,芙蓉娘子入芙蓉閣無可厚非啊……為何你家娘子要怨恨羅老闆?」
「莫不是當今聖上身邊寵姬周貴妃的父親?」
真的,做夢一樣。
「不知先生可曾聽說過,那本《四相本草經》,裡頭記載著一種失傳已久的古老醫術,能令人永生不死。」
「那去睡吧,天一亮便要趕路,早些休息。」
「看羅老闆說的,清桐不過是個丫環,有什麼久仰不久仰,失禮不失禮的。」
婁管事曾幾次見慕容雲琅帶柳芙蓉來過觀月樓,端得是一張芙蓉般的俏臉,風華絕代。即便死去多日,怎可能變成這麼一副蒼老的模樣?
「有意思。我不知有人進了這火坑還能跳出的。」
「那麼我且問你,『死影』在人世逗留的時間至多不過月余,一旦超過界限,內中魂魄便會分崩離析,致使身外表皮也腐蝕糜爛。何小芙被你製成『死影』已有四年之久,她是靠著什麼來維持如今鮮活模樣的?」
離船不遠,一艘鳳頭畫舫在湖心停著,船身很大,金漆刷的身,五彩絲綢繞的閣,跟著波浪一起一伏,像只棲在湖面的斑斕鳳凰。船頭三兩少年,和清桐面前這兩個差不多的年紀,執篙站著紋絲不動,雕像似的穩妥好看。
聞言,清桐正要下意識側頭朝他看去,頭皮上隨即隱隱一陣刺痛,提醒她那把匕首仍對準著她的要害處。
「時過境遷么?既是時過境遷,是誰在遭我拒絕後擅自將何小芙那具充滿戾氣的屍身製成了『死影』,又是誰將那具『死影』藏匿了四年之久,現如今試圖從我丫環體內尋出改進之法,違逆天理,要將那早已過了留存時限的『死影』製成不滅之身?」
「月容只是想臨走前在姐姐房裡再多待一會兒……」
「大人莫聽他的!他那時分明是同我家娘子在一起,還不讓奴婢跟著,奴婢以為他是念著我家娘子的好才要同她獨處,誰知奴婢才離開片刻功夫,我家娘子就……她就……」說到這裏,這個曾陪伴柳月容一起將棺材帶到觀月樓的小丫環穎兒撲地跪倒在地,一把抓住了周懷玉的衣裳,朝他不住叩頭,「大人做主!我家娘子和芙蓉娘子分明就是被他害死的!分明就是被……」
「她要那東西何用?」
「文修不知先生在說些什麼。」
「沒錯。」
「先生之意,我是有意將先生引來的?」
「客官,前面便是觀月樓,要品正宗的太湖九香魚,非它莫屬啊。」一旁船家熱情道。
正四處打量一路在廳里慢慢走著,忽然感到有誰在看著自己。她遂扭頭去看,發覺屋腳的衣櫥處似乎站著個人。
「開心不開心,總瞞不了先生的……不過先生聽說了沒,柳月容姑娘今日遭到了不測……」
此後她大病一場,雖漸漸將身體調養了過來,臉上那道長足三寸的疤痕卻永遠無法消失了。登時,一代佳人地位連隱芳樓最低等的妓都不如,因此短短數月之後,人突然蒼老得如七旬老嫗。
佳人有多美,美得過那煙雨過後春江水;佳人有多俏,玲瓏水晶生七竅。雖年不及豆蔻,已端得是拂柳生姿,笑媚眾生。直把王生看得一愣一愣的,待佳人身影消失,忙問家丁那小姐是誰。家丁答:「三小姐。」
眼見它高高而起又頹然墜落,這才猛一下清醒過來。
清桐想狠狠對他再次喊出這四個字,無奈話音卻變成一陣模糊的呻|吟從嘴中滾過。
「難道不是?」
那到底怎樣的「財」,才能入樓呢?
要取韓息同的命,必先過刀鬼這一關。
蠟石栩栩若生地雕琢著慕容雲琅的模樣,若不是色澤和制材,幾乎活脫脫是一顆真人的頭顱。閻先生的手指在頭顱后的風府和啞門處,清桐湊近一看,發覺那兩處有兩道錢幣寬,薄得幾乎難以辨明的口子。
種種問題,似乎唯有死去的慕容雲琅才能給出解答。
閻先生沒有回答,只低頭在蠟石上輕輕吹了口氣,然後沿著眼部輪廓繼續雕琢起來。
他扭頭似想再同閻先生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甩了甩長尾頭也不回離開了這間屋子。
半罈子酒上旋著桂花飄落的殘葉,她記得很清楚,那酒她一口也沒有喝過,因為酒里有葯。
比起屍身的狀況,死者本身卻更叫人感到詭異。
雖然疑惑,清桐卻沒敢跟往常那樣多嘴去問。
「正是正是。那廚子啊都是從宮裡出來的呢。」
一頭毛色金黃的山狐。
「不見。」
細而單薄,幾乎風吹就倒的一道纖弱身影,裹在一襲猩紅色長裙里。
駱展是個男人,但總被人當成女人,一個終日在身後背著把銀柳彎刀、女人般美麗的男人。刀因此不見煞氣,卻多了份叫人垂涎的媚氣。
「匕首?你家娘子給你匕首做什麼?」
一邊飲著茶,一邊慢條斯理用湯勺舀起那盅九香魚,直到將最後一口汁露慢慢吮進嘴裏,方才將眼帘微微掀了掀,用他那雙總一副睏倦模樣的眼睛朝清桐望了一眼:「既然入了觀月樓,不嘗一口江湖聞名的九香魚,未免有些遺憾。你說是么?」

十四

「先生若是喜歡,文修手中還收著一段,趁著氣候乾爽讓人打一張琴台,隔幾日給先生府上送去。」
清桐忍著刃尖刺破頭皮的疼痛,勉強笑了笑:「羅老闆真是識貨之人。」
門上偌大一對芙蓉宮燈搖搖曳曳。
「慕容三少死去的時日……」
「確實有些奇特……」說到這裏,那始終沉默的婁管事突然雙眉緊鎖,幾步上前撲的聲跪倒在閻先生腳下,顫聲道:「先生!我家主人冤啊!還望先生能協同少卿公為我家少主人伸冤啊!」
「噗……」話音未落,清桐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以為兩者是相同的?」
這句話問出,刀鬼沒有作答,見狀閻先生話鋒一轉,又道,「此後你失蹤多年,便是為了今日找清桐復讎么?」
「那求公子帶穎兒趕緊去見見先生!」
「怎講?」
沒有傷,沒有血,那她究竟是怎麼死的?
「這是什麼……」看了片刻,她費解地抬頭詢問,「是慕容雲琅身上的傷痕么?」
原來,林施施在住進何小芙房裡的第二天,就同小紅有些恐懼地提起過,她似乎看到何小芙的鬼魂了。只是怕惹張嬤嬤生氣,或被人當笑話,所以始終沒敢跟人說。
「先生有些累了?」突兀將話鋒一轉,刀鬼從窗台上輕輕躍下,一步步踱到閻先生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