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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雨

落花雨

作者:水心沙
對穆貞來說,清桐也似乎只是道空氣。
難道是城隍老爺?
「那麼夫人有沒有問過唐大人,他當初緣何會向你家求親?」
「唐大人在給臨平知縣的書信中,曾這樣寫道:那姑娘同唐某算是青梅竹馬,一別多年,再見時卻不料落入火坑。唐某知曉后一時憤起,便用了兩年的時間將她叔父繩之於法,並判了剮刑。殊不知,從此之後,唐某卻因這個案子而深陷困境,無法自拔,皆因初見她時,只覺人比花嬌,一時心猿意馬,亂了分寸,豈料之後,她以此脅迫唐某,對唐某日日糾纏,逼唐某納她進門。最終此事被內子知曉,令她痛苦不堪,遂使唐某下定決心要同此女徹底斷了往來,結果她竟以死相逼,繼而還發了瘋症,趁唐某不在府中時闖到內子住處,對她揚言我要將她休去……」
匆匆坐起時,管家那張臉已如石灰刷過般毫無人色,不顧邊上小廝的攙扶,手朝著靈柩處用力一指,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逃得如此倉促,以至一下子被門檻給絆住,仰頭摔了個底朝天。
「此法並非是真的能令人死而復生,只是令逝者尚未離去的魂魄暫時重回體內,藉此,可令逝者家人有機會同他們道別,或共處最後一段光陰,令悲痛之心得到緩解。」
「……子時前便能將他喚醒?」穆貞怔了怔。
但同以往不一樣,這次她沒有再吵再鬧,甚至也沒有逼迫唐子義離開林香雲的家。
如此良辰美景,若是有一杯酒,一點細細的說笑聲陪伴,想必是極愉悅的。
「聽說你在杭州任職,怎的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跑到這裏來了?」匆忙扶住頭上歪斜下來的頂冠,劉伯仁再次問了句。
「沒有……」
念完,卻想不出下一句該接些什麼,他撓了撓頭,悻悻然退回房內吹熄了蠟燭。
那道人影不見了。
任誰都看得出來,唐夫人穆貞從頭至尾都沒有動過讓她丈夫重新醒來的念頭。
話剛說到這兒,忽然一隻雜毛土狗從外頭花園內跑了進來。
直至感覺到閻先生的目光,才輕吸一口氣,道:「先生此話……真叫穆貞有些左右為難。」
這自然再次被穆貞所知,並在林香雲家中將兩人逮了個正著。
「快來人!來人啊!主母身上都是血!都是血啊!」
見閻先生終於被自己的話吸引,清桐立即彎眼一笑,拔下髮髻上那支纖細如柳葉的簪子,將它對著夕陽處照了照,「自然是讓她們生不如死啦。」
而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既然如此,姑娘何以斷言?」
「想那唐夫人也著實可憐,就為自己其貌不揚,又無半點文才,因此在自己那如驕陽般燦爛的夫婿面前,簡直低微到了骨子裡,連自己夫婿為何會去她家求親的原因,都不敢問出口。」

「呵,同住一縣,你總對他這麼計較做什麼。」
但不知怎的,清桐心裏總覺得隱隱有些不對勁,卻一時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見閻先生兀自坐到一旁拿起煙桿輕輕敲了敲,便拿著火石走到他身邊,一邊替他將煙點上,一邊伏在他膝頭,抬眼看著他口含白玉煙嘴,閉目養神的模樣:「那先生又是怎麼跟這位唐大人相識的?先生說跟他結識得比較特別,但不知究竟是怎樣個特別法?」
「姑娘可是親眼所見?」
一個女人的聲音。
但其實,在頭一遭聽唐子義提起那位平遙巫醫閻先生時,她就再沒能把對此人的恐懼從自己腦中抹去。試想,一個人,竟可讓人起死回生,若非神仙,便必定是個妖人。
「除了她還能是誰?」
清桐怔了怔,搖搖頭。
她燒得專心致志,直至管家輕輕走到她身邊,低聲對她說了句:「主母,這位閻先生說,他是我家老爺生前的友人,不知主母可認得?」
甚至對此感到害怕。
「子義明白,此次一走,必再無迴路。而黃泉蒼茫,也不知此後是否能再遇到我妻,今生對她諸多虧欠,別離后終究連次道歉也未能說成,未免遺憾萬千。聽聞先生可在七日內與逝者通話,不知先生可否行個方便,替子義捎上一句話,給那決絕而去的貞丫頭么……」
「做夢?」
「因為唐大人並非死於疾病,而是被人所害。」
依稀一副書生的裝扮,在一片濃郁的樹陰下站著,四周冉冉而升的霧氣擋住了他的臉,但那副修長的身形卻讓劉伯仁覺得有些眼熟。
「所以,如今除了我,只怕沒人能為唐大哥出來伸冤了。」
說到這裏,她話音哽咽,遂垂下頭沉默了片刻,等呼吸平穩,才抬起頭又道:「但不知遠在臨平的劉先生怎會突然想起,要寫信託付先生前來桐廬探望我家夫君?」
「先生,那麼清桐是這雨,還是這花兒呢?」
這句話出口,閻先生淡淡一笑,似沒有瞧見穆貞那雙細彎雙目中閃爍的晶瑩淚光。
目光冰冷,瞳孔帶血。
「唐大人之美,的確如洛神出水。」
這一巴掌立時就把狗給打暈了。
「何事?」
一來二去,半年前一場高燒突然而至,險些把他性命當場奪去。
掌心佝僂,手背青筋暴起,像是凌空在抓探著什麼。
「既然唐大人一直不願提起,夫人與我是否也應繼續遵從他這一意願,對此避過不談?」
「但是……」想再說些什麼,但見閻先生眼中冷冷閃動的目光,清桐嘴張了幾下,最終什麼也沒能說出口。只輕輕將頭靠在他肩膀上,一邊跟隨著他步伐慢慢往前走,一邊輕輕嘆了口氣。
她手微微一顫,險些被手中剪子戳傷了自己。
「那人究竟是誰?必然不會是唐夫人,一來她無半點醫術經驗,二來,她因當晚同唐大人爭執後唐大人的病發而受了驚嚇,因此在唐大人死去前,早已離開唐大人的卧房。因此,那個害死唐大人的兇手,必定是個懂得醫術,又對唐大人卧房所在地了如指掌,並且連唐府中所養看門犬都不會見之就吠的人。」
「閻某同唐大人的確已有多年未曾謀面,又因同唐大人的結識有些特別,所以大人從未對夫人您提起過在下,也是情有可原。」
她輕輕點了點頭:「請先生廳內稍坐片刻,我隨後就來。」
她從頭至尾沒朝著丫頭瞧過一眼,只定定朝閻先生望了片刻,隨後站起身撣了撣衣裳,輕輕嘆了口氣:「斯人已去,不知先生為何要撒這樣的慌,說同我家夫君是知交。」
但與之相比,桐廬縣縣令唐子義的名聲,卻是比縣裡任何一處美景,更吸引清桐那一顆小小的少女心。即便是遠在周口鎮,她也早就聽說過這麼一則傳聞,說桐廬縣那年輕知縣唐子義之美,美過富春江的水,若是親眼瞧過他那雙眼睛,更是連瑤琳仙境都不用去了,那雙眼睛里的神采,比天下任何一處仙境都要美。
「娘子……」再度聽見他呼著溫熱的氣息這樣叫著她時,穆貞用力抱住了他,希望時間就此停止,就此凝固,將這全無記憶的唐子義,永永遠遠這樣凝固在她的懷抱里。
想到這裏猛一激靈,酒一下子徹底醒了,劉伯仁急急忙忙四下一陣打量,而樹陰婆娑,夜色濃郁,周遭靜得幾乎連蟲鳴聲都聽不見,卻哪裡有什麼第二個人的存在。
清桐肩膀不由微微一顫,搓了搓手背迅速追上了的閻先生。
大約半年前唐子義那場突然而來的重病,就是因此而起。
對此,她主人明顯並不以此為意。似乎無論身在何時,無論走到何處,他總是帶著這名小小丫環,卻又似乎從不將她當做丫環看待,沒有哪個丫環會穿著價值二、三兩紋銀面料的衣裳,還將上品羊脂玉磨成鈴鐺,林林總總隨意懸挂在腰際。
「沒錯。」
閻先生聞言淡淡一笑:「我記得唐生說起過,他自小便有心疾,一旦勞累過度就會難以呼吸。死後樣貌變成那樣,恐怕就是心疾發作。」
「先生這是在生氣么?」
九九藏書子義他忘了。
說罷,見閻先生淡淡一笑,不由下意識脫口道:「但香雲有一事不解,還望先生明示。」
他愣了愣。
她堂堂穆雲山莊千金,怎堪忍受自己丈夫背棄自己之舉,因此日日|逼迫唐子義同林香雲一刀兩斷,否則,便要將他當日在公堂上假公濟私之事稟明知府。
「信中還提及,唐大人素來體弱多病,因此隨信捎上二兩野山參,托在下一併帶來。可惜……」
「夫人身體不適么?」見狀閻先生問。
「所以,儘管知曉夫人聽后必然會受驚害怕,在下仍決定要將此告知夫人。無論夫人聽后信與不信,閻某都已有了個交代。夫人您說可是?」
說到這裏時,馬車停了下來,原來閑談中不知不覺已到了桐廬縣縣衙門前。
「到今日已有五天。」
桐廬縣很美,素有「奇山異水,天下獨絕」之稱,因此亦被稱作鍾靈毓秀之地。
清桐這番話令林香雲面色微微漲紅,見狀,閻先生忽然問了她一句:「聽聞香雲姑娘家中原是行醫的么?」
但最終仍逃不脫年輕離世的命運,猝死時年僅二十六歲。
也自此,為她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即便是要他的命去換。
「就因為先生總不與他計較,堂堂縣衙門才欠了先生這麼多錢,至今都不曉得還。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他雖然不是知府,那三年三萬兩雪花銀總該拿得出來,怎可以求人時巴巴兒地黏著盯著,該付錢時人卻比那耗子跑得還快,真真是厚顏無恥。」
「先生說得好似跟那縣令很熟。」
「閻先生?」她怔了怔,遂想起那張清瘦俊逸的臉,和他說話時那副溫潤有禮,卻又淡然得令人感到有些清冷的神情。
林香雲受驚般抬頭看了她一眼,用力揉了揉手裡的帕子:「因……因為聽說閻先生今日來了,且就住在附近……所以特來求見……」
所謂天下無不透風的牆。原本就有感情,之後的相處又如蜜裡調油,儘管兩人的私會已做得十分隱秘,仍被穆貞覺察出了風聲。
他確確實實就是唐子義啊……
窗外人沒回答,也沒有任何舉動,似乎是在不動聲色地觀望著他。
「這個么……」
就在這時,忽聽屏風背後有腳步聲輕輕一響,似乎隱隱有呼吸聲從那方向傳來。
似乎是示意劉伯仁朝那方向看。
「祖上三代行醫,但到家父這代,因香雲是女兒身,所以未能繼續承襲……不知先生為何有此一問?」
「心疾發作時,嘴角會破裂么?」
「如此,妾身可同亡夫再度見面……再度說話?」
她清晰記得,那年他為了這個女人累到咯血,仍不知疲倦,日以繼夜明察暗訪,終於令一場轟動一時的案子得以浮出水面。
朱漆大門的門楣兩旁和門前的圓柱上,竟也都懸挂著長長的白綾,風一吹,只見上下一片素白的顏色在衙門前搖搖曳曳,好似漫天飛舞著怨氣不散的死靈。

一路走在迴廊中,心亂得不行,數次幾乎站立不穩,一旁丫環疑心她身體不適,不由擔憂道:「夫人,不如明早再去,那閻先生也真是,這樣晚了竟還要夫人親自前去客房見他,真是無禮。」
「自然不願錯過。」
著實是可惜了。
「有勞先生了。」

「那……」眉心再度一蹙,她將目光停留在閻先生那張俊美的臉上,似是想看透這男人平靜的目光中究竟藏著些什麼。

清桐覺得,若她家先生是個逼債的,必然是不將人逼死就不善罷甘休的那種。
「大哥的病雖重,但自小便這樣時好時差,若說他常年一病不起,漸漸不治而亡,妾身倒還相信,但縣衙中傳出的卻是他突發心疾。」說到這裏時,林香雲抬起頭,用她那雙美麗而憂傷的眼睛直直望向清桐,「好端端的,怎的會突發心疾?況且心疾發作必然面色赤紫,怎可能面色蒼白髮青,因此勢必另有隱情,你說可是?」
獨留一片月光靜靜揮灑在庭院內,皎潔一如往常,將閻先生那道身影靜靜包圍。
「先生在么?」稍用了點力將門推開,穆貞朝里走了進去。邊走邊朝前望著,原本卧床的位置多出一道屏風,而屋子裡外並不見閻先生的身影,也不知這短短時間,他兀自去了哪裡。
誰知手剛落下,這狗突然像被什麼東西給蟄了似的,嗷嗷一聲哀叫,緊跟著身子朝後迅速一縮,扭頭就朝屋門外跑去。前爪剛踏到門檻,忽地身子一轉,掉過頭來,肩膀朝上一拱,像道閃電似的往靈柩上直跳了過去。
「清桐怎敢埋怨先生,只是替先生感到不值而已。」
於是清桐立即站起身問道:「誰?」
一片素白間,清桐發覺那座廟堂中央所供著的石像既不是菩薩,亦不是佛,而是個雕刻得丰神俊朗的年輕官員。很多人都對著這位官員一邊燒香磕頭,一邊念念有詞地哭泣著。
「正如姑娘所言,一個心疾突發而猝死的人,怎會面色發白泛青?原該是憋著一口氣,因此面呈赤紫色才對。而一個因心疾而亡的人,又為什麼嘴角邊緣會有破裂的傷痕呢?必然是有人擔心他死前過於痛苦而發出的聲音,會引來別人的注意,因此用東西堵住了他的口,才留下了痕迹。」
閻先生淡淡一笑,反問了句:「夫人怎知閻某是在撒謊?」
「閻某不知。只知一點,若唐大人被害當晚你不在唐大人的房中,又怎會知道唐大人的屍身面色蒼白髮青,而非其他顏色?莫非香雲姑娘也受了唐府中的邀請,前去靈堂祭奠,並開棺瞻仰了唐大人的遺容?」
「……不,不是認得,只是聽說……」
穆貞撲進了他的懷裡,再無法按捺住心中悲憤,一邊捶著他的胸膛,一邊大哭了起來:「我是你的娘子啊!阿義,我是你的娘子啊……」
「但你為何認定害死唐大人的,是他夫人呢?」
待觸摸到他衣袖上的體溫,這才緩了緩呼吸。
「這原因,說來倒也有幾分不可思議。信中說,幾天前劉大人醉酒後發夢,夢見了唐大人。見他神色舉止皆有些異樣,醒后陡生不安,剛巧得知我遊歷在蘇州,所以連夜寄來書信,囑託我儘早趕赴此地,替他探望一下唐大人的近況。」
那場病幾乎要了他的命,穆貞這才不再逼迫,只要求唐子義待到病體有所好轉,便上書提交辭呈,從此隨她返回杭州。
慢慢轉過頭,目光有些茫然,彷彿眼前矇著一層霧。
「不知幾時安葬,我好寫信告知劉大人,讓他提早告假過來。」
他神情依舊是茫然的。
奈何,那總愛說笑的孩子此時正在客棧被窩中睡得正香。想到此,閻先生目光微閃,自口中徐徐噴出一道煙圈,隨後抬頭望向漫天星光,彷彿沒有聽見身後那陣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我卻下不了這個手。」說完,將刀子慢慢收回,穆貞從他身後走出,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
「聽說人的腹部受到傷害,頭頂鹵門骨中心部位會出現紅色的血暈傷痕,因腹部受傷害時,劇痛會使人猛然憋氣,於是氣血上涌所導致。當閻某同仵作查驗唐大人屍身時,便在他腹部水分穴處,找到了幾處細微針眼,顯然是善於醫術和針灸之法的人所為。因此,在將唐大人顱骨取出后,我倆立即查看了他頭頂的鹵門骨,果然,在那中心部位,有一片已呈暗色的血暈。因此閻某推測,唐大人猝死當晚,有人憑藉豐富的醫術經驗,以針灸之法,刺了唐大人身上一處萬萬刺不得的穴位——水分穴,令他在劇痛中備受折磨地死去。又恐他痛極發出的哀叫聲驚動了縣衙中人,所以還將他的嘴給堵上,導致他嘴角受傷開裂。」
「夫人此話怎講。」
半晌,才發覺自己https://read.99csw.com的手根本就沒有碰在門上。
「生亦無畏,死有何懼。」
穆貞覺得那塊壓在她心口很久的石頭落到了地上。
裏面則白燈搖曳,白綾飄蕩。
「正是。在下知曉,夫人嫁於唐大人這八年,夫妻感情一貫深厚。唐大人心疾突發猝死,夫人想必根本沒來得及同他道別,如此遺憾之事,若能有機會彌補,夫人可願錯過?」
「十年前有幸見過唐大人的繪作,那時已驚為天人,現如今看來更是登峰造極。」
但醒來,卻只看到閻先生那張閉目養神的側臉,和往常一樣,縱使被陽光勾勒出令人遐想的美麗線條,但因著那一成不變的安靜與淡然,讓人縱使心裏蠢蠢欲動,也很快被消除了去。
「……先生所言極是。但不知為何今日卻無端突然造訪?」
林香雲慢慢朝後退開半步:「先生這一番話,不過只是武斷臆測而已。」
話說到這兒,見穆貞眼圈再次一紅,閻先生便不再作聲,只示意清桐將隨身帶來的那盒野山參交給一旁管家,隨後徑自走到靈台處,取了三支線香在燭火上點燃,朝著靈柩拜了拜。「夫人,」隨後他又道,「不知唐大人走了幾日了?」
被閻先生將手一探,輕輕握入手中。
聞言,清桐忍不住撲哧一笑,似乎想象得出,當年那個十六歲少年在親眼目睹了閻先生的「起死回生術」后,眼裡會湧出怎樣一種駭然之極的情緒。
而一個能美得被人誇到這種地步的男人,究竟會生成怎樣一副模樣呢?
「呀,先生,看,落花雨么……」清桐仰頭看著,想起剛才唐子義那番話,眼中忽閃出一道艷羡的茫然。
面色蒼白,彷彿剛從煉獄中歸來。
沒等閻先生回答,忽聽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兩下:「先生在么?」
「清桐在想,可惜了這趟姑蘇之行,本打算在太湖邊多住上幾天,如今連九香魚都沒能吃上一口,先生就自顧著離開了,虧得大理寺左少卿還幾次邀請了先生。」
卻也因此險些耗掉自己大半條命,並得罪了上司官員,令他斷了陞官之路。
她知道唐子義在第一眼見到那女子時,便已沉淪在她令人銷魂斷腸的明眸下。
直至親眼見到,卻發覺,原來這位巫醫並非長得一副妖魔鬼怪的模樣。
一個令她這幾日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思念到連吸口氣都會感到心口發痛的人。
但笑著笑著,眉頭卻輕輕蹙了起來,若有所思道:「先生,清桐忽然想到一件事。」
最後那句話消失在風中時,唐子義的身影也漸漸變薄,漸漸變輕,隨後嘩啦一聲輕響,如同一張紙般搖搖曳曳飄落下來。
啪啦一聲輕響。
「所以先生才……」
閻先生笑笑:「我還未責怪你擅自離府,你倒先埋怨起我來了。」
「原來是劉先生……」一聽這個名字,穆貞總算目光略微緩和了些,只是眼圈也緊跟著泛紅,不由低頭輕吸了口氣,喃喃道,「就在中秋時還聽夫君念起,說自從為官之後,同劉先生鮮少再有機會共飲,幾時得了空,一定要去臨平縣走一遭。誰想才過不多久,他就病逝了……」
只是看人時的神情冷得像塊冰,不知是否受此感染,清桐也格外拘謹起來,只一味在閻先生身後跟著,如一道空氣般一言不發。
「臆測也好,胡說也罷,姑娘但請牢記一點,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姑娘也曾說過,閻某近日出現在此地,冥冥中自是有天意的。」
「倒也確實曾有過數面之緣,原本亦是想尋個時機去他府中拜訪,剛好見劉縣令信中提起,不妨就趁著如今在外遊歷,轉道來此地見他一面。」
「夫人……」正對著畫看得出神時,穆貞聽見自己的丫環在門外輕輕喚了她一聲。
「這夢……倒也當真是有些匪夷……」
「說得再好聽也不會給你多的賞銀。」
「夫人睡不著么?」閻先生自言自語般問了句。
順著手掌往下看,那張從棺蓋下顯露出來的臉,卻著實比從棺內突兀伸出的手掌更為瘮人。
「既有令人無法放下執念之險,先生又何必製造出這樣能令人生出執念的東西來?」
「你若想吃河鮮,讓唐縣令命人帶你去富春江畔便是了。」

等回過神時,就見靈柩上那塊蓋板轟隆一下被那條狗撞得滑了開來,見狀眾人忙衝過去將它攆開,但不知怎的,這土狗剛才還溫順無比,此時突然齜牙咧嘴,兩眼突出,喉嚨里發出一陣陣憤怒的低吼聲,怎樣都不肯跳離這口棺材。
抬眼見到客房已近在眼前,只覺得心跳更加紊亂起來,幾乎連呼吸都有些不暢,不得不暫停下腳步,示意丫環不要再繼續跟來。
「你這丫頭。」閻先生笑了笑,正要朝那丫頭毛茸茸的髮髻上撫去,但一眼瞥見身後慢慢跟來那道人影,遂停下動作,「回來了么?」
她提起裙擺獨自一人慢慢朝前走,直至走到那道門前,起手想推,卻突然覺得這門彷彿有千鈞之重,竟讓她用儘力氣都無法推開。
「……那麼那個人究竟是誰……」
桐廬縣衙門的后宅雖然樸素,但拾掇得十分乾淨雅緻,正對著主屋的庭院內種滿花草,時值金秋,一片片木芙蓉和秋海棠開得花團錦簇。若不是到處懸挂著青燈白綾,本該是一派祥和溫暖的景象。更因著廳堂中央那口冰冷漆黑的棺材,顯得格外陰氣沉沉。
「……先生!」見他如此直截了當,穆貞不由驚得立即打斷了他的話,「先生何出此言,可知怪力亂神,重則是要治罪的。」
林香雲是唐子義的義妹。
閻先生說,唐子義不僅自小樣貌出眾,而且聰明過人,十六歲中解元,十八歲中會元,二十歲時金榜題名,得了頭名狀元。可惜,如此一個天之驕子,從出娘胎起就一直體弱多病,彷彿老天覺得過於極致之美不應賜予一個凡人,因此剝奪了他的健康。
閻先生望著她那雙驚惶不安的眼,淡淡一笑:「在下此術並非怪力亂神,無非醫術的一種,只是偏門旁類,所以令大多世人乍一見到,會心生恐懼。」
「是我殺了我家夫君,閻先生。就在六天前,就在我知曉他仍對那林香雲念念不忘的時候,是我不顧他身體的孱弱,同他起了爭執。亦是我,分明見他病情發作,卻對他病痛的神情置之不理。若當時我能及時將葯取來,給他服下,他斷然不會死……」說著,她用力揚起一抹笑,「如今所遭受的一切孤獨,一切苦楚,皆是我罪有應得。」
一句話引得閻先生嘴角輕輕一揚。
「不知姑娘來見閻某,究竟所為何事,但講無妨。」閻先生淡淡一笑,對林香雲放緩了聲道。
「先生!」
這個跟活著時的唐子義一模一樣,連身上的氣息都沒有任何不同的男人,此時一如當初那般安安靜靜地站著,安安靜靜看著她,帶著一無所知的迷茫。
如此,整整過了七年,直至縣令調任,新的縣令來到桐廬,這案子才破土而出,出現在新任縣令唐子義的公案上。
「……娘子?」
「花期雖短,卻美得令人畢生難忘。夫人,那可是能伴你一生的記憶。」
「那林香雲不該如此狠毒。唐子義不顧自身安危救她於火海,雖有為自己一己私慾之嫌,終是她的恩人。她不知感恩也罷,欲同唐子義存有私情也罷,萬不該為了自身過去所受的痛苦,而嫉恨唐夫人,由此殺死唐子義,並想方設法誤導他人,試圖令穆貞背負謀殺親夫之罪,以此發泄自己心中怨恨。」
「怎的不值?」
「辦妥了?」
好漂亮的一張臉,不愧是浙西第一美人吶……清桐一邊望著,一邊暗想,一邊悄悄咽了咽口水。
緊了緊衣領站起身,劉伯仁搖搖晃晃走到窗邊,伸出手去打算把窗給合上。但抬頭望見樹梢旁那輪明月,一時神情有些恍惚,不由張嘴輕輕念了句:「秋涼夜寂月當空……read.99csw•com

楔子

無論說他清廉鐵面也好,說他公報私仇也罷,林香雲這一輩子,確確鑿鑿是被唐子義所救。
直到她懷孕,林有梁竟不顧他妻子的大哭大鬧,力排眾議,強行將她納為第五房小妾。
唯有林香雲知曉內情。她推門而出,一眼見到正從院外走來的閻先生和清桐時,眉心微微一蹙,幾乎想立時轉身回屋,但想了想,仍站定腳步,輕輕行了個禮:「妾身謝過閻先生。」
「辦妥了。」說罷,將手中一把染血的劍遞到閻先生面前,那人朝著清桐扭頭望來的目光,微微點頭行了個禮。
這消息在知縣唐子義下葬當天,如風一般傳遍了整個桐廬縣,聽聞者無不扼腕悲嘆,為這夫人如此一番情深意切而感嘆不已。
說罷,不等林香雲再度開口,閻先生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徑自離去。
「閻先生?」眉頭輕輕一皺,她猶疑著朝那方向慢慢走了過去。
脫離了火坑,但林香雲再也無家可歸,又不能返回家鄉老宅,唐子義便悄悄給她在封家埠置下一套小小房產,又時不時接濟她一些銀子,以令她衣食無憂。
原本沒做官時,他的身體倒還不算糟糕,畢竟家境不錯,整日調養著,年復一年倒也一直無事。但自從任了桐廬縣令,一來新官上任三把火,二來終究年輕氣盛,成天想著懲惡除奸,做出一番成就,因此日夜操勞,生生把原本就差的身體底子給弄得更加糟糕。
但夜色濃重,能看出些什麼東西來呢?劉伯仁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縣府衙門正堂的輪廓在月色中被清晰地勾勒著,因中秋,屋檐下掛著一排紅燈,在風裡搖搖曳曳。
直至即將走到屏風邊,忽然床畔燭光亮起,將一道身影無聲無息投到了屏風上。
他在她身後一動不動站著,一動不動望著她。
但低垂的眼帘不時微微顫抖,似是透過睫毛在偷眼看著閻先生,想說什麼,卻總因畏懼而沉默。這讓清桐有些費解,於是將茶擺到她面前,笑了笑道:「姐姐夜深獨自出門,不怕家人擔憂么?」
「所以聽聞他向我家提親,我著實覺得好似在做夢一般。直至婚後,仍患得患失,怕這樣美好的一場夢,終究會被現實所砸醒。我只是普普通通一個女子,若說文才能匹配夫君倒也罷了,奈何樣貌文才,妾身一樣都不具備。」
「所以先生此次放任唐大人尋仇了是么……」
本以為就此能徹底斷了唐子義同林香雲之間的糾纏。
這真是個美得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點瑕疵的女人,尤其受驚時那雙眼睛,烏亮玲瓏,晶亮透徹,小動物一般楚楚可憐。清桐更快地問了句:「姐姐怎會認得我家先生?」
「原是想停足四十九日,但前日問過寺中高僧,說我家夫君是因病猝死,又恰逢去世當天是位沖太歲,因此要妾身儘早將夫君入土安葬為好。所以,想等頭七過後,就選個合適的日子將夫君入土為安。」
「想問,卻又不敢問。待到想問個明白時,他卻已不在了……或許正如先生所說,曇花一現,雖然花期短促,卻足以令人將那美好的記憶相伴一生。」
沒了光亮的屋內變得更加清冷,他倒也不在乎,見一旁那支煙還忽明忽暗著,便將它取來重新含進嘴裏,躺到榻上嘬了兩口,腦中立時念頭一閃,笑了笑,對著窗外傾斜而入的月光徐徐吐出道煙:「煙冷窗薄影朦朧。」
「是的,做夢。」
桐廬縣衙位於縣內磨台山上,坐北朝南,背靠黃洞山,一邊臨著富春江,一邊挨著天目溪,景色相當宜人。
「閻先生有要事求見。」
到這步田地,唐子義對林香雲的情意早已不言而喻。但因唐子義不忍讓妻子穆貞傷心,亦不願做個負心人,因此始終不能給林香雲一個名分。
清桐想了想,點點頭。
「如此美好的夜,怎叫人睡得著。」穆貞看著手中閃閃發光的刀刃,答道。
一步步走得飛快,如她此時幾乎要衝出喉嚨的心跳。
這便更應了林香雲的話,她說唐子義是被人謀害的,而謀害他的人,很可能就是他的枕邊人穆貞。
一番話,聽得穆貞眉頭微微一蹙,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她說從未聽自己夫君提起過他。
「夫人可知皮影?在下能以皮影之術,令死去不超過七日之人,重新復生。」
林有梁家大勢大,旁人看在眼裡怒在心裏,卻沒有誰敢吱聲,便是當地縣太爺,明明知曉這一點,仍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在林有梁強娶林香雲的那晚,還去喝了「喜酒」,並收了千兩紋銀的紅包。
一番梳洗后,在丫環陪伴下,穆貞緩步來到廳堂。
揣著一肚子疑惑一打聽,原來哪裡是什麼城隍老爺,這座廟是半年前桐廬縣百姓為他們的年輕知縣祈福所建的祠堂。而屋中央所供奉的那座石像,正是桐廬知縣唐子義。
林香雲搖了搖頭。
跟林香雲分別時間之久,久到即便拖著病體,唐子義仍找了機會偷偷離開縣衙,只為去見一見意中人,一解相思之苦。
清桐見狀正要跟上,但忽地心念一動,扭頭朝林香雲身後望了過去。
這便是「死影」么……
「所以我家先生才會前去知縣府中,以製作死影的借口將唐大人的屍身徹底檢查了一番,」不等林香雲將話說完,清桐立即插嘴道,「否則,你道我家先生怎會有那樣的善心,僅憑你簡單幾句話,便去做那別人用萬兩白銀都未必能請動我家先生去做的事。」
最後那個字剛一出口,就見窗外那片混沌的夜色中果真立著道朦朧的人影。

但許是離下葬的時間越來越近,這天再次經過書房時,神使鬼差的,她往裡走了進去。
一想到這點,手突然抖了起來。
至此,唐子義方才幡然醒悟,常此操勞下去,定當折壽,因此打算再過一陣就遞交辭呈,回家好好休養調理。
劉伯仁不由一愣,扭過頭去正想問問他為什麼,但目光剛轉到那人剛才所站的地方,劉伯仁不禁再次一愣。
清桐笑了笑,在他衣袖上輕輕拽了把:「如此好看的一副模樣,必然是因了先生動怒的緣故,真是少見得很,來來,讓清桐多瞧兩眼。想那唐大人雖是浙西第一美人,而我家先生卻是天下第一絕色呢。」
子時剛至,穆貞便聽見丫環在門外輕輕通稟了聲:「夫人,閻先生有請。」
屋裡瀰漫著葯湯的氣味,長年累月,它似乎早已成了唐子義身體的一部分,清清淡淡,令她呼吸急促,卻又不捨得轉身逃離。於是繼續慢慢往裡走,到了書桌邊坐了下來,和往常一樣打開右手邊最後一個抽屜,從底下夾層里抽出一卷畫來。
只略略遲疑了片刻,他就不由自主站起身,朝窗邊再次搖晃著走了過去:「是賢弟么?是子義賢弟么?」
「妾身林氏香雲,有事想求見閻先生……」
「那先生就對清桐多笑兩下。自古美人一笑值千金,先生多笑幾下,清桐可就發大財了。」
「那是人肚臍上方一寸部位的一個穴位。」話音剛落,林香雲目光一閃,「……先生為何問起這個?」
這座廟名為唐生祠。跟以往清桐見過的廟不太一樣,它小小的,青磚黑瓦,青竹圍繞,乍一看就像個縮小的普通人家院落。
一杯茶沏好,林香雲依舊低頭坐在桌邊,咬著嘴唇不發一言。
「你不怕死?」
清桐坐在車裡打著瞌睡時,覺得自己似乎夢到他了,黑色長發像流雲般飄逸,黑色的眼睛像七月寒潭裡的水,清澈又深不見底。
它一聲不吭從蓋板上滾了下去,連累那塊蓋板猛一下被撞得更開。見狀管家急忙撲過去想將它拉住,但手剛一伸出,他突然啊的聲尖叫,連蹦帶跳從靈柩旁逃了開來。
「你怎知道。」始終是不冷不熱的淡然,正如他那雙眼睛一https://read.99csw.com如既往的安靜。
「想什麼?」感覺到清桐的目光,閻先生眼帘抬了抬,含住煙嘴輕吸了口煙。
但豈知,感情這東西,越是想用刀狠狠且迅速地斬斷,越是會藕斷絲連,甚至如星星之火,越聚越多,越燒越旺,終成燎原。
「夫君……」她不顧一切地叫了他一聲。
「夫人能這樣想便好,人最怕『執念』二字,若夫人在見到唐大人的死影后更加無法放下,那才是糟糕。」
直把清桐看得倒抽了口冷氣,一下子躲到閻先生身後,再也不願朝這浙西第一美人看上第二眼。
「妾身嫁與我家夫君已八年,從未見過先生一面,也從未聽他提起有過閻姓的友人。」
「夫人說什麼?」
慘白中透著鐵青的一張臉,雙頰凹陷,兩眼圓睜,活脫脫就像廟裡壁畫像上的惡鬼,下一瞬徑直就要從棺槨里撲出來吃人。
一動不動站了片刻,慢慢將握在手中那把尖刀抵在閻先生脖子處,輕輕嘆了口氣。
「若先生不提醒,妾身倒忘了,是先生創造了他,所以時間一到,妾身應將他歸還先生。但若先生死了的話,他是否永遠都屬於我了呢?」
林有梁是個生意人,經營數家綢緞莊,極為富有,往來亦都是達官貴人。在林香雲還小時,叔叔便一直對她很好,體恤有加,幾乎像她親生父親一樣。但到林香雲漸漸大些后,從林有梁對她漸漸更為親近的態度,和有些過火的舉止中,她方才明白,原來林有梁對她如此之好,並非因她是自己兄長的女兒,而是看上了她這個人。
忘了她是誰,那麼必然也忘了,那個如牡丹花般嬌艷的女人。

穆貞卻說不出話來。
女人美得像春日牡丹,因此,也像牡丹一樣吸引著每一個見過她的男人的視線。無數次穆貞對著這幅畫,想象唐子義畫著它時的神情,不知是專註?是眷戀?亦或者是一種念而不得的傷懷?
她搖了搖頭:「不,只是過於開心。終究只是曇花一現。」
「先生既已查明穆貞是害死唐大哥的真兇,何不令她真正伏法,讓世人皆知她的罪行。偏偏由得她揮刀自盡,在世人面前白白立了塊重情重義的牌坊?」
「大人也該走了。」隨後他朝唐子義伸出一隻手。
十月剛過,天似乎一下子涼了下來,傍晚時又貪杯多喝了幾盅,此時被冷風一吹,酒精散去后的身體似乎有些經受不住。
「劍有雙刃,事有雙面,單看每個人以怎樣的角度去看待。」
從石像來看,唐子義果然擔得上浙西第一美人之稱。面目俊秀,身形挺拔,一身官服袖擺翩翩,好似風一吹就能羽化成仙。
這反而令唐子義有些不安,因此跟了回去。
「怎樣的困惑?」
「穆貞曾告知過先生,有高僧囑咐過,因夫君亡故時間的緣故,頭七過後需立即入土為安,現如今若因先生這番話,和妾身對亡夫的不舍將他魂魄重新帶回陽間,從而延誤了他最好的安葬時機,那穆貞豈不是害了他?」
「唐大人在寫給臨平知縣劉伯仁的書信中,曾隱約提起過,他近來為一事所困,那事由他親手審辦的一起案子所起,幾乎要令他家破人亡。」
清桐見了自是歡喜,把它當成自家那條癩皮狗阿萊,伸手朝它腦袋上輕輕拍了拍。
女子顯然就是桐廬縣令唐子義的夫人,穆貞。
「清桐是這世上最碎嘴的丫環。」
林香雲身後的房門內,影影綽綽站著一道人影。
「單純情殺,或許我可袖手旁觀。但為情殺人又陷害無辜,此種惡行我若不管,則天理難容。」
「何事?」
原本十二歲時,兩人就因唐子義去了平遙而被迫分離,卻不料時隔多年,會在桐廬縣重新相遇。
自唐子義病逝后整整五天,穆貞從未踏進過他的書房一步,似乎每次經過那間屋子,總能見到他瘦削的背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稍稍一點聲音就會將他驚動。
話音落,她起身兀自朝著來處快步離去。
呆站片刻,不知怎的心下突然一陣不安,他皺著眉慢慢靠到窗台上,然後朝著裡屋方向叫了聲:「張煥,趕緊給我備上筆墨。」
宣德六年 秋
「此次造訪,是應了唐大人另一位友人來信囑託的緣故。而那位友人,夫人想必應該認得,便是臨平縣知縣劉伯仁,劉大人。」
棺材旁,一名一身縞素,面色蒼白的年輕女子正低頭燒著紙錢。
旁人以此讚頌他的清廉不阿,唯有穆貞看在眼裡,透徹于內心。
「周少卿幾次邀請先生同游太湖,先生不曾理會,那窮知縣劉伯仁一封信過來,先生就離開蘇州了,也不知他又給先生找了什麼窮差事。清桐早說過,但凡沒有好處的事情,根本不用去理會,下回見到那位知縣大人,清桐再不叫他劉大人了,應該叫他劉厚顏。」
穆貞任由那點淚從眼角滑出,隨後抬起頭:「是我殺了他。」
「香雲不懂先生在說些什麼。」
只見靈柩里硬邦邦豎起一隻手掌。
這是怎的了……彷彿全身都麻木了,這扇門內即將讓她見到一個人,一個死而復生,但不知在見了她之後,會對她抱以何種神情的人。
「我卻不懂,醫術是治病,又怎可令人死而復生。」
沒等閻先生開口,一旁那車夫嘆了口氣道:「哎……兩位原來還不曉得么,本縣的知縣老爺幾天前去世了啊。天可憐見,多好的一位青天大老爺,年輕輕的,說去就去了……」
聽到這裏,林香雲沒再繼續問下去,只挺了挺身子,冷冷一笑:「先生莫不是在暗指,那害死唐大人的兇手,就是香雲?」
「先生願信哪個?」
那人依舊沒有回答,只將手朝他伸了伸,然後往東面一指。
「先……先生……這桐廬縣衙內是出了什麼事么……」當下清桐便猶猶疑疑朝閻先生問了聲。
「聽聞先生有讓死者開口說話的本事,何不以此令唐大人開口,親自訴說自己的冤情?」
片刻后匆匆一笑,她避開閻先生回望向她的目光,用力點了點頭:「那,有勞先生了。」
說罷,她站起身對著閻先生盈盈拜倒,「謝過先生給妾身這樣一個機會,能再度面對亡夫活生生的容顏,去將這一切思前想後,明晰過來。」
雪白的屏風,映著黑色的身影,令那身影看起來格外清晰。
「以往見過的事多了,從未見先生如此動怒,所以……先生這次是解了唐大人那『倌兒』的封印,允他動煞氣了么……」
卻不知關於他的巫術,是否也同子義說的有所出入?
都說桐廬知縣是天下少見的美男子,可棺材里這人哪裡有半點美的樣子。
她轉身就走了。
「卻不知怎樣一個特別法?」
「既然這樣,那今日閻某便寫信告知劉大人,但願他能及時趕到。」
說完,見閻先生依舊不語,繼續自言自語道,「說起來,我家先生的模樣也是如驕陽般燦爛,若有一日,我家院中也出現些香雲香玉香風的,到時卻叫清桐該怎麼辦。」
所謂義妹,其實兩人互相欽慕已有多年,因林香雲自小跟唐子義青梅竹馬,若不是家境敗落被唐家悔婚,如今的唐夫人根本就不會是穆貞。
後來才知,由於林香雲的父親死得早,家道中落,她不得不前往桐廬縣,寄居在她叔叔林有梁家中。
昨日同他第一次見面時,她曾對他說了個小小的謊。
「何事?」
腳步聲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停住。
「……不是。」
「難得來一次桐廬縣,你就莫要掃興了,雖說是替他走上一遭,但全天下都曉得桐廬縣的美,比起留在蘇州,此行或許會有更大收穫。」
「回來了,先生。」
她很害怕,卻對此毫無辦法,所以當林有梁帶著一身酒氣摸進她房裡玷污了她,她一聲都沒吭。
她見到床前站著一個人。
「原來是這樣……」
個子很大,毛色油亮,看起來應是衙門read.99csw.com裡養著的,所以四周沒人攆它,它見了陌生人也不叫喚,只是抬頭晃著尾巴朝清桐看了陣,然後哈哈吐著舌頭,湊到她腳邊蹭了蹭。
「既然如此,姑娘可聽說過『水分穴』?」
見狀穆貞只覺得喉嚨里狠狠地一哽。想立即轉身,腳步卻不聽使喚地繞過屏風,朝床畔走去。
桐廬縣知縣夫人唐氏穆貞,因思念亡夫心切,不堪忍受獨自存活於世之苦,于亡夫頭七當晚割喉自盡。
「什麼話?」
劍入閻先生的手,倏地聲化作團青煙,帶著股血腥的味道漸漸在空氣中飄散。
能嫁給浙西第一美人,清桐一直以為這位夫人必然也是個讓人驚心動魄的美人兒。
「那為什麼唐大人的嘴角上隱隱有著破裂的痕迹?」
畫是幅仕女圖。唐子義親手所繪,但所繪之人卻並非穆貞,而是個比穆貞年輕,也遠比穆貞美麗得多的女人。
他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搜集證據,上下奔走,最終將林有梁拿下定罪,判了他一個剮刑。

趁著閻先生同車夫結賬,清桐先行出了車門。一邊吸了吸外頭新鮮的空氣,一邊正要去取自己的細軟包裹,但目光掃過前方縣衙大門,她冷不丁地吃了一驚。
「呵……」
隨後她的腳步卻一下子停了下來。
「什麼事?」
莫非是撞了鬼了?
「想必夫人已見過那死影了。夫人謹記,道別後便將他歸還在下。」
「為向夫人解釋一段過往。」
「夫人所言極是。」含著煙嘴輕吸了口煙,閻先生淡淡一笑道,「但,倘若在下能在今日子時前將唐大人喚醒呢。」
「初見之時,便是一見傾心。記得那年相見時,恰逢一場落花雨,她問我,她究竟是雨還是那花。我未曾回答,因她既非雨也非花,而是那滲入泥地,從此揮散不去的那片香……」
女子這才如夢初醒,停下手裡的動作,緩緩抬起頭,朝閻先生看了一眼。
他忘了。
因此有浙西第一美人之稱。
正待繼續追問,忽見閻先生放下煙桿朝她輕瞥一眼,清桐不得不停下話音,慢吞吞走到他身旁。
「在受到噩夢的困擾后,劉大人寫信囑託我前來桐廬探望唐大人,以期夢境的預示是假。但當閻某來到此地,卻獲悉唐大人已因病倉促離世。原本,閻某並不曾將唐大人的信,與唐大人的死聯繫到一起,但偶然見到唐大人的屍身後,卻讓閻某對唐大人的死產生了困惑。」
唐子義曾經帶著無比的恐懼和不安,在漆黑的夜色中對她描述過的男人,用人皮所製造的人。
再一打聽,原來唐子義半年前因一場高燒差點丟了命,因此被愛戴著他的百姓自發建造了這樣一座祠堂,整日為他焚香祝禱,據說正因此,才令唐子義一度恢復了健唐。
相遇時已物是人非,唐子義早娶了杭州穆雲山莊的千金穆貞,而林香雲則一直對自己的境況躲躲閃閃,不願明說。
「可有確鑿證據?」
自那以後,林香雲便再也沒有見到唐子義,直到六天前,突然傳來唐子義抱病身亡的消息。

清桐原打算探訪過桐廬縣府後,便能跟著閻先生把那些地方一一遊玩個痛快,誰知一切因知縣唐子義之死而化作浮雲。所幸,一路往客棧而去時,沿路景色和集市中的熱鬧,稍稍彌補了心中的遺憾,正兀自逛得開心,忽見前方一座小廟香火繚繞,人頭攢動,以為是在供奉著什麼佛,但走近一看,卻並非如此。
這當口天上飄下幾道雨絲,雨中夾雜著片片金色花瓣,被風一吹,旋旋轉轉,散著一片宜人甜香,煞是好看。
不久后內室方向突然傳來一片驚呼:
「所以夫人此時到此,手中握著尖刀,便是打算殺了在下?」
「想來當年那唐子義的回答也必定同你一樣無趣。」
自此,一張張,一幅幅,全是那女人的畫像。
「……先生不是說過,為了遵從我家夫君的意願,應對此段過往避之不談?」
「大花!」眼見這畜生蹦得令靈柩都開始晃動起來,一旁管家趕緊衝上前,一巴掌朝著狗頭上狠狠拍了過去,「還不快快給我滾下來!」
「不會。」
那原本應紅燈高懸的縣衙大門前,怎的冷冷冰冰掛著一長排白燈籠?
「那姐姐來找我家先生,究竟所為何事呢?」
唐子義點了點頭:「但有一事,想托先生相幫。」
「這是夫君兩年前在杭州所繪,」一邊繼續往裡走,她一邊道,「亦是我最珍愛的一幅。」
說到這裏,閻先生意味深長地朝林香雲望了一眼,「不知為何,這信上內容似乎從姑娘口中聽到過,卻又天差地別。不知信上所寫以及姑娘所講,究竟哪個故事才是真的?」
「先生為妾身的夫君製造死影,怕不僅僅只是為了慰藉妾身對亡夫的相思之苦吧。」
也不知煙斗內裝的究竟是何種煙絲,沒有尋常嗆人刺鼻的煙味,只有一股好似茉莉般的淡淡馨香,伴著薄荷似的清透,在廳內兜兜轉轉,將這不大的空間染上一層極為好聞的氣味。一旁蹲著那名面容娟秀的小丫環,雖在主人身側,卻只一味笑嘻嘻逗弄著院中所養的看門犬阿花。
桌上的茶原封不動,而閻先生背對著她在西牆處站著,一邊望著牆上的山水畫,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輕吸著手裡那支煙。
林香雲緊繃的神情慢慢鬆弛下來,過了片刻,似下定了決心,她將身子坐了坐直:「本不該這樣失禮,但又怕先生明日會離開,白白錯失了機會,所以香雲無論怎樣也要來同先生見上一面。先生既然同唐大人多年未見,如今卻在他亡故后不久突然出現在此地,必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因此,先生必然能為唐大人伸冤。」
「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我曾以為他是個女人。」話鋒一轉,穆貞目光閃閃地望向閻先生,似笑非笑輕輕說了句。
每每想起這一點,清桐就不由得一陣惡寒。進了客棧后,雖有些顧慮,她仍沒忍住將這疑惑對閻先生說了出來。
朗月當空,縣衙庭院內怒放著的木芙蓉被籠在一層淡淡的月光下,亦散發著一絲絲朦朦朧朧的暗香。

可是還活著時就為他建造祠堂,難道不嫌晦氣么?
「但蘇州有螃蟹吃,眼下又是吃蟹季節……」
夜深人靜,卻不知會是誰家女子突然造訪客棧。
「伸冤?」聞言,閻先生眉梢輕輕一挑,「姑娘何出此言?」
「不過是雨打桂花落而已。」
及至見他撲到窗台上,慢慢往窗外爬了出去,那人才從黑暗中走出,一路走到他的身旁,在他差點從窗檯滑倒的時候輕輕攙了他一把。
現如今一見之下,卻未免有些失望。無論怎麼看,她都是個相貌平平,清淡得如同一杯白水般毫不起眼的人。不過一張臉卻堪稱細白如瓷,在一身素白衣裙的襯托下,彷彿玉雕一般,乍一眼看去倒也頗為動人。
怔怔坐了片刻,方才放下剪子站起身,推門朝外走了出去。
他透過那層霧費力地看著她,然後伸手朝她指了指,有些費力地說了句:「你……是誰……」
「先生過獎。卻不知先生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誰知辭呈還沒來得及起草,他竟突然猝死,只是不知為何,明明應該是天仙模樣的一個人,躺在棺材里的那張臉看著卻幾乎像是個惡鬼,好像他死去的那一瞬,不僅被老天收去了他的魂魄,連同他的美,也一併收了個乾淨。
他英俊又溫雅,言談舉止間並無絲毫異樣。
「呵……這個么,其實倒也沒什麼。十年前他在平遙居住時,同供職在那裡的伯仁相識,志趣相投結成忘年交,遂同我也有些往來。因此不慎被他瞧見我為一場命案所做『倌兒』之舉,驚怕之下,將我視作操控死者的巫醫,從此對我避而不見。所以,你說他怎肯將我的事告訴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