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幾個人震驚之餘，一個修削的身影從一側暗影中走出，一柄刀橫在胸前蓄勢待發。

曾小玉看著陳芸兒的舌頭慢慢被自己掐得伸長出來，臉也從紅變紫，整個人嚇得呆立在那，直到藥包「啪啦」一聲落地散開，當中一抔黃土色的葯末落在地上，有些刺鼻的味道揚起，才使她如夢初醒地想逃走，誰知鞋底踩在濕滑的青磚地上打了個滑，令她站立不穩，跌坐在地。

「不、不……」曾小玉猶如聽見魔咒一般，雙手不自覺抱著頭，全身害怕地蜷縮起來，腦海中過燈畫似的閃過一幕幕畫面，從廣寧的江水到山巒，從蛇群到崩塌，但一瞬間又跳到剛才的夢境中，那個出現在她面前的修削身影……

昏暗中，似乎有一雙有些似曾熟悉的眼光在平靜地看著她。

「那麼你的玉佩為何會失落在禹門坊？」李毅觀冷笑，「與曾家小姐有關？」

她俯身憑著記憶到處察看，用手不停地撥開雜草，突然有一處草叢被她很輕易地拽了起來，原來這裡是虛掩著的，她心中一動，隨手扔掉那把草就去察看，卻不曾想身後冷測測傳來聲音：「別動。」

「玉小姐，這事牽涉到我陳家人幾條性命，即便鬧到官府那去，你也是脫不開干係的。」陳家太公似乎很清楚她內心的動搖，話也一步步威逼著。

龍五、龍五……她在心裏默默絮念這個名字，他應該還在附近？他到底是因為什麼事竟出現在禹門坊？那個身上似乎帶著重重謎題的少年，到底是誰？

她繼續向前奔逃，前方的道路卻突然拐了一個大彎——

於是陳安拿起家養的一隻大公雞，端著斧頭、木鋸，兄弟幾個人聚到榕樹下，按照俗傳的說法，殺公雞灑血在地，再加一層鎮壓陰邪的陽剛威力后，便開始砍樹——

在家休憩兩個時辰，晌午後便來了一台轎，將曾小玉接往巡檢司署。

「記得。」曾小玉莫名其妙，已過去兩年了，當時禹門坊附近江岸上的一座寶塔年久失修，在任的王縣令出面命人招工修繕，背地裡卻相信什麼血祭填祿的風水，故意割斷修繕竹棚的繩索，使得許多工匠被竹竿壓倒慘死，當時很快就被曾兆寅和跳月人班主揭穿，王縣令逃走後卻很快意外身死，死時如失心瘋發作。

想不到整件事背後有如許多深沉的陰謀，曾小玉只覺得胸口又鈍鈍地痛起來，好像自從經歷過去年竹蘿山那場事故后，她整個人也被磨礪得堅韌許多。

雨肥梅子的時節，巷子里潮濕陰晦。

陳家人的聲音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悶住，只剩瀕死的掙扎和喉嚨骨頭的錯響。曾小玉再好奇也知道眼下應該逃命，便順從眼前人的忠告，隨他繼續拚命往前跑，拐過幾道街巷，終於躲進一道黑暗裡的門廊內。

「曾有一面之緣。」司青簡還是一副溫和書生的模樣，「此人出自故居青蘿山一帶的巫族龍氏一門，歷代自稱侍奉大青蛇神，且專研懂些驅蛇下蠱的邪術，常年來通過這些手段，威脅或利用不少唯利是圖的鄉人做幫凶，又與一些地方士族鄉紳上下串通一氣瞞騙官府，為非作歹，十分陰險厲害，在下舉人功名，天子門生，家父亦為封興縣丞司誠毅公，無一官半職在身，所以近年蟄伏四處暗訪，尋找龍氏危害一方的證據……」他說著，話留餘音，面色沉冷下來看著地上的人，「龍氏族人身上皆佩戴一塊墨玉，據說從鏤刻花紋即可知其在族內身份，大人可搜身。」

白影飄飄擺擺，像一段祭奠的白幡，曾小玉強自鎮定，也許是陳家在陳安出事後，在此供奉祭奠留下的吧。

「不能動！一動祠堂或榕樹就會死人！」太公們的神情語氣不無驚惶。

「莫非背地組織盜挖玉礦，私下進行玉石運販的人，都與這龍氏有關？而禹門坊中有人接應？」

母親點頭答應，小玉只當普通的客人來訪，便沒有往心裏去，窗外這時響起「滴滴答答」的聲音，停歇沒多久的雨又開始下了，鬼使神差的，她想去看看，冒雨而來的是什麼客人。順著檐下挽裙走，忽然，有個俏生生的女孩兒聲音響起：「玉小姐？」

「這丫頭……嘖嘖！」曾韶樂用慣常的口氣道，「這狀況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近百年樹齡的大樹下，根須瀰漫而盤根錯節，曾小玉四顧周遭，好像並沒有什麼異樣。只是想到這半年怪事頻發，莫非樹下真有什麼東西？

禹門坊的陳家人和她有什麼關係？曾小玉更懵了，還好這時候人們的身影不斷從前後迴廊中湧現，逐漸圍攏到她倆周邊。

曾小玉回頭，愣了半晌才明白過來，身後站著的人，居然是禹門坊二巷開藥鋪陳家的幺女，陳安的妹妹。

其中一位太公開口道：「曾家的玉小姐，知道這樣請你來於禮不合，但事關陳家幾條人命，曾老爺雖是官府衙門的大人，但家有家法，我們陳家人只想知道一些真相，並不會為難你。」

但整件事疑點頗多，官差在坊間巷子的街坊中一一盤問，才知道陳家昨兒晚上就挨家挨戶在找陳芸兒，說她不見了，但不知怎麼，第二天傍晚她突然出現在禹門坊曾家。

陳芸兒的目光還是定定的：「我是跟前邊的客人進來的，他們以為我是少爺的丫環。」

「行了。」李毅觀有些不耐地揮手，「將此人也帶回巡檢司，一併審理。」

曾小玉想起昨晚的情形，要說出陳家父子要殺自己，這些人肯信？

曾小玉驚得倒吸一口氣：「龍五？」

陳家頓時覺得晦氣，於是陳安合計兄弟們一起去找族裡太公建議：「請齋公做場法事把樹砍掉，再把神祠拆了吧？」

那邊門？什麼意思？曾小玉敏感地頭皮一跳，顧不得許多翻身下床去，卻不小心碰到床邊水盆架子發出「嘭」的一聲金屬響，立刻把屋外兩個人驚動了，王嬸首先衝進來：「哎？小小姐？」

司青簡儒雅有禮地笑道：「在下必當知無不言。」

「你怎會在禹門坊？那天在竹蘿村，你沒死？」曾小玉還想問下去，卻感覺到少年人一揮手，帶起微弱涼風：「這裏不是說話的時候，有人要害你。」

「你家訂的葯。」陳芸兒的神情波瀾不驚，臉卻全無血色。

幾個人影卻不說話，慢慢靠近圍攏上來，曾小玉後退兩步，那些人則手臂一擺，驟然露出藏在袖后的寒光。

二更時分，坊間大門早就關閉，只有巡更人在巷子里遊走。

「什麼？」父親的話終於使得曾小玉腦海中的一些線頭連貫起來，「去年樂善亭的那件事就有陳家人參與，所以爹和李大人就發現禹門坊人也有問題？難道禹門坊的陳家人都跟那些壞人是一夥的？但陳芸兒……」

李毅觀從抽屜拿出一個紙包，裏面有一些黃褐色好像散碎泥土的東西：「這是陳芸兒那日進入曾家帶的東西，她是以送葯的名義進入的曾宅，但按照曾家小姐所錄的供詞，陳芸兒自稱是跟著司大人一行人混進去的。」

將養幾日，身上的病氣漸散，但心頭的疑慮漸長，她覺得自己得去大榕樹下看看。今夜就是陳芸兒的「頭七」了，聽說她的屍首由仵作檢驗過後，已由read.99csw.com陳家領回，曾家還出了一筆銀錢安撫，但事情遠遠沒有過去。巡檢司署的李毅觀李大人親自幾番來錄過筆供，雖然閨閣之下男女避嫌，家人沒讓曾小玉見到李大人，但曾小玉知道自己依然有嫌疑。

「是。」龍五的背脊挺一挺直，神情無懼。

沒有人陪同，只有她自己被一個弓兵引入內堂的一個房間里。

禹門坊二巷陳家的幺女兒陳芸兒死了，死因有疑，但表面來看，應是被她自己活活掐死的。還有比這更匪夷所思的么？

曾小玉被勒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只能徒勞地撕扯女人的手，與此同時又有幾人快步趕來，跟兩位太公急說了幾句什麼，那兩位太公刷地都驚得瞪圓了雙眼，一個指著地上：「快！把陳角他娘拉起來，衙門來人了！」

陳安不服氣，招呼兄弟回去商量，咱幾個血氣方剛的大男兒，還怕一棵樹一間爛屋子？

她像受驚的兔子般，下意識往旁邊躲避，那邊陳太公喊道：「巡檢大人，兇手就是這廝！這賊人昨夜持刀殺死陳家三口……你們快把繳獲的兇器物證呈上。」

話說到這，他就頓住了，忽然又困惑地抬起頭，「李大人剛才說的什麼玉石私運壟斷是怎麼回事？」

「廣西人？」龍五的聲調冷冽下來，「那綁賣應是幌子，沒這麼簡單。」

曾小玉嘆一口氣，下樓時還想去見母親，也被曾韶樂制止了：「別多想了，陳家幾個大男人弔死在大榕樹上，肯定跟你無關。」

正中一案子后坐的是李毅觀，案旁加了一張椅子，坐的居然是司青簡，兩邊是虎視眈眈的獄卒弓兵，牆上掛滿各式刑具。

龍五好像十分熟悉禹門坊的路線布局，很快就以最近的路拐到曾家狗洞的圍牆外，曾小玉準備俯身進去。

龍五仍不作聲。

在場所有人都一激靈，還沒反應過來，一隊弓兵就利索地奔到眼前，從中率先快步出現的，居然是個身形頎長、眉如墨畫的儒衣公子。他面帶焦慮神情，快步走到曾小玉面前：「玉小姐？」

曾小玉不自覺又覷了一眼旁邊地上的龍五，他正低頭看著地面，不畏不懼，沉默不語。

陳芸兒聞到那藥味，雙眼突然冒出精光，同時撲過來抓住曾小玉。

「你不死，禹門坊的陳家人都活不了！」陳芸兒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麼一句。

「你、你們……」她的瞳仁陡然放大，那幾個人的輪廓顯現出來，為首的中年人是陳家的父親，還有陳角兩兄弟？

「哦？」司青簡的神色也凝重下來，「不知李大人是否聽說過一支自詡姓龍的巫族？這一族人自稱侍奉大青蛇神，專研驅蛇下蠱的巫術，十分陰險歹毒。」

原以為會看到會審場面的曾小玉，沒想到這裏只有曾兆寅一人在等她。

司青簡點頭：「既如此，為保曾家安全，我有一位醫道翰林，請他幫忙調查一下藥粉吧。」說罷起身告辭。

「呲」地亮起一星火光，旁邊依稀顯現出少年人的面龐，他輕輕朝火苗吹一口氣。

努力吸幾口氣壓下緊張和恐懼，曾小玉道：「陳家太公，您想問什麼？」

到了這一年，禹門坊的二巷住了一個叫陳安的後生，家中開了間小藥鋪。陳安是長子，長到十七八歲，長輩就給他擇了一門親事，說好新娘子在今年七月後過門。

一聽這話，在場的人面上都現出慌亂，只有那太公還算冷靜：「帶上兇手，咱抬屍首到曾家大門口去喊冤。」

「什麼？」李毅觀雙眉豎起，他身後坐的司青簡也登時立起來：「玉小姐？」

等等，他們在自己的身後看到了什麼？

「近年自廣西而東，各類玉石貿易混亂，朝廷損失賦稅不說，那些歹人還結黨而行，甚至將柳州、封州一帶私運路上的村莊人口屠殺，再換上自家的人手形成村寨，壟斷沿途路運脈絡，官府亦為執肘……」

「李大人，」曾小玉因為緊張止不住倒幾口氣，雙膝跪下，「此人不是兇手。」

後堂是個半敞的刑堂，曾小玉剛入這院子，便聞到濃重的鐵鏽氣。

曾小玉頓時目瞪口呆，本能地反駁：「曾家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何要害你們？」

龍五沉默著，像沒聽到一般回身張望，又過了一陣，他才小聲道：「跟我來。」

「那芸兒她娘說大榕樹那塊地是從咱家買的？」曾小玉還是覺得不解。

龍五不知道何時已經挨近她身邊，與她並排靠在牆裡，與此同時，外間的巷子一端隱約有雜亂的腳步聲……曾小玉心亂如麻，接著意識到龍五的手還在自己嘴上，頓時臉一紅將他的手推開，龍五也不在意，全神貫注地貼在門邊傾聽。

曾小玉走出兩步又回頭看著她，卻發現陳芸兒已經變了面色，同時一雙瞳仁倒插上去，拿藥包的手還伸著，手臂卻痙攣地抖動，另一隻手卻反過來死死掐著自己的喉嚨——

「什麼？」曾小玉突然覺得有股暴雷朝著頭頂劈落，整個人好似炸開了一般，「你說的真是……司青簡？」

李毅觀以目示意一個手下去搜身，然而上下翻遍龍五的衣服，也不見任何長物。

李毅觀又問：「陳家三人是否是你所殺？」

「說是不說？」李毅觀起身走到他跟前。

曾兆寅與巡檢司李毅觀見禮后，這邊王嬸就過來攙起小玉，那司青簡也好整以暇走過去向他見禮。

此話一出，在場的陳家人臉色都變了。

此刻曾兆寅拉著女兒在堂外等候，曾小玉聽到要上刑，頓時驚得心都提起來，向內張望，只能看見龍五的側面，他抿著唇面無表情，似乎打定主意一字不說。

「此人姓龍。」旁邊的司青簡突然張口接道。

衙門的仵作連夜來查驗屍體並了解經過，最後初步得出的結果，陳芸兒全身除被她自己掐出的淤痕外，沒有任何外傷，加上雙目圓凸和吐舌等癥狀，應是單純死於窒息。

曾小玉好不容易緩上一口氣，抬頭望清來人，心中咯噔一下沉：司青簡？

但李毅觀還是起身朝他拱手：「謝舉人公指點。」

曾小玉已看出來，李毅觀恐怕是將龍五看作那些人派來處置陳家的殺手了。

「什麼？」小玉十分驚訝，伸手接過，入手觸感卻是一塊沒有配絡但雕鏤繁複的玉佩，她一下子想起先前的夢境，「這是……死玉？」

先不提提親之事，陳芸兒之死絕不簡單，她的異常和暴斃，跟她哥哥年初時在大榕樹那場意外有什麼聯繫？還有曾小玉自己在噩夢裡看到的情形，那棵大榕樹究竟有什麼古怪？

「你……」曾小玉勉強壓下胸口的翻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是誰？」

曾兆寅苦笑道：「只能這樣吧。」

「我是去找玉的。」

「曾家小姐，你認得他？」李毅觀面色暗昧起來。

曾小玉沒看到腳下的路，慌亂間被什麼一絆，差點撲到前面帶她跑的人身上，那人敏捷地回身攙住她的胳膊，低聲警告道：「別回頭。」

她沒來由地對陳芸兒感到很煩躁，轉身正要走開之際，卻聽見陳芸兒發出「咯咯」的笑聲，那笑聲壓抑在喉嚨里，顯得很刺耳。

夢裡的情景如潮水般迅速九*九*藏*書在腦海中消散，她才發現自己好端端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床頭有一燈如豆，床邊雕花窗框上蒙蔽的潔白窗紙透進朦朧的微光。

「李大人，昨夜在禹門坊，因陳芸兒頭七，又因坊間一些關於弔客的傳言，小女確曾離家去過大榕樹，當時撞上陳家父子三人，他們當時想殺小女滅口，卻得這位相助脫身，當時一同逃離榕樹附近，他也並未出手傷人。」曾小玉一口氣說完。

是個清越的男性聲音。

坊間的談論就沸騰起來了;懷疑曾家害人的倒不多，人們的主要矛頭還是指向今年初陳家發生的那場變故。

這話有些摻假，但到底還是真心實意，她確實一直為芸兒的死很過意不去。

「從大榕樹這塊到陳安他家年初新買的地皮，原本是從你曾家買的，你太爺在時就買下禹門坊多處地界，就算你不知道，你爹也清楚。」旁邊有女人陰陽怪氣地揶揄曾小玉，看來陳家針對曾家的議論私底下就有不少。

「走？」曾小玉的頭腦一片空白，他們闖進來了？那些街坊居然光天化日下闖進曾家？

她的話剛出口，卻聽到柴房那頭傳來個陌生男人的暴喝：「找到了！快來！在這！想跳窗逃！」

當夜曾小玉則發起嚴重的高燒，所以她不知道曾家當天發生了怎樣的事故——

大榕樹？

曾小玉看看那邊怔忡著的陳大娘，才明白他們早就合計好，曾宅前後也早就被圍住，自己家人還想從後門送自己逃走，也真是把這件事想得簡單了，但姐姐應該知道自己被帶走的事，現在已經通知父親了吧？他們很快會來找自己的。

曾小玉看著她的樣子，也止不住發出不可遏制的驚叫。突然斜刺里一個身影急步走來，擋在曾小玉身前：「別看！」

「大人，想不到還是引起了騷亂，還累及大人家的千金，只是事關重大，恐怕待會也得請小姐移步署內錄一份詳細筆供。」李毅觀向曾兆寅建議道。

街巷當中沒半條人影，曾小玉打一把白紙傘再一次踏入禹門坊內，瞧著腳下濕漉漉的青磚地，四下牆壁磚縫間，亦沁著水氣，氤氳繚繞得到處都是霧，跟她這些日子以來，心頭紛繁遮擾的詭異謎底一樣……她終於覺得，原來這個從小生長的地方，這座數百年來屹立於西江一畔高處，詭謎般的禹門坊，竟如此陌生。

「你太爺在世時，確實買下不少土地產業，本是保佑子孫福蔭，並不為別的，那些人只是借大榕樹鬧鬼的由頭說事，陳家大娘也許並不知情，也就信了。」曾兆寅疲憊地擺擺手，「但那些人早知我與李大人聯合在追查此事，是以特意針對我們曾家，散布謠言，又用那怪葯迷住陳芸兒，可能想讓她混入咱家傷人引起事端，嫁禍於我們曾家，用心險惡。」

巡檢大人卻冷著修羅面孔不看物證，雕鷹似的目光盯著兩位太公道：「五更時分五條偽裝成夜捕的漁船，在下游十里處羚山與文殊口段，被吾等截下。」

濕黏的空氣在兩人之間停頓了片刻，直到龍五再度打破沉默：「你不該夜裡跑出來，尤其不該去大榕樹那。」他的語氣近乎命令，但口吻依然平淡，「待會找到機會，我送你儘快回去。」

「李大人不知也正常，在下暫無一官半職在身，近年常四處遊歷，在柳州、梧州、封州一帶，都發現有這龍氏的足跡，只是他們極其狡詐，會和地方士族鄉紳串通一氣，或瞞騙官府或殺人滅口，就如方才李大人所說，那些沿途被屠滅的村子……就有幾分像他們慣用的伎倆。」

「這個。」那人從浮土中拿起個東西，舉到她面前，好像是個雕鏤狀不規則圓形的玉佩，但顏色深暗又骯髒。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避開：「什麼東西？」

酉時前，管家來通報說，有兩頂轎子停到禹門坊外了。

他們恰在審案，此刻正說到龍五是否殺害了陳角父子三人，只聽得李毅觀指著面前橫陳的刀問：「再問一次，這佩刀可是你的？」

「小玉！」

幾個陳家人，包括兩位陳太公都在，意外的是其中還有龍五。

「舉人公識得此人？」李毅觀側眉。

李毅觀停了好久才道：「下官不知……」

「為什麼拆不掉？那祠里的神仙不保佑人，任由鬼怪作祟，我們就該平了它！」陳安越想越有點義憤填膺。

李毅觀又適時地清一清嗓繼續道：「被繳船隻底層已檢獲大量玉礦璞石，而捉獲船上艄公中的三位已驗明身份，乃本地禹門坊陳氏，目前按本官掌握的線索，禹門坊陳氏多人與一宗多地聯合的玉礦私采及運輸案件相關。」

陳父臉上滿是黑沉陰鬱的死氣，他默不作聲，只是攥住手裡的刀逼迫過來：「曾、小、玉……」

「昨夜你為何來大榕樹，陳家父子為何身亡？」

與此同時，前頭大門「咣」地被撞開，一眾腳步聲紛雜而入，有人喊：「曾老爺呢？請曾家大老爺給個說法！」

此話沒頭沒腦，曾小玉聽得雲里霧裡，那兩位陳太公則驚得張開口，其中一位甚至昏厥過去，其他人似乎還不明就裡，圍上去或撐或抬地亂喊：「阿公！阿公！」

聽說日中正是陽氣最旺時，而且雷公電母正在空中，任何妖魔鬼怪膽敢露頭都必定遭雷擊斃命，此時不砍樹又待何時？

陳太公等人剛挪步，就聽得一眾整齊的步伐傳來，空中盪起暴喝：「端州巡檢司李毅觀大人到。」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那三具蓋住的屍首上，「想不到這裏還有死人？帶回署內讓仵作驗屍。」

「陳家的人參與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現在有內訌。」龍五的語調平淡，他明明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意外地惜字如金。

「且不說玉佩，你昨夜為何出現在禹門坊？難道要本官上刑嗎？」李毅觀突然一拍桌面。

「嗯。」重歸黑暗后，少年人沉聲簡短答應。

兩個弓兵上來就將龍五掀在地上，另兩個專司刑具的皂隸提來大竹杖，把龍五按到長凳上，朝他背後一通拍下。

「與這位曾家小姐無關。」龍五淡然道，他的話永遠都是簡短意賅，再問什麼，他又閉口不言了。

曾小玉循聲去看，果然有人搬出一長段白布包裹的東西，送到那巡檢大人面前。

「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接著那人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曾小玉面前，曾小玉本來害怕得要躲，卻聽見一個耳熟的聲音道：「快走。」

「提親？」曾小玉只覺五雷轟頂一般，慌亂起來，「什麼提親？誰？」

他雙手被捆在身後，上衣撕破，露出前襟和手臂上幾道噙血的傷口，但面色依舊淡然，看見小玉也沒有絲毫動搖，就像從不認識她。

「去年端午那時……」曾小玉想了想道，「你們陳家的人勾結外面歹人，拐騙小孩兒在我祖父的墳前樂善亭聚集上船，我和駱家的小玉都曾被他們捉住，險些被一併擄走。」

突然平地一聲，所有人包括曾小玉都不可置信地望向離她幾步以外，那個跪著的緘默少年人，他沒有看曾小玉，深如夜色的瞳仁直直對上李毅觀：「我的家族玉佩九-九-藏-書失落在禹門坊，我昨夜就是去找玉的。」

最終李毅觀面色僵持，目光落回到曾小玉身上，末了又看看一直站在她身後不遠的曾兆寅，滿以為他會說些什麼，曾兆寅意外地卻只是苦笑輕搖一搖頭，過了好半晌，最終還是司青簡慢慢出言道：「李大人，此人來歷不明，不如先收監到牢里，首要之急是將禹門坊陳家以及那幾條大船的贓物徹底料理清楚，並且上報都府衙門，其餘的事順延幾日再議？」

曾小玉背脊都麻了，曾家乃是本地有名的書香門第，自己若被人抓住夜裡與陌生男子相會的把柄，那是跳進西江也洗不幹凈，何況還牽扯到幾條人命的官司……

「等等。」曾小玉不知哪來的勇氣沖入刑堂，將眾人唬得一愣。

「啪啪」幾下竹杖擊在人身上的聲響，把曾小玉聽得三魂丟了七魄，在她猶豫之時，行刑皂隸已雷厲風行打完十下，把後半身已皮開肉綻的龍五又拖拽回堂內地上，可直到打完也沒聽得他一聲呼疼，跪回地面時，身體有些微顫，但背脊到底還是直的。

不過，等曾家人找來，陳家人總不能再軟禁著自己，便可以脫身，沒曾想接下來，那陳太公一招手，幾個陳家人又擰出一個捆綁的人，扔到地上，曾小玉轉目望去頓時驚住，居然是龍五！

他的態度充滿鄙夷，曾小玉心中憋悶，但還是禮數周到地起身朝眾人福了一福，退出了後堂。

曾小玉一時無言以對，曾韶樂已經叫阿真去推開那扇窗戶，揚起陣陣灰塵：「快出去吧。」

拐出這爿巷口，就是禹門坊正中的直街，三五成群的陳家男女老少或站或坐在曾家大宅周圍，看到幾個女人制住曾小玉出來，為首的男人立刻說：「就猜到曾家會從後門送人走，快，帶她去大榕樹那邊，給陳家幾條人命一個交代。」

是姐姐曾韶樂和王嬸的聲音。

以陳芸兒娘為首的幾個高壯魁梧的女人圍上來，曾小玉正欲逃走，突然一棍重重地捅在她後背上，曾小玉只覺後背悶地一疼，喉嚨里生生湧上一股腥甜，登時撲倒在地，緊接著那幾個女人趕到，七手八腳就將她架起：「曾家的小玉，是曾家的小玉！」

「你們要帶我去哪？」

「你們想做什麼？」

「那他們為何還要來家裡鬧？」

年月愈久，榕樹愈生出蔭森，又不知哪一年月起，附近坊巷中有意圖尋死之人，就到大榕樹上弔。

曾小玉更加不懂了，便沉下臉：「我家沒人生病，你肯定搞錯了。」

小玉的娘常會在她家藥鋪訂一些藥品，陳芸兒則負責將葯送來曾家，所以見到她出現，不算太驚訝：「芸兒？你什麼時候來的？」

曾小玉登時跌坐在陽台地上。

兩個問題，像鎚子打在曾小玉心上，是承認自己來過這裏？但這樣又怎麼能跟陳家父子的死脫去干係？她深吸一口氣道：「昨夜是陳芸兒頭七，我想到巷子里沒人看到的地方給她燒紙，雖然我確實不知她為何會來曾家死去，但到底是從小的街坊……」

那怔忡在一旁的陳大娘，突然嚎哭起來，接著撲向幾具屍首，掀開其中一塊布料看到死者的臉，轉撲過來抓住曾小玉拚命搖晃：「他們是怎麼死的？為什麼芸兒會死在你家？我們陳家與你什麼仇？為什麼事事都有你？說……」

「想不到你自己送上門了……該死！」對方惡毒的話語在這冷僻的巷子盡頭回蕩，陳父的刀尖已朝她狠戳過來，曾小玉雙手撐地不斷後退躲避——

「見不得光的事，跟我有什麼關係？」曾小玉遲疑地囁嚅道，「去年……端午節時，也有幾個陳家人和一些廣西人串通著，綁騙很多孩子去外地賣掉，利用我家祖父在江邊的墳頭翁仲編些靈鬼傳聞……難道跟這也有關？」

曾兆寅搖頭：「當時仵作檢驗王知縣屍身的時候，就發現他被人下毒，屍首的鼻孔和喉嚨里都有些不知名的藥粉，這東西在被雷劈死的陳安，甚至陳芸兒身上都有發現。這些人都是被他們組織內部處理的，他們對待有二心的叛逆，或者有可能泄露組織秘密的人，都會這樣處置。這組織說起來也年深日久了，分佈兩廣流域各地，禹門坊的陳家倒不是個個知情，其中只有以陳太公為首的主家以及親信參与，那陳安因為說了門親事，接連要張羅買地蓋房和娶親，父子幾人便起了貪利的異心，不知從中做了什麼手腳，就被處置了。當時驗屍就發現陳安並不是死於雷劈，而是火藥，李大人表面依此處理，而陳安家心裏有鬼，自然也不敢提什麼異議。」

「你們為什麼要殺我？」

陳家的宗長是兩位太公，已經是八十幾歲的人了，正由後生攙扶著，坐在離屍首不遠的屋檐下，其他的陳家人也站成一排，曾小玉打小也沒經歷過這樣的陣仗，那幾個抬她的女人將她放下后，她腳軟得都站立不住。

睜開眼睛，原來是做夢。

「那事隔大半年，為何他昨夜會突然出現在禹門坊？曾家小姐不覺奇怪？」李毅觀自然不信。

此話一出，陳芸兒的娘突然指著曾小玉喊：「是曾家！是曾家害的我們一家！」

吊、弔喪客？

這裏的路鮮少有人走，石板縫隙都漫出濕滑的青苔，她幾次差點滑倒，終於靠近榕樹下，卻依稀看到那濃暗中有個拉長的白影。曾小玉的心陡然提起，連忙收住腳步，藉著夜色微光想看清那是什麼。

「你是什麼人？」陳角瞠目結舌，他手忙腳亂地摸起地上的刀，「你是本家的人？」

男女授受不親乃禮教大妨，眾目睽睽之下曾小玉趕緊收回被他拉住的手。

屋外有細碎的人聲走動，接著有些話語聲飄來：「小玉還睡著？」

「你想再杖十下？」李毅觀覷一眼旁邊的司青簡，不無著惱。

「玉兒，爹也沒想到會牽涉到你，這本是公事。」他拍拍女兒肩頭，「還記得上一任修塔殺人為自己填祿的王允賈王知縣嗎？」

「你才多大？」太公嘲諷地笑，但笑過後，都正色訓誡道，「曾經提出過要砍樹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後生崽子要聽老人言、懂敬畏。」

他還是被綁在那裡，身上的傷痕沒有處理，血液發黑地糊在破損的衣料上。

「小小姐，聽說……陳家一家幾口人都死了，弔死在大榕樹那邊。」阿真嚇得嘴唇哆嗦，眼淚都出來了，「昨晚是陳芸兒頭七，陳家人來找老爺叫冤的。」

「李大人？」司青簡露出驚訝的表情，「在下以為李大人想說的是關於禹門坊曾家那位小姐日前遇襲的事件，畢竟在下……」他說到這，露出一絲少年人的窘迫，「在下日前曾拜託父親前去曾家提親，只是曾家世伯仍未答允……」

直到窗紙透入晨光，她才迷糊睡去。

她沒命地在雨中跑，每一步都濺起水花，幾次差點滑倒，人也累得「呼哧呼哧」喘氣，明明拐過這條街去，就能看到曾宅的大門了吧？但這段回家的路怎麼都跑不到盡頭？

「那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曾小玉追問。

曾韶樂卻彎起嘴角：「那天你暈過去了，不然你興許還能看到未來夫婿一面，就是那天的客人，九*九*藏*書現任封興縣丞的那位司誠毅公……」她說到這，故意把話停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小玉，「聽說，你跟那位司公子去年在廣寧竹蘿村，曾有過一面之緣？他竟對你念念不忘，拜託他父親著人上門提親了，但爹爹還在斟酌，沒馬上應允……那日司大人與公子來端州城有事，順道登門拜訪來咱家的。」

「小女不知。」曾小玉搖頭，「但小女相信這位小哥不是歹人，不然昨夜小女已遭到陳家父子的毒手了。」

可陳安有兄弟姊妹四個，除了幺兒是閨女，上面的三兄弟陸續成人，家中的房屋算計下來，遠遠不夠用了。於是大家把宅邊的一堵界牆外好幾畝空地都一起買進來，準備重新蓋幾間瓦房院落，然而選好基址，量到巷子拐角處，翻過另一邊去看，卻正是那參天大榕樹和祠堂。

巡檢司署內，是夜二更。

李毅觀的眼神頓時像獵貓看見自己的捕鼠：「你確實是司先生所說的青蘿山龍氏？」

說完一通，他靜觀司青簡的面色，接著又道，「今年初禹門坊出過一樁意外事件，陳芸兒之長兄陳安，他因買地加蓋房屋，想砍掉禹門坊西北方一處上百年的大榕樹，卻當場遭雷擊，全身焦黑而死，我們前去查勘過，總覺得有些古怪。」

「爹究竟請的誰？這般慎重？」曾小玉有些懊惱，她翻起袖口聞著姐姐給她點的香水味，「我討厭塗玫瑰露！」

「王縣令死得蹊蹺，我在衙門負責管理文書檔案，後來又整理他的遺物，發現他參与了不少地方私自開鑿玉礦並偷運盈利的往來信件，當時便交予巡檢司李大人繼續調查此事……」曾兆寅搖搖頭，默了默才接著道，「不知是不是註定，將你這孩子養在閨中，卻怎麼會和這些事件相連。李大人沿西江流域往廣西追查線索，想不到越查越多迷霧，那些人爪牙已經深入許多地方，上下貫通導致阻礙重重，他們不僅鏈條分佈極多，除私販玉石，還拐賣婦孺，對……去年在樂善亭時，你和駱家小玉也險些遭遇毒手。」

西江沿岸一隅，有座老城區的故街巷名「禹門坊」，數百年來臨江而立，每年春夏江水高漲時節，就如浮於水面的孤島一般。據街坊老尊長們說，好幾十年前，那裡曾是一戶姓冷的人家的居所，後來人家搬走，不知怎麼房舍拆毀，就改做祭祀某位神仙的祠堂，只是年深日久，大家對這神仙的信仰欠奉，便香火湮絕，名號失佚。

哪知突然「當」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打中陳父的頭，疼得他「啊呀」一聲彎下腰去，陳家兄弟一愣：「爹？怎麼了？」

又是一陣腳步聲，曾兆寅也帶著人急步趕來，曾小玉沒來由地詫異，為什麼爹才來？剛才陳家人說大榕樹這邊的地，本來是曾家產業？自己怎會從沒聽說？

曾小玉不及多想就把身後一個花盆架子撥過來擋了一下，但陳芸兒像瘋了似的，血紅著雙眼跳開，又徑直衝過來擰住曾小玉的衣服，狠狠地推著她，一直撞到天井另一面的牆上。曾小玉只覺得喉嚨卡得喘不上氣：「你、你幹嗎……」

「與此事既然脫不開干係，不說也由不得你了。」李毅觀目視左右，「杖刑，臀背分受，杖十。」

曾韶樂回頭一眼，頓時魂飛魄散，抬頭朝曾小玉擺手：「小玉快走！」

「真有這事？」陳安的弟弟叫陳角，比較膽小，「咱也沒聽說過啊？」

第二天正午時分，恰逢初夏時節的暴雨，天空雷鳴電閃。

曾韶樂有些古怪地笑了笑：「沒想到身為長姐我的親事還未定，就有人來對你提親了。」

「稟大人，沒有。」那人說罷退開。

曾家老爺曾兆寅親自到大門外去迎接客人，而曾小玉隨著姐姐曾韶樂，此刻都已梳洗乾淨，小玉按照母親的囑咐，換上一身粉地剪枝蘭花刺繡的鮮亮衣裳，隨在母親身側，於二進偏廳的屏風內喝茶等待。

李毅觀側目：「這藥粉與去年一宗同樣發生在禹門坊的案子有關，當時鬧得很大，有幾個禹門坊姓陳的後生，勾結廣西一帶的拍花子，拐賣不少孩子，當時在樂善亭解救下的孩子里，也有禹門坊的曾家和駱家兩位小姐，但除了她倆大致無恙外，其他帶回去的孩子，大都顯現出些癔症形狀，在逮捕的幾人身上，我們也發現過這種藥粉。」

「若能拆，早就拆掉了……」幾位耄耋之年的太公，拄著拐棍面面相覷。

「是的，大小姐。」

龍五隻是抬頭望他一眼。

姐姐是怎麼了？曾小玉心中莫名警惕起來。正想著，母親的丫環進來說客人到了，跟老爺在外間喝茶，因有些正事要談，飯後才讓小姐去給世伯請安。

「因為他們說昨夜有人在大榕樹那邊看見你……」曾韶樂吐出這句話的時候，盯著曾小玉若有所思。

「玉小姐受傷了？請恕在下無禮，」司青簡對周遭的混亂竟全不在意，「在下這就送小姐先行回家？」

禹門坊西北方巷子，向來沒有幾戶住家，曾小玉藉著月色，憑記憶的大概方向往巷子深處探去。

她背脊寒毛頓時豎起，脖頸僵硬地側目去看，就在十步開外處，站立著幾個高大的身影。她定了定神，大著膽子反問：「什麼人？」

她低頭看看地面，寒意像蔓延的蜘蛛絲那樣爬上脊背，再猛地回頭望向身後，霎時間驚得瞠目結舌——

曾家牽扯上人命官司了！

一聲比一聲急促的撞門在大宅中回蕩，曾小玉騰地坐起來，光著腳往外跑，扶著二樓圍欄看到阿真走來：「怎麼了？」

「這些在下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推測。」司青簡連連擺手。

「為什麼？」曾小玉忍不住追問。

「後面哪裡出去？前頭怎辦？」曾小玉還想問清楚。

要在往時，曾韶樂聽到小玉嫌棄她的東西必定會發火，但這次，她卻有些促狹地掃她一眼，抿嘴笑笑居然沒說話。

而惟一在她死前跟她有過交集的曾小玉，又因為驚嚇變得人事不知，而她拿來的藥包則被帶回去仔細查驗。

李毅觀送出門去：「得舉人公相助，下官感激不盡。」

陳角也不含糊，拎刀追著就撲過來，但這時從旁邊的黑暗中猛地竄出一道人影，凌空光寒揮動，陳角擎著手呆立原地，他的刀已經應聲而落。

等那些腳步聲逐漸遠去，龍五這才轉回來：「要小心禹門坊的陳姓人。」

「那陳家父子死在大榕樹下，你不知情？」旁邊有人發聲追問。

「砰砰砰——砰砰砰——砰！」

「葯？」曾小玉看著陳芸兒手中緩緩遞過來一包鼓囊的硬紙，「我沒聽爹娘或姐姐說訂了東西，你是……怎麼進來的？」

傍晚的天色灰淡，不知不覺小雨又淅瀝地下起來。

曾小玉站在那裡，頭腦止不住有些暈眩，扶住架子一邊望向她二人：「你們、你們剛才說什麼？」

龍五沒有作聲。

「玉兒。」曾兆寅抬手讓她坐。

李毅觀有些抱歉地笑道：「舉人公過謙了，只是近日下官調查此事，發現其中有些牽涉不明，所以想請教一二，若有冒犯還請海涵。」

那人答了兩個字，平底驟然颳起旋風，將那人面上的陰翳吹散去，曾小玉瞪大雙眼httｐs://reａｄ•９９ｃsｗ.coｍ：「龍五？」但立即被周遭無形的力道拖入一片漆黑，她的心也如墜落石塊般「咯噔」掉入虛空之中，雙手拚命伸出想抓住什麼，卻掙扎著醒了過來。

曾小玉六神無主，這時曾韶樂走了進來：「小玉，娘讓我送你從後面出去，你換身舊些不打眼的衣服。」

她的心還跳得「咚咚」作響，不知道該怎麼辦，也許天明以後就去跟爹娘坦白這件事？告訴爹說這禹門坊的陳家人要害自己？他會信？

「是他殺的陳家三父子！」旁邊的陳家人似乎不服，吵嚷道。

「這個東西，」龍五突然從衣襟內取出個物件遞到她面前，「暫且放你這，我帶在身上……不便。」

這一宿，曾小玉睡得極不安穩。

所謂女子心性薄弱易犯癔症，又最招弔客，必定是陳家的人得罪了大榕樹上那些弔死鬼，這日瞅准機會又來索命了！

「你知道？」龍五似也詫異，曾小玉抿著唇卻不知該如何答他。夜色中龍五那清瘦分明的臉如冰棱削骨，淡漠中好像碎出一絲漣漪。

司青簡端起茶杯，杯中茶水深黃，是粗劣的茶梗葉子所泡，他皺皺眉，小小抿了一口，笑著對李毅觀道：「李大人，聽聞李大人向來秉公職守，捕盜御賊有大功，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怎麼今晚承大人請喝這一盅茶？」

「玉小姐，這人你可認識？此人來歷不明，身上帶有兇器，昨晚有人在巷子里曾見到玉小姐和此人走在一處。」那太公的話音陰測測的，「玉小姐真想不起來么？」

陳安的兄弟抬著大鋸，陳安揮起斧頭，一斧子下去，樹榦出現一道劈口，然而陳安忽然覺得斧子震得手麻，繼而人也有些耳鳴起來，稍微愣了愣神，空中長長的榕樹氣根隨風倏忽拂到臉上，陳安晃頭再揮起斧子砍下去，卻莫名手中一滑，斧頭應聲墜地，緊接著周圍人只覺眼前白光陡現，並且耳朵聽到「轟隆」的震響，就再也不知道了——

「爹已經到前面跟陳家人談去了。」曾韶樂將她上下收拾一番，就推著她下樓往後走，「娘剛跟我說，咱家後面那個花園裡，不是有個堆柴的舊倉庫？倉庫有個後窗，連出去是圍牆，你把手腳包一下，待會從那窗戶爬出去，管家套好車就來接你走……娘說讓你到城裡大姑婆家住兩天。」

李毅觀冷笑，一手握住那把刀向光處細看：「是把好刀，兵不血刃，你到底是何人？」

有反應快的衝過來七手八腳扯開陳芸兒，曾小玉彎下身去一通咳嗽，沒一會卻聽到一聲慘叫，她再抬頭望去，陳芸兒的頭高高地揚起，隨著喉嚨中發出一串顫聲，向後仰著倒了下去。

前方又出現一條人影，他緩緩走到樹下，俯下身去用一把匕首狀的東西開始挖泥，曾小玉的疑惑更甚，不由自主跟過去：「你在挖什麼？」

陳角立刻拿起刀就要往曾小玉的脖子上抹，但曾小玉本能地低頭去咬陳角抓住自己的手，這一口用了死勁兒，咬得他哇哇直叫。趁他手上略松，曾小玉手腳並用就往旁邊躲開去。

「那你呢？」曾小玉脫口而出。

陳家父子三人蓋著白布的屍身就陳列在大榕樹前的空地上。

「別管我，快！先解決掉這女人，誤了船要被發現的！」陳父止住想去察看的陳角，「別管那麼多快動手！不然你們妹妹白死了！」

「誰？陳家的人？他們為……」曾小玉也急了，但話沒說完，就感到一個涼而寬厚的觸感覆在嘴上：「噓。」

「爹知道的大概都告訴你了，待會你就到後堂做個筆錄吧，放心只是過場，把你知道的都說一遍就是。」曾兆寅站起身，曾小玉只得隨他徑直往那後堂去了。

「爹……」曾小玉剛想大喊出聲，口就被人死死捂住，幾個婆娘乾脆將她擰住雙腿抬離地面，朝禹門坊深處走去。

曾小玉想轉回頭去看，但抓住她手的人腳步也在加快，不管不顧地朝榕樹相反方向跑去。

她腦子裡「嗡」地一震，從小到大，街頭巷尾的阿婆嬸娘們最常說的鬼怪故事里，都有關於弔喪客的，其實說白了就是弔死鬼，大多是那些跟男人或婆婆慪氣后滿含怨憤上弔死的女人所化，它們藏在廢棄的房樑上、磨盤后、磚縫裡，不知何時就會出現，將你蒙頭魘住，當你渾渾噩噩之際，那上弔的麻繩就會套進脖子里，將你跟它們一般吊起掛到高處，直至斷氣為止。

對方卻沒打算答應，而是步步逼近，陳角也不含糊，起身挺刀衝上去，黑暗中看不清兩人怎麼纏鬥，但幾聲肢體的衝撞，陳角「啊」的一下彈飛出去。

「是，如方才司先生所言，去年在廣寧竹蘿山曾有過一面之緣，雖不相識，但當時小女被黃家當祭品送至山中的大青神祠，卻是這位小哥救小女脫身，並指點明路下山的，之後直到昨夜，期間並未再謀面。」曾小玉如實回答。

「這是？」司青簡拿起來捻在手指上看看，「聞不出來是什麼藥材，像是山裡的東西。」

「死玉……」

茫茫雨中的小巷，被沖刷得澄凈的青石板路倒映出黯淡的天光。

「不知道。」龍五答得很乾脆，但過了一會，他還是加了一句，「你別想了。」

「爹，解決了她，咱就趕緊上船了。」陳角上來按住她的手腳。

一道天雷在猝不及防間降落，當場擊死了陳安，旁邊幫忙的陳家幾兄弟，也是各有不同程度灼傷，大榕樹的主幹倒是無恙了，只是在陳安站立的地方炸開了一個深坑……

恍惚幾十年間，禹門坊人都對巷子深處的榕樹小仙祠視如禁忌，唯恐那樹下盤桓多年的吊鬼怨魂，暗中等待或尋覓自己當替身。

就在她面前的高處，影影綽綽掛下來幾片肉乾色的陰影，在不甚明亮的光中，像一排鉤在樹枝上的破風箏。

王嬸介面道：「自然是大好的喜事，對方是那樣的人家，小小姐這兩年總受些驚嚇橫禍，但到底沒有性命大礙，想來等進了那邊門，自然時來運轉……」

於是，不知何時起，有人說，不論白天黑夜，能不時看到榕樹下有人拿著草繩往樹上掛，裝作要上弔的樣子，待真有人到樹下自縊時，樹梢上就會出現脖子套著白練的鬼魂，出手幫自縊者自盡……

陳父本想上來阻攔，但忽聽得背後大榕樹方向傳來「沙沙」搖動的枝葉摩擦聲，陳家幾個人的目光也被轉移過去，然後發出恐懼的叫聲：「啊，那、那是？」

李毅觀這才狠狠吐一口氣：「也罷。」然後揮手，「既如此，曾家小姐請先回吧。」

突然遠處一陣激烈的犬吠，她猛一驚連忙回身鑽回狗洞中。

難道先前自己經歷過的意外，都不是「意外」？曾小玉頓時覺得頭裡鈍痛起來，她從小生活簡單，哪裡經歷過這樣複雜的事情。

「將這些人都帶走，年老高齡的，可在家聽候傳招。」李毅觀向手下弓兵發號施令完畢，目光才終於落到龍五身上，不無疑惑，「你又是何人？與此事有關？」

「沒有？」司青簡與李毅觀對視一眼。

「看把你高興的！」曾韶樂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司大人，嘖嘖！當真如書里寫的人物一般，所謂風流倜儻就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