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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花落

蓮花落

作者:趙中豪
葉子低著頭,只是哭。他好像等了她一輩子那麼長,最後她也沒有張口。俞家聲的眉毛皺著,皺著,鬆開了。他笑了。「你,你,還有你,你們。好……」他一個個地指過去,點點頭。他的腳步有些踉蹌,像是醉了酒。
台上台下頓時一片混亂。俞家聲掀開了幕布,他的心愿已了,死也無憾。
打那天以後的八年裡,天津衛沒了俞家聲這麼一號人。有人說親眼見他跳了河,有人說看見他在北平討飯。一開始還有人打聽他的消息,是個女人。後來那個女人也消失了。

6

「全寶……全寶?打盆水來!」他嚷嚷了一嗓子。
下作烏鴉巢,上築麻雀窩。
茶樓上,他很熱心地給俞家聲講現在的形勢。北洋政府已經盯上了俞家聲,這次說是曲藝大會,其實是想把這些人聚攏到一塊。和北洋政府有二心的,絕不會再放他們回天津。「你也看見了,家聲。要我說,千萬不要再生什麼事端。至於你從前唱的什麼三民主義,我拍胸脯和你打包票,哪怕這世上只剩下三個人,也決不可能平等,一定要分出個三六九等。這是人心!推倒一個政府,另一個上來也照樣!手段文明些罷了。你,我,不過是個說書的。攀著上面那個三等的,踩著六等的,千萬別滑到九等上去。哪朝哪代人都完不了!」
吾弟,見字如面。癲癇病仍時有發作。我想還是趁清醒給你寫封信為好。這些日子我時常想起少年時,鮮衣怒馬,好不自在。如今我已落得貧病交加,說是拜你所賜,並不為過。
人群驚覺轉頭,這廟會上怎麼會有驢叫?看見郭全寶捏著鼻子,臉憋得通紅。大家都笑了,你別說,還真像。人又一點點聚攏回來。他喜出望外,乾脆躺下,學了一出驢打滾。毛驢怎麼樣,他怎麼樣。蹬腿,抖毛,連最後尥蹶子那一下,郭全寶全學出來了。
大漢也沒料到,這書生樣的乾巴瘦,竟然這麼剛烈。手在半空猶豫一下,被郭全寶拽住了。「爺!消氣消氣!」郭全寶賠著笑。
在閆連山眼皮子底下,葉子和郭全寶成了親。可沒出天津衛,葉子就得上了肺癆,咳了一路的血,沒有葯。她沒挨到山西。

10

雙手作了個揖,向周圍掃了一眼。「鄉親們,說郭全寶是賣藝的,有師承那不假。可火候不到,怕唱出來髒了各位爺的耳朵。郭全寶先亮幾嗓子,各位爺先聽個樂。」
說罷,抓起那把摺扇,俞家聲直挺挺向自己右眼刺去。台下眾人駭然變色,那把摺扇直插|進俞家聲眼眶。登時血淚崩出。他一步步走向郭全寶,郭全寶嚇得體若篩糠,瑟縮在台上一角。「別過來!別殺我!和我沒有關係。是他,他,還有他。是段祺瑞,是鹿鍾麟!哈哈,不是我,對,不是我!」他胡亂地向台下指著。含糊地笑了幾聲,一蹬腿,他昏厥過去。
「咴——咴——」捏著鼻子,他學了幾聲驢叫。
時隔整整10年,在去北平的火車上,他又見到了郭全寶。在去一等車廂的過道上,有人給他提著行李。「讓一讓。讓一讓。」他嘴上說著,身子卻直挺挺地擠過去。俞家聲打量著他,老樣子。那雙大手和大腳依然像是蒲扇,粗糙卻有力量。遇見邁不過的行李堆,他笑了。不再是那種耍俏似的笑,而是懶洋洋的。「搬走。」他指揮身邊的幾個大個子。
窗外已經是四月天,鳥緩過了冬天,站在樹枝上玩命地叫。小院子里也有了春色,紅的花,綠的草,從土裡、磚縫裡,甚至從破瓦罐中那點浮土裡鑽出來。可他卻偏偏在這時候急火攻心,發了燒。躺在陰暗、潮濕的側房,像個冬天遺留下來的物件。
「你呀,少說話。爹說不讓你說話。張嘴,喝粥。」
「報紙,路上不知道誰塞給我的。」
少年事我想你已經釋懷,只有一件你未懂得,也許你一輩子也不會懂得。那時葉子為何不幫你說話。原因只有一個,她仍想嫁給你。她已知道如若她默認,師父仍有可能把她嫁給你。她如若不認,不潔之軀,她無顏面對你。
一炷香的工夫,三個人已經跪倒在祖師爺的銅像前。俞家聲抬起頭看著那個留著山羊胡,眯著眼、樂呵呵的小老頭。屋子裡沒人說話,像是受不了這種威壓,葉子抽抽搭搭哭了。郭全寶看著那尊祖師爺像,也哭成一個淚人。
眼下,當務之急是怎麼脫身。郭全寶給他遞了個眼色,俞家聲攥緊了手裡那把胡琴。「跑!」郭全寶喊了一嗓子。
「如若那樣,真不如死了。」俞家聲怔怔地想。
「這都是read.99csw.com什麼玩意兒!唱成這奶奶樣,趁早回家要飯去!」一個大漢滿身酒氣跳進圈子裡來。
「這夠是不夠?」俞家聲笑著問。
大街上人潮洶湧,俞家聲只聽得個大概。但是女孩那副認真的表情,讓他想起葉子。他給了女孩一個地址,表示如果有什麼需要,可以寫信給他。話未說完,一陣人流涌動,女孩的影子消失在人群里。耳畔只剩下「還我河山!驅除韃虜!」的口號聲。

9

俞家聲愣住了,學藝三年,他從沒見過這。他直勾勾地盯著那個醉眼朦朧的漢子,那漢子似乎被他盯毛了。
「去!把他叫過來!」閆連山下了決心。郭全寶抹了把眼淚往外走。快到門口,他才聽到一聲幾乎輕不可聞的聲音:把葉子也叫來。
俞家聲終於明白,這是遇上潑皮無賴了。可他這脾氣,從小挨多少打也沒變過。不退反進,他把臉迎了上去。
他掙扎著爬起來,搖晃著葉子的肩膀。「你說話!到底是誰?你說話啊,葉子!」
俞家聲推開門,雨大得在地上冒了煙。東房的門吱嘎一聲,葉子跑了出來。「家聲!」大雨里瀰漫著葉子的哭喊。
「好!——」人群里有人拍巴掌。雖然郭全寶笑著,可他心裏還忐忑。蓮花落里根本沒有學驢這一樣,人雖然回來了,回去指不定要遭殃。
「看看老婆不是親,三媒六證結婚姻……」
「問紂王,為何眼望家國盡淪喪,鬼迷心竅殺忠良!」
兩個人都是小孩子心性,打打鬧鬧又忘了憂愁。那一勺粥也都灑到俞家聲臉上。「別動,給你擦擦。」葉子轉身取了絨布。
「軍爺,他是偷了,是搶了?」郭全寶掏出幾根黃獅子,挨個點上。吸了煙,軍警的面色也放緩。「上頭讓我們抓他,我們便抓他。」

5

過了好一陣,郭全寶耷拉著腦袋,黑著眼眶出來。「師父……」他乾嚎了一嗓子,眼見要掉下淚來。「我這個當大師哥的,護不住小師妹啊!」閆連山眼見郭全寶捶胸頓足,胸前的衣襟都要扯碎了。
俞家聲窩在房裡想白天的事,思來想去繞不出個頭緒。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無論什麼年頭,總有人要聽書,有聽書的就一定有說書的。等他繞出這個彎,已經過了子時。他往窗外望去,外面雨下得滂沱。
閆連山和郭全寶去保定趕廟會,留下師父的女兒葉子給俞家聲作伴。雖然從小一起玩到大,葉子仍覺得俞家聲最近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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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過了春天、夏天。在那個很低矮的墳塋前,他把那個唱本燒了。剛入秋,曲藝界的人通知他,全國第一屆曲藝大會要在北平召開。天津蓮花落選出兩個代表人物,一個是他,另一個叫郭全寶。
雪越下越大,小孩子唱完,天地間早已白茫茫一片。俞家聲背過身走向了雪幕,大雪在他身後紛紛揚揚,很快就把他的腳印遮住。走了幾步,山裡再也看不見一個人影,耳畔萬籟俱寂,只有望海寺的鐘聲回蕩在深山中……
「別去!家聲!」
那大漢見有人抬舉自己,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爺聽戲的時候,你們都吃奶呢!王八羔子,瞪我?!你叫他給我賠個不是!我扭頭就走!」
天津衛,大豐橋。
「你的良心都他媽餵了狗!那是你師妹!我女兒!你他媽畜生!」閆連山摔了手裡的茶碗,一腳踹在俞家聲腦袋上,葉子的肩膀猛的縮了一下。

2

坐在河岸上,他不看報紙上的內容,只是一個個字讀出來,努力讓它字正腔圓。可是他的嗓子一點點沙啞下去。低著頭耷拉著眉毛,他回了小院。郭全寶正在太陽底下打盹。

8

「你聽過雲遮月嗎?」葉子問。
「聽說城西有個捏泥人的,等我病好了,買一個回來給你玩玩。」俞家聲躺在床上對葉子說。
俞家聲一拍醒木,四下無聲。轉了頭,他面對著郭全寶。「國讎家恨,是時候清算了。」郭全寶早已嚇得舌頭打了結。他只感覺三魂七魄已全被嚇丟,耳畔只有俞家聲的聲音。
「出門啦,且得十天半個月能回來。」郭全寶笑了,露出一口細密的白牙。
說了半晌,郭全寶有點口乾舌燥。圍著的人群不增反減。旁邊的鑼鼓敲得震天響,是家練武打把式的,人家已經真刀真槍地打上。就連郭全寶也覺得那個有意思,眼睛往那邊瞟著,嘴上兀自往下順。

7

4

閆連山https://read.99csw.com瞪著一雙冷眼。平日里師兄弟打鬧談笑的場地,現在竟變得像修羅地獄一般。那溫熱的火爐,如今散著鬼魅般的青煙。轉了身,俞家聲鉗了一塊炭火。猛地貼到自己臉上。「呲——」一聲,屋子裡瀰漫著一股奇異的肉香。
郭全寶的臉慢慢憋成了醬紫色,「家聲,你這樣我也幫不了你……」
沒那麼多過場話,俞家聲上來就唱。他曉得自己的優勢全在嗓子上,比場子比圓滑,他不及大師兄。他唱了首長篇——《萬花樓》。可唱著唱著,他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拍子永遠踩不上,轉過頭,他瞄了眼打竹板的郭全寶。郭全寶的眼睛,直勾勾落在人堆里一個姑娘身上,手上早就亂了套路……
俞家聲的魂似乎回了過來。他的臉色白得嚇人,整個人也靜得嚇人。抄起了牆角的燭燈,頭也不回地往門外走。葉子哭著拉著他,被他拽出去很遠。
閆連山連咽了好幾口氣,愣了半晌。他嘆了一口氣。「你這是為了你自己。」他頹然道。他早已出門掃聽過,大豐橋一帶都知道有個說蓮花落的,叫「驢寶」。想到這,他有點神傷。
師父回來得比所有人預料的都早。他本打算去北平的門頭溝趕場廟會,可聽說最近不太平。大兵在街上到處抓人,廟會也就散了。回了小院,他興沖沖地準備宣布一件事:自己新收了兩個徒弟。
「遊行者闖襲國務院,拋擲炸彈,手槍木棍,叢擊軍警。各軍警因正當防衛,以致互有死傷。」

1

俞家聲團了個紙團,不願再和他費口舌。「師父呢?」他問。
[蓮花落]
嘴皮上他加了緊,竹板也打得在空氣中留下一道道虛影。可沒用,人都快走沒了。他跺了跺腳,想起晚上那頓板子,他橫了心。
至於俞家聲,他已徹底被毀了面相。登台演出已不可能,他在天橋上說,在土地廟前說,哪裡人多他去哪裡。那八年裡瞎子們教會他好些齣戲。漸漸的,天津衛流傳著一種說法:花錢看驢寶,不如土地廟前等花烙。「花烙」是天津人給俞家聲起的外號,說他的臉好像被烙過一般。
郭全寶皺了眉,他熟知俞家聲的脾氣。有一回他因為戲里一個字和師父起了爭執,打斷了兩根木棍,他沒告一個饒。要不是最後自己找來了戲本,證明了師父的確是記錯了,估計要打到後半夜。
身後的郭全寶卻越聽越心驚。這妲己說得豈不就是自己?當年他玷污了葉子,又推到俞家聲頭上。他的手抖了起來。一聲尖銳的脆響,胡琴走了調。台下的人都望著他。他多想拉住俞家聲,把他拽下台去。他已知道俞家聲後面要說什麼。
蟋蟀在林中,唧唧叫不住。
劉湖珍走了,俞家聲站在大院的當中。一陣風捲起地上的碎雪,離立春還有一段時間,院子里處處顯出冷清。
「瞅你個祖宗!替你師父賞你兩撇子!」大漢揚起手來要打。
可進了院,他感覺氣氛不大對勁。沒人出來接他,以往最有眼力價的郭全寶,也沒了動靜。
劉湖珍在名單的第一列。俞家聲看到那三個字,他已不覺得憤怒,只覺得像是被一股很深的絕望吸了進去。像是被泡在某種溶液里,他連掙扎的慾望都消失。從前他一直覺得,藝術無邊無際。可現在,那個和他徹夜談論藝術究竟為何物,那個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的劉湖珍也死了。從這一刻開始,他已經徹底淪落成一個賣唱的。
「郭全寶!他……」葉子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淋了雨受了凍,只是發抖。
「你這一去,兩條人命啊!你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
郭全寶像過了電,從椅子上蹦起來。他劈手奪過那張報紙,變了臉色。「祖宗!我的祖宗!你真是什麼都敢往家裡帶!」
「老祖宗留下來那點玩意,全他媽讓你糟踐了!」閆連山鐵青著臉,背著手,手裡掐一把摺扇。郭全寶深知那摺扇的厲害,打在身上和掃帚差不多。眼珠子一轉,他「哇」的一聲就哭了。
兵匪鬧得最凶那會兒,閆連山把全部家當砸成一把金鎖。幾乎是央求著,他送到郭全寶手裡。只有一個要求:帶葉子去山西。天津衛已經沒有一處太平地界。至於他自己,死他也想死在天津衛。
「你入門學藝時是怎麼和我說的?喜歡蓮花落,想好好說書,是不是?」閆連山一字一頓地問俞家聲。
「這次來,有個不情之請。想請先生寫個本子。最好能說一點國事。」劉湖珍收了笑容,望著俞家聲。
「是。師父。」俞家聲說。
往回走的路上,俞家聲感覺袖子被拽了一下。轉過頭,他看見一個學生模樣的女孩站在面前。「俞先生?」女孩試探著問。
俞家聲read.99csw.com搖搖頭,那太遙遠了。可葉子從他的表情看出來,他信了。
「你在這等我。一刻鐘就好。」俞家聲的臉白得看不出一絲血色,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很輕。
看著那片空場,和漸漸圍攏上來的人群,他笑了。他知道自己笑的模樣討人喜歡,干這行的不必生得多俊俏,討人喜歡就行。就拿他自己來說吧,天生的圓臉肉鼻子,笑起來露出一口細細的白牙,活像一個冬瓜被人切了個口子,露出裏面的白瓤子來。
外面沉寂了一會。隨後又傳來更猛烈的幾聲。「咚——咚——」俞家聲坐不住了。「全寶……全寶?」郭全寶就在隔壁。可這時,回答他的只有寂靜。
「師父……我是糟踐了祖宗的東西。可哪個戲班子不糊口?哪個糊口不要人看?我也是為了咱爺仨啊!」
1928年,北伐運動結束,段祺瑞政府倒台。囚禁了6年的俞家聲從北平釋放。郭全寶早已被北洋政府發配回天津,癲癇病時有發作。
或許真應了那句老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郭全寶回了天津衛,這才是他如魚得水的地方。他早已不屑去天橋、菜市場說書。那是學徒才去的地方!要唱,天津衛有的是宅門深院,隨便拎出來一個,最差那也是個少校!郭全寶的名聲,隨著段祺瑞幾進幾齣北平,被越叫越響。
墓園裡,有個小孩子在唱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歌謠。
「妲己道,我要你眼作引,心作葯,萬剮千刀我恨不消!」
那以後劉湖珍經常給俞家聲來信。她曾在信里很詳細解釋過,什麼是三民主義。俞家聲也時刻告知唱本創作的進度。落筆時,俞家聲每每想加上一句話:不必每一次遊行都衝到最前面。可信寄出時,這句話一次也沒有出現過。
只有俞家聲,他睜著迷茫的大眼,望著閆連山。和那尊銅像一樣,閆連山在笑,只不過是冷笑。
人越散越快,郭全寶的餘光忽然掃到一頂黑綢瓜帽。他一激靈,像是盆涼水扣下來,師父也來了。完蛋,他心裏盤算著,回去這頓板子是免不了。
那一晚,俞家聲和劉湖珍聊了很多。話題從革命一直延伸開去,到美學、哲學。俞家聲發現,自己從前明白的那些說不出的道理,世上居然還有可以形容的名詞。薛仁貴與王寶釧叫做「羅曼蒂克」,自己幻想過人人各食其力的桃源鄉,早就有個希臘人提出來過……
阿杉去掃墓,掃的哪個墓?
「我日你奶奶個熊!」
「哪有那麼嚴重?咱們一個說書的……」俞家聲擺擺手。
北方有句俗話:春脖子短。化幾天雪水,刮幾天沙子,春天就過去了。自打從大豐橋回來,師父閆連山一直沒給郭全寶好臉色看。趁著郭全寶打翻了香爐,師父臭罵了他一頓。
「能進去說嗎?」劉湖珍問。
「夠了!」閆連山冷冷地說。
等她回頭時,卻看見燈光下一張閉著眼,輪廓分明的臉。黑暗裡她的臉慢慢紅了。「喝粥也不老實,自己喝吧。」葉子把臉別過去,走了。
在硬板上挨了一夜,剛到北平下了車,俞家聲就被一群軍警圍住了。不由分說,幾個人架起他便走。忽然面前出現了一個矮壯的男人,正是郭全寶。
女孩像是遇到了熟人,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國難當頭,學生終究人微言輕。要是有曲藝界的人能出來幫他們說話,那是最好的……
「什麼雲遮月?」
「他豁出去了……」郭全寶越想越心驚。
郭全寶
俞家聲接到劉湖珍最後一次來信,是在三月初。信上說炮擊大沽口事件已經惡化,如果放任不管,中國要從天津開始淪陷。她們準備去北平的天安門請願。至於結果,未必有結果。多一個人的呼聲,中國不變成殖民地的希望就多一分。
每天早上,他依舊到河邊練嗓。只是這些日子,路上的小販少了,學生多了。消息從四面八方傳來,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皇帝退位了!」「日本人的火車已經開到了哈爾濱!」就連從來不關心這種流言的俞家聲,手裡也被塞上一張報紙。他攤開一看,表頭三個大字——新青年。
「我不用你幫我。後天上台,我說書,你拉琴。咱倆再演一回。」俞家聲轉身下了樓,樓梯拐角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他權當沒看見。
耳邊的快板聲像是拍馬那樣急,緊接著,一聲接一聲,竟像是暴雨瀉地。俞家聲的聲音沙啞卻高亢起來。
他安排俞家聲找旅店,放行李,喝茶。好像是十幾年未見的舊友。他待俞家聲親熱如故,但也總有種感覺,俞家聲就像是一棵剛經過暴風雨的樹,茫茫然站在陽光下。風吹一下他就動,那種靜,像是丟了魂魄一般。
「諸位!諸位!郭全寶獻醜了!我有個師弟九*九*藏*書,比我能耐得多,讓他上來給大家說一段。多擔待,諸位爺!」
出了瞎子廟,外面的世界早已翻天覆地。「現在天津衛落在誰手裡?」他找個路人問。「眼下這天津、北京還是姓段。」路人說。
葉子也是信口一說,她看不得家聲那張絕望的臉。雲遮月本是說京劇演員的嗓子,雖然因倒倉失了嘹亮,卻沙啞渾厚,越聽越有味道。
掃的朋友墓,一處一處又一處……
俞家聲的心又沉下去了,這嗓子也許再也好不了。他把頭扭過去,對著牆,忍著眼淚。葉子知道,家聲那股子勁又犯了。她有她的辦法,她笑著捏住俞家聲的鼻子。「把你進氣兒的地方堵上,看你張不張嘴!」
俞家聲點點頭。女孩笑了,露出兩顆很小的虎牙。「我父親喜歡聽您說的書,說您的嗓子是雲遮月。」俞家聲愣了一下,他又想起了葉子,神情黯淡了幾分。
郭全寶變了臉色。「混賬東西!你們幾條披著綠皮的狗,也曉得汪汪叫喚!回去和你們鹿先生說,這個人我郭全寶接走了!」拽著俞家聲,郭全寶大步流星往人堆外走。留下幾個軍警面面相覷。
「實不相瞞,這是我師弟。這次來是趕著曲藝大會,能不能行個方便?」郭全寶要從懷裡掏出點什麼,軍警把他的手壓下了。「抓不到人,我們也不好交差。」
裡屋很黑、很靜。屋子裡煙霧瀰漫,分不清是給祖師爺燒的香,還是閆連山自己抽的煙。四下的寂靜里,很響的「啪」一聲,閆連山猛抽了自己一個耳光。「師父!」郭全寶抱著閆連山的腿,眼淚往下掉。
他知道,這一回,是他的絕唱。
提了一口氣,他開了嗓。他唱得是當年給劉湖珍看的那本《問比干》。他狠狠地咬著每一個字,就像咬著自己的心。
自打立春以來,俞家聲總覺得嗓子眼發緊。像是有口痰,咳不出也咽不下。較勁似的,俞家聲想把嗓子喊開了,可第二天又腫又痛,連話都說不出來。關於「倒倉」的事,他聽得不少。多少好苗子就毀在這上!變聲這道坎跌倒了,一輩子在梨園裡端茶倒水,給那些從前不如自己的師兄弟打洗腳水!
夏天裡,海牙河發洪水,毀了不少房屋。曲藝界組織了一場義演,就在望海寺門口。演出結束,俞家聲看見大街上一隊隊學生走過去,舉著各色的旗幟。有寫著「聲援五卅」的,有寫著「驅除韃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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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從人堆里鑽出去,郭全寶跑得快,見大漢追他們不上,他跳在半空中,指著大漢的鼻子。
可誰知道,天津衛最有名的兩個說蓮花落的,竟然是一對師兄弟。俞家聲也從不提認識郭全寶,他只是等一個機會。一個月以後,日本炮擊大沽口。這一次,他們還是瞄準了天津衛。
「不夠!這不夠還您的恩情!不夠還我師兄的恩情!更不夠還葉子的債!」說著,他伸出了那半張臉。
不知不覺,天色快放亮。「先生要是寫好了,一定先通知我。」劉湖珍立起了領子。俞家聲點點頭。「寫好了我親自送過去。」他說。
俞家聲愣住了,他只看見一個穿白褻|衣的女人頂著大雨,光著腳向自己跑來。直到葉子進了屋,他還恍惚著。
「好。要是不夠,你們隨時來找我要。」俞家聲笑著出了門。葉子轉身去看門外,外面下了雪。一片一片,落在津門的每一寸土地上。
又是一年初雪,俞家聲回到天津后,把葉子的墳與劉湖珍的墳遷至一處。每到這個時節,他都會來墳前掃雪。夏天裡,他曾收到郭全寶的來信。
俞家聲也苦笑了。同行們早就叫他少與這些學生往來,畢竟不是太平年。可他打心眼裡覺得,或許天津衛只有這群學生是乾淨的。
血紅色的大幕緩緩拉開,胡琴聲在耳後曲曲折折。俞家聲回頭望了一眼低頭拉琴的郭全寶,站在那寬闊得嚇人的舞台上,他的眼神卻漸漸失焦。他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十二年前的大豐橋,身邊買菜的小販在吆喝,耍猴的在敲鑼。有那麼一對師兄弟……
郭全寶上來要抱住閆連山,也被他一腳踹翻。俞家聲躺在地上,像是有口鍾在他的天靈蓋上敲。「咣——咣——」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郭全寶……
天津衛城南有座瞎子廟,那年冬天,俞家聲的傷口化了膿。他一頭栽倒在瞎子廟前。廟裡都是天橋上賣藝的瞎子,七手八腳給他灌了些葯。那之後的八年,瞎子們出去賣唱,他就在後面彈三弦。有那麼一天,他聽說郭全寶回了天津。他明白,自己不能在這裏呆一輩子,有些賬總要算。
「咚——咚——」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聲音。「這麼晚了還有人在敲鼓嗎?」他想。
「像這樣的?」俞家聲抓起桌子上那本他新寫的《問比干》,遞給劉湖珍。劉湖珍翻了幾頁,笑了。read.99csw.com「先生說的,和我們說的是同樣的問題。為什麼不寫個現代的?那樣有意義得多。」俞家聲啞然失笑了。「我也是普通人,也怕死。」他坦誠相見。
誰知道你性子竟如此剛烈,她最終鬱鬱而終,念的都是你的名字。
俞家聲回了兩封信,都沒有回信。直到那一天他睜眼,報紙上,廣播里,鋪天蓋地都是請願學生被軍隊開槍掃射的新聞。俞家聲慌忙買了一份報紙,想看看罹難學生中有沒有劉湖珍的名字。翻開頭版,竟是一條《臨時執政令》。
硬著頭皮,他唱下去。可人群慢慢起了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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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八年,在史書上不過兩頁。可這十年裡包含著多少死諫、飢荒、起義、鎮壓啊!天津衛像是個侍立在君王身側的妃子,眼見多少路人馬浩浩蕩蕩進了北平,又灰頭土臉的出來。皇帝被廢了,又被立起來。辮子軍起了勢,又沉寂下去……高樓廣廈拔地而起,轉眼又塵歸塵,土歸土。
屋子裡靜得像是下了場看不見的大雪。窗外的風颳得窗子吱嘎作響,而這雨夜,還長。
「我俞家聲十三歲學藝,無奈師妹竟遭此等樣人玷污。他轉嫁於我,我無怨他人。只恨自己有眼無珠,看不出你的禍心。我願自剜雙眼,謝罪師妹。這是家恨。今年三月十八日,北洋政府在天安門前掃射請願學生,死四十七,傷二百。郭全寶,你可敢說,這事與你毫無干係!」
俞家聲看了天色,已經過了子時。他不懂為何劉湖珍會在這個時間段來找他。劉湖珍似乎看出他的心思。「白天街上很多巡警。我們這樣的學生,他們早就記住了。」說完,她笑了。兩顆很小的虎牙露出來,頗有點驕傲的意思。
「進屋去說。」
他膝下沒有兒子,媳婦死得早,扔個他一個女娃。指著女娃說書不現實。可這兩個徒弟,一個凈動些歪心思,另一個雖然肯好好學藝,卻已經……已經讓倒倉毀了嗓子!
郭全寶說完,掏出了副快板,他的背後響起了胡琴聲。拉琴的是他的師弟,叫俞家聲,白淨面皮。這次師父叫他倆趕著廟會出來闖練闖練,學藝已經三年,該出門效力了。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師父也躲在人堆後面,豎著耳朵,等著他倆開嗓。
「說的是,荒丘萬古蓬蒿里,浩氣長看貫日星。帝辛一朝掌社稷,荒淫無度觸天聽……」這段書他已想了十年,從妲己勾引伯邑考不成,誣陷伯邑考開始,一直唱到紂王將比干心肺剖出為止。這段歷史蒙上了太多血腥,可也只有血腥,能讓那台底下早已麻木的看客清醒。
等師父和郭全寶回來,四月已經溜走了。俞家聲已經能下地走路,雖然嗓子像生了銹一般。「雲遮月……」他時常琢磨著,到底是個什麼味道呢?
俞家聲睜大了眼睛,靜靜地聽他說完,低下頭,他想了很久。再揚起了臉,他只問了一句話,「你剛才在火車站說的那個鹿先生,是不是天安門前下令開槍的那個鹿鍾麟?」
再也回不去了。
「說的是……東京有個黃表三,也會吃來也會穿……」郭全寶先說了段《續金瓶梅》,搖頭晃腦。他知道在這地界,說長書沒人懂,他也記不住那麼長。頂好的是些短的,最好夾著點葷腥的段子。
郭全寶站在鬧市口,提了一口氣,緊了緊手腕上的魚腸子帶兒。不猶豫,他一口氣翻出二十多個跟頭,繞著圈,活生生在人堆兒里清出一片三丈寬的空地。兩腳沾了地,他大氣也沒喘一口。

3

「你拿的什麼?家聲?」郭全寶眼眉也不抬。
第二天早上,葉子給他送飯時,發現俞家聲一夜沒睡。「你說我這嗓子,會好嗎?」他第一句話就說。
梨樹有三株,杉樹有三株。
台下一片鴉雀無聲,有人已聽出,這哪裡是說紂王?有人已聽得氣血上涌,有人替台上的俞家聲捏一把冷汗。怎料俞家聲已唱得興起,那塊板子早已打得上下翻飛。
讓俞家聲沒想到的是,那個叫劉湖珍的女孩竟順著地址,找到了他的宅子。一天夜裡,他聽到一陣敲門聲。推開門,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女孩站在門口,正是劉湖珍。
放下信,俞家聲明白,郭全寶之所以來這封信,是提醒自己,自己並未完全的勝利。其實他早就拋下了勝負的念想。他已經和望海寺的住持說好,轉了春,他就剃度做個和尚。這次是最後一次出來給葉子和劉湖珍掃墓。
郭全寶的眉毛眼睛鼻子擰成一個疙瘩,氣得直跳腳。「說書的就不殺頭?!誰知道明兒個誰入主天津衛?我的祖宗呦,快扔了快扔了!」
俞家聲走上來,底下的人先鼓了掌。沒見過這麼俊的。往那一站,不像操此賤業的藝人,倒像個落魄的公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