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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喪

奔喪

作者:遠子
路上遇到一個螞蟻窩,堂弟堂妹們蹲下身子來察看,就像是一群來郊外遊玩的中學生。實際上他們的年齡也確實比中學生大不了多少,聊天的時候,他們只是在模仿大人的口氣在談論婚姻、房價和明星緋聞罷了。馬尾和夏濤牽著手走在前面,堂弟堂妹們就在後面笑,哎呦,好恩愛呀。馬川像是受到了激勵,也伸出手去牽榆琳,她扭扭捏捏地配合著,但只要不在長輩們的目光里,她就會把馬川的手使勁甩開。
馬川和榆琳不在同一個車廂,等火車啟動后,他穿過好幾個車廂去找榆琳。榆琳已經躺下來,她說昨晚窗外的青蛙聲太吵了,她一夜未眠,現在想睡覺了,說完還戴上了耳機。馬川自覺沒趣,就悻悻走了回去。車上居然坐滿了人,為什麼不管什麼時候都有那麼多人湧向北京,馬川在亂糟糟的車廂里提前感受到了北京的壓抑。一路人上他都沒有再去找榆琳。下車之後,他們坐的是不同方向的地鐵,兩個人甚至都沒有說聲再見,只是在人群里看了彼此一眼。
早上醒來之後,大家就開始收拾行李了。父親安排了兩輛車,送大家去醫院,再去看奶奶一眼。在往病房走的時候,大家都在心裏想著措辭,沒想到奶奶睡著了,母親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他們便只是在病床邊站立片刻就離開了,氣氛肅穆得有如葬禮。堂弟堂妹們各自的家長都下樓來給他們送行。好好工作,省著點用,但是該花錢的時候還是要花。他們的囑託都是相似的。等車來的時候,母親像從前一樣哭了起來,她從口袋裡掏出手帕給自己抹淚。父親在一旁露出鄙夷的神情:就你馬尿多!
下班之後,馬川給榆琳打了一個電話,沒有人接。他又給姐姐馬尾打了一個電話,問她什麼時候動身。姐姐剛結婚,正準備和新婚丈夫夏濤一起去海南度蜜月,這會兒正忙著取消機票和酒店預訂,心裏煩悶不已,在跟弟弟通話的過程中,她並不掩飾這一點。姐弟倆很早的時候,就隨父親從宜春老家搬到了南昌,對奶奶的感情很淡。
票都買好了,大家在宜春還能待上一兩天。中午,父親和兩個叔叔回來了。幾個堂妹幫著姑媽做了一大桌子菜。父親叫上了兩個本家兄弟,他們跟著兩個叔叔一起一個勁兒地去勸新女婿喝酒,馬尾在一旁阻攔,他read•99csw•com們就說,嘿,才結婚幾天,就向著外人啦。夏濤喝得快吐了,馬川看不過去,就替他喝了幾杯。他的酒量也不行,倒是比姐夫先跑到廁所去吐了。等他回來后,榆琳沒好氣地說,你逞什麼能?她沒跟大家打招呼就離席了,馬川覺得自己很沒面子。上菜的姑媽衝著榆琳的背影喊,還有菜呢,你吃飽了嗎?她頭也不回地說,飽了,吃不下了。但桌上的人都知道,她幾乎沒有動過筷子。
馬尾和夏濤的車比他們晚到一個小時,馬川和榆琳就在火車出站口等。你不是戒煙了嗎?見馬川掏出煙來抽,榆琳就問他。這大概是一路上榆琳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他笑著把煙塞回了煙盒裡。榆琳的關心使他意識到複合也不是沒有可能。其實剛分手的那幾天他過得很愜意,就像是在漫長旅途中不小心丟掉了背包,雖然這一變故帶來了諸多不便,但渾身上下畢竟輕鬆了不少。不過時間一長,他又開始懷念起那種親切的沉重感。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超脫的人。
第二天一早,馬川便和姐姐姐夫去了石頭家。石頭是個傻子,姐弟倆放暑假來奶奶家,經常和他一起玩耍。石頭還認得他們,見他們進來,就撓著頭笑個不停,還自作主張開了幾瓶汽水給他們喝。石頭一直盯著馬尾看,還從裡屋里拿出蒲扇要給她扇風。馬川忽然想起來,有一回石頭親了馬尾一口,馬尾跑去跟奶奶告狀,奶奶不管,馬川就跑過去跟石頭打了一架。看上去石頭和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還是白白胖胖的,只是塊頭大了不少。馬川想,他這個名字還真是名副其實,別人都流走了,只有他像石頭一樣留在河的中央。
但是遇到這種事情,女兒女婿也只能往家裡趕,否則會被視為不孝。在日常生活中,這似乎是他們能想到的最大限度的惡了。馬尾也想借這個機會緩和一下她和父親的關係。在火車上她給馬川打了一個電話,弟弟告訴她他和榆琳已經上車了。你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姐姐問他。又和好了。他不願多做解釋。這種事榆琳以前也遇到過一次,那一年她的母親病重,為了讓母親含笑而終,她把快要分手的男友帶了回去。但這層「同情性的理解」,她並沒有直接告訴馬川。她要讓馬川意識到,他是虧欠她的。
父親九-九-藏-書去過道里抽煙,馬川和夏濤跟了過去。肺癌晚期,醫生說最多只能活一個月,父親像是在自言自語,從不抽煙的人倒是得上肺癌了。一個月,馬川和夏濤都在心裏嘀咕,那我們要一直在這裏等嗎?父親像是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忽然問他們回去的火車票有沒有買好。他們搖頭,父親責怪他們辦事不力。奶奶都八十多歲了,在我們農村,這叫做喜喪,你們也不用太放在心上,晚上回去就把票買了吧。醫院的事你們就不用管了,一會兒你們就去奶奶家吃晚飯,有人給你們做飯,好吧?不不不,夏濤接話,爸,你看你黑眼圈都出來了,晚上我來守夜吧。父親聽完,扔掉煙頭,嘆了口氣就回病房了。在南方,守夜是守靈的意思。馬川解釋給姐夫聽,夏濤懊悔不已。過道牆壁上的白色石灰被滲進來的雨水泡脹,像一個個小小的墳頭一樣凸出來,他就伸出手將它們一一摁破,石灰淅淅瀝瀝地落到他的黑色運動鞋上。
等馬川回到城中村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霧霾依然很重,朦朧之中,他看到村頭聚集著一群人。走近后才發現村裡有人去世了,正在舉行出殯儀式。他來北京這麼多年倒是頭一回遇見葬禮,廣場舞,洒水車裡的音樂聲,促銷活動的高音喇叭……平日里他所遇到全是些歡快得有些刺耳的聲音。只見一個樂隊從凳子上起身開始了表演,兩個吹笙的,一個敲鑼的,一個打鼓的樂手正繞著一個吹嗩吶的老藝人轉圈。老人搖頭晃腦地吹起了嗩吶,他前俯後仰,身體誇張地配合著哀樂的節奏,吹到高音處,還釘釘一般使勁往地上跺腳,就彷彿是要把畢生所學都融進這最後一場表演之中。那嗩吶好像也有了生命,在半空中溫順地引導、呼應著老人的身體。馬川看得入了神,直直地盯著老藝人手中的嗩吶,那青銅色的管口似乎隨時都會吹出血來。嗩吶聲征服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大家的臉上無不流露出悲戚的神色。一曲演奏完畢之後,一個腰間系著白紗帶的中年男子手托著靈位站了起來,眾人便跟隨他朝著村外的垃圾場走去。說不上為什麼,馬川也悄悄加入了隊伍之中。在緩慢行進的路上,他忽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死掉的人其實是他自己,他正在給自己送葬。白色的紙錢漫天飛舞,打在他九*九*藏*書臉上,等到他把紙錢從臉上摳起來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哭了。
到了醫院后氣氛一下子就凝重起來。奶奶躺在病床上,掛著吊瓶,全身上下只剩下兩顆壞葡萄般的渾濁眼珠在轉動,像是在努力向眾人證明自己還活著。四周圍了一大幫親人,他們是父親的弟弟妹妹,以及他們各自的愛人和孩子。見四人到來,他們便讓出一條小道。馬川、馬尾、夏濤和榆琳分別走上去問候奶奶。老人講著宜春方言,姐弟倆有一大半都聽不懂,夏濤和榆琳就更不知所措了。母親在一旁斷斷續續地翻譯著,她顯得很高興,畢竟一家人很久沒有這樣團圓過了。隔壁的床位邊上有人在小聲抽泣,母親小聲對馬川說,那家啊,交不起醫藥費了。語氣里頗有些自得。
又見面了。馬川故作幽默,伸出手去握姐夫的手。姐姐鬆開姐夫,挽起榆琳的手來。她們在北京見過,還一起出去逛過街。四人坐上計程車,一路往醫院趕。下起了雨,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各種承重物上,發出時高時低的合奏聲。還是家裡好啊,山清水秀,空氣清新。姐姐笑著說。能不能不要王婆賣瓜?馬川揶揄著。夏濤和榆琳在一旁陪笑。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沒有人提到病重的奶奶。
他們和堂弟堂妹一行八人坐上了去鎮上奶奶家的車,大家年紀都差不多,一路上有說有笑地彼此詢問著工作和感情經歷,三個小時的車程倒也不覺得遠。等他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姑媽和她的小女兒早就做好了飯菜,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小姑娘急忙叫醒在一旁打盹的媽媽。母女倆便忙活著去廚房熱菜。
吃完飯大家便商量著買票回去的事。這個要去南昌,那個要去南京,這個回上海,那個回廣州。一屋子人從四面八方匯聚到這個小鎮上,馬川莫名想起小時候常常偷偷跑去游泳的一個野湖,有好幾條河流的終點都在那裡,大雨過後,他和姐姐總是會帶著漁網跑去入湖口捕魚。他便問姑媽那個湖現在還在不在。那個湖早就填了,現在上面都蓋起房子啦,鎮上也蓋起商品房了,最貴的地方也賣到四千多一平米了,姑媽笑著說。大家很快發現屋子裡信號很差,連不上網。姑媽收拾著碗筷,對他們說,鎮上開超市的石頭家有網,不過現在人家應該已經睡了,你們明九_九_藏_書天再去買吧,不著急。
上個月姐姐結婚的時候,馬川和父親都去青島參加了婚禮。新買的婚房只有四十多平米,住不下那麼多人,兩位新人就把他們安排到了賓館里,父親睡得很不安穩。他抽煙抽得很兇,一天最少要兩包,但婚禮當天,居然沒人給他散煙。他自己跑出去買煙,走了兩條街都沒有找到小賣部,差點迷路。等他趕回婚禮現場的時候,已經到了新娘挽著父親進場的環節了。在所有賓客的注視下,父親低著頭,神情嚴肅,腳步沉重,像是往刑場上走。婚禮好不容易結束了,結果婚宴上全是海鮮,他吃不慣,只好悶悶不樂地喝酒。酒的味道也不對,太烈,沒有家鄉白酒的那份醇香。新人敬酒的時候,居然先去了別的桌,他氣得連酒都喝不下了。女婿夏濤的一個朋友待他還算熱情,不停舉杯敬酒。等到夏濤過來的時候,父親藉著酒勁對那個朋友講,唉,怎麼沒早點認識你?不然我就把我女兒嫁給你了。夏濤聽到這句話,臉色大變,舉著酒杯的手也變得僵硬。沒想到父親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遍,還提高了聲調。夏濤氣得扭頭走掉了。總之,婚宴的氣氛被父親弄得很尷尬。
電話打來的時候,馬川正在開會,會議室里瀰漫著一股新裝修的刺鼻味,經理一如既往地在沉浸在浮夸的數據和圖表之中。電話正好給了他一個出門喘口氣的機會,不過收到的並不是什麼好消息。奶奶病危,父親要他立即趕回去。一個老人以他的死召回所有的親人仍然是這個社會最有效的規則之一,馬川自然只能選擇服從。但問題是,父親開出了一個附加條件,要求女友榆琳同他一起回去,而榆琳上個月剛提出分手。
父親和弟兄們為今晚誰留在醫院爭吵起來,三個叔叔都認為父親已經在醫院住了兩天了,該回去休息了。但父親堅持再留一晚,讓他們全都回去。其中一個叔叔很不滿,責怪父親不通人情,總是用這種方式來使他們感到愧疚。雙方爭執不下,聲音越來越大,引來護士的勸阻。漲紅了脖子的父親把馬川拉到一邊,給了他一個「面的」司機的電話號碼,讓他們先坐車回去,不要都擠在醫院里。
在舅舅家,大家又喝得醉醺醺的。夏濤終於扛不住,跑去廁所吐了。父親就和親戚們一起就笑話他,不是說北方人很能喝九_九_藏_書嗎?不一會兒,父親忽然收起笑容,一本正經地對叔叔、舅舅們講,話說回來,這幾個孩子還是可以的,我電話一打過去,他們就都回來了。大家紛紛點頭表示贊同。馬川意識到,父親執意讓大家回來似乎就是為了這一刻的到來,這段話在他給他們打電話時大概就醞釀好了。他不由得在心底冷笑了一聲,但想起榆琳,他又覺得其實他和父親並沒有什麼分別,不過是為了一點可笑的虛榮賣力地演出。
晚上,父親帶著一幫人去村裡的舅舅家吃飯。路上經過父親小時候居住的村莊,他就饒有興緻地當起了導遊,這家以前是地主現在是村裡的貧困戶,那家以前跟他們家很要好後來卻反目成仇,還有那個別墅,你們看,建得多豪華,還安裝了攝像頭,那家是掙了大錢了。兩個叔叔說,你離家那麼久,倒是比我們還清楚。父親說我記憶力好得很,我就是沒讀書,要是他們那樣上過大學,我早就當官了,哪像他們,唉,一代不如一代呀。途經田野的時候,他向孩子們講起各種野菜的食用方法,還忍不住採摘了一些艾草放在手心裏把玩。馬川忽然想起父親背著電焊工具在南昌走街串巷時的情景,又想起他在青島處處碰壁手足無措的樣子,在那些地方,父親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緊張而又陰鬱的氣場,從未像現在這樣露出如魚得水般的笑容。馬川第一次意識到這裏才是父親真正的故鄉,只有走在這些鄉間小道上,父親的雙腳才終於找到了合適的鞋。而這種歸屬感對於馬川而言是不存在的,不管是在北京,宜春還是南昌,他都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異鄉人。
他們還有可能重新開始嗎?榆琳坐在火車上想。對面的馬川像以前那樣不停地說笑,就好像他們真的已經和好如初了。他們分手也沒有什麼特別具體的原因。榆琳想結婚了,她比馬川大兩歲,就快三十了,家裡一直在催。但馬川總是以事業才剛剛起步為由,希望可以再緩緩。他們吵了好幾天,榆琳一氣之下跑出去自己租了一個房子。實際上,不過是在北京打工而已,哪有什麼事業可言呢?這些年,隨著房租上漲,馬川節節敗退,從三環一步步退到了五環邊上,現在還住在城中村裡。對此,他是心知肚明的,但他總覺得事情應該會有轉機。他也只能用這種僥倖心理來安撫自己的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