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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名字,他叫9527

他沒有名字,他叫9527

作者:絨絨
有人看見「三雙」支棱著眼睛挨到最後所有人都撤攤子了,她再偷偷把垃圾桶里的襪子揀出來。
9527說,飯館里有個人說成都的豬腦花很好吃。
太好看了,猛哥眼睛都看直了。
9527捧著妹妹的請柬就哭了。
誰都覺得日子應該是一點一點好起來。
9527立志重新做人,跟我們篤誓說,他要好好賣水果,他要去大學裏面聽課,學著把昂貴的南方水果賣給穿睡褲的主婦,讓踩著高跟鞋塗著口紅的小女人們拎西瓜拎出腹肌來。總之要掙很多很多錢,給妹妹和妹夫買一套帶獨立衛生間的房子。
賣襪子的姑娘低著頭,紅著臉說:就是,哪有人長那麼長的腿?
父母死那年,妹妹才15歲,高中還沒畢業。家裡的錢和房子統統用來給爸媽治病了,還欠了一屁股債。陸陸續續有人來要債,三百五百的見到兩個孩子的慘相都把欠條撕了。但是捏著上萬塊債條的親人們,無論如何也下不去那手。後來房子也不能住了,9527連夜帶著妹妹和一身的債務逃離了家鄉。
那一晚,夜市還沒開始上客人。一輛計程車從廣場旁邊停下來,走下來一個姑娘,長頭髮捲成一個髮髻,上身穿白色的襯衫,下身穿黑色的布裙,走起路來溫柔地搖晃著屁股。
「三雙」把抹布洗得白白凈凈的,拚命地擦著9527的西瓜:老大不小了,就得成家啊。
9527笑眯眯地說:有家就好,有家就好。
濟南夏天的晚上,人們吃完了晚飯都穿著短褲背心帶一把蒲扇溜達出來,漫長又悶熱的夜,保不齊人們就扯一小馬扎坐地攤兒上擼串喝扎啤,或是順手拎個西瓜回去吃了。
穿著肥大睡褲和拖鞋,頭髮松垮著就出來買水果的家庭主婦,通常就是三樣:蘋果香蕉和大西瓜。尤其到了西瓜低於一塊錢一斤的季節,女人們一拎拎兩三個回家。塑料袋勒著手指頭,手指肚兒充血感覺應該被截肢掉人才有法兒活下去。拎得女人們的肩膀憑空生出來兩塊結實的肌肉,怎麼減也減不掉。
她回想起那一年女孩子第一次生理期,9527用乞討來的錢到超市裡買了一包衛生巾。妹妹說網面的粘屁股,9527就偷摸兒地躲在超市裡一包一包地拆,直到拆出一包棉面的。人家又把9527當作變態打了一頓。
原有的一隻路燈壞了,就在「三雙」的旁邊兒。一隻路燈對於一個賣襪子小攤兒的重要性,差不多相當於你去一個麵館兒有沒有參考圖片。有,可能會買;沒有,絕對不買。9527連著打了幾天的電話也找不到一個來修路燈的人。最後一次9527用太空卡給人家打電話,說這邊兒一排路燈被人拆了,你們快來看看吧。第二天路燈就被修好了。
據說9527祖父母就是從這座城市派下去的知青,但是他回來不是因為緬懷祖父母。想到他們的時候9527有時候恨得牙痒痒,為什麼非賴著鄉下不走?當初回城了,也許一切都不一樣了。
後來我們見過9527的妹妹。
這些人,見過每天凌晨四點的城市燈火,見過在狂熱的午後汗水灑在地上一秒鐘便消失不見。
9527有一次喝多了提過,說她的妹妹在一個大企業做著體面的工作。我們問具體是幹什麼,他支吾半天也說不上來,只說妹妹每天穿著工裝,上身是純白色的襯衫,下面是黑色的長裙,走起路來特漂亮。
洗澡的時候要把十幾口子人共用的廁所加沐浴房的門用一根繩子反鎖起來。見門掩著,在不知裏面有沒有人的情況下絕對不能用力敲門,或者粗野大漢哼著口哨一腳把門踹開這種行為,在這裡是堅決不允許的,否則繩子斷了,裏面的人是蹲著坑拉屎還是光著屁股洗澡,全部被直播出去。
我們講一個人的故事,都講他最後幸福地活著,或是他痛苦地死了。因為每一個舞台,總有一個人報幕,一群人在結束時悄悄地拉起帘子。
一個賣水果的,周圍的人從來也不問他叫什麼。他姓張姓李還是姓歐陽姓西門,都和我們沒什麼關係,只要他賣給我們的西瓜新鮮、賣給女孩子的水果黃瓜身材粗壯勻稱,我們就十分喜歡他了。有的時候會打電話讓他給留半個豐|滿的木瓜、半箱櫻桃,或者一個電話讓他送九_九_藏_書貨上門。
9527見過這些,但他還是什麼都沒有。
妹妹穿著桃粉色的旗袍,盤了頭髮化了妝,一說話就臉紅。
妹妹扔了箱子衝進了廚房,拎出來一把菜刀,說你不讓我走,我就把脖子抹了。
只有妹妹一個人哭了,躲在一角,哭花了眼睛,一串混著濃黑色的化學物質的淚珠從臉頰上滾下來滑到脖子里。
我們小區剛有人入住的時候,9527是第一個來擺攤賣水果的。男人離不開啤酒,女人離不開水果,這是自古的道理。
9527拎著菜刀堵在渣男工作單位的門口,被保安攔著不讓進,最後砍傷了兩個無辜的保安,被送進監獄里。
那年濟南的房子均價漲到了8千塊。這樣的房價在56個民族、23個省、4個直轄市、2個特別行政區、5個自治區的大中國確實不算高。聽說北上廣10萬一平的房子多如牛毛。我有個親戚,一家五口擠在廣州越秀區一80多平的小房子里,最便宜的一樓。一到陰天下雨,被子衣服都能擰出水來,抽濕機擺客廳兩個小時抽滿滿的一盒水。這樣的條件,他們要是把房子賣了,到濟南都快能買別墅了。
猛哥說:放他媽屁!哪有人長那麼長的腿?
他的手機尾號是9527。所以我就叫他9527吧。
猛哥說,你賣多少個西瓜才能買一平米的房子呵!
每次他開著東風來的時候,噪音極大,轟轟隆隆,跟七八輛拖拉機一起出動似的,車屁股噴出一大片污濁的氣體。他停好車,從駕駛座上跳下來,叼上一根煙,抽出脖子上的毛巾,墊著手把車上的水果一筐一筐搬下來。
妹妹住得離我們有些遠,所以我們幾乎見不到她。
見到9527妹妹那次,她來送結婚請柬的。
9527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把女人給他的一塊錢還回去。他眼珠子亂轉,大腦飛快思索想了一下,又從口袋裡抽出一塊錢塞給女人。
打那以後,「三雙」每天都很在意自己身邊這盞燈。6點一到,「三雙」一定第一個仰起頭,觀望著路燈一齊亮起來,把城市烤成昏黃曖昧的顏色。不知道是不是這一盞是新換上的緣故,它比其他的每一盞都要亮。
一般人收到結婚請柬的時候,哪怕痔瘡長成饅頭那麼大了,也會擠出一張制式化的笑臉說句:恭喜恭喜。
妹妹結婚那天擺了3桌。
這種常態一直延續到9527的妹妹覺得過著叫花子一樣的生活是件丟人的事兒。
三十郎當的9527,不知道有沒有人跟他談過諸如人生理想、抱負、未來一類的話。這些時常被年輕人提及的詞彙,去麗江玩兒一趟,就說自己有情懷了;去西藏的民房借宿一宿,就說是體驗人生了;寫了句比較文藝的辭職信,就說是追求夢想去了。
妹妹結婚了以後,9527有了認真生活的動力。
想當年啊,在成都賣豬腦花的時候,來光顧的都是漂亮的姑娘。夏天露著白花花的大長腿,有一米長。9527說「一米長」的時候,放下一隻被啃爛的蘋果,在空中比劃一個長度,自己低下頭看看,再把長度往外擴擴。
有一年仲秋,9527說給我們介紹一位新朋友,神秘得跟007似的。後來我們一看,原來是零零發。一個南方少年,個頭不足一米七,說起話來像嚼著棉花。
9527掐著手指頭算一算,他和妹妹在廣州呆的時間最長,也許就是廣州就算最冷的天氣也凍不死人的緣故吧。
我當年從長沙坐一綠皮火車夾著一破包來濟南的時候,旁人問:你家在哪啊?
妹妹談了一個男朋友,兩個星期就搬去和他同居了。9527攔著妹妹不讓她搬走,說姑娘家怎麼著也該矜持一些。
9527隨手抓起「三雙」的襪子,毫無攻擊性地朝猛哥扔過去。
要說追求,9527曾經有過。在廣州的地鐵上,9527拉著妹妹行乞,他給妹妹戴了一副墨鏡,頭髮本來就蓬亂,衣服本身就破舊。同情心泛濫的地鐵上,多的時候一趟車就能收個一百好幾。
這個當會計的女人不知道,她隨口胡謅出來的一個公式,給9527的人生第一次帶來了一種情懷,叫做希望。
9527喝了不少,連滾帶爬地去點歌台點了一首歌。一屋子烤羊肉串的read.99csw.com賣襪子的賣烤地瓜的當保安的人,聽著9527唱歌下巴都要驚掉了。9527對著一屏幕的鬼畫符聲斯力竭地唱:
9527方臉,眉毛濃、眼睛小,長得有些像《東京愛情故事》裏面的三上健一,不算是丑的,但也沒帥到一塌糊塗。妹妹是典型的鵝蛋臉,大眼細眉,腿長膚白,美得已經不可方物了。
9527不算是一個專業的小販。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會挨到燈火闌珊、街上只剩下幾個光膀子的醉漢的時候才收工。有的時候9527的攤位上擺著水果,人已經爛醉了,躲到後面的東風小貨里酣然大睡。夏天的傍晚蚊子多,9527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往外呼著酒氣,身上被咬了一個又一個包。
有一次猛哥隨口問9527:打算什麼時候成家啊?
9527關嚴了門,和妹妹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
9527忽然很神經質地晃動著脖子,唱了起來:你問我要去何方,我指著大海的方向……
所以專業一些的小攤販們都會挨到很晚。他們認真賣力地盯著每一位顧客,但凡有人往攤子上看一眼,他們都會從小馬紮上竄起來,上前問一句「吃點什麼」,或者更有經銷頭腦的人直接扯一個塑料袋塞你手裡,告訴你隨便拿。
賣了很多年內衣的9527特別會摸女人的心思,面相好看、穿著時尚的女人,一定會買南方空運過來的水果,越南的越好。廣東的荔枝、海南的芒果、越南的菠蘿蜜,只買名頭長的,不買價格低的。
那一年有個電視台的選秀節目挺火的,9527每次接妹妹下班的時候電動摩托車上一定要放著一首她喜歡的歌叫《I Still Believe》。妹妹戴著頭盔,一手掐著9527的腰,一手捶著9527的頭。車速太快,風速也太快,耳邊只有呼嘯的嘈雜聲音。
還有的時候9527人明明在,客人來了卻理都不理。他背對著水果攤鋪了張毯子,張羅幾個人打牌。牌摔到地上「Piapia」直響。客人抱怨,錯過了9527這個水果攤,大家要穿過兩條很長的人行道跑到斜對角的水果攤才能買到水果。除了客人不滿以外,一旁的商販們也跟著犯嘀咕。
所以越來越多的人舉著牌子跪到大城市的地上,試圖通過某種能震撼人心的理由來打動在城市中穿梭的每一個人。一條街上就能跪七八個得絕症的孩子,老兩口相互攙扶著出來行乞的少說也有三四對兒。
9527跟我們提起他早些年在廣州夜市擺地攤賣內衣的時候,不懂規矩,不講先來後到。早早地去佔好位置,到了時間鋪開了床單,內衣一件一件擺好。有人告訴他這個攤位有人佔了。9527不服,攤位不是誰早來就是誰的嗎?不是誰跑得贏城管就是誰的嗎?人家告訴他,早不是這個早法,旁邊那個兩胳臂紋身的壯漢,兩年前就來擺了。後來一連幾天,9527去撒尿的時候,內衣上被人潑上水,後來是茶水,再後來被潑了整碗的肥腸粉。
如果當初不帶著妹妹沿街乞討呢?
這一年,這座城市的房子均價漲到了9千一平,9527賣西瓜貴的時候可以賣到6塊錢一斤。
傍晚6點到8點是眾人最忙的時候。住在周圍的居民從城市的另一頭兒趕著公交車回來、騎著電動車回來、開著小汽車回來……
現在那種令他放光的、那個叫做希望的東西又回來了。
9527給我們講,有一次在荔枝公園追著一位北方來的遊客要錢,那女人個矮、微胖,戴一架金絲眼鏡。女人說自己是學會計的,她掐著手指頭粗略幫9527算了一下,像廣州這種大城市,有錢的人多。平均每人給他1塊錢,每分鐘遇到2個好心人,每小時就是120塊,每天工作8小時就是960塊。一年365天無休的話,就是30多萬。
但是人們見得多就麻木了,再說也辨別不出個孰真孰假。於是跪的越來越多,給的越來越少。
猛哥放下羊肉串兒,在眾多熱情似火的眼神下扭捏著屁股和胯骨,扭出一種絕代風騷的氣魄。
姑娘下了車,徑直朝9527的水果攤兒走過來。猛哥喊了兩聲沒回應,一腳把酣睡在躺椅上的9527踹下來。
後來妹妹發育良好read•99csw•com,穿著寬大的T恤衫貓著腰走路,風一吹,豐|滿的輪廓就全部呈現出來了,9527就去夜市偷內衣。一個20歲左右的男孩子去偷女人內衣,人家以為是個變態,抓住了打得9527頭破血流鼻孔出血。所以9527的第一筆生意,就是在廣州賣內衣,後來掙了些錢就不用睡地鐵了。再掙了錢,9527把妹妹送進夜校讀書。
後來9527發現這個公式不成立。廣州人越來越精明,沒來由地從口袋裡掏出哪怕是一塊錢,也需要背後有一個故事。比如一個凄慘的身世,一段傳奇的經歷,一種離奇的怪病。
有人拿了水果,自己按牌子上的價格稱了把錢放到他匣子里,有人稱了以後給他發條信息,告訴他買了什麼水果、幾斤幾兩,回頭把水果錢送過來。
單單是能活著,已經足夠美好。
從那以後9527就不讓妹妹跟他住一塊兒了,花1500給她租了一個單位附近的房子,跟一個看起來很乖巧的女孩合租。
要知道9527把這個攤位拿下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如果當初不離開家鄉呢?
大家終於明白,9527在這麼多城市之間輾轉,始終生不了根。他永遠是異鄉客,永遠是流浪者,永遠背著自己的身體與靈魂在別處棲息。
亮多少?
起碼2瓦吧。
9527從廣州的飯館出來以後,一屋子的內衣被妹妹裝進幾個碩大的袋子里到樓底下燒了。她把孩子打了,剪短了頭髮,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紙。
姑娘抬頭看看9527一臉的流氓面相,眉毛粗得像是故意用眉筆塗了幾遍,眼角有道疤。姑娘心裏緊張,想去拿地上的毛巾擦汗,一伸手抓了一雙襪子往臉上蹭。
他問:是不是這樣?
9527看著剛過來擺攤賣襪子的姑娘長得好看,問人家叫什麼名字。
大家都甩開了膀子拿著盆子、鐵簽子、電子秤「叮咣叮咣」地做著自己的小生意,連一旁賣襪子的忙起來都揮著腦門兒上的汗水來不及擦拭。
9527舉起一隻大西瓜要往猛哥臉上砸。
9527把襪子掏出來扔到身後的垃圾桶里,說:我賠你兩個西瓜吧。
後來9527再被送進監獄的時候,像進了飯館吃飯一樣。廣州的飯館吃廣州的飯,成都的飯館吃成都的飯,濟南的飯館吃濟南的飯。
家,以後這就是家了。9527說。
妹妹遇上了渣男,渣男從來都是先用下半身思考。彼渣男用下半身思考了半年以後,終於用上半身思考,說他始終聞不慣她身上的乞丐味道。
他們趁「三雙」不注意偷一隻襪子穿到9527腳上,打個啞迷,讓「三雙」去找。
因為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得還錢,即便錢還上了,可是,家又在哪?
後來9527跟「三雙」和猛哥說起他和妹妹的事兒,慢趟絲紋兒的,點一根煙,輕輕嘬一口,吐著煙圈嘴巴一張一翕,像訴說著一個年代已經久遠的故事。
他是我們家樓下小廣場上擺攤賣水果的,開著一輛破舊的東風小貨,像是從回收站買了零部件組裝的。
在9527這裏,沒有搬家,只有挪窩兒。每次我們問他挪過幾次窩的時候,他都要閉上眼睛冥想半天,隨後說出來一個數字跟臨時編出來似的。因為下次我們再問,就換成另外一個數字了。
9527的手僵在空中,好一會兒才把西瓜放下來,回頭看了姑娘一眼。她的攤子是用一塊兒巴寶莉格子被單鋪成的,襪子男式的女式的,蕾絲的卡通的,鋪得有條有理的。最前面擺的是夏天人們最愛的船形襪子,五顏六色,男女通穿。一塊牛皮紙色的小紙殼子上寫著幾個字:10元3雙。
一個夏末秋初的傍晚,6點一到,道路兩邊的路燈準時齊刷刷亮起來。濟南的上空由青灰色過渡到昏黃色。
有一年冬天極冷,9527在妹妹的屋子裡點了桶蜂窩煤。第二天一早起來的時候怎麼也敲不開妹妹的房門。9527踹開了窗戶跳進去,一屋子煤煙味兒,人昏厥過去了,送到醫院搶救兩個小時才回來。
無獨立衛浴、夏天沒空調、冬天沒暖氣。
9527曾經覺得自己挺幸福的。那些年沒有錢,一毛錢也沒有,有的時候餓得連乞討的力氣都沒有。
他開了一部嶄新的電動三輪,輪轂用九*九*藏*書油擦得鋥亮,頭髮也打著90年代大人去迪廳跳舞時的專用摩絲。他把車立住,將車鬥上的帆布扯下來,是一套室外家庭影院。摩絲少年扯出一隻話筒,輕車熟路地撥動了幾個按鈕,「呲啦——」響作一片,隨後,屏幕里出現了一個人,穿著金色的衣服和紅色的皮鞋,他扭著屁股,邊唱邊跳。
我說在花園路胸科醫院旁邊路口拐進去,吧啦吧啦……後來我嫌那裡沒暖氣換了房子住,叫搬家,從東搬到南。嫌南邊的房子離單位太遠,從南搬到北,也叫搬家。我從來沒去想,一個租來的房子怎麼會是家。一個沒有親愛的人在裏面升了炊煙等你回去共食的屋子,怎麼會是家。
只是嘴有點兒欠:托你的福,活三十來年第一回吃到狐狸肉了啊。
講妹妹的故事的時候,9527異常深沉。他一直低著頭,好像要把頭塞到褲襠里去了。只有抽煙的時候才抬一下,大家可以從他眼睛里看見比流浪狗的眼神更空洞的東西。
9527一見姑娘就笑了,牙花子露出來,口水掛了半張臉。
帶了些青灰色調的夜,一下子鮮活起來。
所有的人都在驚呼:9527你竟然會唱英文!
所以住在這裏的人有個約定俗成的溝通方式,想去洗澡了,把自己的門打開,衝著外面喊一嗓子:有人在廁所嗎?過上幾秒鐘,沒人應聲,你就可以捧著盆子搭著毛巾過去了。
「三雙」又羞又害怕,手直發抖。
在9527這裏,這樣的詞彙一定是晦澀難懂的,這樣的行徑一定是狗屁不通的。從十幾歲開始,用報紙當被子、跟流浪狗搶吃的、假裝成瞎子在地鐵里要錢,已經是他生活中的常態了。
姑娘不高,一米六左右的樣子,牛仔短褲加一件格子襯衫,一汪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看就是剛出來擺地攤兒。她等著入夜才怯生生把襪子鋪到地上擺開來,不敢叫賣,一有客人來就激動得一隻膝蓋跪到地上忙活著把不同款式的襪子揀出來給客人看。
否極泰來這種虛頭巴腦的詞彙不適用於所有人。妹妹在成都過得不幸,吃到了很好吃的豬腦花不幸,比夜市裡所有擁有白花花大長腿的成都妹子都漂亮,還是不幸。她遇到了兩個不該遇到的人,就像男人錢多傷腎,女人情多傷心。在經歷過與全天下不幸的人別無二致的傷痛以後,妹妹變成了在愛情童話里的啞巴,聽得再多,也不去說。
這城市裡生活的人有幾種模式,一種是生來就什麼都有,只需要稍微努力一把就可以比別人活得都鮮亮;另一種是生下來什麼都沒有,他們必須要十分努力才能獲得人家生來就帶著的一些東西。後來他們也變得什麼都有了,但你想象不到那一種從無到有的過程。
後來開始有人想撮合「三雙」和9527。
吃完飯去唱歌,穿制服的保安都回去執勤了,剩下幾個包括新郎在內的便衣。新郎長得不帥,掏錢的時候也不帥,往外抽一張毛爺爺臉就抽搐一下,但是他看妹妹的時候,眼神兒像是只會一加一等於二的傻子。
但也有一支龐大的隊伍,他們把身上的油刮乾淨了在濟南也混不上一套房。9527就是這支大部隊中的中堅力量。
原本他和妹妹在我們小區的附近租了一個連排平房中的兩間屋子,兩間加起來700塊錢。
女人說:你一年能掙30多萬吶!
烤羊肉串兒的叫猛哥,也回一句:X你大爺的,我這是新鮮的鴨肉!
老人講世道,新人講江湖。在世道和江湖裡,凡事都有規矩。
我總覺得沒有人願意給9527這樣的人報幕,也沒有人願意給9527這樣的人拉帘子。我們只能在台上,看見一群9527,他們哭的時候眼裡泛著淚花,笑的時候額頭堆起褶子。他們賣力地演繹,恣意地活著。哪怕沒人知道他們的名字。
一個音域寬闊的姑娘在歌里唱:
9527總愛把一句話掛在嘴邊兒:光著屁股來到這世上,就沒打算穿著衣服回去。
其實原話是:我們來到這個世上,就沒打算活著回去。9527把它改了一下,當成了自己的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借口。
當年一個又矮又肥的女會計告訴他,他靠乞討一年能掙30多萬。9527一想到那個女人,眼睛里就會放光。
I still beli九_九_藏_書eve/Someday you and me/Will find ourselves/In love again……
9527從夜市裡交來的朋友一桌,另外兩桌清一水兒的制服誘惑。每人屁股後面靠著一頂大蓋帽,掛著肩章、扎著皮腰帶,20號保安。怎麼勸也不喝酒,說等下還要回去執勤。
在酷熱難挨的傍晚,有蟬鳴,經過的拖拉機在9527的西瓜上噴一串尾氣。「三雙」從巴寶莉被單底下拽出來一塊抹布把西瓜們擦得鋥亮。
大家被逗得大笑起來。
往上扒兩代,他祖父母是知青,下了鄉就沒回到城裡來。他父母在老家是工廠里的工人,后後來得絕症死了。十幾歲他就帶著妹妹從老家逃出來謀生了。十幾年的時間,9527帶著妹妹走了很多城市,最後還是回到這裏。
見了9527的妹妹,我們終於不再無條件相信基因遺傳這些事。至少可能9527他爸生妹妹的時候基因就沒那麼強大了。
聲音穿透了賣涼麵大媽的被鋼絲球擦得鋥亮的盆子,穿過賣烤羊肉串兒的猛哥的通紅壁爐,穿過9527一車的西瓜和晶瑩剔透的大櫻桃,扶搖直上躥到神秘又冷漠的城市上空。人們不約而同地看著這歡笑「噌」的一聲躥上去,在夜空里停留片刻,瞬間灑回來,化成我們明日的悲歡離合。
只有在街邊走路的人才能聽見一輛飛馳而過的摩托車,毫無公德心地放著一首滿大街都在放的音樂。
有的時候他好像活了30歲就經歷了別人的一輩子,又好像活一輩子也始終是個迷茫混沌的無知少年。
I still believe/Someday you and me/Will find ourselves/In love again……
9527說:「三雙」啊,真有這麼長的腿。成都的姑娘就這麼長的腿。
後來大家發現這個王八蛋其實人還不錯,起碼不是想象中吃了人家東西不給錢的惡霸。別管是一碗面還是兩根不知道是什麼肉的羊肉串兒,9527吃完了就把錢扔人家錢匣子里。
終究萬物有起源,傷痛有因由。9527把這因由歸結在他自己身上。
9527奪過話筒,齜牙咧嘴地跟著屏幕里的男人唱起來,漫天的歌聲蓋過整座廣場,所有人都沉迷在9527不著調兒的聲色犬馬里。
9527因為這個進了警局。等他出來的時候,旁邊擺攤的人把最黃金的這塊攤位給他空出來。他們在背後管9527叫王八蛋,表面上不敢惹。
9527來濟南謀生以後,在芙蓉街、在泉城路、在洪樓碰見有人行乞的時候,9527都掏出來不小的一筆錢,塞到人家手裡,飽含深情地握上半天。
北京吃得太貴,廣州吃得太甜,四川吃得太辣,濟南的飯菜就剛剛好。反正哪兒的城管都趕人,哪兒的房價都貴得離譜,哪兒的小姐都挺著胸翹著臀。無論到哪裡,9527都要和妹妹像野草一樣飄啊飄,以吃來抉擇在哪個地界兒飄,再簡單粗暴不過了。
妹妹在夜校畢業了以後應聘到一家外貿公司上班。廣州的外貿公司跟東莞的洗頭房似的,一條街十幾家,用人需求量大,所以只讀了夜校的,努努力也可以擠進去。更重要的是妹妹生得面相好,面試的時候只需要衝考官微笑一下,就幹掉了外面一走廊排隊的。
才過了半年的時間,妹妹又拎著箱子回來了。9527把屋子裡塞的全是女士內衣,他試圖從沙發上扒出來一塊空地兒給妹妹坐,妹妹一進屋就癱到了地上,一邊吐一邊哭。
9527嚇得直搖頭:太神聖了,和我命里犯沖啊。
每個人都說「家」。
那時候9527一天能賣一車西瓜。後來有人來跟9527爭這個攤位,被他打破頭住進了醫院。
過了晚上八九點,客人們吐著酒氣、打著飽嗝離開。9527從車裡拽出一把躺椅,身子一橫,開始跟眾人吹起金光閃閃的牛逼。
2005年以後,妹妹就不喜歡那檔綜藝節目了。時光帶著她笑了幾年哭了幾年,兜兜轉轉迷迷茫茫,瘋狂地愛過也熱烈地恨過。尤其是那樣痴痴地怨念著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不能給予她一副好牌,也不能告訴她怎麼把這副爛牌打得和別人一樣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