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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宵

良宵

作者:徐暢
「後來呢?」他抓住她的手,她手心裏出了汗。
「給你的。」下班后,她拿出身後的塑料袋。袋子里裝了冰激凌和爆米花。冰激凌盛在大口徑紙杯里。「店裡剩下的,」她說,「每天都會剩下。」他道了謝,想著給她買點什麼,至少他應該有所表示。他們聊起象棋社,她說她也很久沒去了。店裡的事情多,她抽不出空閑。不過,她在網上買了一套袖珍象棋。她可以下班或晚自習后,在床上玩一陣子。
活動結束時,他站在桌子邊,手掌蹭著桌面,遲遲沒有拿開。夏君頭也不抬地跟他道別。他點點頭,跟著其他人離開了教室。走到路燈底下,他折了回來,他覺得應該送她走一段路,到圖書館或是宿舍也在情理之中。出門的人不時碰到他的肩膀,他感到一陣艱難,他不知該往哪兒看。夏君走出門時,他低頭背過身去,消失在走廊里。
「他來學校找過我,我不想見他,他說我變了,說我瞧不起他。」她說,「是他先提出來的。」
聽到這個回答,他感到一陣失落和說不清楚的恐懼,好似他要往高處攀爬,雙手才剛剛做滿一百個俯卧撐。
他在電線杆旁等她,她沒有拒絕。清洗機器、拖地過程中,她看了他幾眼。他知道,她看到的只是一團暗影,他感到一丁點的滿足,這微不足道的得意讓他產生了小小的虛榮。他擔心起這些陌生的心理。
拿著身份證站在吧台旁,他想到她和吳強沒有突破底線前,是不是也這樣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
往後的三天,他沒有一次做完實驗。他放棄了周末的計劃,沉迷在一部美國懷舊情景劇里。歡樂的氛圍中,他能暫時逃避現實中的煎熬。望著數據本里一周的空白,他想起《一千零一夜》里漁夫與魔鬼的故事。他理解了等待對魔鬼的折磨,要是他裝在銅瓶里,三百年後,他也會用同樣的方法殺死漁夫。眼下,有過的一些美好想象,他不敢再去指望了。要是不能有所遺忘的話,他很快會忿恨起一個無辜的人。這是一段凈化過程。
「我不想談這個。」她說。他回憶與夏君相處的細節,尋找那個人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她轉過頭來,坐到床邊。他以為她在流淚,她並沒有。
傍晚稍遲一些,他們到了火車站。夏君打了一通電話,走到大時鐘底下。她指著不遠處的花壇。吳強坐在瓷磚上,腳上夾著人字拖,邊上大塑料包填得滿滿的,他的模樣更像一名進城的民工,而不是工人。「等我一會。」夏君走過去,留他在原地。
「早先科學家用氦氣來充飛艇。」他說,「與其他氣體相比,氦氣飛得最久,也飛得最高。」他意識到在賣弄知識,不過夏君認真在聽,「你知道嗎?充滿氦氣的世界里,高樓會拔地而起,飄在空中,梧桐樹可以倒著生長。」
他們相距兩步遠,交談了幾句。對他而言,那個人造成不了任何威脅。如果他放棄打理自己,夏君憑什麼對他產生興趣。他不願把人分出不同的等級,但此刻的優越感,他不可能迴避。他不再有先前的憂慮,夏君不可能回到這個人的懷抱。要是存在某種感情法則,他無疑是一個勝利者。在非洲草原上,他會成為坐擁獅群的王。他望著欄杆內檢票的長隊,準備悠閑地度過剩下的幾分鐘。他又看了一眼那個落敗的人,吳強正在說笑,夏君也笑得遮住了嘴。他胸口一時擁堵,那不是一個人待久了,自己跟自己較勁,而是你精心設計的那套規則,那個人完全不在其列。他想走過去叫回夏君,他同時也知道,一旦邁出步子,自己也輸掉了。他只好數著路上的大眾車,不去承擔過多沉重的念頭。
「你看起來,傻頭傻腦。」她說,她的評價準確而殘酷,「你不像是大學生。」她轉移話題,為剛才的冒失做出讓步。
他把性九*九*藏*書的需求縮減到每周二十分鐘。通常在臨睡前,這樣負罪感湧上來時,他可以倒頭睡去。他並不是對做|愛一無所知,多年的寢室生活,讓他知道何時用到手指和唾液。對他而言,性的問題,跟他的實驗一樣,充滿理論,卻從沒在工廠試驗過。他在網上找到一個比喻:就像游泳。他抱著枕頭,把床當成游泳池。他一直沒有學會蛙泳,每次真的下水,他都嗆得死去活來。他的雙腳總張不開合適的角度。此後,看到電線杆上治療性病的廣告時,他會不停地掐手心的肉。他害怕那一刻來臨時,將成為他一生的恥辱。
往後,他們出去了幾個晚上。有一個深夜,他們溜進中心公園,公園裡路燈滅了,大風在夜雲里翻滾。走到人工河的盡頭,她倚在梧桐上,要他吻她。他憑空練習兩次,走了上去。他懷疑眼前的處境並不真實,樓下的起床聲很快就要吵醒他。這種狀態持續了十多分鐘,他體內升起一股慾望,他清醒地知道體內激素的化學組成,如果兩個人的結合是因為那些化學物,那麼到底什麼才是愛?他一時被這個想法難住了,而此刻他要克服的遠不止這些。她褪下短褲,背過身去后,長久的擔心,再次佔據了他。他調整呼吸,盡了最大的努力。事實上,那件事沒有他想象中的困難。
他輸掉了那一局。不管是丟棄車馬,還是讓出國王,他沒有露出任何馬腳。她輕輕地拍手,沒有發出聲響。這大概是她第一次贏。休息時間里,他們站起來,走到窗邊。
「平時在實驗室里。」他說。
他跟她並肩走到寢室樓下,一對男女在報刊欄旁接吻。站住時,他踩在淺台階上,這樣沒有人會去留意他的腿。「有空再下盤棋。」他說,這是一路上他頭一次主動說話。「明天做實驗嗎?」她問。他做出一副無奈的神情,有些浮夸,倒是表達了意思。「我想去看看。」她說。「明天就可以。」他答應了,不像是對待嚴肅的事。
出租房裡,他們沉默地吃完了三明治。她把手機擱在膝蓋上,不去看周遭的事物,好似這並不是她頭一次來,也不是頭一次走進某個人的公寓。他抱住她,將頭埋進她頭髮的深處。她沒有反抗,他推倒她,親吻她。他聞到她嘴唇上的煙草味。大概她白天吸了太多煙,那些焦油和煙霧是如何通過她年輕而幼嫩的喉道的。他沒見過她吸煙的樣子。吸煙和她今晚的表現有所關聯,他來不及去思考,胸口壘起的千萬塊滾石已從山頂飛奔下來。她有權不作出解釋,就像他有權不去過問。
「你累了吧?」他說。
夏君闖進來是兩周以後的事。他的實驗有了初步進展,他從數據中找到了某種規律,與酸鹼度有關,這驗證了他當初的設想。經過兩天對比實驗,他更加深信這一點。推開門看到夏君時,他剛測完最後一組數據。他小心放下燒杯和數據本,內心的慌張開始躍躍欲試了。夏君雙手插在褲兜里,做出愧疚的姿勢。他不介意,她能來就足夠了。過去的半月像一場找不到方向的漂流,現在他終於爬到了岸邊。他排開七隻燒杯,調好幾種試劑。他要表演一場魔術,他故意神神叨叨的。夏君趴在實驗台上。燒杯里裝滿透明液,他加進一滴鹼水,溶液倏忽變成丹紅色,第二瓶呈橘橙,到了第七瓶,台上呈現七種顏色。還沒有完,他往第七瓶里配進溶液,搖晃幾次,絳紫色由深變淺,變青、變綠,最終歸於透明。夏君倒退兩步,捂住了嘴巴。
「你知道氦氣嗎?」他問。
「那你為何還要見他。」他問。
他們緊靠著坐在隔間的電腦前。他看了兩部西部片,趴在鍵盤上睡著了。凌晨兩點,沉悶的嗚咽聲吵醒他。夏君埋著頭,肩膀哆嗦。他沒有感到意外,只想儘快解決這件煩心九*九*藏*書事,他困得睜不開眼。他推開身旁的窗戶,深吸外面清冷潮濕的空氣。屋裡溫暖的煙味、汗漬讓他反應遲鈍。
夏君走來后,時間過了七點。回去的車沒有了,附近的旅店貴得離譜。他盤算著打車的費用,相比住店要划算很多。夏君攔住了他,他準備把計算好的數字告訴她。「去網吧,」她說,「開兩台機子。」那個數字一下變成了兩位數。
「注意安全。」她說,臉上不失關心的神情。他覺得她把自己歸到某一類人里,跟那類人相處,只需要表面上的熱情就夠了。倘若她的話出於禮貌,那麼他也要遵守規則。「謝謝,謝謝你。」他說。
窗戶上一團昏暗,看不清對面百貨建築的輪廓。街邊傳來鳴笛和通宵公交的車輪聲,真正的早晨還很遙遠。他閉上眼睛,想象黑夜籠罩城市的每個角落,也籠罩著山區里一束行進中的微光。
「前面幾個都讓人贏走了,有人唱一首歌,有人拉一段二胡。他都沒有搶到機會,到了最後一個,是史努比布偶。」她比劃史努比的高度,有半人高,「我說我想要,那時,我們沒有多餘的錢。」她清清喉嚨,「他上了台,我不知道他要表演什麼,這時候主持人變卦了,幾箱啤酒抬上來。他宣布誰喝得多,誰就能贏。他一口氣喝了三瓶,他以為自己要贏了,底下又上去兩個人,他趕忙抓起新的一瓶。」她停了一會,為了調整聲音,「後來,上台的人更多。臉漲得通紅,都要發紫了。我去台上拉他,他不理我。人們都以為他瘋了。最後台上只剩兩個人,另一個塊頭很大,喝得比他快,也比他多。我在底下喊,算了,我不要了,不想要了。他還不罷手。他攥緊拳頭,站不穩了,要聞著酒味才找到瓶口。台上又送上兩箱,大塊頭怕了,罵了他一句,下台了。主持人宣布他贏了,他還不放手,他喝了一瓶,又抓起一瓶。主持人不敢說話了,台下人一片安靜,他一瓶接著一瓶,直到整個人摔倒在地。我上台去扶,他看著我,眼睛紅透了。」
第二天,夏君沒有來。他照舊做著實驗,一面等著敲門聲。實驗開始后,他加錯了鹽酸,混淆了調節溫度和電壓的時間,他沒犯過這麼低級的錯誤。到了下午,他只好放棄。他倒掉糟糕的渾濁液,趴在桌上不想做任何事。窗戶外有人在打乒乓球,球台是水泥砌的,檯面上碼了幾塊磚當球網。他聽著擊球聲,給他們計分。數了兩盤后,他索性離開了實驗室。走到草坪上,他又跑回來,在門上留了張紙條。
天快黑了,外面打乒乓球的人都散了。他請她去吃點什麼,她說只要不是冰激凌就行。去奶茶店的路上,他們的手背相互觸碰著,他想抓住那隻手,不過他缺乏勇氣。
一周后的新生大會,他提前五分鐘到了。象棋社的活動很簡單。課桌上擺了二十張棋盤,各自選擇對手,坐下后,整間教室只聽見落子聲和發音不標準的「Check」。幾次對弈,他對面坐的都是男學生。他連輸兩局,他的對手沖他點點頭,轉戰前排。高手通常雲集在那裡。對面空出了位置,他學起了初中時的把戲,他沒有坐到對面,只是在大腦里交換思考。他擺開棋局,移了兩格白方的兵,伸手去抓黑棋時,另一隻手搶在他前面,也推進了兩格兵。兵與兵相對,卻不能產生交集,這大概是棋盤上最叫人沮喪的。她坐下后,胳膊連同身子縮進座位里,好似在抱歉落下的那步棋。他埋下頭,模仿先前的對手,這樣他就不會因撞到她的眼睛而血管賁張。開局后,她佔了上風,他做出防守的姿態。趁她在思考時,他偷偷看她。她剪了短髮,一手捧住下巴,舌尖在牙齒和下嘴唇之間左右遊動。她舉起象闖入他的領地,她微笑著,露出好看的小虎九-九-藏-書牙。他移動幾枚棋子,不費多大力氣,便將她的皇后逼到牆角。她憋進一口氣,雙手捂住耳朵。他舉起棋子,又放下。如果吃掉黑棋的皇后,她會不會也將從眼前消失?
周二晚上和周六下午,他坐公交車去培訓機構代課。除去百分之二十的中介費,他一個小時能賺五十元。再加上實驗室不定期的經費,足夠每個月的開銷。如果每頓吃得素一點,到月底,他能攢出兩張電影票的錢。他二十五歲了,他不能想象,一個人十八歲就獨立的樣子。
五分鐘后,她走了進來。她走到窗邊,背對著他。「一個朋友打來的。」她說,「同學。」「沒聽你說起過,他是誰?」他躺在床上說。「跟我一個縣城的,高中在一個班。」她說。他握緊一下拳頭,壓抑的情慾在難以捕捉的念頭裡積聚成一股怒氣。要是待會他有什麼危險的行為,那是他有意做出的懲罰。「你男朋友吧?」他帶著譏諷的口氣。他想看著她,她始終沒有轉身。他克制不去想他們交往的過程,那些壞情緒,讓他感覺站在臭氣轟天的垃圾場。
走進鐵門,在陰濕、幽暗的樓道里,他的慾望更加強烈。他兇猛地想要佔有一個人。他逼人的勢氣很快逝去了,夏君不慌不忙地邁上台階,眼神中沒有絲毫反饋。她走路的拖地聲開始讓他厭煩了。
這棟樓有六層,在一條擁擠的小街上。每一層六七戶人家,他們大多是來城裡打工的,也有一些做生意的小商販。對這些鄰居,他沒有什麼說得上來的不滿。他住在六樓拐角處。房間不大,視野倒是開闊。他能看到遠處寺廟裡冒出的尖塔。「這一間鋪了地板,帶窗戶,多收你一百。」韓姐領他進屋時說。「能不能少一點。」看完房間,他問。人們通常會這樣問。韓姐剜了他一眼,隨手關掉燈,上了鎖,掉頭走下樓梯。噔噔聲清脆響亮。他追到一樓,當即付了押金,再不敢提降價的事。
「那時候,我們沒有錢,住在工廠旁邊的民房裡。」她說,「我記得有一年冬天,快到元旦節了。他們廠里操作部門一道吃飯,我也去了。就在工廠的大食堂里,那裡有股廠房裡的海藻味。飯口有一檔節目,台上擺了不少禮物,底下的人只要表演節目就能贏。」
每天從他起床、簡單洗漱,走到新校區食堂需要三十五分鐘。考研那一陣子,他對這段路有過一點感情。那時,他剛剛搬到市區的南邊。他制定了嚴格的學習計劃,他是那種制定計劃就能完成的人。在擺開的棋盤上,他寧願做一枚小兵,在有限的空間里,不緊不慢,卻義無反顧地走向終點。
這半年來,他每天待在實驗室的時間超過八個小時。實驗室在化學樓一層過道的盡頭。他像車間里打卡的工人,按時上班、下班。他推開門時,實驗室里有一股股強烈的芬芳。他推開窗戶,取下試驗台上發黑的桃子,換上兩顆新鮮的。他每周採購一次,通常是時令的水果,到了冬天,只有蘋果可挑。這些水果可以吸毒。
他住在小商品市場附近的一幢舊樓里,每月九百元。在三十號的那一周里,他走進一樓正當中的房間,把紮好橡皮筋的房租遞給房東。房東填好賬本,撕掉複寫紙底下的一頁。「拿去吧,大學生。」她聲音溫和。見到不同的人,她會用不同的口氣。韓姐縮回沙發,打毛衣看電視,電視里通常在播中東的戰爭。他們總是打來打去的。他想。
她停住了,目光落在鎖上的屏幕。他放下她的手,換到她的位置。她躺在他的懷裡哭泣了一會,睡熟了。他看著她的泛白的面頰和咬紅的嘴唇,他們從沒像真正的愛人那樣相處過。這麼說,有個人為了她不顧顏面、近乎瘋狂。相比較起來,他內心涌動驕傲和失落,是多麼的渺小。他對夏君的情感是多麼不值得一提。read•99csw•com他將頭埋在夏君的頭髮里,眼淚從眼窩裡洇出來。他沒有對任何人產生這樣的情感。
不錯的開始讓他充滿信心,他去儀器室借了兩台高倍顯微鏡。加入兩種溶液、調好倍率后,他對夏君說,看看萬花筒吧。兩人傾身去看,幽暗中,一根根銀針滲析出來,成型后翻倍生長,形成一片雪松林。他換上另一組,白光下結晶出一塊冰片,方糖模樣,多次累積后,視野中,白茫茫一片雪色,兩人好似站在冰川面前。一滴蛋清液落進來,在白底凝成固態的花環。
「怎麼了?」他問。她仍在哭,他撫摸她的肩膀,又問了一次。她抬起頭,像孩子一樣,用胳膊擦眼淚。她的額頭壓上袖口的摺痕。「對不起,我一時忍不住。」
「他明天回縣城了,想在車站見我一面。」她鎮定地說。「隨便你。」他否定了。她抓住他的手,「周舟,你陪我去吧。」
周五的晚上,他撕下床頭「今年目標」的便簽,在下面添上一行:增加交際。寫完后,他在屋裡轉了一圈,覺得過於籠統。他又加了備註:讀書會,社團也行。第二天,測完數據后。他在食堂門口,看到一撥人手拿表格,站在一塊廣告布前。他看清布上印刷的卡通棋子。初中那幾年,他經常爬上平房頂,擺開棋局,跳一格馬,再挪到對方的位置,故意磕響棋盤,琢磨了幾個招數后,才推上一步車。不出所料,拿表格的學生攔住了他。他故意退後一步問,要幹什麼。對方說,招新人,填表格嗎?他領了一張表格,上下掃了個來回。表格的末尾處分出兩欄:象棋、國際象棋。他在分隔線上落了幾個黑點,他想到昨晚撕下便簽時,情緒的波動。如果他做出改變,再徹底一些又有什麼關係。他在國際象棋後面狠狠打了鉤。為了這個大胆的決定,他耳根發紅,后脊出了微汗。
離開微觀世界,夏君扶住桌邊站穩,整理著要說的話。他稀鬆平常地收拾桌上的儀器,好似剛才的景觀隨處可見。他扶她坐回凳子,她想讚歎幾句,卻只說出,「哇、哇」。
「明天再說吧。」他背過身去。
「他是幹什麼的?」他問。
再次接到夏君的電話,她嗓子低沉而沙啞。他聽到冰激凌店裡打泡機的旋轉聲。她閑聊幾句,沒有提出其他要求。他去接她,她提前一刻鐘下了班。
寢室樓下,她裹緊衣領,吸了吸鼻子。「再見。」她說,一隻手留在身後擺了擺。他沒來得及說一句安慰的話,她為什麼要急著離開。做|愛后不是需要更多撫慰嗎?她走進門時,他覺得她像一個受了傷的人。
「化學樓?」她問。他期待她說下去。「那裡燒過一場大火。」他想到火不過是顆粒與氣體的混合物,而火焰只是粒子波動產生的形狀。在他建立火焰與化學樓的關係時,他記起有人還站在跟前。
她雙手交叉著,想象他描述的科幻世界。他攬住她的胳膊,她挨著他更近了。
回到位子上,他們又下了一盤。這一次是和局。收拾棋子時,他知道她叫夏君,三年級學生,主修物流專業,這個學期還輔修了歐洲文學賞析。
轉天傍晚,他上完培訓班的課,在學校附近超市下了車。他打算買一雙拖鞋。他住的那條街上也有超市,不過那裡更貴,款式單調。經過冰淇淋店時,他往裡多看了一眼,櫃檯里燈光昏暗,兩名店員在打掃衛生。他加快腳步,擔心超市早已打烊。站在貨架前,他眼前晃過一個人影,這個人影始終在困擾他。付過錢,他走回那裡。夏君提水桶來路邊時,他在路邊站了十多分鐘。她抹了抹圍裙,嫻熟的動作看似操勞家業的婦女。一天的工作讓她精神倦怠。她倒完水后,揮揮手掌。「沒事過來幫幫忙。」她說。他想不到她會有另外的生活。在他看來,她只會在寢室塗指甲和上網。
他去便利店買九九藏書了幾袋零食、兩片三明治,看到花花綠綠的小盒,他站了兩分鐘,隨手取出一盒。推開玻璃門,投幣搖搖車旁的暗處站著一個人,她不住地掏手機,看一眼又裝回去,那是他的女友。夏君走到光亮里,臉色因疲倦泛黃。他決定先不把那件事告訴她。
「他在南郊印染廠上班,」她說,「他叫吳強。」
他沒有什麼朋友。有幾個晚上,他在出租房無事可做。他盯著手機屏幕,期待進來簡訊或一通電話。偶爾鈴聲會響起,房產中介打來的。他走到窗前,帶著一點冒險精神,把聲音調成免提,他只需應付幾聲,通話便能持續半個小時。「嗯,好的,我考慮一下。」說完,他掛了電話。這個時候,他會想到氦原子,氦排在元素周期表的最邊上。它和所有元素一樣,擁有複雜的原子核和電子層。但是它不能與任何物質發生反應。大氣層形成時,它就混合在空氣中。數十億年過去了,氦還是氦,沒任何含氦的化合物。
她扭過頭坐起來,脖頸上冒出一根青筋。她拿起床邊的手機。它正一陣陣地閃光。那一聲震動毀掉了屋裡的一切。「等一下。」她說。沒待他做出反應,她走到門外,帶上了門。跟那通長久等待的電話比起來,他成了多麼可悲的角色。既然電話那麼重要,那一頭說話的人到底是誰?倘若不是出了人命,還有什麼能掩蓋事實。他躺在床上,任何的願望都撲空了。
「充氣球的,好像。」她說。
「有一點。」她的手擱在口袋裡,他相信她還抓著手機。他擔心猜忌會讓他猶豫不決,他突然說,「在等誰的電話嗎?」夏君搖了搖,不光是頭,還有肩膀。為什麼她心不在焉的?女人那些微妙的心理,男人是不是壓根不能理解?他開了小差,連她走下了台階也沒有注意。他追上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掌冷冰冰的,失去了生命力。手心裏的寒意激起了他的慾望,他瞥了一眼塑料袋裡的紅盒。關上門后,他想立刻進入理想的境地。他希望夏君走快一些,那個充滿快樂的地方離得不遠了。
「你們分手,也因為這個吧?」他故意撮疼她。他想到工廠放工后,那個名字土氣的人穿著拖鞋,對身邊人講低俗的笑話。「你們還有感情嗎?」他又說。
到了下午三點,他要清空電解槽,經過萃取和過濾,得到三十毫升的化合物,實驗室里瀰漫的香味就來自於它。冷卻后,他去儀器室排隊,等待測量數據。走在陰暗的走廊,望著試劑瓶里草黃色液體,他問自己,為什麼這麼迷人的東西會帶劇毒呢?
臨睡前,他仍保持著那份愉悅的心情。他修剪一番手腳,將指甲裝在玻璃瓶里,手指甲、腳趾甲分開裝。上初中時,他就養成這樣的習慣。那時候,他能背下一整張元素周期表,放學后,他常趴在窗台上,往實驗室張望。到了文理分科的當口,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理科。在他看來,理科是一個理性世界,就像一張蜘蛛網,他可以看清上面的線條和紋理。而文科是研究人與人之間的複雜關係,情感、權利與過去。那一片幽暗他看不清楚。他的眼前分開兩條馬路,而他選擇了路線清晰、直達目的地的那條。
「當初,他是為了我才來市裡的。」她說。
他欣賞一個人的獨立性,雖然兼職還不足以養活她,但她做了嘗試,嘗試在一片海域里劃出一座孤島。
跑過七輛大眾,他們總算說完了話。夏君站在原地目送他。吳強很快匯入檢票的人流,他朝夏君揮手,又一側身,微笑著面向他。他無處躲閃,后脊上升起寒氣,他站得筆挺,僵硬地點點頭。自始至終,吳強的眼神里沒有露出過敵意。
「你在想那個人吧?」他說。
晚風吹來,她打了個寒顫。他們默默套上衣服,離開了公園。
「有過那麼一次。」他說。初進校門時,他就聽人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