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葬禮

葬禮

作者:秋名
主管急匆匆走進靈棚,雙手拍出響亮的聲音。「快來客了,大家都準備好。」大家熄了煙,收起手機,拉起臉,拽拽孝服。還在折騰的小鵬被拽回草苫。我們跪好了,嚴陣以待。我重新緊迫起來,強烈祈盼一場暴風雨或大地震,把這惱人的葬禮摧毀。

6

崔秀英的兒子帶著他的兄弟和外甥在拆舞台,把拆下來的一塊塊木板搬上卡車斗。陳瑞平高傲地浸泡在誇獎里,猶如金光鍍身。她的兒媳婦兒和閨女則坐在擺了存摺和銀行卡的茶几前,用計算器算著超不過四位的數據。「存摺一共三百七十二塊五,頭一遍算錯了。再加上老年人補貼里的五百六十七塊四,除以二。咱再算一遍。」孫女和外甥女坐在床上,剝開各自面前的白包,取出裡頭一張張塊八毛的零錢。每當有十塊的顯現,她們便欣喜不已。她們在比賽誰收得多。等白包剝完,她們又拿出撲克,用這些零錢打起了牌。院子里,她的孫子坐在先前放靈棚的位置,也恰好是她死前常坐著沉默的位置,低頭洗衣服。
日子符合我的估計。上個星期一的早晨,我邊用啫喱水打造髮型,邊說:「也就一星期的事兒。」當時,她的兒子陳瑞平在鏡子里看著我表示贊同,「也就是。」兒媳婦兒劉愛榮以為我們還在說她種的絲瓜,不無得意地說:「你下次回來,我就給你做湯喝。」在奶奶不斷哎呀和咳嗽之前,我們說的是絲瓜成熟的事。崔秀英躺在她的小西屋,躺在只屬於她的最後的恐懼里,一聽到我們愉悅的交談,便又一次哎呀和咳嗽起來。「沒完了還,又讓咱過去呢,有啥用!」劉愛榮很煩地站起身。這回,我們沒再進臭烘烘的老西屋,把臭烘烘的她圍起來。她那無休止的折騰已經讓我們生出對她離開的期待。劉愛榮把門關上,她低下去的聲音就可以忽略了。
我把鼻子貼在胸前那片餎餷上,使勁聞了一下,餿臭又讓我滿意地乾嘔起來。我又嘗試使勁咳嗽,差不多能把眼淚震出來。我解下頭上的白綾,把劉海往下壓壓,讓發尖能扎著眼珠,能在走動中軋出一些眼淚。幸好還算有些地利:我家處於村子最東邊的一條衚衕。從家出來,往南走十米出衚衕口,拐上小土路,往東一百米,就到了公墓。這意味著從起靈到下葬不會超過五分鐘。而且今天的觀眾大都在麥場上,路邊的多不到哪裡去。葬禮一結束,我就能離開村子,回學校了。
「剛才來的時候,舞台上那仨女的在跳鋼管舞吶!」表哥害羞地笑著。
「起靈—啊~!」隨著我身邊葬禮主管高亢顫抖的吆喝,陳瑞平把一隻瓷碗摔成尖厲的聲音和飛迸的碎片。他抬起頭,張大嘴,發出高亢悠遠彷彿來自遠古的號叫。在這聲號叫的引領下,遍地脊樑豎立成五六十張胸膛和張圓的嘴,院子里頓時哭聲一片。碗碎的聲音和龐大的哭號讓我害怕,讓我變成空白。
我媽遞來一身孝服,「給你留了件最乾淨的。」穿的時候,孝服上的碎屑紛紛撒落。孝服和靈棚都是租來的,已上過成百上千場葬禮。所以,袖口和前胸上這些鐵鏽似的餎餷是由成百上千人的眼淚、口水和鼻涕組成的。我姐歡快著過來,用白綾在我頭上扎了個蝴蝶結。我聽到陳瑞平第一次誇我們,「小怡從小就手巧,柱兒從小就像個女孩兒。」奶奶的死讓他對我們親昵了很多,我有些不適應。現在,他還和我媽、我姐一同朝我笑起來。我也想笑,但憋住了。我低下頭,聞到了胸前濃烈的餿臭。這餿臭和奶奶死前的味道一模一樣。由於幾乎一夜沒睡,乾嘔異常強烈,我擠出了一些眼淚。這是好事情。劉愛榮看見了我的表情,很滿意,她囑咐我和陳小怡,「今天要猛哭,不能讓別人看笑話。你奶奶最疼你倆,不哭就是不孝順。」說完,她便像動物一樣沒來由地啼叫了一嗓子,做飯去了。
主管手一揮,「埋吧。」等候多時的赤膊男人揮舞起鐵鍬。主管的雙手圓滿地拍響在一起,「家屬最後再哭一嗓,然後走,別回頭。」我們站在墳坑周圍又哭起來。他們都沒了力氣,哭得敷衍潦草,只有我的哭聲最嘹亮。遺憾的是那些舉著手機跟拍的觀眾沒有跟來。看著金馬、金牛、金船、金樓閣像文明陷落一樣隱沒,我徹底輕鬆下來。終於結束啦。
一個月後我再回家時,她躺在了床上。床頭堆滿了膏藥盒和說明書。她摔倒了。她從這個時期開始沉默,眼皮和皺紋間填塞著抑鬱,就像尼古丁扒上肺葉。她不知道兒子在醫院接受的不是注意事項,而是孝經指導。她的床邊堆著好幾紙箱雜物,屋裡淤著一股臭味,我媽說她拉褲子了。「柱兒!」見我回來,她很開心。「柱兒,吃點心。」她伸下手在紙箱里打撈,我轉過身推門而出。從劉愛榮的眼裡,我第一次感到奶奶要死了。這個想法讓我抑鬱,也讓崔秀英離我遙遠起來。
陳瑞平回過頭,語氣難得的溫暖,「從外地請的歌舞團,咱村兒第一出。明天會很有檔次。read•99csw.com
奶奶死了。下午放學時,我和姚瑤隨人流下樓,一看見我爸和我姐貼在大廳的牆根,我便瞭然了。
我還想看女人的裸體,一想便又腫脹起來,但那三個女人已經不在了。麥場上,只剩歌舞團那倆男人帶著三個鄉親在拆舞台。煙頭、冰淇淋紙、瓜子皮鋪了一地。我身後的叔伯兄弟們表達起失落。那男人一拔線,停留在顯示屏上的奶奶便消失了。拉著竹竿和白粗布的三輪車一停在我們面前,我們就把孝服利索地脫掉,扔進那靈棚的殘骸。
可能由於低著頭的緣故,我突然想哭了。是那塊餎餷開始融化了吧。委屈從胃裡往上涌,順著脖子聚到臉部,然後降落到盆里的衣服上。這哭他媽的來得可真晚。我不咧嘴、不哼哼、不啜泣、不嘆息,像一條河流那樣寂靜地哭。但奶奶離我還是很遙遠,她的死我還是無法理解。也可能死亡本就如此,不是大哭一場就能明白並輕鬆告別的東西。那塊餎餷大概要到我死才能融化透徹。
拿話筒的女人把一個小夥子拉上台,其餘兩個女人立即圍過來,合夥扒了他的上衣和短褲。女人放下話筒,解開胸罩,把奶|子放牧在陽光下。接著,她的短裙飛到了人群中一個白鬍子老頭的臉上。她則騎在滿舞台爬的小夥子背上,用胸罩一下下抽他的屁股,「駕!駕!」
這兩個月里,我時常想象奶奶死去,順順噹噹地就把這事兒接受了,因為她的死已成定局。今天她真的死了,我卻感覺像假的一樣。不光死是假的,她最近兩個月的樣子也是假的,遙遠得像從沒做過的夢。這就是說,奶奶既像往日那樣健康地活著,又像已死去多年。但我應該悲傷呀,所以我看著她的遺像一路沉默。倒是陳小怡,一點都不知道克制,她在副駕駛座上滔滔不絕地講著自己和同事們的趣事。經過藥店時,她讓陳瑞平停車,「我去買眼藥。明天會一直哭,不滴眼睛會哭腫的。」語氣張揚造作,好像她說的是「我去買麵包。明天會爬一天山呢,不吃肚子會餓壞噠」。我捧著遺像,透過窗看見她跟掌柜談得笑嘻嘻。真過分,死的可是你奶奶。
棺材已經到了坑前,主管喊停,再一次朝我爸使眼色。這回,陳瑞平的表情里出現了掙扎。他的兄弟們卻把他拉起來,以阻攔的姿態把他往棺材那兒推送。「哥,千萬別想不開!」「老的走了,咱還得好好活呀!」終於,陳瑞平雙臂展平,再次撥開簇擁著他的胳膊,發出一聲悲壯的「啊」,衝鋒過去。
宅門、屋門上的對聯全被白紙糊住。院子中央搭起白色靈棚。車一停,劉愛榮悲哀的神態就出現在宅門口。幾個家族長輩看向我的眼神里鼓滿同情和安慰。我一問奶奶在哪兒,劉愛榮就帶著似笑又哭的啼叫領我去看堂屋裡的蠟燭、燃香和骨灰盒。縱使這樣,我還是不覺得悲傷。我胸膛里只是有些抑鬱。而抑鬱和悲傷的區別是,抑鬱是被動的,悲傷是主動的;抑鬱有底,悲傷沒有底。倘若我想從抑鬱中站起來離開,我就能站起來離開。但誰都知道我是奶奶看大的,他們都怕我太過悲傷,所以我不能離開。我得賣力表演悲傷,時刻向他們提供安慰的衝動。
凌晨三點,我大叉著腿,斜仰在沙發里,睡去。
奶奶的三個堂弟坐在靈棚前低矮的花牆上,挨著幾盆葉子乾枯的橘子樹,不作聲,不抽煙,不時朝靈棚里的遺像瞅一眼。他們的眼睛里有沉重的悲傷,他們懂得死亡是什麼。因為姐姐死了,馬上就輪到他們。但我才十七歲,離死還遠,我只能想著我自己。就連姚瑤,恐怕也只是個過程,目的地還是我自己。如果現在死的是媽媽,我想我同樣不會悲傷。這都是我的錯,但我也不想這樣。午飯後,我率先坐回靈棚,悔恨自己在飯桌上的失態。由於昨晚吃得少,早上一點沒吃,我剛才吃得狼吞虎咽。都看著呢,你竟然吃得那麼快樂那麼多!他們給你夾菜是看你笑話,你竟然全吃了!他們飲酒作樂無所謂,但你可是這個去世老人的孫子。沒有她,就沒有你!奶奶在供桌上笑著,眼睛里不乏銳利。她終於看清了我的無情無義。
「喂,喂」的聲音從麥場中央的喇叭里響起來。「來了!」我們揚起脖子,目不轉睛地朝向麥場的方位,彷彿真能看見相隔五個宅院的它。
天空蒼白,太陽灼烈,毫無下雨的意思。馬上就要起靈了,到時,殯葬隊伍會一直哭到公墓。路邊會站滿鄉親,最麻煩的就是這些挑剔的觀眾。如果你在痛哭,他們會感同身受,流著淚攙扶你,勸你節哀順變。但倘若你真不哭了,他們便會成為孝義的判官,報以冷眼和譴責。現在悲傷還沒來,我很害怕。喇叭里還是女人的普通話:「來來來,哪個小伙跳上台!千萬別害怕,趕快往上爬,讓我好好上一下!」接著又是尖叫和掌聲。男人和女人在話筒里大笑,像是在做什麼遊戲。我怒從心起,一拳砸在草苫上,這他媽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當有人問歌舞團從哪請的時,陳瑞平用渾厚的嗓音https://read.99csw.com說「河北」。有人問多少錢,他就把手伸成一桿槍。在大家對他「孝順」的表揚聲里,他嘆出一口濃煙,「當兒的,做什麼都應該。」這時,喇叭里放起《小蘋果》。原本坐在院子里等候幫忙的鄉親興奮抬腚出門去。小鵬把喪葬棍扔一地,正要飛,被他爸揪回來,「你不能去。就在這裏跳。跳給你大奶奶看。」小鵬撇嘴哭,直到我們鼓起掌,他才在靈棚中間跟著旋律跳起來。手機屏幕里的他噴吐著空氣張牙舞爪,猶如施展神功。
路邊的觀眾不僅沒有因麥場上的表演而減少,反而比以往葬禮上的人都多。熟悉的陌生的,笑著的皺眉的,他們都拿指頭戳我,還用手機拍。哭!快哭!又有人跑來扯我的衣袖了,這回是常年跟奶奶一起坐在路口的一個老人。她滿臉淚水和責備,緊跟著我不停絮叨,「俺就看見柱兒不哭,就柱兒不哭。後邊你媽都哭沒氣兒了,柱兒就是不哭!」女人的奶|子還在晃,我的下體還在翹。我無法悲傷。老人退去后,又跑來幾個屎孩子。他們竟然發現了我的秘密,還拿手機跟拍起來。「看他的雀兒!」他們嘎嘎笑著,路邊的大人也嘎嘎笑著。我無地自容了。我瞪了他們一眼,把遺像往下放放,遮住褲襠。我嚼爛了嘴裏的餎餷,咽下去,使勁兒閉上眼、皺起眉、咧起嘴,「奶奶!」
第二組來的是奶奶的另一支血脈,我姑一家。表哥跪在了我旁邊,姑由表姐攙扶著,一進門就撲倒在地,哭嚎著向堂屋爬動。表哥快三十了,他的奶奶早死了。從他從容的表情里看得出,他已參加過不少葬禮,經驗豐富。姑哭得滿臉淚水,痛徹肝腸。我覺得她已沒必要唱,但她還是唱得百轉千回。「親娘啊!」「你不管俺咧!」「親娘啊~可叫俺咋活!」表姐抽|動著鼻子,怎麼扶姑,姑都不起來。我知道,她是在等其他人過來攙扶,最好是三四個一起來,她好以搏鬥詮釋悲痛欲絕。但等候幫忙的人都去麥場了,姑爬到一半,只好又自己站起來。這時,喇叭里的女人正在說:「歌聲好不好,關鍵看舞蹈。舞蹈美不美,就是看大腿。我們的腿美不美呀?」
音響里唱起《愛情買賣》。三個女人在舞台上邊唱邊扭動。演出開始了。
「有事。」她的聲音又低下去,我則繼續追問,「什麼事兒?」終於,無奈在她臉上攤開,就像鏊上的麵糊攤成一張煎餅,「奶奶老了。」我總算完成了預想的表情,先張大嘴、瞪失了焦,再一點點複原,然後低下頭去。陳瑞平覺察到了這幅從驚訝到悲傷到落寞的情緒走勢圖,他關注起我的眼睛。姚瑤也一定能覺察出發生了不好的事。我跟隨他倆,在姚瑤緊張的困惑里,目不斜視走出教學樓。
厚重的楸木棺材路過一個個墳包,朝著新挖好的墳坑緩緩移動。土層新鮮的墳坑邊站著三個手握鐵鍬的赤膊男人。葬禮主管朝我身邊的陳瑞平使了個眼色,陳瑞平便重新哭嚎起來,行使葬禮的最後一個大項,撞棺。他展開雙臂,衝上去攔住棺材,並一頭撞去。「親娘啊!」噗通一聲,他被撞倒在地。「娘啊!」他朝著棺材不住地磕響頭,磕得滿額頭土。他的五六個兄弟上來拽他,扯爛了孝服,也不能阻止他,就像他不能阻止一步步往墳坑逼近的棺材。
「請客啦!默禱起!」主管吆喝著走進來。這回跟在他後面的是奶奶娘家的三個堂弟。我們又立馬跪好,把額頭頂到草苫上,發出嗚聲,直到「默禱畢」。
我把眼淚揉搓進襯衣領,搓成肥皂泡。衣領上的黃漬很難洗,我已經打了兩遍肥皂。這件白襯衣是前年參加初中畢業典禮時買的,沒穿過幾回,剛才試了試,有些小了。我媽把頭伸進柜子里,一邊翻找一邊勸我,小孩子不必講究這麼多規矩。但我執意要穿。終於,衣領上只剩一抹淡黃,晾乾后它就該完全變白了。我把它曬在太陽底下,它發出光來。在黃昏,我會穿著它和姚瑤在校園裡散步。我會在人工湖邊的石凳上坐下,告訴她,最心疼我的奶奶去世了,是她把我從小看到大。姚瑤一定會安慰我的,說不定還會用她的身體擁抱我。她的身體純潔清香,比那三個爛貨美好一萬倍。一想到這個情景,我便要求自己不能再哭了。應該把眼淚留下來,去她面前釋放。
「請個假吧。」陳小怡抬臉看著我說。
我裝作不解,「怎麼了?」
我們大笑。
來的第一組客是家族裡跟奶奶平輩,管她叫嫂子的五個老女人,也就是靈棚里我幾個叔伯的母親。她們搖動著手絹排成一行,宛如清宮裡的嬤嬤,邊往堂屋走,邊墜著臉唱曲兒。「俺那—親姐姐—耶~」「親姐姐!」「撇下俺可—怎麼活—耶~」「怎麼活!」她們一進堂屋,裡頭便炸了鍋。「親娘哎!」「奶奶!」劉愛榮和陳小怡噗通跪倒在供桌旁,慘烈地哭起來。五個老女人在供桌前並列跪下,扑打地面,「俺那親姐姐—耶~」「你好狠的心—耶!」十秒鐘后,陳小怡和劉愛榮睜開眼,中斷了哭聲,把五個長輩挨個拉起九*九*藏*書來。「不哭了不哭了。」嬤嬤們的哭聲便戛然而止,她們從堂屋平靜地出來,又排著隊走出門去。對於同樣是首演的陳小怡的表現,我深感羡慕。在哭這件事上,女人完勝男人。
在他癱回地上的時候,七八隻手給他扑打身上的土,十來根大拇指在他臉前搖晃著蓋戳。這是他拚死獲得的榮譽。「太孝順了!」「咱村兒,一號!」
今天上午,崔秀英的每條皺紋都像水一樣展開了,臉龐光如瓷器。有顆石子從她喉嚨里嘎啦一聲滑入井中。她呼出最後一口氣,像是嘆息,又像是睡著。然後她穿上綾羅綢緞,在焚化爐里燒成餅乾。這時,一把鐵鍬拍碎了她,她就徹底地消失了。
我心裏在想姚瑤。姚瑤的身體能散發一種微微發脹的親切感,它和童年裡的陽光、母親有些類似又千差萬別。讓她的胸脯在我懷裡像小兔一樣安睡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最近兩個月,我常想象奶奶死去,想得最多的場景是,在鋪了夕陽的石凳上,我和姚瑤並肩而坐,她用她的胸脯撫慰我的悲傷。她的胸脯一定是親切的、粉紅的、小巧的,就像她的嘴唇。奶奶的死或許是一個讓她接受我的契機。
「就是繞著鋼管瞎扭。有個女的把李老拐牽了上去。他得八十了吧,牙都沒了,還拿煙袋戳人腚呢。」

1

奶奶黑白色的臉蓋住我的胸膛。她的全部血脈,加上姻親讓她獲得的親近晚輩,這五六十個年輕或已蒼老的孩子們,走出靈棚,正頭搶地跪在她的微笑之下,白壓壓滿地脊樑。
就這樣,堂屋進一回客,女人們哭嚎一次。靈棚上一次香,男人們跪嗚一次。兩次客的間隙,大家就閑下來,從學習、工作聊到落馬貪官,一直聊到烏克蘭危機。後來,我也嘗試著嗚嗚。一開始覺得突兀虛假,但只要放大嗓音,和周圍的聲音產生共振,就好了。堂屋裡的女人們哭得太賣力,主管就提醒她們要學會把握節奏,「今天太忙,事兒太多。客來,大家哭一哭。客走,就停。要適可而止。」跟女人們說完,他又跑來靈棚囑咐一遍。
她面露難色,臉低下去,「有事。」
「娘啊!」他又衝上去,以頭撞棺。這次真的撞狠了,聲音鈍重。他反彈到地面,被人拖到一邊。他躺在地上,嘴喘粗氣,肚皮起伏,額頭鐵青。「真孝順吶!」「太揪心了!」
主管在尖叫和掌聲中挺胸走進靈棚,姑父雙手托一匹黑帳跟在後面。主管一甩手:「請客啦!默禱起!」我們便把額頭頂到草苫上,發出連綿不絕的嗚聲。從小鵬的嗚聲里聽得出,他對這事兒很感興趣。身邊的表哥在中間還叫了一聲姥姥。但我嗚不出來,覺得難為情。悲傷依然沒來,我還是在等待。堂屋裡又傳來了聲嘶力竭的哭嚎。崔秀英的閨女和外甥女在哭完后,將和劉愛榮、陳小怡並肩坐在沙發上聊著天候場,一有女客光顧,便癱倒于地,大哭。「謝客啦!默禱畢!」抬起頭時,我沒看到有人擦眼睛,放下心來。姑父已經出去了,那匹黑帳掛在父親身後支撐靈棚的竹竿上。暫無來客,人們又恢復悠閑,盤腿而坐,分起煙玩兒起手機。
崔秀英,卒於2015年6月20日,享年八十五。截至三個月前,她一直精瘦靈活。但裝載著鎮醫院的醫生、護士和體檢器械的中巴開進村子后,清甜的槐花香就再也不能使她愉悅了。幾天後,我一回家(我是住宿生,四周回一趟家),她便快步過來,以不可思議的神情向我通報:「血壓高啊,二百,一百六。還有白內障,血壓高了又不能動手術。」我邊哈氣吃著我媽剛烙好的槐花餅,邊說:「沒事兒,你又用不著了。」她退後兩步,依然抬著頭,用蒙了薄膜的眼睛盯住我,癟嘴重複咀嚼著「用不著」那仨字兒。她不滿,但她還在笑。她絕不會生氣,我可是她最疼愛的孫子。我說:「你能認出我嗎?」「倒是能。」「這就夠啦,又不用你做針線活兒。」她不語,轉身走了,十分鐘后又絮叨起自己並不明白的「二百」和「一百六」來。她總是愛絮叨。幾天後,崔秀英終於如願讓兒子帶她去了區醫院,取回了一大兜葯,心滿意足地用起來,滴的、吃的,從不遺漏。
棺材把陳瑞平撞進墳坑后,橫過身落在了坑邊。抬棺人揭開棺蓋,取出骨灰盒,放進墳坑,然後從棺材里取出十幾個插在筷子上烤成黑炭的饅頭,分了。在主管的指揮下,我們重新咧起嘴,「娘!」「姥姥!」「大娘!」「奶奶!」我們倒抽氣,往坑裡扔饅頭,「路上帶著吧。」「活著沒撈著好的,到了那邊好好吃。」小鵬舔了一口貨郎鼓似的饅頭,咧嘴,「就讓大奶奶吃這個?」
麥場上的情景完整地鋪展開來:陽光燦爛的麥場上站滿了人,好像全鎮的人都聚到了這裏。不少人踩著板凳、車斗、人字梯,小孩兒全騎在大人脖子上。他們對著舞台鼓掌吶喊,舉著手機拍攝。舞台上的三個女人有兩個一|絲|不|掛,裸|露著黑色碩大的乳|頭和茂盛捲曲的陰|毛read•99csw.com。其中一個和只穿了三角褲的青年抱在一起,她舉著一個壺,往兩人身上澆水。另一個繞著鋼管甩動奶|子和大腿。還有一個,雙手在短裙裏手|淫一樣翻弄,突然就從裡頭扯出一條蛇來。我從沒見過女人的裸體,真丑。但她們還是叫醒了我的下體。我的下體戳起我肥大的孝服褲,和舞台上的奶|子一樣張揚。
一到門口,我便臊了。衚衕里塞滿了「觀眾」。見我出來,他們精神一振,看來已等候多時。哭!快哭!我命令自己。但我連皺眉或咧嘴的衝動都沒有。頭髮尖偶爾能掃到眼球,可遠沒到軋出流淚的程度。而在眾人注視下咳嗽也頗為突兀,我只嘗試了一下便不得不放棄。我把相框從胸膛移開,低下頭用鼻子往餎餷上拱。「拿好了!往外走!」主管拍著我的背訓斥我。我只好把相框又蓋回去。趁他去指揮隊伍,我又把左袖口那攤餎餷湊到鼻子上,假裝擦鼻涕,猛吸一口。我竟然不幹嘔了。我心一橫咬下一大塊餎餷來。鹹鹹的,有點酸。它來自千百場葬禮,千百聲哭泣,它是千百次死亡凝成的舍利。現在,它在我口裡變軟、融化,我懇求它趕緊散發悲傷,就像薄荷糖散發清涼。但我他媽的就是不幹嘔。
劉愛榮把我最愛的絲瓜雞蛋湯端上飯桌,「咱家的還生,這是集上買的。」我要求自己只喝了半碗。她頭一回沒勸我多吃,而是更為體貼地向全桌人聲明,「他是吃不下啊。」那四個家族長輩又勸起我來,我不得不再把筷子放下。晚上,有三集聯播的韓國偶像劇,我也只看了一集。我姐還想看,我把電視一關,板著臉說:「陳小怡,你有點逼數。」
一個禮拜前,我最後一次見她。她躺在床上,神情獃滯,被子下的手腳卻在一刻不停地亂動。這時,我感覺她已經死了,她軀體的活動只不過是殘存的慣性。屋子裡的臭味淤成厚重的棉被,那不是屎的味道,而是她的,是死亡的。她的堂弟、兒子、閨女、侄子、侄女、孫子、孫女、外甥、外甥女像籬笆一樣圍著她,卻不能阻止她的離去。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她的長相,她的臉上卻已經沒有了。
「跳得怎麼樣?」一個比我小一歲但早放了學的弟弟夾著煙問。
「俺娘辦事的時候,也不找戲班子了!」
「親娘啊!親娘啊!俺再也見不著你了!親娘啊!啊!啊!」這一聲是嚎叫中最聲嘶力竭的,彷彿聲帶被軋平,被軋進肚子里。我在公墓門口回過頭,越過幾十個閑聊的男人,幾十隻鮮艷的花圈,飄逸的幡和光燦燦的金馬、金牛、金船、金樓閣,找到了這個聲音的源頭—我媽。劉愛榮撲在地上,撅著肥大的腚,張大嘴,蛤蟆一樣蹦跳。任憑身邊數只胳膊得拖拽,她就是不起來。「親娘啊!沒你我活不下去啊!」她的兇狠勝過她身邊的大姑子。但她哭的越兇狠,她和奶奶的無數次爭吵便在我腦海里浮現得越清晰。我朝地上狠狠地吐了口痰,走進公墓。我從沒覺得她這麼噁心過,比我咽進肚子里的餎餷都噁心。
此後的一個月,崔秀英開始抗爭。她把佛珠戴上手腕,每天唱經、吃藥,還讓兒子架著在院子里轉圈。她已經沒了力氣,瘦得只剩一張皮。陳瑞平潦草地架著她,像提著一隻招搖欲飛的風箏。「哎呀你慢些!你要把我拽死了!咳咳。」她時常沉默,也時常焦躁,會天不亮就砸兒子的門,「你們給我吃的是什麼葯?我很難受!咳咳!我的頭裡有大風在刮!哎呀,咳咳!你們是不是想毒死我?再帶我去醫院,換管用的葯!」我到家時,她正坐在院子里難受地咳嗽著。然後她覺得很委屈,把臉塌成一塊抹布,生冷的淚從粥狀的眼睛里流出來。「誰都不管我,你們是想讓我死嗎?就讓我這麼死了?」我們沉默不語,我們已經在靜候那個時刻。午後,崔秀英獨自坐在院子里,搭在左腿上的右腿一點也顯不出高度。陽光把她灰白色的頭髮照得枯乾,我隔著布滿灰塵的門玻璃看她,感覺在看一棵樹。那些在風中蓬亂的頭髮是從她身上不斷飄走的絨絮。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里空空如也。
但姚瑤還沒走出大廳,陳瑞平便看見了我,朝我一個勁兒擺手。陳小怡還叫著我的小名,柱兒!柱兒!周圍有好幾個我的同學,他們上下打量他倆,然後撇過頭,嬉笑著叫我柱兒。姚瑤停在門邊,詫異地看著我們爺仨。我從心裏對她攤開手,說:「這可不關我的事。」
醒的時候五點。一醒我便感到今天和昨天在重量上的不同。家人都已經起來了,穿著白粗布斜襟孝服,頭上扎著白綾。今天,我面臨的最大困難是哭,它已經使我感到緊迫。我有十年沒哭了,現在也不想哭。
我站在原地發木,直到主管推了我的背。「走!」我低下頭,朝門口走。跪著的人們站起身,哭著排成兩隊。我胸前的奶奶放出五六十條透明的線,線的末端便是這些悲痛欲絕的孝子賢孫。我走一步,把他們拉扯一步。
終於,棺材挪上了進公墓的土路。這時,路旁就沒觀眾了,我身後的父輩和兄弟們也哭累了,走好幾步才哼出九*九*藏*書一聲。聽著他們聊起那三個赤|裸的女人,我才放心地閉上嘴。

7

早飯後不久,葬禮主管便來了。那老頭長著花白直硬的頭髮,白汗衫外罩一件卡其色馬甲,像在電視上見過的某位導演或某個談話節目的主持人。一來,他便嫻熟地招呼我和我爸進靈棚。不多時,家族裡奶奶的男性晚輩也陸續進來。他們提著喪葬棍,穿著同樣粘滿餎餷的孝服,在靈棚兩側的草苫上盤腿坐下。大人抽煙聊天,小孩兒玩兒手機。小鵬是靈棚里最小的,五歲,他專註于收集其他人的喪葬棍。對於他們把靈棚當成客廳的行為,我很反感,屢次用肅穆的目光穿透他們吐出的煙霧和笑聲,注視供桌上的遺像,試圖調節氣氛。但不奏效。我只好隨他們一起輕鬆地笑起來。我從孝服褲下的運動短褲里掏出手機,找到昨晚的電視劇繼續看。
歌舞團的兩男三女還在布置舞台。一個男人把液晶屏掛在幕布中央,摁下啟動鍵,崔秀英的笑臉便出現了,和靈棚供桌上擺那張一模一樣。但她已經死去,不復存在,所以鄉親們只看得見舞台上那三個活生生、光燦燦的女人。何況她們還化著濃妝,穿著油亮皮革做成的胸罩和超短裙,何況她們的胸脯和大腿一走動就晃蕩個不停。
關車門時,考慮到前後都行走著我的同學,我使了比平時大兩倍的力,這樣既能挽回些面子,又能表現我沉重的悲慟。我爸遞來一個大相框,裏面裝裱著崔秀英黑白色的笑臉。

3

緩緩前行的棺材後面,我壓著焦急的腳步,把龐大的哭號像拖腸子一樣拖出門口。腸子淤起來,把我裹住。他們舉起了倚在院牆上的花圈、金馬、金牛、金船、金樓閣。我能看見麥場的一部分,全是人,水泥一樣堅固。終於走出衚衕時又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棺材竟然往西走了。壞了,這是要繞大圈兒,要繞完整個村子。
女人們去睡了,只留兒子和孫子在堂屋守靈,延續香火。兒子坐在供桌旁的椅子上,孫子坐在門口邊的沙發上。孫子手裡握著蠟燭、香和火柴,盯著供桌嚴陣以待。
「臉上沒有一道褶,很好看。」陳瑞平依然用安慰的語氣說著。
麥場中央,是搭建好的舞台,比我們待的靈棚還大些。歌舞團的人正在調試音響,有個女人不時「喂」一聲。

5

陳瑞平穿上了十年前的白襯衣和黑布鞋,襯衣皺巴巴黃乎乎的,布滿霉斑似的污點。我那一向時髦的姐姐則變得純黑死板,她選擇了廉價的黑色尼龍料套裝,金黃的大|波浪被全部拉直刷黑,死死直直地垂下來。我心裏一沉,不至於吧,真是丟人現眼。他倆就那麼站在那兒,挨個打量經過的學生。在樓梯口,姚瑤笑著沖我耳朵說:「看那倆。」我拍拍姚瑤的背(她的背纖瘦而柔軟,彷彿一片絨羽),讓她先走。
「柱兒!歪了歪了!」觀眾們熱心地指著我的相框,我又把它托正。我低著頭,向南走去。沒走幾步,有觀眾跑來把我拉住,「反了反了。」我抬起頭。「那邊!」她指著北。其他觀眾大笑起來。我回過頭。最先走出門口的陳瑞平和他的幾個本家兄弟正衝著我的胸膛咧嘴,嘴角拖著老長的涎水。這時,停在我家門口北側的棺材被四個男子抬起來,他們向我揮手,「跟上!」

4

「還是歌舞團好,熱鬧,有檔次!」
男人後面的女人們卻突然高亢起來。女人是不能進公墓的,棺材一進公墓,她們就得轉身離開。這段土路是她們最後的舞台,她們要盡情展現追隨逝者而去的決絕。現在棺材進公墓了,她們在因入戲太深而一直跟隨左右的觀眾們的武力攔截下,嚎叫一聲高過一聲。

8

2

旋即,他被撞進墳坑。
「什麼事兒?」
陳小怡眼裡湧出淚花,還刻意提高了抽泣與嘆息的分貝,加深了眉間和眼角的皺紋。我臉一塌,也開始醞釀。奶奶最疼我了,她把我看大。小時候,她總是背著我在村莊里玩耍。她總是把最好的點心給我留著,儘管我並不愛吃。她總是一次剝一堆葵花籽,讓我能仰起頭大口咀嚼。她總是……我又去想她最近兩個月的可憐樣。她越來越瘦,瘦成一件雨衣。她越來越虛弱,被自己的咳嗽震散了架。她坐在院子里,躺在西屋裡,獨自凋零。她很委屈,她很孤獨……但這些記憶依舊遙遠,只有畫面,沒有溫度,擠壓不動淚腺。和陳小怡相比,我缺少了悲傷的感測器。小時候它還在的,而且非常敏銳。因為這,家裡殺只雞都要把我支開,否則我會悲傷地哭一整天。現在,我只能坐下來,一邊保持著悲傷的姿態,一邊安慰自己:最好的演員也不是時刻都在狀態,葬禮一開始,興許就入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