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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那邊的人

海那邊的人

作者:李維北
對她而言,一個安全有食物的環境比別的都重要。
也許是我的坦誠反而讓他輕鬆了起來:「其實也不用太擔心,據我所知,在附近還是有零星流民的,都是逃避海洋酸化稅的,不想離開,又沒有別的去處,就這麼著吧先。」
我腳下是一雙褐色硬頭耐磨皮鞋。估計這一帶的清道夫就我穿皮鞋上班,大多數人都是穿著軟便鞋或者是跑鞋運動系,方便行動。不知情時梁源也揪准這點笑話過我,說我刻板。其實不是那樣,這雙鞋子是我爸媽在鞋島最後一天工廠上班時偷偷給我做的,寄到學校說讓我應聘時穿。穿著它回到鞋島,讓我覺得更安心和安全。
七月解開扣子,將身上寬大的男士襯衫脫下來,勻稱健康的女性軀體上沒有一絲贅肉,讓我自慚形穢,在鎖骨到下乳的位置有幾道異於常人的藍色花紋,反倒是讓她充滿一股異樣妖異風情。
她嘴裏鼓鼓囊囊導致說話含糊不清,嘴角還有巧克力痕迹。
「你養我好嗎?」
彷彿下定決心一樣,七月喃喃說。
好在當天運氣不錯,暴雨傾盆,老胡告訴我他們要去搶險一些信號旗,今天就不過來了。
梁源大大方方說,等她離開后他又對我改口說:「還是別讓她來了,胃口太好……」
我爸媽大半輩子都在當鞋島工人,每天不停地做手工鞋子,裁片,車縫,定型,粘合,日日重複。
「艷遇呀,嘖嘖。我給你講,許諾,那叫做海妖女。」
她高興得如同八爪魚一樣將我纏住,她力量和體能之強讓我有些虛脫。
我想了想,指了指她筆直漂亮的雙腿:「你的尾巴呢?藏起來了?」
鞋島附近的海水有一股奇怪酸澀味,沾染到眼睛就火辣辣疼,要游泳必須戴潛水鏡、穿潛水服,可她都沒有。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望著七月扎入海中的身影,梁源眼神悠遠:「查一查,沒有壞處。」
想了想,我把防風服裡頭的一件夾克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她不肯要。
「她太餓了,我不敢帶她,想要一個人過來,讓她留在那邊等我……」
所以早期常常有漁民的媳婦是所謂的「外地人」,不善言辭,甚至被男人禁止和外人說話,因為她們其中一部分正是魚人。
或許是由於太冷,她臉頰透著蒼白,露出一種害怕又強自鎮定的神色,她頭髮被束在腦後,眼睛很大,大概二十幾歲,舒展開的身體如同某種飛行昆蟲一樣纖細柔軟。此時她雙臂支撐身體,手指還牢牢攥住之前的巧克力包裝紙,眼睛渴求地注視著我。
我警惕地看著他:「你要什麼?」
海邊突然起大風,好在沙灘周圍都是濕漉沙子,並沒有被吹起來,倒是颳得衣衫單薄的七月更是楚楚可憐。不過她倒是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用手指捏著沙子玩兒。
我問起一個一直想知道的問題,據我觀察,靠近海邊似乎都沒看到魚類,漁民出海現在得跑得越來越遠。不知道七月這樣生活在海洋和城市夾縫之間的人如何生存。
七月雖然說話不利索,可是她不笨,第一次就瞄到了我這個會埋葬衝上岸邊動物屍體的老實人,試探之後她發現我果然值得信任,於是想方設法和我拉近關係,最後甚至不惜殺死了「礙事」的女兒,以一個死掉孩子可憐母親的身份博取我的同情,再用情慾迷惑我,達到了她的目的。回想起來,以海妖女的形象和海防隊員發生肉體關係換取庇護對她而言完全沒什麼大不了。
「為什麼?」
彷彿只要有吃的,七月就能夠解決其他任何問題。
梁源用一種曖昧的調子說。
七月這次很快回答了我。
趁這個機會我給海防隊打電話。
海灘上的那條小魚連掙扎的力氣似乎都喪失了,只是還在呼吸,它原本銀白色的尾巴已經腐爛了一截,有一層黃綠色膿液在傷口處。我將它敲暈后殺掉,塞進自己的垃圾袋內。
「說不定還有救,讓我看看。」
很多年前就在說節能減排,低碳什麼的,可事實上這很難。
她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一個星月明亮的夜裡,她從水裡冒出頭來,朝我招手。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星星點點的漂浮燈下,一條小小魚兒在游著,讓我無法接受的是,它上半身竟然是人身。明明是一個小孩子的頭顱和身體,可到了恥骨往下卻是一條魚尾,沒有魚鱗,更像是鯨魚和海豚這樣水中哺乳動物的尾巴。
她總算說了一點稍長的句子,七月說起長句就會用手指比劃,她的肢體很靈活,看起來很有趣。
也多虧了他,否則我們倆在哨所小屋裡就更加無趣。
最終我終於將她小心放回水裡,心裏大大鬆了口氣。
她頭髮和七月一樣柔軟纖細,黑中帶著一些栗色,微微捲曲,雙眼皮下黑色眼睛如同混血兒一樣大而靈巧,她和一歲人類嬰孩差不多大,一雙小手好奇地擺弄著我呼吸器的兩個排氣口,似乎覺得很有趣,笑得天真無邪。雙手傳遞過來的觸感是光滑而冰涼的,小魚人上身也偏涼,魚尾和身體嚴絲合縫,是長出來的,我還特地偷偷用手指撓了撓她的尾巴,讓她一陣扭動,笑個不停。
我只能認輸。
「餓。」
「謝謝款待。」
她抱住我,張開嘴唇,像是吃東西一樣將舌頭伸過來。
「你準備拿她怎麼辦?一直包庇她嗎?」
有一個妖女作為我這樣弒父殺母的罪孽之人的伴侶九-九-藏-書,簡直是老天顯靈。
「歡迎再來。」
聽到這裏我也不由一愣。我印象中有過田螺姑娘的故事,也有過小美魚人的童話,可從未聽過美魚人真正出沒過。
這種蹦蹦跳跳的小動物具有一種驚人生命力,無論是魚類還是軟體動物屍體,它都吃,有次我還看到它們啄食一具女裝男人的屍體,屍身被麻雀戳得渾身窟窿潰爛,麻雀天真無邪的小眼睛和它們拚命啄食屍體的瘋狂勁頭形成了一副反差極大的畫面。時值我才成為清道夫不久,目擊現場令我好幾天吃不下東西。
不得不說,在這兩年清道夫生涯中我在海邊見識過不少稀奇古怪物品,骷髏標本,各種動物的骨頭和殼,被安全套套住的木棍,假牙,假眼珠,裝指甲碎屑的古怪盒子,女裝男屍……活物無疑是最危險的。
出於警惕我沒有靠近,和她保持十步距離。
七月有些悶悶不樂。
真正讓我動了查證七月心思,是因為她送了我一份禮物。
這也是為什麼美人魚在歷史上從來都是遮遮掩掩,因為她們本來就在變得越來越少,是一個可憐的種族。
我迫於無奈,只能把另一個兜里原本準備夜宵的小楊桃罐頭翻出來,用叉子撬開遞給她。她立刻抓起罐頭仰頭往嘴裏倒,差點給嗆到。
這傢伙性格活潑,具有將一丁點事變成潑天新聞的能力。
七月一下子就哭了起來,眼淚不斷湧出來,她也不知道遮住臉,就是那麼對著我哭,我從來沒看到哭得那麼不知掩飾的人。
溫柔彈性的觸感和荷爾蒙上涌讓我腦子裡想不到其他事。
「和人結婚,交配,是魚人的另一個辦法。」七月眼睛看著銀光閃爍的海面,認真地說:「陸地上比海里好,海里,危險。儒艮懶、笨,連後代都不想養……」
激|情時我終於告訴她,我養她。
再看看人類這邊,全球有五億人依靠海洋提供蛋白質和經濟收入。
「……所以才被稱呼為海妖女,的確是海邊艷遇。」
「我會證明給你看。」
猶豫再三,我給父母以前的工友何叔打了電話。
後來鞋島只剩下一片片廢棄工廠廠房,沒人願意花錢拆遷,荒在那裡,變成鳥兒們偶爾停留的落腳地。
七月抱著孩子的屍體喃喃道,小美人魚閉著眼,像是在沉睡。
只是陸地上現在對於「身份」的要求越來越苛刻。
「不舒服嗎?」
長長的牆壁將海與城市隔離開來,禁止人隨隨便便靠近。
是被她母親七月殺死的。
梁源擠眉弄眼道。
那時候鞋島到處都是手工藝者,無數編織物、皮革、手工紡織、陶塑由鞋島從船、飛機、火車送往各地,其中又以鞋子銷量最廣,全盛時期鞋島有三分之二人都以鞋產業為生。
海防隊老胡告訴我,最近他們要開始大規模夜間巡邏,讓我們可以調整一下時間,避免和他們重合,浪費不必要人力。
她的普通話很彆扭,聲音也小,我聽了好幾遍才聽明白她是在喊餓。
我的話到此戛然而止。
七月一把將她嘴裏的魚抓過來,丟在一邊。
以往隨處可見的海鳥由於食物越來越少朝距離人類更遠的地方飛去,反倒是麻雀在海岸邊活了下來。
海洋進一步酸化導致浮游生物變少,以此為食的小魚小蝦驟減,連鎖反應下鯊魚和鯨魚生存環境也極為惡劣。軟體動物減少導致三文魚群消失了八成,珊瑚大規模消失,造成珊瑚生態圈完全被破壞,貝殼和牡蠣也在迅速死亡……
陰差陽錯,畢業這年恰好大規模招聘海洋清道夫,作為鞋島籍返鄉大學生又有特殊家庭情況,我得到了不少加分。
我嚇得做出一個「噓」的手勢,回頭瞄了眼樓上,確定梁源沒有發現。

4

對於食物她意志堅定。
她突然笑了起來,好像聽到魚的名字讓她很開心。姑娘笑起來總是讓人喜歡的,七月的笑容帶著幾分不知真假的純真,二十幾歲成熟身體卻有著十幾歲的乾淨純粹面容。她突然將一個東西塞進我的手裡,我低頭用探照燈一看,原來是顆圓潤的玻璃珠子。在海邊能夠找到一些被海水沖刷成各種漂亮形態的石頭,最初來的時候我還收集了不少,被梁源嘲笑了很久。
迄今為止,人類排入大氣的二氧化碳中差不多有三分之一都被海洋吸收。截至我大學畢業的2100年,海洋進一步嚴重酸化,綜合ph值為7.1,一部分區域甚至低於6.8,即相當一部分海洋已經變成了酸海。海洋巨變造成一些極度耐受性物種瘋狂增長,不能適應的脆弱海洋生物不斷滅絕——尤其是鈣化類生物加速滅亡,現在淺海地帶已經很少看得到活著的貝類和蟹類。
我摸出兜里的巧克力丟給她,她一把抓住,用牙齒撕開包裝紙,狼吞虎咽地吞下。
我們這樣的海岸清道夫每天的工作就是清理海岸,將垃圾和近海處漂浮的污染物清除處理,保持海岸線周遭的清潔,海防隊具有執法權,能夠驅逐並且處理未經允許進入海洋周圍的人,無論是偷渡客、走私者還是偷獵人。
說出口我就發現自己真傻,如果能抓到足夠的魚,七月就不會說餓了。
她如此說。
「你是什麼人?」
離開的時候她居然破天荒客套了一句。
「估計是我眼花了。」
「我有點餓。」
「死九*九*藏*書了。」
呼吸器是背負式裝置,重五公斤,裡頭含有鹼性物質凈化層,讓呼吸的二氧化碳能夠盡量被中和,儘可能減少對這片已經近乎酸海的海洋持續傷害。在有一段時間里,沿海城市每個人都要佩戴這樣的制式呼吸器,街上有天網探頭和檢測感測器,一旦發現有誰周圍酸度超標就會想起警報,巡邏警察就會將你攔住,檢測你的裝備是否合乎國家標準,輕則罰款重則扣信用分——和駕駛汽車一個樣。
「我在找他。」
那頭老胡似乎正在看球賽,大喊好球。
如今海洋酸化嚴重導致美人魚更難生存,以前在深海處還能夠活下去,現在只有紛紛跑到了近海邊生活,大家想法都很簡單,嫁給一個人類——哪怕沒有真正的「人」身份,至少可以終結海里無休無止的流浪、飢餓、遷徙與跗骨之蛆一般的死亡威脅。
七月難過地說。
「不是的,不是的……」
這句話把我逗樂了:「那你是女妖嗎?」

5

朝她擺擺手,我手持清理叉回到工作中去。
「不,是看到了一個女的,她被海浪衝上來了……」
猶豫了一下,我打開門,朝躲在遠處水裡的七月揮揮手讓她上來。渾身濕漉漉的七月站在門口的毯子上,有些害怕。
七月將孩子迅速用沙子和泥土埋了起來,眼神肅穆,嘴裏念了句什麼。
「餓,所以游過來。」
夜遇后好幾天我兜里都帶著幾塊巧克力,想著應對不時之需。直到我手指都將它們融化了形狀那個姑娘也沒有出現過,我想,是好事。
突然我產生了一個疑問,每次出門清道夫都穿防風衣,頭戴呼吸器頭盔,七月是怎麼辨別出我的?
沒有個人存在的證明就無法被承認,更不用說結婚,很容易被所有人拋棄。
他沒有如往日那樣抓狂,而是放下勺子,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向我:「許諾,你還要瞞多久?你藏女人的技巧真的很差。」
就如同是一個身患重病的人,吃藥不過是阻止病症繼續惡化,而無法還給他以前的健康。
「魚人都是女人。」
她只是固執地喊著,如同一個才兩三歲的孩子。
罐頭到手,梁源這才滿意開口:「隔壁海防隊曾經在海岸邊上抓到了一個女人……」
「七月。」
「謝謝。」
我讓她等等,折返一路小跑回到了哨所,梁源戴著耳機在玩遊戲,扭頭過來:「怎麼?颶風了?」
七月仰坐在沙灘上,雙腿腳趾逗弄著孩子。
梁源將蘑菇片倒入火鍋里,眼皮也不抬。
我如實回答說。
他哼了一聲:「不是偷渡者就是藏在這邊的流浪者吧,一旦被抓到,要麼遣返要麼就會被驅逐,所以那女人付出任何代價也不能被他們抓走。」
他早就瞄準我小冰箱了,不過梁源這個人不屑於小偷小摸,他喜歡光明正大騙,雖然我感覺性質並沒有兩樣。
死於中毒,她偷吃了一條有問題的魚,被七月發現時已經身體不動了。
哨所下面有一個鐵架高台基,我們居住的小屋其實是艘小型船,兩者平時銜接在一起,風浪極大或者颶風突襲時我們的小船就能夠在海中飄蕩。另一端和金屬台基可固定也可拆卸,保證了一定程度的安全。
她穿了件淡藍色男士襯衫,襯衫已經濕透,上面有些污痕,下身則是條軟材質短褲,赤腳,渾身衣褲被海水粘在身上,更顯得她軀體嬌小,像是某種在雨中迷路的小動物。
「不能吃,有毒。」
「後來變得很壞。」
要想在這個艱難的世界上活下去,我們這樣的人必須擺出善良的姿態,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罪行隱藏,那堵沒有盡頭的牆壁永遠在那裡,無法逾越。
要保護海洋,可並沒人保護他們。
美人魚和男性人類是可以生孩子的,生出來的男孩是正常人類模樣,生出女嬰則是美人魚,身上有人類沒有的條狀花紋,因而生下來是女孩就會被父親溺死或者殺掉埋了。打心底漁民不想要讓其他人知道,自己娶了一個「怪物」。
她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其實,我不是人。」
海洋傷痛加重讓我有了一份還算穩定的工作。
前面有什麼東西從水裡鑽了出來。
狹小的浴室關閉,我在裡頭調了自動模式,會有沐浴露混合在四周噴射的霧狀洗澡水中,之後是清洗,烘乾,可以說是很方便的自動沐浴,人只需要坐在裡頭,或者站著,十幾分鐘就好,並且很省水。從裡頭傳來七月的陣陣驚呼,我只好在外面敲了敲門,告訴她不要擔心兩肩放輕鬆。
我壓低聲音。
從小冰箱里我翻出一塊肉罐頭,又拿了一盒楊桃罐頭,兩塊壓縮餅乾,我匆匆返回將這些東西一股腦給了七月。對於罐頭她很熟悉,我給她講了壓縮餅乾,要特別餓的時候吃,吃一塊喝點水就很容易飽腹。她認真聽著,不斷點頭,最後從褲子里翻出一個小小的網兜,將這些速食食物都給裝起來,一副要帶回去慢慢享用的模樣,讓我忍不住笑。
感覺到她並不那麼危險,我慢慢走了過去。
現在海岸線已用一層牆壁給圍了起來,從裡頭往外已經看不見海,大多數人要觸碰海洋得等每年固定的海洋開放日。這是由於海洋酸化過度導致不得不做出的措施。
彷彿終於想起了一樣,七月主動問我。
七月描述的那個男人https://read•99csw•com,不胖不瘦,單眼皮,說普通話,穿雙防水長筒靴。
他嘆了口氣:「讓她上來吧,我知道她在下面等你。一起吃火鍋。」
讓人無奈的是,七月咬死了自己不是外國人,不是勞工,而是「美人魚」。問起她尾巴怎麼不見了,她說生下來就是這樣的,一部分美人魚有尾巴,一部分是腿,對這個問題非常較真。
很早以前魚人和沿海漁民相處很好,漁夫打漁,魚人就跟隨著唱歌,漁夫用魚兒感謝她們的解悶。
「說起海邊女人……」他突然神神秘秘道:「海妖女可不是什麼假故事,我在海防隊聽到的,不是我們這片區老胡的,隔壁海防隊的事。想聽嗎?」
「最終他們並沒有將她送走,反而放過了她。」
梁源看了看她,又瞄向我:「感冒了怎麼辦?把你的衣服給她穿。」
這時我終於看清了她的樣子。
以往魚人是和儒艮生活在一起,可漸漸儒艮數量變得越來越少,而且很容易被其他獵食者捕殺,魚人不得不做出其他的選擇。
「不知道。」
因為扭頭之間姑娘已經不見了,留在海灘邊的空罐頭和巧克力紙還表示著她曾經的痕迹。我左右望去,竟然找不到她離開的方向。
接著他問起關於七月的事,聽了我的話梁源忍不住撲哧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許諾啊許諾,可不要過分相信女人……我的女朋友你沒見過吧?其實她對你可不陌生,她已經偷偷來過幾次了,還看到過你好幾次,可是似乎你都沒有發現過她,避開你的路線全是她設計的,哈哈哈。」
「你叫什麼?」
梁源低聲說:「如果她是偷獵者,偷海中珊瑚、珍稀活體野生魚類去賣呢?你就沒有朝這方面想過嗎?」
她言語能力實在不好,而且對於男人也所知甚少,想要找到他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也不是其他意思……如果這個姑娘真如她所說的是個可憐人,能幫就幫一點,可如果不是呢?」
七月認準了我,隔幾天又會出現一次,都是夜裡我執勤時。大多數時候她跟在我身後走著,也不說話,每當我在海岸邊有了發現,或是貝殼,或者爛口袋,塑料玩具,她都湊過來好奇地看。我給她說了好幾次,讓她不要這樣,她倒是聽了我的話,變成了潛伏在水裡。我一回頭,她就把頭潛入水下,讓我不得不過去把她從水裡抓起來,怕她呆在水裡時間太長導致感冒。
天氣變冷,我們晚上的晚餐變成了火鍋。
「你不在的時候,我炒著吃了。」
女人我並不是沒有見過,海防隊有,清道夫中也有……可她絕不是屬於其中之一,加上海岸線四周都被牆壁徹底嚴密封鎖,她根本沒法從鞋島到海邊,只可能是從外邊游過來的。
七月的孩子沒有未來,我那可憐的父母沒有了現在,死對他們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
等她徹底消失后,我穿上衣服走到小美人魚的簡易墳墓處,用叉子將土層翻開,從沙子底下將那具可憐的屍體翻了出來。用手摸了摸,果然如我看到推測的那樣,頸椎骨被外力扭斷,這孩子倒在坑裡時扭曲脖子的姿態就很不對勁,將她脖子周圍的沙子清理開來,還能夠看到兩道外力造成的淤痕。
事情大概是十個月前,海防隊有兩個巡邏士兵發現夜裡有陌生女人出現在海岸邊。她既沒有佩戴呼吸器又沒有身份證明,說話也吞吞吐吐,於是兩個海防隊員準備把她送到陸地警察處,由警察來處理罰款和扣信用分的事。
好在她似乎體質不錯,或許是從小就生活在靠海處的緣故,她皮膚健康,也不怕冷,這點倒是像日本的女孩子。
我們找了個靠近廢棄工廠的地方,這裏哪怕拆遷了短時間內也不會重建什麼建築,在這裏埋下屍體也不會被注意到。對於埋屍體我倒是有經驗,這裡是我埋那些死掉的烏龜、魚、軟體動物的地方,一定得埋深一些才不會被流浪動物挖出來,沙土裡要滴下一些風油精,這樣貓狗都不會靠近,也沒有異味。她不讓我動手,自己熟練地挖了個坑,將小小的人身魚尾屍體放進去,我突然注意到了一點異常。
直到我繞了一大圈回到哨所外才發現七月側身躺在台基處,她蜷縮起來很小隻,只是臉色差得嚇人。我摸了摸她額頭,也不燙——不知道美人魚和人類的生病徵兆像不像。
好些天我腦子裡都想著這件事。
看了看時間,不早了,我必須去巡邏和清理海岸。
「和人類一起生活?」
慢慢,不少人都發現了魚人的價值,讓她們去採摘珍珠,珊瑚,硨磲,海紋石這樣的珍貴寶物,付出的代價卻只是一些陸地上的肉。在同漁民不斷互相交流了解的漫長時間長河中,一部分魚尾慢慢進化消失的變異魚人被騙到了岸上,變成了漁民的「外地」媳婦。
對於她的身份我大概心裏有了數,也就安下心來,只要不是偷獵者,不是走私販,我就不太怕。
他就是她孩子的父親,曾經答應過要帶她離開海洋的一個男人,可生理愉悅幾次之後他就消失了,不再來海岸邊。
工作上手后我發現麻雀是很有用的動物,它們是群天然信號燈,如果它們突然大群出現在什麼地方,你就知道那裡又有「可疑東西」被衝上岸來。
再聯想到她的名字「七月」,完全是一個假名嘛。
「你是船上出事了嗎?」
七月的九九藏書孩子,那個小美人魚死了。
回過頭來,七月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在她柔軟的胸部上:「喜歡嗎?」
往日無聊的夜勤似乎也由於有了一個奇怪觀眾變得有趣了一點。
於是我偷|拍了幾張七月的照片拿到海防隊老胡那裡,讓他幫忙查個人信息。老胡直接在他們內部調取了個人信息系統,結果很是怪異,查無此人。
比較而言,我們工作比較簡單純粹,保持整潔,作業時記得佩戴整齊裝備,每天出勤打卡。海防隊則是工作繁雜,不僅在海洋上巡邏,還需要注意海岸異狀,尤其是這幾年偷采珊瑚、偷獵野生保護魚類的人越來越多,海防隊要鑒別監督正經漁民與偷獵者,有時候兩者經常自由轉換,很不好區分。
那時候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千萬不要讓她們被捉走。
那東西吃力地挪到岸邊,肢體舒展開來,身體躺在沙灘上。
「你好。」
「我要把她埋了。」

2

「你住在哪裡?」
突然小魚人從水下鑽出來,嘴裏咬著一尾小魚,仰起頭,耀武揚威在我們面前炫耀。
梁源看著冒泡滾燙的紅油湯,用勺子在裡頭攪拌了一番:「你冰箱里的培根肉呢?」
「你怎麼會在這裏?你還在讀書,還是失業?你是外國人嗎?」
這個問題似乎難住了她,讓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七月望向長長的海岸線,入夜後海岸線邊上的漂浮燈都亮了起來,本著省電夜裡海防處一般只開三分之一燈,所以星星點點在海上搖曳。
魚人只有雌性,因而魚人又叫美魚人,雄性沒有人身,其實兩者是屬於同一種類。兩者交配生下來的雌性是美人魚,雄性是有些醜陋的儒艮。
回頭想想,哪怕學校里、招聘會上也是這樣,大多數人被很少一部分人掌控。
只要透露出分毫消息,她們就會被抓走,身陷囹圄。
美人魚的另一面或許就是海妖女。
「爽快!兩盒楊桃罐頭!」
看她這副樣子,我只好轉變了話題:「你平時吃什麼?」
「我找不到他了。」
解釋了一番,何叔又習慣性安慰:「你現在做的事很有意義,你父母知道也會安慰的。」
那是一個從海里上岸的女人。
「現在近海邊上還有魚嗎?」
想了想,她露出不太能夠理解的樣子,這讓我更加確定她不是本地人,甚至不是本國人。鞋島的方言並不難理解,加上我自從畢業后口音已經很少了。
她露出懷裡的小小軀體,抽泣著說:「她死了。」
她解釋起來很笨拙,又詞彙量不夠,只能幹著急。
「我女兒。」
他帶女朋友來過的事我毫無知覺,這讓我後背一緊。
梁源用一種無所謂的調子說。
可她並不知道,脫離了她厭惡的海洋,不過是又跌入了另一苦海罷了。
曾經我念大學時就想過,明明海洋才是地球的大多數,佔七成,陸地才三成,照理說應該是海洋影響地球比較多一些,事實上卻是陸地上的我們不斷影響主導著海洋。
老胡倒是不怎麼在意:「估計是黑戶,或者是做過整容手術,沒什麼大不了。」
「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將女兒抱起來,七月遞給我,我有些手忙腳亂地將小魚人摟在懷裡,生怕手滑摔回水裡,她卻扭來扭去,尾巴不斷掃著我的胸口。
沿海城市的人要麼遷移到內陸,要麼不得不遵守《關於應對海洋酸化管理條例》——最初是要求購買佩戴一種特殊的呼吸器,裡頭用鹼性物質化學處理,將呼出的二氧化碳盡量中和掉,不能超標。後來變成逐年每人繳納特定目的稅「海洋維護酸化應對稅」,靠海處二氧化碳很容易直接作用於海洋,而非靠海處則是有專門培育種植的特殊植物可以吸收一部分二氧化碳達到緩衝作用。條例特別申明,加強沿海城市人的生存成本,是為了控制避免對本就脆弱的酸海進一步傷害。
毫無來由,可能因為她一下子就注意到我腳下那雙不合時宜的鞋子的緣故。
無法形容那時候我內心劇烈的波動和打破常識的震驚,我第一個舉動是迅速朝四周看了看,確定海防隊不在周遭巡邏,也沒有其他人在目所能及的範圍之內。
世界上的事都是這樣,還不嚴重時得過且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法將就時就恨不得立刻將災禍之源整個捂住。
我走到樓下,之前那姑娘正倚靠著台基坐在地上。
七月露出驕傲的神色,月光將她清瘦的面容照得柔和了許多,小魚人繞著她游來游去,不時用手去抓她襯衫的下擺,眼睛里都是小星星。
「不是。」她用力看著我的眼睛:「我是魚人,也就是你們說的美人魚。」
夜裡海浪發出嘩嘩的沖涌聲,把漂浮在海面的氣球燈給盪得晃晃悠悠。
「啥事?又發現烏龜了?」
「鞋子。」
七月固執道。
我拍了拍口袋,示意裡頭空空如也。
我將玻璃珠小心收在兜里。
「說真的,我建議你查一查她的信息。」
海岸清道夫這個職業是最近幾年才興起的,能夠獲得這個職位,我也不知道幸還是不幸。
將她拉到一處隱蔽區域躲避,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聯想到就業問題,我也就沒有工夫去思考海洋的命運了。
群體數量似乎變得意義不大,多數方反而更容易變成弱勢的一方。
我調整頭燈照過去。
我不由奇怪,為什read.99csw.com麼七月是雙腿,而她女兒卻是貨真價實的魚人。
從浴室出來時七月有些懵,就像是第一次被摁在浴室中洗澡的貓一樣,滿臉驚愕。不過看到事物她又變得充滿活力,讓我意外的是她拿刀叉和筷子都很熟練,也不怕辣,吃得又快又多,讓梁源很不滿,和她搶起牛肉來。
「胡隊,那個這裏我有一個情況。」
她朝我打招呼。
「許諾,許下承諾的許諾。」
「魚。」
我的巧克力終於派上用場了。
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餓。」
「要游很遠才有魚,很多魚還不能吃。」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七月總是飢餓,又為什麼一定要固執留在海岸邊。
被衝上岸可能是一隻殼被洞穿的海龜,死掉的我就埋掉,沒死掉就丟回海中,有時候也會遇到一些擱淺、受傷的大塊頭哺乳動物,就得找人醫治後送回海里,最多的還是屍體,魚類,貝類,水草,塑料袋,腐爛的木頭,一些邊角料和玻璃片。
對我更重要的任務是如何隱瞞她和小美人魚的事。
她又期待地看我。

1

我相信她不是這樣的。
這天才剛剛暗,我打開哨所門走下樓梯。
那是朵大概鵪鶉蛋大的紅珊瑚,每克市價和我工資持平。原本我還以為是普通珊瑚,遠程查證鑒定后讓我心中極為不安,好幾天睡不著覺。看著擺放在桌子上價值千金的珊瑚,我不由產生了一個想法,七月是不是真是偷獵者或者走私者?想要收買我這個海岸線上的人,然後幫她做事……
我嘗試與她交流。
「沒有了。」
我下意識停下腳步,手指緊緊握住金屬叉,裡頭有警報裝置,能夠立刻通報海防隊。
而這些年鳥兒現在我一個月也難看到一隻。
她搖搖頭:「餓,餓。」
看著女兒在附近歡快地游來游去,七月看向我:「我真的是魚人。」
「我什麼都不要,我只想不再回到海里,那裡太痛苦……」
她說話的腔調上揚,尾音很脆。
那晚上我十分焦急,天蒙蒙黑出門在海岸線上遊盪,想要告訴她這個危險的信號。
「你怎麼還沒走?」
我也在沙子上坐下來,靠著石頭。
「許諾。」
她臉色嚴肅。
「吃的。」
「因為那女人讓他們爽了一把唄。」
看到七月時以前那股子沒來由的開心也變成了憂慮。
我將手伸過去,七月卻敏捷地躲開來。
連帶著,她似乎對我也恨上了。
在這片土地深處,被我「自殺」掉的父母泉下有知大概也會露出笑容吧。

6

「別打岔。」梁源將電磁爐的溫度調小了一些:「之前那個流浪|女人,你當我真的不知道嗎?從那天她在樓下等你我就知道了,我對於女人的味道可是相當靈敏的。」

3

接吻的時候我才發現她牙齒很尖銳,一不小心就咬到了我的嘴唇,吻一會兒就已經將我嘴皮刮破,讓我嘴裏一股血腥味,這股原始的腥味卻讓我更加迷醉。
「我要去掃地了,注意不要被海防隊的人抓住啊。」
九月的夜晚已經很涼,交班同事梁源推門回來時伴隨一股咸酸味海風,讓我打了個噴嚏。我穿上防風外套,戴上封閉式呼吸器,手持一根清道夫專用的九十厘米可伸縮清理叉,推開門走向管轄區域的海岸線。
應對方案出台了。
在頭燈照明下,我一路不緊不慢前行,心裏想著還未看完的電影。清道夫這工作幾乎沒有任何常規休假,要休息只能靠颶風,電影和遊戲就變成我們哨所小屋裡唯一的樂趣。白天里我們也踢過沙灘足球,可自從被上級通報罰款后就不敢了。
打開窗戶的梁源望了望外面,拉著我出門巡邏。
我強自鎮定:「看來你在電腦里找到了我藏小電影的文件了。」
「今天天氣還不錯,走,曬太陽……不,巡邏去。」
「鞋廠一部分工人叫做『夜工』,晚上才出來,那些撈仔都是偷渡來的外國難民,在鞋廠做工能夠給他們賺一口飯吃。鞋廠倒閉他們一部分逃到其他地方,一部分躲在鞋廠廢棄廠房。還是一樣,白天躲起來避免被抓走遣送,聽說有些夜工住在海里小島上,依靠游泳或者小船到岸邊來……」
「你叫什麼名字?我幫你報警好嗎?」
她不是中毒死的。
看到我一直沉默,他不由奇怪:「覺得很難接受嗎?只不過各取所需而已,海防隊要承擔可能的風險,說起來,算是一場買|春交易吧……聽說最後海防隊倆人覺得過意不去,還塞了錢給她,至少讓她能夠有幾天不餓肚子……」
最後天蒙蒙亮,告訴了她最近小心海防隊,七月戀戀不捨鑽入水裡離開。
鞋廠老闆大多不想承擔拆遷費逃走了,這讓工人們想不通,每個月原本過得好好的,怎麼一無所有。我爸媽是其中之一,他們失蹤了。失蹤之前,他們天天神神叨叨說著以前的事,鞋廠一天產出多少雙鞋,那些鞋到歐洲,到巴黎,到羅馬,到東京,到紐約,到各大賣場……他們天天在我耳邊念叨,過去怎樣好,講完就酗酒,發獃。他們沒有現在,只有過去。
左右張望了一下,我問她。
我的回答依舊。
而我殺掉他們的理由,和七月殺掉她孩子本質上並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