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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妻子的雙重生活

我妻子的雙重生活

作者:方悄悄
我問他:「就沒有例外的嗎?」
儘管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我還是習慣性稱他為「我老公」。老公不算一個聰明人,也不是一個壞蛋。他只是男人中佔99%的普通男人中的一個。
就在這個時候,事情起了一點變化。我發現她跟我在一起時,開始變得愁眉不展。我按下不安,沉住氣繼續觀察,發現她原本背的幾個名牌包都不知去向,反而用起了一個藏藍色的尼龍袋——是我們幾年前一起去香港的時候,我給她買的,記得價格還不到兩千。她越來越憔悴,甚至開始背著我抽煙。雖然每次見面她都噴了香水,但我對煙味很敏感……我感到莫名的恐懼,卻又不敢問她。這一切都太像我們上次分手她突然離我而去的時候。
「你把事情搞複雜了,你想啊,其實他現在就在盼著你死呢。你死了,他開心都來不及,怎麼會去查證?」王博說。
「你呢,你又辦成了什麼事,我說買房你偏要炒股,才搞成現在這樣!」
「那我怎麼辦,他會不會去告我……」
我開始主動申請加班和出差。部門的人事變動很大,留下來的人好像忘了我結婚這件事。領導也換成了個年輕小夥子,聽說家裡很有背景。因為我經常加班,對我印象倒很好,下班會叫我一起去應酬,去一些高檔場所。我過去對此很不喜歡,但是沒想到很快就習慣了。
事情果然發生了。那天,我如約到了李紗的住所:沒有人。我用備用鑰匙開了門,屋裡已經搬空,只留下了幾樣不值錢的傢具。我發瘋一般翻遍了每個角落,想看她有沒有留下片言隻語、蛛絲馬跡,但是,什麼都沒有。陷入絕望之時,我聽到了門鎖的轉動聲。
老公從沒想過,如果我真的父母雙亡,家裡還有價值七八百萬待拆遷的土地,又怎麼會嫁給他呢?那樣的我,早就去金融街找青年才俊了。
「可他要是再打過去問呢?」我說,「你同事接電話,說幾句不就穿幫了?」
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同樣的黑暗既包圍著我,也包圍著妻子。我想象妻子在那黑暗的地方,健壯的雙腿一定爬得分外敏捷。
我聽見了一串遙遠的笑聲。
大概只偏離了十五度吧……距離我原先計劃與老婆共度的生活。
「興之所至啦。」我訕訕地說。
我去找了小貸公司的人,把李紗的債務轉到我名下。另外我還多借了一筆。李紗說,她原本打算一個人逃到泰國,她在泰北的鄉下有一處小小的住房,但她還是回來了,為了我。而我已經不顧一切。我告訴小貸公司的人,說我老婆在郊區有一套房子,還有宅基地。我拿到了一筆現金。
「能不能偽裝成自殺啊……」旁邊是李紗怯懦的聲音。
我想補償李紗,更想向她證明,我為她能夠付出一切——一切!她跟我的領導在籌備一個新公司,領導靠關係弄到了一批竹鋼,承接佛寺的工程,因為資源都抓在領導手裡,李紗害怕自己被甩掉,想儘力多增加投資,我把自己的存款全都給了她,還不夠我就抵押了房子。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工程合同已經簽訂,預付款也已經打過來,李紗馬上把錢還我,我執意不要。「也好。」她有些遲疑地說,「等款子全部結清,我們就……」她的眼睛濕潤、明亮。我打算跟老婆提離婚。
王博飛快伸手奪過手機,越過我的頭頂,把它扔進了水槽。「現在是生死攸關,別想那些沒用的事情了好嗎?」他喊道。
「唉麻煩,先讓他把錢拿出來。」
「沒有。你什麼意思?」
陳剛幫我查過我老公在各個銀行的流水。我老公曾經大額地、頻繁地透支信用卡,然後僅採用最低還款額,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兩年多。「這樣的人我見多了。」陳剛說,「一開始以為自己只是偶爾超支,下個月一定就能緩過氣來,或者等著某筆款項到賬,但希望總會落空。他們根本不曉得自己要背多少利息,到後來就連一開始欠了多少錢都不清楚了,每月最低還款額不斷提升,最後為了湊出這筆款子,都要絞盡腦汁。有些人於是辦了好幾張信用卡,這張取現還那一張,只知道取現的利息是每天萬分之四,從來沒有認真算過複利一個月是多少錢。如果只是欠銀行的錢也還好,但最後這些人都去借了小貸公司。然後就是回老家,賤價賣了父母的房子或者一點點土地,這樣的人不管多年輕,一輩子也已經完了。」
陳剛說,我老公,突然有一天,就像被電鰻擊中了一般,完全停止了信用卡透支。隨後,頑強地以每月固定一萬元的金額進行還款,最終還清了款項,並且在還清的那天,立刻註銷了信用卡。
不過,我們後來決定省略這些無謂的東西:把事情搞得太複雜,就會留下破綻。人從世間經過,就如蛞蝓,身後總會拖著一條痕迹。如果有人感興趣,就讓它追蹤這條無意識的痕迹好了!越是刻意設計,越是會出意想不到的問題。
我沒說話。
「全國有兩個身份證的人那麼多,人家有你也可以有,放心。」
「要快點了。卡掛失了,對方感https://read.99csw.com覺不對,恐怕就會殺人滅口。」
「你這樣想省事可不行。關鍵是製造完全重合的路徑。如果她本人不去那個縣城,一切就缺乏真實感,怎麼進醫院,怎麼死亡,總之事後對時間會非常麻煩。」王博反駁道,「這樣,新的身份辦下來要多久?」
「我什麼意思?反正去泰國也是殺,在這裏也是殺。」
「你他媽少廢話!過來搭把手!」
「不要磨!」王博好像也生起氣來,「就這樣不挺好嗎?像劉玉玲。啊別說這些沒用的了!你不能回家,現在要馬上去車站。車站找幾個自動提款機,把公用賬戶上的錢都取出來。不要網上購票,直接車站買票。只要順利離開,死掉,過幾個月就可以再回來了。」
「要麼乾脆別去了。」劉巍說,「先上了火車,再偷偷溜下來,火車站出站又沒有登記。只要別買卧鋪,卧鋪列車員會發現你沒去。買個硬座,鬼才會注意你。」
我無言以對。
他的潛台詞是:你以為這個男人對你還有什麼憐憫不成?
那卑微的口氣,真的是我的女神嗎?她一定是受到了脅迫!
沒有。
是李紗嗎?真的是她!她衣衫不整,喘著粗氣,拚命鎖上了門。看見我,她的眼神從警覺頓時變得渙散,還沒來得及追問,她撲倒在我懷裡失聲大哭。
登機了啊……有些遺憾然而……我慢慢地吃掉了已經變冷的雞蛋灌餅。小貸公司的人應該很快會上門來要債了。
我和妻子是相親認識的。見面時她拿著手機看網文,一個偵探小說,我說,我也看了這個,挺好看的,就是太不真實了。她瞅了我一眼,突然咕嘰咕嘰地笑起來,就是那開朗的笑聲讓我莫名覺得,哎,就是她了吧。三個月以後,我們就結婚了。
「你說呢?不發現他會去掛失卡?你把他帶到這來的時候,有人注意嗎?」
「你落地就找我表哥好嗎?」她說,「我跟他說好了,他會去機場接你。」
「電話沒問題嗎?」
「到了嗎?到了吧,我聞到煙味。」

3

王博說,她老婆在家裡嘆息說,其實這種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詐騙。但是,如果有人下定決心利用婚事搞詐騙,是很難抓到真憑實據的。
世界上有那麼一種女人是有花錢天賦的。而且這錢往往花得無知無覺。你覺得自己並沒有給她買下她渴望的那個包、那雙鞋、那輛車,但是,錢其實已經花出去了,而且花得並不比那個包、那雙鞋、那輛車少。
「什麼?」
此時此刻,班上的大家湊在一起翻看著李紗的照片,大概有八十多張吧,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的確是個美人。
「我死都不會跟這種噁心的人在一起的!」李紗尖叫道,「明明結婚了還在外面搞三搞四的,還覺得自己特別純情,我碰到他我就想吐!」
掐住我的手好像鬆了。
「你被告得還少嗎,不是一直都沒事?」這時候,男人的聲音忽然帶上了一絲惡意,「實在沒辦法,你跟了他不就完了嗎?」
老婆,對不起。想必你在醫院的急救間里,也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可是李紗的回答卻讓我心頭再度一沉。
眼睛被矇著,手腳都被什麼東西綁得死死的,嘴上封的,我感覺是膠帶。纏繞鼻端的是濃烈的煙味,李紗身上的那種煙味。我努力地回想著,自己現在是在哪裡。
這兩個人互相埋怨的口吻,就像是電視劇里落魄的夫妻,李紗的聲音又高又尖銳,但每到關鍵時刻,氣勢又會一下弱下去。
從臉上劃過的滾燙的東西,是眼淚嗎?但是,我卻只想笑。如果不是嘴被封住,我一定會笑得很大聲。
「你可是自己看著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啊。」王博說,口氣中不是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從法律上講,你一點機會都沒有。你老公一共欠了七百萬,攤到你頭上三百五十萬。中國還沒有個人破產法,你每個月的收入里留下基本生活費,剩下的還一輩子。除了那份假的資產,你還有別的資產嗎?」
「這麼想要錢,為什麼不找個有錢人嫁了?」馮煜問。
暫時,我和妻子還得窩在這四十多平的小屋裡,想要換掉它的願望使它還比實際狹小了二十倍。就是在這擁擠的空間里,妻子的缺陷暴露無遺。她是典型的梨形身材,上身扁平,下身卻十分粗壯,但她在戀愛期間總是穿著長裙,掩飾了這一缺陷。開朗的性格原本是她唯一的優勢,但婚後的她變得寡言少語。我拐彎抹角地問過她幾次,是否對現在的生活有什麼不滿。結果她滿不在乎地說:「沒有啊,我是這樣的,對陌生人比較好,熟了就不愛說話。」妻子一邊說,一邊對著鏡子撩起了頭髮。正常人的臉可能是圓形、尖形,或者方形,但她的臉卻是梯形!那一刻我怒不可遏,不,與其說憤怒,我更多地感到絕望;不得不承認:現代婚姻制度就是女人對男人的一場詐騙。
我無數次想象,李紗會哭著回來,告訴我她犯了錯,錢https://read.99csw.com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之間的愛情,她愛我,永遠只愛我,沒有我不能生活。我知道這是完全無稽的幻想,沒想到真的實現了。李紗因為跟我領導有些業務往來,那天晚上也去了同一個地方。在我們互相對望的一瞬,我忽然明白了生命的意義,除了等她回到我身邊,我別無所求。
「你不要苛責她了,拆遷的農二代都這樣,她們一出生就擁有了大部分人缺少的東西。」李紗說,「而我們都要靠努力奮鬥。」她毫無怨尤的態度加深了我的愧疚。原本我的人生目標就是要讓她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但卻在她暫時離開的時候動搖,我覺得自己就是因為這種容易放棄的態度,才在人生中止步不前。
「我跟他?你開什麼玩笑?」
「什麼聲音?」
「我覺得說懷孕這件事完全是敗筆啦。」王博說,「多餘。」
結婚了嗎?
「查過了,登了。」劉巍說。他是這一期的學員,在建築設計院工作,對自己現在的職業非常不滿,「比起現實的建築我更喜歡虛擬的建築」,他最愛玩的遊戲就是俄羅斯方塊,聽說這個遊戲要被拍成電影,他興奮不已。
「你本來就是一個鑽石王老五啊。」這時候有人對我說。
為了躲債而假死,這是推理犯罪小說中經典的橋段。一想到真的可以在一個人身上付諸實行,所有人都興奮不已。
醒來的時候,我用了好一陣才適應眼前的黑暗。被重擊過的後腦勺隱隱作痛。
突然轉變的原因有且只可能有一個:就是他跟那個女人分手了。
「可我在那邊住哪?沒有身份證,連旅館都不能住。」
簡單來講:這女人是個慣犯。
「那現在怎麼辦啊!」李紗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不然我們倆一起去泰國吧。」
「這麼說他會相信嗎?」王博放下電話,問我。
我知道自己在哪了。之前說要投資的時候,李紗帶我考察過「工地」,感覺已經靠近河北了,在一個山區里人跡罕至的地方,已經打好了地基,旁邊屋子也蓋好了幾間。
「那我一個單身女人,要是萬一被人盯上了呢?」我忽然感到很生氣,莫名其妙,氣得肝疼,「那時候殺我可不犯法啊!因為我本來就死了!」
李紗被騙了。根本沒有什麼竹鋼,也沒有什麼佛寺的工程,領導的那些關係和資源,只是空手套白狼的謊話。工程預付款打過來,很快又以追加投資的方式花了出去。那根本不是什麼預付款,只是龐氏騙局付出的第一筆紅利。
我拚命吸了幾口空氣。上方有敲磚頭咚咚的聲音。好像有誰被卡住了。
「你不是說他特別討厭他老婆,根本不管她死活嗎?你以為你真的是天仙啊,啊,我為什麼被你這種人給套牢了,你根本什麼事都辦不成!」
「明明可以砸門進去,為什麼要爬管道啊!你們也太追求效果了吧!」
「那你帶著路上吃。」她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裡有一種……說不清是什麼東西。我躲開了,沒有跟她對視。她出門之前,把雞蛋灌餅塞進了包里。李紗的電話打來了:「你到哪了?」她說,「我在機場等你。」我收拾了東西,半小時以後打了輛車出發。「今天怎麼這麼堵?」我問司機。「環路上出了事故,挺嚴重的,還死人了。」司機聽著交通廣播,但還沒等我聽清到底什麼事故,他就轉檯了。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有人到民事法庭起訴,說自己遭到了女子以結婚為名的詐騙。那案子荒謬得讓人匪夷所思,兩人根本沒見過面,原告所提出的證據只有一張張的微信截圖,證明他和這個女人在談婚論嫁,並且通過微信打給了她大筆款項。原告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普通男子,因為家裡拆遷突然有了筆錢,在某婚戀網站上認識了這個女人。「你怎麼確定對方就是騙你的呢?」聽到這個問題,男子歇斯底里地大喊:「她長得這麼漂亮,要不是一開始就想騙我,怎麼會看上我這種人!」該案最終因為證據不足,未予受理。被告也始終未到場。
面對這樣的冷嘲熱諷,我也不好意思開口爭辯什麼,例如「我結婚又不是為了錢」之類。王博對婚姻的看法很嚴酷,這當然也是因為他老婆。導致他老婆被殺的離婚案,是妻子通過婚內負債再離婚,讓老公幾乎喪失了全部財產;老公不服起訴,但根據婚姻法41條,他理應承擔婚內共同債務,並且要賣掉自己母親的房子還債。
然而就在此時,手機響了。
「卡已經被掛失了!你這個廢物啊,現在全完了!」
「你別疑神疑鬼。」領導說,「我給他揍的那一下,他三天都醒不過來。」
可他不知道,我根本沒有爺爺,他見過的我爺爺也是我的一個學生。老人家當年考警校時夢想成為神探,卻幹了幾十年戶籍警。「平靜的一生啊!沒有一點波瀾。」當得知要幫我冒充一下爺爺的時候,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況且,我現在自己就陷入了被詐騙的局面。老公找小貸公司借錢,這我並不意外,從他的現金流狀況我就知道他早九*九*藏*書晚會走到這一步。老公自己沒有留意到的是,他在決定孤注一擲之前,流露出的蛛絲馬跡:他在紙上列出算式,我一看就知道他在反覆計算自己可以貸款的金額;他具體問我郊區房子近期有沒有拆遷的希望,還關心起了我爺爺的身體。
我們來世再……
「你老公的房子已經抵押過一次了,你知道的吧?」王博說,「哦對,你不會不知道,陳剛給你查過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第一個衝動,居然是衝上去痛毆這個男人,因為他居然敢侮辱李紗!
「劉巍你給查一下,看老師的老公有沒有登機?」
「我怎麼知道他上了飛機還要跑下來?我又不是神仙!我要是神仙,就不會讓你二十倍槓桿去炒股了,我們根本不會落到這一步!」
原來,原來……不能相信的事實一下在大腦里炸開,我的後腦勺又劇烈地痛起來。
「沒問題,我用急救那邊的電話給他打的。」馮煜說,他自己是阜成門醫院的眼科大夫,「今早晨那個車禍是在我們醫院急救的,太慘了,其實當場有死一個,還有一個傷得重的女的,下半身都被擠扁了,我看也是沒什麼希望。」
這話聽起來更加熟悉,我的心忽然要炸開了,這是我的領導!
這可不是一句玩笑話。說死就死,只是,不像今天早晨這樣隨意地編造一條死亡消息,而是真正的死。
老公一直很不清楚,為何自己在買房之後,儘管升職加薪,經濟狀況卻沒有得到明顯的改善。他一直將這歸咎於獨自償還房屋貸款,但我梳理了他的消費習慣,得出結論:他的日常開銷,哪怕加上房貸,也只佔他收入的一小部分。重要的開銷是戀愛開銷。這一部分,如果男人不長個心眼,可以是個無底洞。
「不是說讓你跟他一起上飛機的嗎!」那人說,「就差最後一步,之前的功夫全都白費了!」
所有的人都倒抽一口涼氣之時,醫生摸出了自己的手機。「不好意思是我。」他做個手勢。「什麼?誰?要找他老婆?」說到這裏,他用手捂住聽筒,有些驚慌無措地,看向了我。
「所以您到底為什麼要結婚呢?」王博問。他是我的學生,但不算什麼正式的師生關係。五年前我在一個老年大學里掛靠開了一個寫作班,教人寫推理小說。來的人當然不只是老年人——老年人也是有的,大多是推理文學愛好者,理所當然。
難道小貸公司的人是李紗的老公?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這樣的,這裡是阜成門醫院。您的妻子剛剛遭遇了嚴重車禍,正在我們院里搶救。情況現在比較危急……」
現在消失的人是我。如果這是一個小說的開頭,那麼我,一個家庭主婦,在上班的路上突遭橫禍,並且再也無法得知丈夫針對她的一場陰謀。
她所有的積蓄,連帶著老家的幾套房子都打了水漂。我的房子之前抵押給銀行,我留了一小筆錢來支付每月的還款金額,現在這筆錢即將告罄。李紗渾身發抖:她還在小貸公司借了一筆錢。那些人能做出什麼事來,想想都不寒而慄。
所以,李紗在騙過一輪之後又回來找我老公的原因,我也不是不能理解:這個世界上,像我老公這麼天真的男人,恐怕也很少了。
「情況很危急。胎兒是肯定保不住了。大人也……」
宋清元是老婆的名字。婚後太久沒有叫過對方的名字,以至於乍一聽到,我幾乎想矢口否認。
聽到這話,陳剛微微點頭。他在一家銀行的個人信貸部門工作。通過熟人,查到老公名下的抵押貸款並不困難。但是,儘管房屋屬於他的婚前財產,抵押房產的時候還是需要夫妻雙方簽字到場。在銀行工作的學生多方打聽,得知當天「我」的確去了。「不過當然不是老師你本人了。他們講,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陳剛在電話里哧哧笑著說。
可是如果在這裏殺掉我,幾年沒有人收屍,我會不會變成孤魂野鬼?到我投胎的時候,老婆應該也早就跟別人跑了。
在我辦好登機手續時,李紗告訴我,她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不能跟我一起去泰國。
我搖搖頭。
「說實話他有什麼不好?對你一心一意,工作不也不錯嗎?我們單位那些男的,不是我說,就是有個北京戶口,有個事業編製,多少年輕小姑娘投懷送抱,我看個個都比你強。」
「這真的可以?現在不都聯網?」
要設計一樁犯罪的時候,一定要細細描繪好犯罪雙方的職業、愛好、生活路線、作息規律。必要的話繪製一條24小時的時間線。而一篇小說最簡便的開頭,就是在這根線上截取一個點,讓這個人在此時此地消失。
「那現在怎麼辦啊?他是不是都發現了?」
當然,也有現實方面的考慮。大概三四年前,我傾盡所有,還借了點債,在四環外邊買了一套一居室的住房,後來我雖然升職加薪,但手頭一直拮据,想置換一套大點住房的願望始終不能實現。妻子呢,從小父母雙亡,由爺爺帶大,在北京遠郊有一處老房和宅基地。她爺爺慈藹,但畢竟年事已高,如果爺爺去世,妻子作https://read•99csw.com為唯一的繼承人就能得到全部財產。這樣一來,我的換房夢想也許就有著落。
是誰掛失了我的卡呢?難道我自己在昏迷時不知不覺這樣做了?
「在新身份辦下來以前,你能就在那個縣城獃著嗎?或者坐一個短途車到鄰縣?」王博問我,「你可以拿我老婆的手機,我一直沒有註銷。等新身份證辦下來,我們就給那個手機打電話。火車票我們也給你買好。你在車站說身份證丟了,申請一個臨時的,就能上車了。」
結婚以後,他的作息規律與戀愛時有了改變,下班時間晚了很多。從我的角度,很容易推測出他對這段婚姻的不滿。我沒預料的是李紗突然出現。誠然,我是因為老公遭受了戀愛的巨大打擊才決定跟他發展關係的,處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的男性,往往帶有一種「獻祭」般自暴自棄的心理,對女性的判斷力也容易失常,這對我有利。但是我沒想到,他的前女友是這麼一個人。
登機以後實在忍不住又跑了下來,到醫院去詢問老婆是死是活,醫生還在盤問我身份,我被李紗一個電話叫到了郊外……她好像告訴我說,領導的工程還有一點剩餘的物資,我們可以賣掉換點錢……事情到底是哪裡不對勁?我的後腦勺又痛了起來。
新的身份由老戶籍警幫我搞定。
買了。
馮煜說,他的弟弟在偏遠縣城醫院工作,可以幫我弄到死亡證明。只是我自己還是要親身過去一趟,「逼真一點就需要做一些網路聊天記錄啦,去見網友什麼的。那破地方沒什麼景點。」
吃中午飯的時間到了,我從包里摸出早晨沒吃的雞蛋灌餅。要趕到課上,還有一些準備工作,時間有些緊張。而且,路上還堵車了。
「可是老師,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啊。你本來可以在發現他出軌的時侯,就跟他離婚的嘛。」陳剛悠悠然說道,「這個小說的開頭,完全是你自己寫好的,你現在生什麼氣哪?」
「你還有臉說我,你自己又好到哪去了,石家莊一枝花你裝什麼白富美,我要不是被你騙了,早娶了我媽領導的女兒了,人家三環里有五套房子,你呢?」
「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跟掛失有什麼關係,人家本來就沒想讓他活。」

2

「那你可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那種小地方不一定。我可以讓我弟弟給你租個房子。」馮煜說。
「您好,請問是宋清元的家屬嗎?」
現在這個小說該如何進行呢?我茫然無知。
這樣的小說也並不出版,就用一個統一的假名在網上流傳。也會收到打賞、募捐之類的款項,數額還不算少,但至今我們還未取用。
「我剛找到他的卡了。」李紗遲疑地說,「密碼先別問他,就試下我的生日吧。」
直到有人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
現在我是在哪裡呢?聽聲音應該是在某個建築物內部吧。
妻子什麼時候懷孕了?我大腦一片空白。
「不好說。這種事情靠關係,快也要一個月,大半年也有可能。」戶籍警——我爺爺回答。
「你白痴啊,一窮二白逃到泰國去,我為什麼不幹脆留在北京啊?我在這好歹還有份正經工作吧?」
「我是。」
「每個人的人生只要偏離十五度,都可能是一部犯罪小說。」王博如是說。他是唯一一個結業了又回來的學生。回來是因為,他老婆被殺了,是的,真實的犯罪,然而,但那犯罪經過與推理小說相去甚遠。他老婆是一名普通的民事法官,處理得最多的是離婚案件。有人會因為離婚而殺人嗎?不可想象,但那個人就是用自製手槍把幾顆鉛彈射進了他老婆的肝臟。
「要不幹脆趁那個時間整個容好了。老師你只要把下面這塊——」劉巍用手遮住下頜的兩邊,「這兩塊骨頭磨掉,其實長得就還行,我觀察過。」
我用力掙扎,意識卻很快變得模糊。在瀕死的混亂思緒中,我聽見……
「這種樓通風管道明明應該都很寬的嘛。」聽見一個不滿的聲音,「啊,施工又沒達標!比俄羅斯方塊差遠了!」
我當然看不懂那到底是不是佛寺,但當時那種情況……我喪失了判斷力,也是情有可原。也許我當時就感覺到不對……但我潛意識裡,期待著「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就好了!」,因此絕對不會去追問。這就是我的人生,在這些關鍵之處,細微地偏離了方向。
「畢竟老師的老公也不是一般人啊。」當時,劉巍一邊玩俄羅斯方塊,一邊面無表情地說,我也不知道那是諷刺還是誇獎。
你也別太自信了啊!我已經醒來了啊!
我實在沒想到還會再見到李紗,因為她跟我分手,我才會下定決心找個女人(既然不是她就隨便哪個女人)結婚的。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一個化妝品專櫃,BA看一眼她,又看一眼我,眼神里寫滿了「你們不般配」。過了沒幾天她忽然失蹤了,跟我留言說「配不上你」,但很多人都說她跟一個富豪跑了。
當時他笑著說,很少有例外的情況。「不過你老公就是個例外啊。」
「這就是人九_九_藏_書家的腦子比我們老師清楚的地方了。」王博說,「老公有錢跟自己有錢完全不是一回事。要想人生痛快,還是得自己有錢才行。」
「放心吧這種荒郊野外……」
「肯定會。」我點頭說,「我老公不是那種喜歡追根究底的人啦。」
「好了現在怎麼辦呢?我真的,我一直盯到他辦了登機手續,我以為……現在怎麼辦呢?」
決定故事走向的,應該是人物的性格。只是對這個性格,要看從誰的角度去理解。老公本人,可能認為自己善良、忠實、寬厚、能幹,具有傳統男性的所有美德,但在我看來,他性格的最大特點是:志大才疏,同時心軟,容易輕信,也容易被他人操控。
要說老公對我沒有絲毫憐憫,那也不全是事實。在決定把我推向深淵的同時,他對我的臉型不再挑剔,主動把家裡收拾得很乾凈,看我的眼神里也有一絲不舍:他捨不得的當然不是我,而是他決定與我(或者隨便哪個女人)結婚時,所選擇的那種平庸的命運。如果我爺爺去世,我拿到房屋拆遷款,他也會慢慢安於跟我在一起,過上城市中產階級的生活。
真的可以一切順利嗎?我忽然困惑起來。雞蛋灌餅吃完了,胃裡卻像仍有一個巨大的空洞,我幾乎不由自主地從包里摸出了手機。早晨出門之後,它就一直處於關機狀態。可我現在……
我到底為什麼要結婚呢?
「什麼狗屎婚姻,婚姻就是以愛為名進行的一場詐騙。」面對王博這樣忿激的言語,我也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問出「那你和你老婆的婚姻呢」這種聽上去像挑釁的話。
「那麼你可以說是一個鑽石王老五啦!」周圍的人,男的女的,嬉笑了起來,大概是因為喝多了的緣故。
大部分學生,在上課之前,我們在網路上就已經熟識了。不過,那時我們交流的一般是閱讀感受,就某本小說的設定、密室的可能性、詭計的合理性展開討論。如果說對作品的鑒賞力、閱讀作品的數量,推理圈比我高明的人,可以說多了去了,但是,我卻有一樣他人所不及的才能:可以鼓勵別人寫出推理小說。
就是這個案子給王博的老婆招來了殺身之禍。並且,殺人犯在擊倒他老婆以後,立刻就自殺了,連復讎的機會都沒留給他。但這也是好事,因為王博曾經說過,如果那男人沒死,也沒被判死刑,那他會親手殺了他。
有時候,我懷疑,他變得比過去更熱衷於推理,是想要擺脫那種親人死亡帶來的巨大無序之感。
我終於到了機場。在國際出發的大廳里,望向李紗所說的方位。我沒有看到她,於是我踮起腳尖,眯起眼睛再看過去,就好像這樣能看到更遠的地方。電話再一次響了,我接起來以後才發現不是李紗。
「總之是過來了啊!」這個興高采烈的聲音,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開朗。
現在,她就在跟一個人激烈地爭執,那個人的聲音聽來有些耳熟。是小貸公司的人嗎?我拚命回想。
「就一個問題,死亡以後註銷身份證,你沒法坐飛機火車回來啦。」王博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絲毫不能感覺到生命即將結束的緊迫,腦子裡儘是這樣的胡思亂想。
買房了嗎?
陳剛說到這裏時,王博變得若有所思。他回家翻了老婆的遺物,下堂課就帶了過來。他說,他對這個女人有印象,因為他老婆辦過她的案子。
與其說鼓勵,不如說「驅動」更為恰當。我能從一個人的閑聊中發現蛛絲馬跡,拼湊出他完整的生活軌跡,並從中尋找縫隙,設計出一個小說的開頭。然後,學生們會獨自完成,或相互求助,把這個小說寫下去。
舉個例子:我們婚戀的過程就充分體現了他的性格。我很清楚自己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是,我將自己裝扮成智商一般、對他有點小崇拜、願意將自己的一切交給他的模樣,認識三個月以後他就求婚了。
準備去泰國的那天早晨,我的家庭生活還與從前一樣。老婆要我下樓去給她買早點。我買了上來,她卻又不吃了,說有事情要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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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最普通、日常的生活里,任何人也都有可能犯下罪行,或成為罪行的對象。同時,他的罪行一定會通過日常生活的改變而顯現。這就是我教給學生們推理小說創作的規律。
但是,我已經有老婆了。跟李紗相比——不,不能跟李紗相比,即使有「比較」這種念頭對李紗都是不公平的。李紗在一家創業公司做合伙人,我老婆在一家培訓學校當老師。我問過她幾次學校的名字,她含糊其辭地說「就北大青鳥、藍翔那種」,我也可以理解,這樣的工作是不怎麼好意思說出口。就跟所有工作得不怎麼樣的人一樣,她下班以後就對工作絕口不提。只有一次,她用一種輕鬆的口吻說,學生差不多幾個月就會換一輪,很少有人上課超過半年。「這樣最好了,我跟陌生人打交道比較輕鬆。」她的話語中沒有一絲對學生的關懷和責任感。敷衍塞責而毫無愧疚,這就是她的人生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