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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靈師

通靈師

作者:葛亮
一周后的中午,我正在辦公室打盹,接到一個電話。是個很沉穩的男聲。他說,小伙兒,聽你們領導說,老太太那錄像是你拍的?我說,嗯,您哪位?他說,我是老太太的女婿。我說,哦,我就是一代班跑龍套的,拍得不好您見諒。他說,不,你拍得很好。構圖,氛圍的感覺,都把握得很棒。我心想,好嘛,還構圖,機位基本就沒動過。我說,有事您說吧。他說,我想找你合作個項目,你有興趣嗎?我想一想,說,哦,您細說說吧。
阿讓的嘴唇翕動了一下,說,阿媽。
我問翻譯,他們說啥呢?你給翻翻呀。
母親想一想,問,是那個有桅杆的嗎?
回國以後,我的生活算是天翻地覆,這真他媽叫拜老凱所賜。為了跟他這個項目,好好一份公務員的工作辭掉了。這才知道世道艱難。打他那兒拿了筆錢,沒怎麼著就花光了。不過也算錢盡其用,我給自己添置了一套不錯的攝影器材。開始給人打打零工,拍拍婚紗照全家福什麼的。好聽點兒,就是幹上了自由職業者。這中間,抽了個空把婚給結了。不過我媳婦兒他老媽當時極力反對,說好歹一人民教師,千挑萬選,最後怎麼也不能嫁給個個體戶,還拍過什麼裝神弄鬼的東西。可我媳婦兒一新時代的女性,最後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入了我這個火坑。說實在的,我心裏挺歉疚的。特別見她安貧樂道的模樣,也心疼得很。有時候我借酒澆愁。她就用堅定的目光看著我說,焉知非福。我就嘆上一口氣。
這時候,電來了。一片大亮。
我說,行了,別說了。
我衝出去,大喊一聲,臭小子你給錢了沒有。
她為什麼單單寫給了我。你說,她為什麼單單寫給我了我。
他說,你聽我說完。這些鬼魂在遊盪的過程中,會遇到與自己屬性相當磁場接近的身體,就會被接收。這就是所謂的鬼魂附體。而通靈師,就是能夠調整自身磁場,與鬼魂相近的人。鬼魂有自己的磁場記憶系統,就好比磁帶上的信息以電磁波的方式,可以反映于被接受者的大腦。這時候,通靈師就像一道橋樑,可以將亡者生前的記憶顯現出來。他的喜怒哀樂,他想做的事情,他最慣常的思維方式,都會作用於通靈人的大腦。所以,所謂死者和生者的對話,就是這麼來的。我最近聽說,在東南亞的喪葬業,興起了一種儀式。有很多的通靈師都在那工作,幫助死者親友了解遺願。我想過去拍一拍。子丑寅卯,看了才知道究竟。
他站起身,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上的血跡,捏起那團假髮,扔出窗外去了。一邊說,這個人投資失敗,要跟他死去的哥哥問計。人生在世,富貴在天。問鬼能問出什麼來。
老凱的丈母娘死掉了,在我們的殯儀館火化。
通靈師開始左右搖晃身體,嘴裏喃喃說著話,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翻譯說,上身了,問自己在哪兒呢。
他笑一笑,說,寒酸是吧。這一行的生意沒以前好了。每年總有這樣的時候。熬一熬吧,熬過去就好了。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我們就一起大笑起來。在這笑聲里,基本上這事就算成交了。
——題記
女人開始哭泣。
老凱擦一把額頭的汗,長噓一口氣,說,沒想到,到這兒來救了個急。業務還算熟練。
那天,在殯儀館。她就要火化了。我的錢,只夠她在太平間的冷藏櫃里呆上三天。我讓杵工打開柜子。我看著她的臉上、唇上掛著淺淺的白霜。好像睡著了一樣。
阿讓看看我,笑一笑,沒說什麼。
有空的時候,我就把那隻獎盃從書架上拿下來,擦一擦上面的灰塵。
他又搖搖頭,說,說到底,是為了一個女人。
他說,小意?你被這個小意害得還不夠嗎。你知道爸媽在你身上,寄託了多大的希望。為了那個女人,你爺爺什麼家產都沒留給我們。爸媽攢吃攢喝,是為了你將來上哈佛耶魯,出人頭地。你扔下爸媽一死了之,倒還惦記這麼個人。
離開的時候,我說,剛才你在台上,我給你拍了幾張照片。你給我個地址,回頭寄給你。
我把一張《魍魎人生》的光碟,放進了行李箱。
因為我的原則,我才會和老凱相識。或者說,我才願意搭理他。
我也愣了。這他媽是好萊塢還是重口味韓劇啊。
我說,你這幾年都住在這裏?
說到這裏,阿讓從我手裡拿過照片,定定地看。他用手指在上面輕輕撫摸了一下,說,那時候,她在台上唱,我就在底下坐著聽。聽她唱《碧玉簪》,唱《盤夫索夫》,總是聽不夠。聽得忘了自己去練功,被我們組長罰了面壁。我那時總想,要有一日,能跟她對手演上一齣戲,該多好啊。我也知道這是個夢罷了。她怎麼能看上我這個毛頭小子呢。可有一次,劇團周年慶,排演一出《追魚》。臨到演出前,演張珍的演員突然受了傷。B角竟然是我頂了。她看看我說,這孩子是工「官生」的,不合適。我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說,讓我試試吧。
我心想,剛才那情形,真看不出是個惜字如金的人。
阿讓又半晌沒說話。
母親一把推開他,擤了一下鼻涕,說,兒,你走以後,我把房間給你留著,裏面什麼都沒有動。你幾時回來都行,爸媽給你留著門。
年齡與閱歷告訴自己,要淡定。直到《世界地理雜誌》寄來了邀請函,希望我成為他們在亞太區的簽約攝影師,聘任期為十年。
女人突然站起來,高聲叫喊起來。翻譯在旁邊急急地說,你這算怎麼回事。你到死做事都這麼弔兒郎當,給兒子起這麼個坑爹的名字。
忽然,我看見通靈師的臉赤紅,五官扭曲,變得猙獰。他呼啦一下站起來,跳過神案,身手非常敏捷。然後一把抱住女人,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笑了。
空氣就干凈了些。有悠悠的梔子味傳上來。但是,仍沒有遮沒另外一種氣息,隱隱的,清冽而略微刺鼻。
女人說,夫啊,你回來了。你怎麼拋下了我一個呢。還有我們的兒子,他才剛剛會叫爹呢。
是嗎?他盯著屏幕。他很少有這樣的目光,像是一隻等待獵物的小獸。當看到自己出現時,他臉上泛起了笑容,說,你看,那時候穿得多傻啊。
我對他說了,老金很爽快。老金說,看見太平間最東頭的十七號柜子沒有。裏面那位從1964年呆到現在了。吳廷琰手下一個將軍,政變的時候給崩了。他兒子給偷偷送過來,一直就這麼凍著。反正就是個錢,他們也不缺。他壓低聲音說,你回頭給我簽了約,那十九號箱就是你的,想藏到幾時都行。將來我們生意好了,我給你做最貴的防腐處理。
的確,即使從專業的角度,我也覺得準備的時間過於漫長。依客戶的要求,將雛菊、康乃馨、天竺葵、菖蒲和熏衣草一層層擺成俄羅斯套娃一般的心形,確實需要時間。何況這個方案,是在追悼會開始前兩個小時才告訴我們。而那兩隻棉紙紮成的仙鶴,在前一天晚上受了潮,怎麼都擺不出雄赳赳氣昂昂的派頭,也實在叫人鬱悶。在所有人都忙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只有一個哥們兒,叼著煙扛著攝影機走來走去。我說,哥你差不離行了,這麼走我眼暈。他輕蔑地看我一眼,說,什麼叫差不離,沒個合適的機位,拍出來效果不好你擔當得起?我九-九-藏-書就閉嘴了。他是客戶從電視台請來的攝像,以掌鏡一檔大型相親類節目而聞名,所以拍活人還是蠻有經驗的。他突然一拍我肩膀,說,小夥子,人生沒有NG。這可嚇了我一跳,這麼有哲理的話,擱我們這兒就讓人起雞皮疙瘩。我乾笑著走開了。
他夾起一塊西蘭花,慢慢地嚼:不過,我可能也快回順化去了。等攢夠了錢,我就辦個自己的劇團。
我一聽,嚇得一顫,連滾帶爬地跑出來。我回身對這女孩喊,你姥姥!你們越南人有病啊,給死人衣服做得比給活人的還好看。
我們沒有再說話,只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桐油的氣味混著漸漸清晰的藥水味,漫瀉開來。
要說人在這鏡頭底下,都挺能裝。該肅穆的時候格外肅穆,嚎得也一個比一個帶勁兒。孝子賢孫們賽著哭天搶地,生怕日後翻了帶子出來,被人咂味說不孝遺臭萬年。晚上,我一邊看錄像,一邊想,到這時候真他媽的都是影帝影后哦。可一中年男的經過,突然抬起臉,歪過腦袋看一眼鏡頭,笑了。他這一笑,可把我嚇得不輕。到回過神來,趕緊倒帶子再過去看。還真他媽的笑了,笑得親切和藹。這大半夜的,我心裏咯噔一下。我覺得,他這笑,是笑給我看的。
他說,那一年,我剛剛從戲劇學校畢業。她已經是我們團里最紅的花旦。聽人說她是餘姚人,從縣劇團上調過來。當初她來了,團里好多人是科班出身,都不服氣,說她是野路子。可是,一兩個月後,就沒人是言聲了。只要她主演的劇,總能博個滿堂彩。一樣的唱白做科,她唱《葬花吟》,就能唱出人的眼淚水。一樣的頭面,她穿戴起來,就是個活脫脫的卓文君。
母親聽到這裏,大喊一聲,兒啊!叫得撕心裂肺,然後昏死在椅子上。
老凱說,不急。
她點點頭,一場綵排下來。她笑一笑,對我說,唱得好。一雙桃花眼,人小鬼大啊。說完了,她摸摸我的頭。
我看到他的眼睛興奮起來了。
這時夜幕降臨。房間里的光線暗下去。阿讓挪動了一下,打開了一盞燈。這燈是油燈的樣子,裏面卻是一盞不太明亮的燈泡。光透過蒙塵的玻璃罩,打在牆上,是個弧形的光暈。
他微微皺一下眉頭說,我來越南前,是省越劇團的演員。
我很肯定地點點頭。
樓上門開著。
阿讓坐在神案前,臉色肅穆。袍子比昨天的顏色鮮亮,頭上戴了一個假髮髻。臉頰上印了兩塊胭脂,模樣有點兒怪異。
我擠過人群,到了後台,看見書生正在卸妝。我喊一聲,阿讓。他轉過頭來,真的是阿讓。我愣了一愣,說,你怎麼在這裏。阿讓笑笑,說,等我一會兒,我請你吃夜宵。
阿讓沒等我說完,他說,你的工作,也是常和死人打交道的吧。
阿讓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突然開了口,說,不,我只要小意。
我一路小跑地從內街里跑出來,心裏不停說著「呸呸呸」。這時候天色一沉,毛毛雨突然大了起來。我沒帶傘,趕緊跑到一個怪模怪樣的亭子里去。可是還是淋濕了,我使勁打了一個噴嚏。這時候全球通響起來了,是老凱的聲音,急急忙忙的。老凱說,哪兒去了你?到處找。快回來收拾傢伙,幹活了。
那天的喪禮,租用了我們最大的一個廳,極盡奢華。排場擺得很足,包括全程錄像。我對這一點很不解,畢竟不是什麼偉人的遺體告別儀式。錄像的意義,除了讓親友在痛定之後再思痛之外,難說還有什麼歷史價值。照片上的老太太十分老,眉目並不舒展。不是頤養天年後的壽終正寢,聽說是胃穿孔死掉的。這就讓整個事情變得勉強。前來弔唁的來賓。他們在禮堂外面,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一個大肚子的男人正在打電話給股票經紀,面部表情豐富。他身旁的女人掏出化妝棉,將嘴上紫黑色的唇膏一點點擦掉。擦了一半,又不甘心地抿一下嘴。更多的人,是百無聊賴的樣子。
通靈師突然渾身戰慄,聲音變得急迫起來。翻譯說,哎呀顛來複去說自己真冷啊,真餓啊,這是在哪兒啊。
母親又哭起來了。父親捏住了她的手,說,阿祥。你在底下孤不孤單?爸媽想幫你娶個老婆,成個家好嗎?姑娘很漂亮,人也不錯,比你大兩歲。
然後就又沒話了。我說,聽你口音,是南方人啊。
照片是黑白的,看得出經了年月,已經有些發黃。上面是個古裝的女人,有明亮的眼睛和寬闊的額頭。
那天,我就和阿讓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到了半夜。
女人失神地看著他,輕輕問,兒子,是你嗎?
我說,人各有命,你幫過他們。也算了了他們的一樁心愿。
白天,我跟著導演去真武觀、獨柱寺補了幾個鏡頭。晚上,一個人百無聊賴。我就帶上一份地圖,出去逛。這時候已經入夏。天黑下來,街上還有一些熱騰騰的氣氛。到處是突突突的聲音。電單車在這裡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青年人們穿著鮮艷的衣服,哼著westlife的舞曲。女孩們坐在後座上,摟著男朋友的腰。弔帶背心底下是黑黝黝的香肩。長頭髮在風裡吹得像一面旗幟。像世界上所有的城市,這裏也是摩登的。
我辨認了一下,發現就在三十六行的北面。這裡是個很熱鬧的地方。像世界上任何一個大市場,叫賣聲此起彼伏。各種油膩或辛辣又不知緣由的味道,從周圍傳來。我買了個荷葉糯米飯,邊走邊吃。金桔椒鹽的味道很重,但是配上本地的秋葵,吃下去很過癮。街邊的小販正熱火朝天地把各種商品沿街擺出來。有一些好玩兒的冒牌貨,我看上了一頂A&F的棒球帽。在後腦勺上,用很小的字印著Autumn & Feather。我笑一笑,為了這個創意,買了下來。越往深處走,稀奇古怪的東西,似乎越多。阿凡達面具,一次性防水紋身紙,日本出產的出氣沙包、性玩具、情|趣|用|品,琳琅滿目。一個裝束鮮艷的女人從巷口裡跑出來,攔住了我。她拿出一本冊子,指著上面衣著暴露的女郎照片,分別以越南話和英語跟我兜售。我故意用字正腔圓的北京話對她說,對不起,聽不懂。她愣了一下,拉住我的袖口,嘴裏冒出蹩腳的中文,中國,大哥,有發票。我大笑著跑開了。
阿讓就說,好,回頭髮到你手機上去。
事實上,這部叫《魍魎人生》的記錄片獲獎以後,我的命運從未有大的改變。但畢竟讓我覺得理想不至一無是處。也有了繼續為五斗米折腰的勇氣。我依然拍人、拍寵物,跟在一對對新人屁股後頭,拍他們搔首弄姿的婚紗照。
這時候,那個中年男人呼啦一下站起來,一拳打在阿讓的鼻樑上。
我們到了越南那天,不怎麼順利。在河內機場,突然停電了。我長這麼大,還是頭回遇上機場停電這種鳥事,也算是開了眼。一片烏漆麻黑中,有個男人用娘娘腔的英文說,所有過關手續一律暫停,直到電力系統恢復。
民房前面,有一個水窪。幾個小孩子正蹲著,專心致志地看著什麼。我走過去。水窪里有東西輕輕地蠕動。當我認出是一隻初生的老鼠,有些反胃。小孩們撩起骯髒的水,潑向老鼠。老鼠掙扎著想要爬出水窪。他們就把它的頭按下去。
工作結束后,我打通了阿讓的電話。
直到前年,這殯儀館要拆了。老金也要退休了。他說,十年了,你該帶走的帶走吧。我說九九藏書,你讓我帶去哪裡。他說,自求多福。
這聲音很平靜,有些單薄,聽得出幾分稚氣。
然後將報紙擲向女人。女人的親友趕緊撿起來。我努力看了一眼,也沒看見他勾了個啥。
這天來問的,是一對華人中年夫婦。他們上初中的兒子,一年前因為考試沒考好,從樓頂跳下來自殺了。夫妻倆就這一個兒子,女人又不能再生了。這個年紀喪子,又香火無繼,是很痛苦的事兒。夫婦倆就想著有個寄託。親戚介紹了一個新喪的女孩。做爹娘的就琢磨給兒子辦個冥婚,也好在地下有個伴兒。「八字」什麼的都看過了,可到底還想聽聽兒子自個兒的意思。
這時候,一隻蛾子飛進來,撞到了燈上。落了地,撲拉了幾下。阿讓皺了一下眉頭,用拇指碾上去,一劃。地上便是一道粉白的骯臟軌跡。他說,她和團長的事,我是最先知道的。我不知她為什麼相信我。她讓我幫她遞情書。團長是個大武生,人長得好,戲也唱得好。可他是結了婚的。我看著他們台上台下,眉來眼去。可我還要幫他們遞情書。有一次,我就拆了她的信,看了。然後給他老婆打了個電話。他們倆就在他家裡給捉住了。我以為他老婆會鬧,結果沒有。她老婆自殺了。
看到那對中年夫婦,他的目光又黯淡下來。他說,唉,也不知道這老兩口怎麼樣了。就這一個孩子。
我問他,阿讓在哪裡?
他說,討生活。
我心裏一陣發涼。我說,你別三句不離本行。
是的,我需要解釋一下,我如何與他相識。
這涉及到我的工作性質。怎麼說呢,我是一個攝影師。當然,這是我的副業。我沒有興趣說我還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因為無可圈點。可以叫做公務員。但其實,只是在殯儀館里做一些迎來送往的事情。送生也送死。
半晌,他問,你真的相信我?
我迴轉身,還是很堅定地說,你是個最好的通靈師。
母親說,好好,你還要什麼?
他掙扎了一下,仰視我一米八十的身形,放下拳頭,忿忿地說,沒本事,就不要裝神弄鬼。
收拾東西的時候,通靈師走過來,認真地看著我的攝像機。他對我笑一笑,笑得有些疲憊。
接下來的三年,我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走南闖北,拍了想拍的東西,去了該去的地方。到了這年五月,公司說讓我去下龍灣一趟,幫他們國家旅游局拍一個風光宣傳片。我原本沒有什麼興趣。但想一想,答應了下來。
老凱看見,說,壞了,他要帶她走。趕緊和當地的一個風水師傅走過去,合力按住了了通靈師,然後將頭髮從屍體嘴裏面摳出來。老凱拿起一張神符,口中念念,「啪」地一下貼到通靈師的額頭上,說,塵歸塵,土歸土。走!
殯儀館的負責人是個禿頂的中年人,佛山籍的廣東佬,看見我們迎了過來。老凱使了個眼色。助理走過去,把一個信封塞到他手裡,說,小意思。他立刻喜笑顏開,對我們說,今天你們好彩,通靈師是個華人。不過等會「問米」的時候,他還是會說越南話。主要還是方便溝通,方便溝通。老凱也笑,說,沒事,我們帶了翻譯了。
母親趕緊說,祥仔你說燒什麼,爸媽什麼都燒給你。
我身後,是那隻簡陋的床。藉著微弱的燈光,我辨認出床底下,是一具漆得很厚實的黑色棺材。
阿讓苦笑。
我說,對了,有東西給你看。
這時候,走出來一個一身長袍的男人。旁邊人告訴我他就是通靈師。雖然我有心理準備,還是有些吃驚。他似乎過於年輕了。三十齣頭的樣子,眉目清朗。那個方形的帽子本是滑稽的,戴在他頭上,就成了京劇里的綸巾小生。他舉起了一把寶劍,穩穩地放在桌上。旁邊的小助理說,呦,來了個令狐沖。只見他坐下,喝了一口水,噴在面前的黃草紙上,開始念念有詞。一唱三嘆,倒是好聽得很。我問翻譯,他在說什麼。翻譯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說,我也不懂,大概是請各方神聖來幫忙的吧。
他的廣東腔成了哭腔,說,我大佬,怎麼可能把我的名字說錯。
我沿著木梯往上走。樓梯已經不太結實,踏上去發出「吱呀」的聲音。扶手上棲著幾隻鴿子,側過頭,用好奇的眼神看我。我走近了,它們就退後幾步。我揮了一下手,它們就撲撲啦啦地飛走了。
待他抬起頭來,那父親已經走到跟前,老淚縱橫,說,後生仔,謝謝你。我們家祥仔,一點都沒變。不是受人引誘行錯路,現在還是個乖孩子。他拿出一疊錢,點出許多張放在阿讓手裡。想一想,索性將一疊都塞給了他。
我們穿過一條甬道,頭頂的日光燈管滋滋地響,一閃一閃的。一群人走過來哭哭啼啼。打頭的是個小姑娘,倒是很鎮定。她手裡捧著個黑色的骨灰盒子,經過我的時候,嘴裏嘟囔了一句。我問翻譯,她剛才說什麼呢。翻譯說,別管她。
離開了越南,我們在東南亞兜了個大圈。
來了,還回得去嗎?阿讓的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他打開抽屜,抄出一冊筆記本。翻開來,小心地取出了一張照片,遞給我。
阿讓說,我是為她來的。
我看這房間里,沒有什麼傢具擺設。只有一張床,一張桌。擱了幾隻蒲團,連神壇都免了。牆上有一道曲曲折折的裂縫,從天花一直延伸到地板上。
做母親的用手帕捂住了嘴巴,隱忍著發出了嚶嚶的哭聲。父親用手撫弄著她的肩膀,說,阿祥,爸媽想你啊。
我說,什麼,這麼玄?
河內連著幾天都陰雨連綿,還劍湖上一片霧氣。我問老凱,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我沉默了一下,終於說,你他媽也真能忍,他當你是騙子呢。
他開始沒聽明白。終於聽懂了,指指樓上,說,他可欠我兩個月的租了。
他很意外,但似乎還記得我。他小心翼翼地跟我寒暄了一陣。我問,你是在順化嗎?
我說,嗯,你上次說來越南,是為了討生活。說到底,還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嗯,我有空了,就去看看她。看看她的樣子變了沒有。每次我都生怕打開柜子,她不見了。還好,她好好地躺在裏面,樣子一點都沒變。
阿讓說,我真的去見了她。她在一個很小的醫院里,一個人。她躺在病床上,人瘦了很多,老了很多。臉卻還是瓷白的顏色,跟以前一樣。她得了晚期肺癌。她說,我快死了。不知道該見誰,就想起你來。
我進團的時候,就知道她了。阿讓眼睛看著一個虛無的方向,並沒有期待我問什麼。
我箝住他的脖子,你再說一遍,誰他媽裝神弄鬼,你丫欠抽啊。
我打斷他說,您說的是挺科學,可是聽起來還是瘮得慌。您到底想要我幹什麼吧。
母親說,祥仔,你現在要如何,爸媽都答應你。可是,小意是生者。陰陽兩隔,你總不能等她一輩子。爸媽是怕你在底下沒有人照應。你成了家,我們也就放心了,好不好?
翻譯回過神來,挨近了我說,有戲看了。他剛才說,我在外頭賭,你就在家裡偷漢子嗎?
我給了他一個特寫。突然,就看見他臉上抽搐了一下,一下子趴在了神案上。不消一會兒,抬起了頭,仍然閉著眼睛,人卻坐正了。前排的女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突然大叫起來。旁邊的翻譯說,她叫老公的名字呢,老公叫有龍。
我租了一輛三輪車。沿途的夜色和風景,都很讓人舒服。我不是個浪漫的人,可這一刻,心裏卻覺得放鬆和安定,或者https://read•99csw•com是因為工作告一段落。我和踩三輪的大爺,用蹩腳的英文七葷八素地聊著。他不斷地推薦我去一些香艷的地方。這時候,我並沒有興趣風流。我對他說,我餓了,你載我去個吃飯的地方吧。
我問,你沒有回順化去嗎?
父親的聲音,越來越粗重。母親抱住他,說,你夠了。別嚇著孩子了。
你,想過回中國去嗎?我看著外面。
沒待我敲門,一個粗壯的男子,光著膀子走出來,把一盆水潑到水窪里。小孩子一鬨而散。
他猶豫了一下,說,不,我還在河內。
他的聲音很輕,但是清晰。我們都停下了筷子,看著他。他埋下頭,開始吃面前的湯河,一邊把牛肉揀了出來。
他說,那就去夜市吧。
阿讓的聲音也變成了哭腔,他說,阿媽,我也想家。可我不認識回去的路啊。你燒幾樣東西給我可好。
我笑一下,你不急我也不急。有吃有住,我就當來度假。
阿讓說到這裏,聲音變得飄忽。這時候夜風吹過來,撩動了門帘。忽然間,我覺得身上一陣發涼。我終於問,那,你帶去了哪裡?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讓。
做母親的,這時也漸漸蘇醒過來了。她支撐著自己的身體,站起來,一把抱住阿讓。抱得緊緊的。手在他臉上、身上摸索。眼神中的留戀,讓我們這些在場的人,鼻子都發了酸。旁邊的小助理,已經哭得稀里嘩啦了。
阿讓抬起頭,點了三點。
霧氣繚繞間,阿讓抬起了臉。他看著我說,我覺得,你不相信我。
我說,不過呢,你做通靈師,也是天賦異秉。不做了有些可惜。這本事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我說,浙江可是個好地方。怎麼想到到這裏來。
老凱說,鬼魂集中的地方,電磁波太強大。以前在美國的愛達荷州,有一個牛奶廠經常停電。後來發現那地以前發生過爆炸,死了很多人。再後來,他們就引入高壓電。整整電了倆小時,從此消停了。我聽說河內機場,以前死過不少越共。
傻孩子,你怎麼這麼胡塗啊。爸那天話說得重,都是為了你啊。你這是要讓你爸後悔一輩子呀。他說完這句話,也泣不成聲。
晚上我們在一個叫Little Hanoi的小餐廳吃飯。老凱叫了殯儀館的老金和通靈師。通靈師叫阿讓,這時候換了身簡單的T恤衫,牛仔褲,和個普通的年輕人沒兩樣。老凱和老金觥籌交錯,簡直是他鄉遇故知。我和他們敷衍著,看阿讓在旁邊,一個人默默地喝酒。我就說,帥哥,碰一個啊。他就將酒杯舉起來,和我碰一下,一飲而盡。我說,好酒量。他笑一笑。
但是,當我走近它們的時候。它們依然毫無猶豫地,飛走了。
通靈師顫抖了一下,躺在了地上。過了一會兒,慢慢地睜開眼睛。面目如之前一般平和,神態澄明。
阿讓搖一搖頭,說,信不信,眼神里有。
我就打開帶來的計算機,把光碟放進去,然後說,你等著,從頭看。十一分的時候就有你了。
這時,一點燒烤的油星子濺到了阿讓白色的襯衫上。他抽出一張紙巾,很仔細地擦,一邊說,無為有處有還無。
他說,還要回去幹什麼。「生生生,雖生何所用。」戲文里說得清楚。唱了這麼多年,如今才看透。
這時候,阿讓慢慢地趴下了。
再見到阿讓,是一個陰天的下午。空氣濕熱,汗悶在身上出不來。
她就要被燒掉了。我哭著走出來。我想起她說,你讓我有個完整的屍身。
這樣說完,卻又哭了。我推了一個近景,看見她臉上的妝都花了。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我張了張嘴,到底沒問出來:這老北京腔的念訣,越南的鬼是怎麼聽懂的。
老凱不屑地說,她那點遺產,早就給幾個小舅子刮干凈了。要說那天辦白事,我還貼了不少錢呢。
我跟著老金,一做就是十年。我幫他賺了許多。漸漸的,我除了這個,什麼都不會做了。是的,我曾經很受歡迎。我沒什麼異秉,我只是會演戲,會察言觀色,會看客戶的facebook,會收死人對頭的「水底」。
它們轉動著腦袋,咕咕地叫,沒有放棄對我的好奇。
阿讓也笑了,輕輕說,在這裏,靠唱戲養活不了自己。
夫婦兩個看上去都斯斯文文的。男的頭髮已經花白了。女人的眼睛有些空,直勾勾地盯著阿讓。
阿讓停一停說,你把蕭亞軒的那張CD燒給我吧。
他垂下臉,又抬起來,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張了張口,終於沒有說話。
老金說他是殯儀館的負責人。他打量我,像打量牛馬,然後問,長得不錯。想不想學門手藝?我們館里就缺個象樣的通靈師。這如今是個好行當,供不應求。錢來如流水。我愣了一會兒,說,想,但我有個條件。
阿讓身體又顫抖了一下,輕輕地說,阿媽,別哭了。你身體不好,別再哭了,傷身。阿爸,兒子對不起你們,不能盡孝了。你幫我好好照顧阿媽。要聽王醫師的,血壓高,降壓藥還是吃英國的那種,不要為省錢。阿媽,兒子要走了。
當我走下樓梯,那些鴿子又聚攏了來。
我這才覺出剛才的輕慢,於是打個圓場,哦,唱得這麼好,幹嘛要改行做通靈師。難說,真是大仙附身了。
他說,浙江鎮海人。
我問他,你做這行多久了。他說,三年。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然後女人又開始哭。翻譯聽了聽,說,這是個什麼名字,叫「多盒」。我看他是圈到廣告上去了。
旁人都看呆了,竟沒有一個去拉一把。在掙扎間,通靈師揪起女人一綹頭髮,一個箭步跑到屍體跟前,撬開屍體的嘴巴,要將頭髮塞進去。
就在這時,嘈雜中聽到了胡琴的聲音,在不遠處。這聲音我不陌生,因為我爺爺是個資深而無成就的票友。但節奏和音色與我熟悉的京胡並不一樣。我看見了一個很花哨的戲台,搭在祠堂的前面。這戲台的俗艷吸引我走了過去。一片大亮,台上空無一人,可能一幕剛剛結束。幕布上方掛著褪了色的紅色橫幅「河內越劇同好會」。突然之間,響起幾聲斷續的鼓點。一個女人走出來,一身青衫,胸前綴滿金色的流蘇。幾句念白之後,開始咿咿呀呀地唱起來。這女人扮的是個年輕的旦角,但身段早就走了樣,臉孔也看得出年紀。同時幕布旁邊的電子屏幕上出現了兩個字:「追魚」。機器可能也失了靈,「追」字的「走之底」只剩下了一半。我記起來,這是個人和妖怪談戀愛的故事。唱了兩句,一個男的也走出來,一襲藍衣,讀書人模樣。也唱起來,他的聲音很好聽,有一點沙。唱什麼我是完全聽不懂,但聽上去卻有點耳熟。這是個書生,大概演員與角色年紀相當,就沒有女人的表演顯得勉強。看他的做科,稱得上風神俊逸。臉上的粉塗得很多,有些僵。但一雙眼睛,脈脈含情。對著這麼個身形肥滿的鯉魚精,還能這麼入戲,也不簡單。兩個人唱完了,出來謝幕。那男人開了口,說感謝之類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這聲音電光石火,我突然認出來,是阿讓。
所以,我會重視這份副業。它讓我覺得自己有用和高尚一些。當然別人未必這麼看。畢竟,我是個很容易自尊心膨脹的人。
老凱也愣了一下,然後立即打著哈哈說,他怎麼敢不相信你。他就是我一打工的。我信你就成,我們還要跟拍你呢。
到了靈堂,看見家屬已經三三兩兩地坐下了。前排是個穿一身孝服的https://read.99csw•com年輕女人。旁邊是個小男孩,孝帽太大遮住了眼睛,咿咿呀呀地叫起來。女人替他把帽子戴好,輕聲地呵斥了一聲。她抬起頭,看見我們正架好機位。細長的眼睛瞟了我們一眼,對後面一個年輕男人耳語。男人站起來,立即是凶神惡煞的樣子,架著膀子走到我面前,狠狠地說了句什麼。翻譯對我說,他說不許拍。老凱趕緊走過來,又將一個大信封塞到那男的手裡。男的掂一掂,沒言語,轉身走了。老凱嘆一口氣,說,幸好有備而來,現在到哪兒也得「毛爺爺」開路。不不,在這兒是「胡爺爺」。
他給我的地址在古城附近,但很難找。我在巷子轉悠了好久,終於找到這個門牌號,是一處殘破的民房。
在黑暗中,我皺一皺眉頭,說,見鬼。我聽見身後老凱用很乾的聲音說,說不定真是鬼鬧的。
我使勁揉一揉眼睛,說,你們通靈師,是不是都有忌諱?比如「莫問前事」。
他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玩世不恭。他說,是的,我從沒離開過自己的老本行。說到底,我還是個戲子。
我哈哈大笑,說,真沒想到,你還會唱戲。
我自己一個人去城裡逛。逛到傍晚,坐在路邊的小攤,吃了一碗牛肉粉,又要了一個法包。法包味道還不錯,價廉物美。誰說殖民主義全都是壞東西。我一老百姓,法國不殖民,到哪吃這麼便宜的法包去。吃完接著逛,同春市場一直逛到三十六行。我又買了許多蜜餞,邊走邊嚼。三十六行很有意思,同業扎堆。炊具,雨傘,布料全都擺在一塊。有一整條街,全是賣錦旗的,好一派社會主義的美景。我走入一條內街,都在賣些民族風味的服裝。我知道越南人多是京族。他們的衣服女人穿上倒真是長身玉立,可就是顏色太素了些。經過一家門面小些的店鋪,外面倒掛著幾件顏色很鮮亮的衣服。我走進去,看有個很老的老太太坐著。看見我,也並沒有招呼,只是不停地嚼著檳榔。我翻了幾件衣服,看上了一件寶藍色的緞子長衫。就問那老太太多少錢。那老太太看我一眼,半躬起身子,開始講我不懂的話。她的嘴巴一開一闔,裏面是被檳榔染黑的牙齒。我心裏一陣噁心,但還是微笑地用英文問了她一遍。老太太茫然地看我一下,突然用手擋住了我,說,No!我擱下衣服,抬腳就走。有生意不做,有病!這時候,進來一個年輕姑娘,穿著小背心和熱褲。老太太一把拉住她,嘰哩咕嚕地說半天,一面指指我。那女孩用異樣的眼光打量我,拿磕巴的中文問,你要買給誰?我想都不想說,買給我媳婦兒。她眼睛瞪大了,反問我,媳婦兒?我估摸著越南人不懂這個,一想媳婦兒也沒過門兒,就只好嬉皮笑臉地照實說,給我女朋友,Girl Friend,OK?女孩臉色露出吃驚的表情,你女朋友死了嗎?你怎麼還笑得出?我頓時就怒了,我心想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他媽的咒誰哪。可是我看見她一本正經的臉色,突然覺得有蹊蹺。我問她說,你這什麼意思。女孩說,我奶奶說你進來半天了,你到底要幹什麼。一個壽衣店,值當這麼逛嗎?
我收到她的信,是八年以後了。我收到她的信,是從越南寄來的。她說,她在順化,她想見見我。
問題在於,攝影師也並不完全是個理想的職業。因為業務範疇廣泛,我替人拍過結婚的Video,拍過寵物,也偶爾為了緊巴的日子,跟蹤過一兩個明星,拍過他們的閨中秘事。但我要說明的是,我是個將興趣和事業處理得壁壘分明的人。不要以為我沒有原則。
翻譯眼睛瞪得溜圓,說,來不及翻,信息量太大了。
我也笑。我說,老凱,要真這麼能耐,你就該把你丈母娘的密碼都套出來。
母親看了,欣喜地執起父親的手,說,好孩子,好孩子。將來我們老兩口百年,咱們四口團聚,也算囫圇有個家了。
她終究還是死了。她死的前一天,讓我給她化了個妝。她讓我給她化的,是《追魚》里丞相女兒的妝。她說,唱了一輩子鯉魚精,快死了,要做回個人。
女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給我們兒子取個名字吧。
阿讓說,把立柜上的模型也燒給我吧。
水窪的邊上,是一叢梔子花,大朵大朵的白,開得很招搖。
阿讓沒有言語,但他的眼神溢出了一線溫柔,目光落在我身後。
女人說完又開始大哭,問他男人在底下好不好啊。通靈師閉著眼睛對著她的方向,突然也發出了哭聲。我不得不說,作為一個男人,他哭得極為動聽。這哭聲內容豐富,裏面有不舍、愛憐和悔恨。
我看到昏暗的房間里,沒有開燈。房間很小,阿讓正坐在一個蒲團上,喃喃地說著話。黃昏的光線穿過窗戶,正照在他臉上。阿讓留了個平頭,比三年前瘦了許多。留了連鬢的鬍子,也顯老了。
我是個風水師。他說,我找你呢,是想拍一個通靈人物的紀錄片。我一聽,想都沒想就擺擺手。我說,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我沒興趣。我是國家公務員,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從專業的角度來說,死者為大。走都走了,何苦接回來再折騰一程。他不惱,笑得更親切了,他說,你這麼說,還是對鬼魂不夠了解。鬼魂是什麼?從科學的角度說,鬼魂實際是某種磁場。你得承認磁場是唯物的東西吧。我不置可否,他繼續說,這種磁場是有記憶的,人在生時附於身體。可人要是器官衰壞或者虛弱衰老,產生不了足夠的能量。這種磁場就會慢慢離開人體。所以人死以後,靈魂就成為一種脫離肉身的單獨的能量體。根據能量守恆定律,這個磁場暫時不會消亡。鬼魂就開始遊盪,這就是所謂孤魂野鬼。
阿讓點起一炷香,口中念念,然後慢慢地垂下頭去。
通靈師一言不發,聽任女人的指責。面目十分寧靜。但是,我看見顯示屏里,他的臉色漸漸泛起微紅。突然,他頭一抬,開了口。
阿讓睜大眼睛,驚恐地看他,同時發現了我。他揪住阿讓的領子,正要再打下去。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握住了他的拳頭。
母親有些茫然,說,蕭亞軒?
他看我一眼,嘴唇直發抖,說,早上喝了碗豆汁兒,剛跑了三趟廁所。得,又要竄了。看他那熊樣,我心想這還真是英雄氣短。我說,趕緊的,回家歇著去吧。他為難地說,那這個怎麼辦。我說,不拍了唄。他說,那不成,訂金都收了。說完臉色一陣發青。旁邊老李就說,馬達,你不是攝影挺能耐的嗎?幫幫這哥們兒。我說李叔,我哪敢來班門弄斧。哥們兒眼亮一亮,說,那誰,你搖鏡特寫什麼的,都會吧?我冷笑一下,心想什麼時候了還跟我這兒臭顯擺。就說,不會。轉身就走。哎……他痛苦地抬抬手,說,得,就你了。
一路真也算是開了眼界。從泰國的養小鬼的規矩到請佛牌的法門;馬六甲的公主墳,到雅加達廢棄的工廠大廈、鬧鬼的拿督府。各種光怪陸離,各樣的奇人異士。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芭堤雅,耽誤了些日子。本來是去拍當地一個被吹得很神的神婆。我們的翻譯,卻掉了隊,差點兒沒過一個小人妖的桃花劫。待我們回到河內的時候,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他最後問我說,誰讓你這麼捨不得?
我手頭的力氣一懈,他掙脫,奪門而逃。
我看到夫婦兩個都止住了哭聲。做父親的,臉色陰沉下來了。
我咽了一下口水,莫名有了一些興奮https://read•99csw.com。但我還是很矜持地說,不會有什麼危險吧。
阿讓的眼睛里的光明滅了一下。我的嘴唇有些發乾。我舉起面前的杯子。杯子里的水,已經涼透了。
又過了好久,我克服了自己的虛弱,站起來。我說,我走了。
我有些吃驚他這麼說,現出感興趣的樣子。可是,他倒不往下說了。端起酒杯,和我碰一下,說,喝酒。
這時候,服務生端了幾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河上來。老金說,趁熱吃,這幾天雨多,去去寒濕。
女人愣愣地看著通靈師,開始大哭。然後看陣勢,是罵上了街。通靈師也不說話。偶爾講一句,那女人就邊嚎邊罵。
我想想說,家裡人。
第二年年頭,我正幫媳婦兒剝蒜吃餃子。老凱興沖沖地打電話給我:兄弟,你時來運轉了。我苦笑一聲,說,凱爺,您老就積點兒德吧。作為改變我人生的人,別再忽悠我給您賣命了。
我說,哥們兒。怎麼著,跟這兒動粗來了。
這時候,他沉默了。
我說,你不會死。我回了劇團,辭了職。我帶了我所有的積蓄,來到了越南。我一個親人也沒有。這時候我才發現我除了她,沒有牽挂。我帶著她來到了河內,陪著她看病。住最好的醫院,吃最貴的葯。我們都知道,她就要死了。她不要做手術,她說,她想有個完整的屍身。
第二天,我們去了舊城東川市場附近的一個道觀。這道觀比不得鎮武觀氣派,很小,也破落。但是有名,據說在這求三清靈驗得很。每星期阿讓有一天在這裏「問米」。這兒,會比在殯儀館收得貴些。因為問的不是新鬼,都是去世很久的了。有些已經快要魄散。用老凱的話來說,磁場很弱。所以要通靈師用大的力氣來招魂,是很傷元氣的。
讓他走吧。我聽見阿讓輕輕地說。
就這麼著,我見到了老凱。當我見到這中年人,一眼認出他是在鏡頭裡微笑的男人。我當時有了不祥的預感。他沖我親切地笑了,笑容與鏡頭裡一樣,然後對我伸出了手。我和他握了手,他的手心是濕熱溫暖的。
這又忙了一陣兒,我正訓一個剛來的小姑娘把「音容宛在」的聯給貼倒了。老李過來慌慌張張地說,那哥們不行了?我說,誰?老李一指,攝像。我一看,哥們臉煞白,捂著肚子,豆大的汗珠可勁兒淌。我走過去,問他怎麼了。
我知道他正在進行「問米」的儀式,假髮或許是逝者的遺物。我沒有打擾他,靠著門框站著。我正打算點起一支煙。
通靈師站起來,與女人與親友致意。女人驚魂未定,一把推開了他。小男孩嚎啕。其它人也都紛紛有些閃躲。他無辜地看眾人一眼。只有旁邊的一個中年男子和他握了握手,大概說你辛苦了之類的話。
團長撤了職,她在團里也呆不下去了。後來聽說,她被廣西一個越劇團借調了去,沒有再回來。
老凱說,他哪有什麼眼神。你看他眼睛都睜不開了。
他緊緊閉著眼睛,右手放在一個看起來很油膩的假髮上。面前是個中年男人,面目不清楚,我只能看見脖頸上紋著一條龍。
我們穿過街巷,在一個安靜些的燒烤檔坐下。阿讓點了一盤牛肉,又點了盤茄子,西紅柿西蘭花。我說,牛肉再來盤吧。阿讓說,不用了。給你點的,你們北方人愛吃。我晚上不吃肉。大葷傷喉。
這時就看見杵工推著死者的屍體走出來。女人看見了,先嗚嗚地哭兩聲,就嚎起來了。身旁的親友勸慰了老半天,總算平息下去。我琢磨,這死的大概是她老公。
那是我唯一一次和她同台。阿讓看我一眼,說,後來她送我這張劇照。打那以後,在團里也很照顧我。她燒的獅子頭,好吃的很。還給我織過一條圍巾。團里的人就說,她收了個大兒子。我聽了,心裡頭不是個滋味。那年我十八,她三十二。
通靈師停止了哭聲,拿出一張報紙,用手摩挲。然後用蘸了墨水的毛筆,抖抖索索地在報紙上畫了兩個紅圈。
這一開口,剛才還七嘴八舌的人們,突然都安靜下來。我看見翻譯張目結舌,趕緊問,他說什麼啊?
然後女人又開始哭,說,你現在拋下我一個,你去快活了。活著整天不著家,在外面賭賭賭。我生孩子,你都不在我跟前。你把我們家都敗光了,現在讓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了。我們開的店,還有一年的政府貸款沒有還。工人的工資也沒有錢發。你讓我一個人怎麼活下去啊。嗚嗚嗚。
趕不及換衣服,濕漉漉地跟他上了車。到了雲壽殯儀館,渾身冷得發抖。我們到了門口,卻不讓停。一直等一架加長的凱迪拉克緩緩地開出來。聽見老凱的小助理說,媽的靈車搞那麼大有什麼意思,睡全家啊?老凱說,小小年紀看不得人好。到哪也有先富起來的人。我透過車窗望過去,其實這個排場與殯儀館的破落實在是不搭調。說起來也是政府機構,看著好久沒整修過了。不大的門臉上,有個老大的牌匾,上面的字都脫落了,有年頭兒了。牆上還畫了一副像,也斑斑駁駁的,好像是個梳著大背頭的長鬍子老頭。我說這是誰啊?長得這麼喜慶。老凱也瞜了一眼,說,嗨,胡志明啊。你們八零后就是無知。
老凱哈哈一笑,說,大不了靈魂附體。你這麼壯,對相異磁場排斥力很大,估計沒人敢附。誰他媽要真的敢玩兒你,我們就把他的銀行密碼套出來。
桌上擺的供,琳琅滿目。擠擠挨挨間,是一個年輕男人的遺像,看起來嚴肅得很。我心想,大概不是善終。旁邊的翻譯就說,這是個出車禍的。才結婚兩年。
這樣我就到了東雙夜市。我說我自己逛,你走吧。我付了車錢,又多給了他一些小費。臨走的時候,他還是有些不死心,說,真的不要lady嗎?cheap and good哦。我搖搖頭,對他比了個「贊」的手勢。
他倒了一杯水給我,然後把房間里的香熄滅了。
許久后,他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突然好像打了一個寒戰,抬起臉來。眼睛緊閉,似乎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這時候,我看到有人在靈堂里「問米」。我看到神案前一個很醜的男人,突然渾身抖了一下。不知為什麼,我也禁不住抖動了一下。這時候,有人拍了下我的肩膀,說,後生仔,你也鬼上身了?我嚇得猛回頭,看見一個中年人笑著望我。他就是老金。
阿讓的聲音變得有些活潑了,好像一個在生的少年人,在回憶往事。我聽了心裏不是滋味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端了一杯酒到阿讓面前。我說,兄弟,今天我是信了。一個大老爺們兒,今天再不信,真的沒人心了。
老凱就急了,說,馬達,你別他媽的沒良心。你知道洛迦國際電影節吧。我說,地球人都知道,紀錄片界的奧斯卡啊。您可別跟我說咱那破片兒獲獎了,廣電局都懶得禁。老凱說,是啊。您獲了個最佳攝影,中國第一人啊。請好等著上報吧。我聽他說完,頓時蒙了,無語對蒼天。蒙完了,扭一下自己的臉,生疼。我一把抱起我媳婦兒,說,我遠見卓識的老婆大人,I服了You,比章魚帝還他媽准啊。
阿讓說,不是,是那隻蘇聯的航空母艦。我拿它參加市裡的競賽得過獎的。
我看了翻譯一眼說,你甭跟這兒用網路語言啊。翻譯說,別打斷我,我怕你不明白。
我正在擠一片青檸檬,手一抖偏了,濺進了眼睛里。一陣酸疼。
阿讓說,在書架第三層,就是放我馬克杯的那一層,有一摞C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