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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州旅館

夾州旅館

作者:王若虛
現在,我們在「夾州旅館」又重逢了。
「既然我們身處商品社會,那麼商業道德就是全部道德。至於其他東西,留給神父和方丈們超度去吧。」
「當然,偶爾也被他們操翻。」
「要自殺也是她自殺,我憑什麼?」我對大家這麼宣稱。
老頭的老婆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一個二十來歲的兒子(小名叫飛飛……),職校畢業后不肯找工作,天天窩在家玩電腦遊戲,一直玩到某天屏幕爆炸,險些毀容。那之後他就開始回歸中華傳統文化,不分晝夜地專註于麻將這種更安全的娛樂活動,一點也不想管理這所破落的旅館。
晚上我和神油在燒烤攤吃夜宵順便開董事會,說了這件事,神油唯一的想法是,也許我們應該把床單都換成紅色。
單說白手起家,神油絕對是他們學校(甚至是我們學校)的學生首富,比那幫問父母借三萬塊錢炒股賺了兩千塊的學生不知道高明到哪裡去了。
我搖搖頭。他們只能出去換一家旅店。
首先是學校里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幫中世紀穿越過來的學生,打著凈化校園氣氛的口號,發起「對自己負責,拒絕婚前性行為」的宣傳運動,又是掛橫幅又是發傳單,還組織簽名活動。傳單里點名批評了學校周邊若干家小旅館,認為它們是精神墮落和作風糜爛的溫床和魔窟,應當關門歇業。傳單作者顯然忘了這些旅店也解決了每年送新生報到的家長和考研學生的住宿問題。
在宣傳營銷方面,神油用上了他當二道販子時全部的經驗和智慧:學校海報欄、男廁所門板背面、寢室門縫下面都能見到我們的A4紙傳單,傳單末端被豎著剪成一條條,上面印著訂房電話,有心人撕一條下來帶走,誰也不知道這個號碼用來幹嗎,比帶著一整張傳單要低調多了。
神油走後第七日,學校BBS論壇和幾個食堂外的海報欄上出現了一份名單,姓名、學院、性別,以及次數。
洗髮水女孩高估了面具的力量,摘不摘,我都和神油捆綁在「夾州旅館」所代表的肉體觀和商業模式上,只不過論收益和風險,神油占的比重大了很多。
和神油同樣敬業的還有MC,保持著三四天來一次的頻率,但連著三次都帶洗髮水女孩,讓我們很看不懂。
我們要在廁所作戰,
已經畢業的校友同樣享受以上優惠政策。電話訂房時,為了保護客人隱私,我們還會採取代號,客人的預約名字一般是幾個隨機英文字母組合,比如PDG,BLK,EBOD,ABP,SNIS之類,對前台報的預約號碼則是隨機三位數字。
永!遠!不!會!
就像神油說的,你不知道她叫什麼哪裡人幾年級什麼專業,只是個過客。
以上引自某魔獸世界玩家語錄。
永!遠!不!會!
進大學后神油體內的母系基因似乎覺醒了,不上課,就想著創業做生意,三天兩頭往我們學校跑,因為「你們學校人口多,是個大市場」。
他的第一桶金來自吃夜宵。
更糟糕的是,派對動物們不知道怎麼地認識了一支學校里的地下搖滾樂隊,你簡直無法想象全世界最鬧騰的兩幫人帶著四箱啤酒聚在20平米的房間里會發生什麼。
有的姑娘希望對象有錢,有的姑娘希望男友帥氣或者有才華,有的喜歡皮膚黝黑或者留鬍子的男人,這我都能理解。但我女朋友的點比較奇怪,我一度懷疑這是她不願開房而故意設置的門檻。
我看下來的結論是,如果逼著我非要在在這裏和垃圾焚燒場之間選一個地方打炮,我很可能會選擇割掉自己的蛋蛋。
當初在日本情|色|電|影賞析課上,她還是和幾個女生一起活動的,精神狀態也沒有現在這樣低落。
名單落款,是一個線條粗陋的手繪奧特曼。
負責值夜班的就是太子爺,神油幫他直接在大堂里支了個麻將桌,叫來幾個牌友,在各種叫|床的循環立體聲里通宵築起四方城。
然後這事兒很快就被人遺忘了。
唯一能讓我略感安慰的是,MC和這女生剛買的那套護士服,已經在計生獸手裡來迴流通了十多次了,越洗越白,真相看不出來。
「必有過人之處。」計生獸若有所思道。
那是晚上八點半,整棟樓就倆窗戶亮著,對面樓天台上,兩個影視學院學生正用DV機拍攝夜景作為作業素材,然後就發現這兩個同學正用身體在辦公桌上不斷組合成K、W和4的形狀。
言歸正傳,我將要說的故事發生在世紀之交,那時候中國大學生總體上的性生活頻率低得叫人擔心,遠遠落後于西方發達國家水平,連中國男足的世界排名都比它強。
九九藏書個謎團在我有天路過一張校園海報時得以破解:他是本屆十大歌手總冠軍,據說模仿張學友和陳奕迅惟妙惟肖。
慢慢地積累了原始資金,神油開始做二道販子,在我印象里,他來我們學校倒賣過輪滑鞋、網球拍、走私煙、病假條,還有期末考槍手。
這麼優質的客房服務,鐘點房三小時70元,過夜110元,在2003年的郊區大學城不算太便宜,但比起方圓幾公里內唯一的二星級賓館——校辦賓館要便宜得多,那裡380一晚的價格足夠讓大多數男生瞬間陽痿。
可是快兩年過去了,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學生會,結果連學院里的副部長都沒混上,神油已經在我學校外面的小馬路上開了一家啥執照都沒有的奶茶店,該店兼職列印複習資料,晚上十點后還會擺出燒烤攤。
這同時也意味著,一旦出點岔子,神油就從風口浪尖變成在刀尖上跳舞。
父母在他小時候因為收入低的問題常年冷戰,高三那年任性地離了婚,這讓他深信沒有經濟基礎就不配談愛和性。
「我不缺性生活,我每晚都操一遍聯盟的人,為了部落。」
我說:「我去買包煙。」
「什麼生意?」
我愣了愣,說,好啊,最適合我這種處|男了。
我們要在籃球架下作戰,越戰越久,越戰越強。
我把這當做噩夢,神油則認定我只是《美國麗人》的盜版碟看多了。
神油對我的萌生退意大為不解。
空房其實是有的,本來有個訂房的客人臨時有事不能來。
唯一能和我們搶生意的就是網吧,那個三塊錢一個小時、管通宵叫「包夜」的墮落之地,是人類享受美妙性|愛的大敵。
戴著真·金鏈條的網吧老闆吵到最後索性把五萬塊錢丟在神油臉上,說你給我滾,再讓我碰見就廢你一條腿。
那陣子他正在勸說太子飛飛把學校南門外的一家小旅館盤下來。
一開始我們都很納悶,MC長相平平身材平平,也不像很有錢(有錢就去好點的地方開房了),為什麼能追到那麼多姑娘。
但這隻是蚊子叮蒼蠅吵,最多當一場行為藝術來看,比較致命的是旅館本身發生了幾次意外,神油的酒店業急轉直下——
我們將在草坪上作戰,我們將在湖邊和樹林中作戰,
其時「夾州旅館」已經歇業關門,她是在另外一家旅館房間里迎接死亡的。沒人知道女孩自殺的原因,她沒有留下遺書,只是在床頭柜上用水筆寫了一個詞:
「沒錯,這正是我們的優勢,我們相信所有的神,又不信仰他們。」神油拿起一串羊腰子,「你說的那個姑娘,連叫什麼哪裡人幾年級什麼系都不知道,只是個過客。」
命運之神似乎有意和神油作對,MC甩掉洗髮水女孩后不久,我總能在學校各個地方偶遇洗髮水女孩,有時是在晚鍛煉的操場上,有時在食堂的清真餐廳,或者教學樓電梯里,和她相距不足40公分。
洗髮水成了派對的常客,總是玩到很晚才跟著眾人一起走。有一次她挽著樂隊鼓手的胳膊提前從總統間出來,鼓手一身酒氣地問我,還有房么?
拍下視頻的兩個哥們覺得做人不能那麼自私,就給傳到了一個論壇上。
然後我就從凳子上一頭栽了下去。
計生獸賣的那種九塊九一套的情趣制服,客人用完后一般就扔在房裡,清潔工大媽拿來洗乾淨,計大爺重新熨燙包裝后當新的賣。神油察覺這個勾當后不僅不制止,還大受啟發,不知道託人從那個醫院弄來一張快報廢的舊病床,從附近小學收購來兩套課桌椅、一塊破黑板,把兩個房間分別打造成急診室和教室,搭配計生獸的制服產品,效果明顯。
看名字就知道,MC同學床伴換得很勤。
走進我們旅館的房間,你會知道什麼叫極簡主義,沒電視沒書桌沒沙發沒衣櫥沒茶几,神油翻新的時候只抓住了重點:能動起來的空調,足夠的捲筒紙,一張無比堅固的床,堅固到能在上面開坦克。
「我又不信教。」
其實一百塊是不夠房費的,我沒說破,把錢收好,她忽然想起來問,你其實是我們學校的學生吧?見我沒否認,她說,這樣真好,面具一摘,就是另一個人了,和什麼都沒關係了。
當時大學周邊商業不太發達,店都沒幾個,更不用提外賣了,男生們晚上的夜宵基本都是泡麵。
他給我留了五千塊錢,走人。
這幫老外欣喜若狂,隔三差五就帶著酒水香煙iPod音箱組團光顧。
每個知道我戴了綠帽子的同學都怕我會受刺|激自殺,只能說他們低估了我在學生會練就的超好心態。當你發現和你競選下屆部長的候選人要麼是老部長的女朋九*九*藏*書友或者某個副師長的女兒,你還能義無反顧投入進去,那就證明除了黑暗料理街的地溝油蛋炒飯之外,沒什麼東西能殺死你。
只有兩個院系比較特殊,一是藝術類,因為光顧太頻繁,只給九折。
第二天早上六點多,總統間就打電話給前台要退房。
神油知道這個顧慮后,轉手就給我弄來一個奧特曼面具。
愛好八卦的計生獸和附近幾個旅館交流了一下,基本可以確定MC帶女孩開房的規律:每個女孩都會跟著他把北門外的旅館招待所逐一體驗下來,就像F1賽車都有分站賽那樣,一站站跑下來,跑完了你也就出局OVER了。我甚至相信他肯定備著一張表,和哪個女孩進展到了哪站都有詳細記錄,以免搞錯進度出現尷尬場面。
我一直納悶為什麼有些人喜歡把青少年的第一次叫做「偷吃禁果」。
她甚至還出現在我的夢境里,就躺在一張血紅血紅的床上,地上也全是血,卻聞不到血腥味。她的頭髮,一直鋪到牆壁上,像黑色爬山虎。
但當我在校學生會和學院學生會競選部長失敗、主席之門向我徹底關閉之後,她很快就跟自己學院的主席在團委辦公室來了一發,足以證明她是個言出必行的好姑娘。
最後床鋪的顏色融化了她和她的長發,一切歸於猩紅。
我本以為再也不會在旅館出現的洗髮水女孩,也跟著樂隊成員來參加派對。計生獸認出她來,在沙發上搖搖頭,說,可惜。
計大爺的猜測建立在淵博的歷史知識上:他肯定是個繆毐般的車軸漢子。
何況神油又新開發了另一個顧客源:外國留學生。他們本來有單獨一棟留學生公寓,但這幫亞非拉朋友有幾個特別會鬧騰,開派對都能吵到對面宿舍樓的中國學生,宿管部不得不出了禁令。神油得知後主動去熱情邀請他們來「夾州旅館」辦派對,專門把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精裝修」了一下,作為VIP總統房,不按時間而是按人頭算房錢,並且約定好晚上十點以後就不能再鬧了。
最貼心的是床頭柜上會擺著一支中華香煙,一旁的火柴盒上水筆寫著「Fucking makes you alive」。
跟我合夥開情人旅館的神油同學則相信,在我們所不知道的某個平行宇宙里,有個政治無比正確的上帝,他在創世紀初期創造的不是一男一女,而是兩個裸男,並且教會了他們開後門和DNA克隆這兩大技能。
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三人行的這小子初三那年就破處了。
「你又知道了……」
她總是獨身一個人,可以拍廣告的黑長發已然剪短很多,還染成深棕色。
至於我們的熱水,就像正義那樣不會缺席,只是姍姍來遲。
不惜任何代價保持隱蔽,
計生獸高深莫測地點點頭:「我就是知道。」
後來的事情證明神油腦殼很好使:每次當地派出所突擊查房,「夾州旅館」都是最乾淨的,不像其他旅館老有男女包著腦袋出來被送上麵包車;隨著掃黃行動越來越頻繁,半年後學校附近的髮廊幾乎消失殆盡,其他店這才想著招徠學生顧客,但那時「夾州旅館」的口碑已經形成了堅固的品牌,根本沒法競爭。
MC開的是鐘點房,兩個多小時候我接到電話去退房,他們走後我對著床單和被子研究了半天,沒有發現觸目驚心的顏色,門外的清潔大媽則一臉驚恐,以為我要斷她財路。
「大概是找到了真愛。」我沒好氣地說。
先是有對開房的情侶居然是來吃墮胎藥的,女生吃完葯按照民間偏方玩命蹦跳,胎兒沒下來,血倒是流了一地,男生眼看要出事,趕緊打120叫救護車,搶救及時,總算沒出人命。
我們要在自習教室作戰,我們要在天台和圖書館作戰,
神油已經和二世祖談得差不多了,打算以合伙人身份投個兩三萬進來,做些翻新。但他自己各類業務都很繁忙,需要有個信得過的人坐鎮此地,擔任代理首席執行官。
所有權轉來轉去,轉到一個專門開網吧的本地老闆手上,他打算關掉「夾州旅館」,開一個豪華型網吧,兼營漢堡和炸雞。當時很多學校不讓大一新生帶電腦進宿舍,故而他深信,在大學邊上開網吧才是未來二十年裡最暴利的掙錢渠道。
直到有一天,太子飛飛吃壞肚子在醫院掛水,沒辦法組麻將局和值夜班,我臨時頂了一次班。十點鐘派對結束后那幫人都回學校了,我讓清潔大媽上去打掃,自己到外面的便利店去買包煙,走到一半就發現路邊草叢裡躺著一人。
那時候開房不要求登記全部客人的身份證,我沒能知道她的名字,只能看得出來她對我九九藏書們這兒的環境和我的奧特曼面具不太適應。
據說那家旅館的清潔工曾想盡一切辦法把這個詞擦掉,都失敗了,旅館老闆只好把床頭櫃給換了,又歇業三日,在那個房間燒了三天香。
大堂里的計生獸大爺還有不到半小時就要下班,已經摘下墨鏡,他看到我扛著醉得不省人事的洗髮水女孩回到旅館,眼中流露出欣慰和讚許的目光。
當初我高考發揮超常,進了這所一本,他發揮失常,進了這所一本隔壁的大專。
但面對神油,我還是在大排檔上一邊猛灌啤酒,一邊含淚咒罵從小學班主任到大學門衛室的每個人。
大概是說頭髮吧。
那房間我們清理了好幾天,用清潔大媽的話來說,事發當時裏面整個一屠宰場。
我們永遠不會繳槍投降,
確定戀愛關係不意味著上床,完整的處|女膜意味著更高的婚嫁籌碼,爸爸媽媽們如此教導。
「Coming.」
神油賠了一大筆錢,還面臨著被童工家長起訴的危機。
「夾州旅館」常客里,有個人給他起了代號叫「Mr.Change」,簡稱MC。
使用這個說法的人應該多讀點書,《聖經》中偷吃禁果的代價是亞當和夏娃穿上了衣服,而不是脫掉衣服,更不是脫掉衣服以後做的事情。
其他旅館的人都覺得這個新CEO腦殼壞了,學校西北面是幾個集裝箱堆場,集卡老司機們最大的愛好就是抽煙打牌找小姐,這些髮廊向來是小旅館的搖錢樹。
但是在2002年的5月,我們大學有對狗男女勇敢地突破了禁區——他們在某學院行政樓的團委辦公室里干好事,卻忘了很重要的細節:關燈。
紅床,白膚,黑髮,觸目驚心。女孩緊閉雙眼,不聲不響。
真正致命的打擊,是我們的賭神飛飛太子在麻將桌上欠了一屁股債,最後不得不把對旅館的所有權拿出來抵債。
事實很快證明我們倆都猜錯了,MC接下去又換了個風格迥異的女生來光顧「夾州旅館」和其他旅館。我上去退房的時候,隔著「急診室」門板就能聽到MC跟對方說「她性冷淡」、「試過多少次一點用都沒有」、「這病沒藥治」、「說是第一次但沒掉色啊」。
只要能保證他每天搓麻將的小錢不斷,老爹死不死都無所謂。
我們來投資考察的時候這位酒店太子爺正橫在大堂沙發上補眠,幾個耳光也打不醒,身上的運動衫感覺好幾天沒脫下來過。
神油和那老闆大吵了一架,說不出五年大學生人人都能帶電腦,你到時候搞個屁。
從某種角度來說,她的一夜成名不能算是背叛。當初剛開始談戀愛的時候,她就承諾過,要是有一天我在學生會混上了主席,就跟我去開房。
傳單上特別說明,本校學生憑學生證即可開房打折,折扣額度最高可達七折,但視院系和日子而定:星期一是理科,星期二是商科,星期三是工科,星期四是醫學院,星期五是文科,周六周日全校七折。
沙發上的計生獸目送著女孩的牛仔裙走上樓,扭回頭緩緩道:「沒穿。」
有時候顧及到女友在學校里的名譽,男朋友甚至要維持著大雪無痕的假象。那種感覺,就像你上大號時居然可以長虹貫日一氣呵成,但你只能自己站在馬桶前嘆為觀止,無法跟那幫便秘二十年的傢伙分享這種震撼。
神油開導我說,想想看那些在大腿上揉搓煙葉的古巴雪茄女工,他們的顧客既有南美毒梟、非洲軍閥或者人體器官黑市販子,也有偉大的哲學家、文豪和切·格瓦拉。
你問他在室內為什麼要戴墨鏡?因為計大爺人老心不老,喜歡觀察來開房的各色女生,在內心裡品頭論足一番,墨鏡掩飾了那猥瑣雀躍的眼神,讓他不至於被女孩的男伴痛打一頓。
我看著總統間,忽然很想放把火。
這個消息在學校里以訛傳訛,變成那個女生吃墮胎藥在我們旅館里掛了,讓生意很受影響。
MC帶來的第六個果兒很特別,巴掌臉,櫻桃嘴,有著一頭洗髮水廣告里才有的飄逸秀髮。
神油是我高中同學,他爸是北方人,母親則來自溫州,但屬於溫州的窮人階層。
神油接下來的計劃是在本市其他大學城裡開分店,再過幾年,就可以註冊個公司,變成正式連鎖店,向制霸全國的目標進軍。
當我喝到離用臉擦地還有半杯啤酒的當口,神油猛吸一口煙,問,反正你現在仕途也沒了,要不要合夥干一票生意?
這個鼓手後來也帶其他女孩來派對,然後帶著她們提前離開,洗髮水都在場,且毫不在意。
另一大主力員工是個皮膚黧黑的禿頂老頭,光棍了一輩子,以前在旅館隔壁開了家計生用品商店,名片上官方頭銜是「威猛先生成人情趣九_九_藏_書生活品質體驗旗艦店首席總代理」,我和神油私下管他叫計生獸。
那支樂隊的成員每個人從頭到腳散發著一股蕁麻類植物燃燒后的氣味。他們很感謝我們對亞文化群體的包容和放縱,專門為「夾州旅館」創作了首歌,叫《打炮司令部》,旋律明快節奏強烈,歌詞改編自丘吉爾二戰時著名的演說詞:
我們甚至雇了一個逃學的高一學生為我們打工,這小子離家出走流落到我們這兒,就差要飯了,結果被神油留下,包吃包住,給他一台破手機一輛二手摩托,專門負責把訂房的顧客情侶從學校里接到旅館來。
有一次他甚至把自己學校教務處的學生證照片電子檔偷出來賣掉了,每張照片上都有姓名和身份證號碼水印。
對那個年代的姑娘來說,這是最好的迷|情|葯,別人開房姑娘叫|床,MC開房邊開個唱。
泡麵買賣被宿管阿姨壟斷著,神油沒辦法和中年托拉斯們對抗,但他很快發現有幾樣東西阿姨是不賣的,它們恰恰是給泡麵錦上添花的絕配。他便在宿舍床下常備一些火腿腸、滷蛋和泡椒鳳爪,售價比外面貴50%,仍舊顧客盈門。
有人不明就裡,有人義憤填膺,有人心虛不已。
神油很喜歡這歌,覺得特別符合情人旅館的主旨,開房時就要聽這種「插曲」。
我們要堅持到底。
「開情人旅館。」
神油這人就這優點,當他思考著怎麼掙錢的時候,「別人就算在一邊強|奸我媽我也不會察覺」。
我說,這個地方,你以後少來吧。
為了表示合作的誠意,我賣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拿出兩千塊錢入股神油的酒店業,白天翹了所有可以不去的課,在「夾州旅館」前台值班。
我戴好奧特曼面具,上樓叩開門,女孩的臉色像剛剛從停屍房裡復活過來,剛剛洗過臉,水珠還沒擦乾淨,有氣無力地靠著門框。她問自己是怎麼跑回旅館的,我騙她說是她朋友在草叢裡發現了她,給送了過來。她愣了一小會兒,從錢包里掏出僅有的一張百元大鈔,說房錢她自己付,押金什麼以後退給她朋友即可。
神油在學校里做生意,鮮有失手和看錯的。
更可貴的是執行力。夜排檔第二天我宿醉還沒完全好,他就把我拉到學校北門外。一公里不到的小街上有兩三家小旅館,最破最小的「飛飛旅館」就是神油的目標。
不明就裡的客人還以為我們在旅館里開了個酒吧。
神油就是看中這裏的破敗。這家店原來的老闆是個五十多的老頭,本地人。當年政府在這裏建設大學城,徵用了他家的農地,老頭用補償款開了這家旅館,經營了兩年,生意不好不壞。一星期前,他在二樓某房間里和一髮廊小姐玩斗地主,斗得太猛,死於馬上風。
當時沒看過或者耳聞過這段視頻的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母校學子。
所以我們的熟客也管這裏叫M78星雲。
那之後宿管阿姨們看到神油都眼神異樣,大概覺得豎子非凡人也。
神油人脈再多,也是在學校里和外面企業里,跟地頭蛇較勁是以卵擊石。
神油自己也成了這片土地的過客,臨走前,他鼓動我退學跟他去北上廣闖蕩,我說我那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老爹老娘是不會同意的,還是算了。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拿起單肩包搖搖晃晃地往大門外走去。
我們的退房也很有特色。傳統做法是客人到前台退卡,為了避免學生顧客之間相遇時的尷尬,我們退房都是前台的人直接上門,拿卡退押金。反正也就七個房間。
另一個是外語系男生,太過稀有,偏偏單身居多,所以全年六折。
神油說,這叫「果兒」,得虧有這樣的好女孩,我們的生意才能蒸蒸日上。
計生獸再加上戴著奧特曼面具的我,整個大堂像上演行為藝術展。
他絕對想多了,我是在女孩身上沒找到任何證件,也沒找到手機。之前開派對的房間正好空出來,我直接讓她在那裡面過夜。
我們管每天的預約名單叫排片表。
我們要在院長辦公室作戰,
新店的定位是完全服務於學生群體,為此神油上來第一步就是跟周邊髮廊老闆打招呼,請小姐們以後接客包夜不要來惠顧本店生意。
那段7分12秒的視頻既是她的退學申請,也是給我的分手信。
這樣漂亮的長發我以前見過一次,是上學期影視學院有門電影賞析課,連著三堂課講日本情|色片,結果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最後那次課時階梯教室里烏泱泱擠滿了人,席地而坐的學生一直鋪到講台跟前。我好不容易在倒數三排的走廊縫隙找了個空間,在我左前方隔著兩個女生,就站著這麼個長發女孩,巴掌臉,櫻桃嘴,白巧克力般的皮膚,是read•99csw.com我喜歡的類型。
「夾州旅館」經過他腦洞大開的不懈改進,如今排片表不但天天滿員,情人節聖誕節七夕節當晚的房間更要提前一個月預訂。
白天我不值班的時候,就由該大爺頂班。我們從不擔心計生獸會捲款逃跑,他的主要精神生活就是在旅館里看來往的女大學生。
等客人拿了房卡上樓去之後,計生獸經常幽幽來一句:「那女的沒穿內褲。」
「你……確定能賺錢?」
但我們的生意不錯,排片表大部分時候都是滿的,哪怕是在考試周期間。有一次來了個參加研究生考試的外地大學生,為了省錢訂我們這兒。我好心勸解他,為了考試大計,就算睡大街也比住本店清凈。他不聽,結果下午四點入住,晚上九點退了房落荒而逃。
視頻里的姑娘是我女朋友,但男主角不是我。
「你沒必要因為幾個客人是人渣就跟自己的錢過不去啊。」
上班第一天我就很忐忑,好歹在學校混了兩年,學生會認識那麼多人,有熟人來開房,或者我在學校里遇到房客,何其尷尬。
除此之外,本店主要員工還有一個清潔大媽,也是本地人,曾有個老公,若干年前酒後殺人潛逃,至今下落不明,她獨自把兒子拉扯大,現在省城夜店打工。該大媽手腳麻利,習慣用拖把擦洗從地面到洗手池到馬桶圈等一切設備,最高紀錄是2分鐘打掃完一個房間,撿到客人遺失的任何物品都打死不承認。
我們當時都把神油當精力充沛的笑話來看。
因為生意不景氣,老頭被前任旅館老闆招安來當保安(老頭之間惺惺相惜),還不忘向客人兜售情趣內衣和劣質安全套。值班時戴著大墨鏡和假金鏈子,一襲緊身衣T恤,往大堂沙發一坐,那架勢,只能說別人家保安穿制服,我們保安像流氓。
緊接著,負責三人行的中學生童工在學校里接送客人,跟某教授的汽車撞了一下,好在汽車當時限速行駛,沒出人命。情侶雙雙骨折,童工斷了兩根肋骨,同時也被民警同志發現是長期潛逃在外的……翹家學生。
那陣子神油出來參加同學聚會時總是一身韓版修身英倫風學院小西服配國產運動鞋,一坐下來就找插口給手機充電,藍牙耳機不肯拿下來一秒鐘,一言不合就接電話跟人討價還價商家進學校做活動的價格,掛了電話就說最近在跟中國移動談一筆二十萬的贊助。
總有一天要被他逼瘋。
這件事改變了好幾個人的生活軌跡,包括我。
「夾州旅館」開業僅半年,已經成了這一帶人氣最高的旅館,他當初的投資接近回本,太子爺每晚搓麻將的賭注跟著水漲船高,就連分紅最少的我,月收入也可以在全校學生里排進前十(不算被包養的女大學生)。
我們決不氣餒,決不退縮。
後半句無人理會。
相比之下,洗髮水女孩在旅館房間里服藥自殺這種事,對神油而言就是雲淡風輕了。
「珍愛生命,遠離毒品。文明開房,低調叫|床。」
「你們學校學生總數一萬二,男女比例1:1.2,食堂師傅從不在飯菜里下陽痿葯——所以我們有全世界最好的生意夥伴,」神油雙眼放光,「人類的本能慾望。」
接下去就是神油被學校開除了,罪名是不上課,考試成績差,涉及未經校方許可的商業活動。這個神油倒不在乎,要是你考上一個專科院校的海洋生物工程專業,而最近的大海距離你們學校有七百公里,你也會無所畏懼。
在校外旅館服藥,不比在教學樓頂一躍而下那樣高調,學校又很善於處理這種突發事件,所以我一直都沒能打聽到女孩的名字。
「別看這裏又破又小,但證照齊全,當地工商稅務和老頭家裡還沾親帶故,入股價格還很便宜。」
我們的房間排片表沒有天天爆滿,神油就很焦躁。為此他出資贊助了學校里所有的男女聯誼活動,不管是學生會還是社團還是宿舍樓管理委員會辦的。他說這幫人每十個人里有一對要是成了,堅持半年不分手,一周開一次房,就全部回本了。
小成本,渣設備,本色出演,效果轟動,影響惡劣。
兩星期後,這家旅館以「夾州旅館」的名字重新開張營業,整個更名程序一點都沒勞煩工商局的同志,只是換了大門口的霓虹燈招牌。
但濃郁的文化氛圍彌補了物質上的缺陷,比如床頭正上方會貼著一張「忍住!堅持住!」的標語,是男生看到還是女生看到還是同時看到則取決於他們的姿勢;浴室里貼的是「打一炮換一個地方」;洗手池水龍頭上面貼著「Coming」;走廊牆壁則塗鴉著四行大字——
如果當時我沒有女朋友,很有可能上去問她要號碼,哪怕被拒絕了也死而無憾。
真的只是個過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