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拍裸照的女人

拍裸照的女人

作者:張天翼
她說上述那些話時平靜如密林,如藻海,沒有等待我的回答,像是知道我必定不會拒絕一樣,說完就轉身走開,走到幕布后穿好貼身衣服。我送她下樓,回到會客室。看著她把外套、寬檐帽、圍巾一樣樣裝配回去,就像一個黃昏降臨、天色一層層暗下去的過程。其間我沒再說一句話,沒有安慰,沒有「祝手術成功」,她也沒再開口。
我指著牆上一些照片請她選擇,大部分是黑白片,以各種材質圖案的布料做背景,巨幅世界地圖、九大行星圖,有一些人站在各種鳥類標本(是我的收藏)中央,一些女人坐在花叢里——幾條街之外的公園有個培育鮮花的溫室,管理員是我的老朋友,我可以帶顧客到他的花叢里去拍照。
我也知道切除乳|房之後多半不會死,只是我不再完整,不再美。我只希望他能目睹我的完整,不管以什麼樣的方式。
好。那您一定也知道,我會先跟您聊聊天吧?
我從未,從未,從未,從未,從未,從未,從未見過更美的乳|房,和胴體。
只要您把我的照片掛出來,他路過時就會看到。
這時她已經從梯子上走下來,站在我面前,雙臂伸到腦後,把長發抓成一束,又鬆開,雙眼和緊閉的嘴唇有一種不可揣度的奇異神情,就像她正凝視一個深淵,又像她自己才是深淵。她說,不,您不用把照片寄給我了,待會兒我會把錢全部付清。但我想求您做一件事。
勃拉姆斯,聽得最多的是《四首最嚴肅的歌》。
我知道人們都期待這樣庸俗但讓人鬆一口氣的結尾:我衝下樓,追上她,陪她吃了當天的午飯,次日陪她前往手術室,陪她度過術后恢復期、化療期,陪她做復健,練習雙手拋籃球、擴胸,陪她把化療里丟失的脂肪和體重長回來,陪她到希臘克里特島去,在「天體沙灘」鼓勵她再次穿比基尼下海游泳,最後買一枚戒指,藏在一塊黑天鵝絨蛋糕里,跪地詢問她是否允許我陪她度過餘生……
她有著光滑的淡褐色皮膚,肉桂色頭髮在腦後挽起一個拳頭大的髮髻,長裙隨著頎長下肢的動作盪起波紋。她走到牆邊,打量牆上幾十個木框里鑲嵌的裸體照片。我問,是不是您的朋友向您推薦了我?她在這面牆上嗎?
她微微一笑。我的驚訝令她頗為得意,室內氣氛開始鬆軟下來。她的外套剝掉了,裏面毛衫是琥珀色,搭配她的瞳仁顏色。
她對我說了一句甜美的廢話:您好,我是來拍照的。
攝影師們喜歡的人體跟別人不同,就像畫家們鍾意的繆斯普通人未見得認為美,比如魯本斯愛畫的姑娘粗腰肥腚,胸口像吊著兩個壺鈴,腰間肉稜層疊,雷諾阿的浴女的身體沉得要脹破畫布……而我喜歡鮮明的面孔和身體,那需要相當清醒、協調、有自我意識的輪廓線。
請您替我選一張照片,盡量印大——要隔一條街也能看清那種型號——掛在您工作室面對的玻璃外牆上,掛一天,只掛一天就行了,周一到周五,您可以隨便挑一天,從早晨八點懸挂到晚上七點。晚上七點之後照片就歸您了。您想把它燒掉、印成拼圖、掛在床頭,還是拿去用在作品展覽上都可以。
她流暢地說:
最後圍巾盤踞在她手掌里,她在距離最近的單人沙發里坐下,雙腿伸直,腳腕壓在一起。好了,您請說吧,您要問我的喜好嗎,問我最愛的顏色和音樂,讀過最多遍的小說?
孩子是男嬰還是女嬰?
這是最雄辯的一個證據。幾乎所有帶著乳|房殘骸倖存下來的女人,無論如何為刀疤而羞澀自卑,最後只要祭出這句話,她們總會被說服,帶著勇士的神情,在相機鏡頭前挺高胸膛。
晚上七點整九九藏書,我和助手把照片摘下來,卷好,抬到地下室,放在瑪拿西身邊。瑪拿西脊背上還搭著她坐過的紅氈。我用手撫摸|胸口,彷彿那兒也被剜掉了什麼東西。
不,假的,瑪拿西是匹賽馬,兩歲就做了閹割手術,無論生死它都不會有家室。
不喜歡的部位,沒有。
助手已經把瑪拿西推到了灰色背景布前面,它扭轉脖子回望,一隻前蹄抬起,像是聽到人腳步聲,立即要逃走。
哦,那很難,你知道,她們辯稱我是自己滑倒的。後來我就很難和同性們做朋友了。
她笑一笑。都不是,我十三歲時被寄宿學校里的女生們抵制,她們把我推下宿舍樓梯,鎖骨和腳踝摔斷了。
更衣室的門打開,她從幕布後面走出來。
她的頭顱在胸口投下一片黑影,猶如死蔭的幽谷,乳|房下面和背上凸起一些肋骨的條狀陰影。一切角色、感情都要有陰暗面才能變得立體。我的肉桂色頭髮的女巫,她生命的陰翳是什麼?身體是一部私人史,她鎖骨上有一道疤痕;后腰上椎骨盡處一個灰色渡渡鳥紋身;扁杏仁狀的肚臍周圍散布淡淡的短紋,像細碎漣漪圍繞一個石子投入水中造出的洞,那是妊娠紋。
我一邊講一邊帶她上樓,最後推開工作間的門,裏面正在回蕩勃拉姆斯C大調第1號鋼琴奏鳴曲。她向空中看一眼,就像能看見一條音符搏動的五線譜飄過去一樣,轉頭朝我微笑致謝。
你拍攝的作品很了不起,但我選擇你,不是因為你的技術。
你的工作室斜對面,隔一條街,有家叫做「天鵝絨煙霧」的咖啡館,每天早晨八點到八點半之間,會有一個男人路過它,進門,買一杯清咖啡帶走,晚上六點半到七點之間,他下班回來也會路過咖啡館,進門,買一塊「黑天鵝絨蛋糕」帶走當做夜宵。
三年前,那位女士就帶著世界上最美的輪廓,推門進來,站在我面前。我忽然張口結舌。她戴著寬檐帽,厚呢長裙、披肩、薄圍巾,對初秋溫度來說這一身厚得稍有點過分。但她的身體線條難以抵擋地跳出來,從威廉莫里斯蛇頭貝母紋樣的上衣里跳出來,跳進空氣里,跳進我眼眶裡。
她繞著瑪拿西慢慢走了一圈,嘆一口氣。它真美,真怕一騎上去它就要馱著我跑掉。
她問,瑪拿西是誰?
對著相機鏡頭,有人像坐在首次見面的網友面前,有人像面對即將宣布面試結果的人力資源部門負責人。
所有人,不止是那些男士,連同遛狗的老人、慢跑的少女在內,所有人都在他們的行程中為她暫停了一會兒——幾秒鐘或半分鐘——凝神觀看白骨紅氈上的她。裸體騎馬的戈黛娃或歐米哀爾。很多人掏出手機給照片拍照,然後帶著微笑低下頭按動手機屏幕,把圖傳到自己的社交頁面上去。
後來我花了幾年時間,拍攝了五十七位因病切除乳|房的女患者。我跟每位女士柔聲說話,說服她們脫去衣服,讓我記錄她們的殘缺。我告訴她們:藝術中唯一創造美的力量是特性。疤痕造就了更加有特性的、你們的身體——失去身體的一部分絕不意味著失去美,你看失掉兩條手臂的維納斯!
「滴血的心」。是的,那是一種花的名字,罌粟科,有紅色花,也有白色花,開花時是一整串垂在枝上那樣。哦不,我並不緊張,如果需要,我甚至可以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脫掉衣服。您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後來我慢慢有了點名氣,以殘缺與完美為主題的攝影展在一個又一個城市辦下去。每次我都會站在展廳門口等待,從早晨八點到晚上七點。
我說,您的朋友曾是我的顧客嗎?
我說,請講。
要談論另一個(我九*九*藏*書曾經以攝影師身份愛過)的女人,我暫時抬起頭,把相機拎在手裡。是,在辛巴威一個叫奎奎的地方,她叫桑蒂,二十五歲,造成死亡的那次分娩是第四胎。
我指一指角落裡掛起的幕布。女士,您可以到那裡更衣。
拍攝完畢,我問她是否想跟瑪拿西拍幾個別的姿態,她說,不用,有這樣一組就夠了。
潛水,騎馬,打籃球。我上大學時得過學院籃球賽的MVP。
她對我無法自抑的凝視報以寬容一笑。假使奧賽美術館里的雕塑會笑,大概就會是這樣,我也微微一笑,達成了一種雕塑與觀賞者的諒解。隨後我向瑪拿西攤平一隻手掌,示意她可以上去了。
他會拿著咖啡或蛋糕停下來,隔著一條街盯著看上一陣。他會默默鑒賞,在心中說「這女人真美」。
我直起身子。後來呢?那些女孩得到懲罰了嗎?
說話期間她把咖啡一口一口喝完,把杯子擱回托盤裡,杯底跟盤裡的圓形凹陷對準。我說,沒有了。您對照片有沒有什麼具體想法或要求?
她在沙發里動一動,伸伸腰,渾身線條跟著搖晃、撲閃。我想不出要什麼背景,其實我只需要一張全|裸|照片,做什麼姿勢您來建議吧。
當然不是活馬,是死馬——馬的骨架,我有個雕塑家朋友非常喜歡馬,有幾年他熱愛收集馬匹的屍體,那些在馬術競技和賽馬場上嚴重摔傷、只能安樂死的馬,他會趕快把馬屍弄回來,經過處理,剝離皮肉只剩骨頭,然後用鐵絲、螺栓、工業膠等東西把骨架再組裝成馬,讓它們繼續做出吃草、賓士等等姿態……
八點鐘,太陽已經升得很高,街上的人流越來越稠,這個早晨跟之前的無數早晨並無二致。我死死盯住街對面的咖啡館,目光警惕,像個捉姦的妻子。人們耳朵里塞著耳機線走過來,手掌上纏著柯基犬的狗繩走過來,推開咖啡店玻璃門走進去,挽著朋友的手肘走進去,拿著外賣咖啡紙杯和麵包離開,一邊給手中食物拍照一邊離開。
這是我慣用的開場白,但我從未說得那麼真心實意。接著我先撫了一把頭頂不存在的亂髮,又把沙發上的畫冊和雜誌掃到一堆。她轉動面孔四下打量,同時緩緩拆卸各種織物的束縛,掛在門后衣架上。助手推門進來送兩杯咖啡,再次朝我挑一下眉毛。
她背對著我搖頭,說:不,沒人推薦,是我自己找來的。頓一頓又說,您的作品很美妙。
最後她向我嚴肅地點點頭,像一匹秋天的牝鹿似的敏捷輕盈地走出去,消失在街角。
女嬰,只活了兩分鐘,她媽媽比她多活了一個多小時,桑蒂的遺言是「希娃」,那是她給女嬰取的名字。
穿海軍藍風衣戴黑呢禮帽的中年人,胸前打著牛血色領帶、挽起法蘭絨外套衣袖露出兩條花臂的矮個子,長發在腦後結一隻髮髻、柞蠶絲襯衫加僧侶鞋、目光肅穆如梵高的瘦長男人,絡腮胡修剪得精緻如畫的英俊壯漢,穿麂皮夾克切爾西靴的清秀紳士……每位手執一杯外賣咖啡走出來的男士都像建築設計師、女律師之夫、兩子之父,都有一張足以令家人愉悅、讓情人與妻子自豪的面容。她愛的會是中年人從容文雅的氣質?容納情慾潛滋暗長的絡腮胡?她的渡渡鳥紋身是呼應那個兩條花臂的傢伙嗎?
她裸體的樣子跟穿衣服時不太相同,衣服是人為增加的偽裝,其實她並不太瘦,不是社交網路上人們追逐的纖細體型,但皮下脂肪剛好保持在恰當含量。清瘦的女人具有植物之美,而微胖的女人所有的是建築之美。她整個身體猶如一根大理石希臘科林斯柱,柱頭上肉桂色長發披散下來,像茛苕植物卷鬚。那一對乳|房聳read•99csw.com起如宮殿,如牆上探出的露台。不過分鼓脹也絕無一分枯槁,上面斜坡一條線簡潔險峻地綳直,下面是碗肚似的弧度,幾乎沒有乳暈,兩顆覆盆子式的乳|頭,圓潤得像隨時要滾動下來。
會的,我會去看。我搜索過您,您那幅《彌留的產婦與她的死嬰》非常了不起,是在辛巴威拍的?
人們想要討好鏡頭,討好排在鏡頭後面、日後即將細細研究他們的無數眼睛,眼睛屬於未來的金主、丈夫、公司領導、社交網站上的網友……他們掏心掏肺地笑著,這通常會讓攝影師錯覺被討好的是自己——我知道有些同行就迷戀那種感覺。把眼睛放在鏡頭前面之後,你一定要愛上拍攝對象。鏡頭該是最憐惜她們的一對眼,才能發現最容易忽略的美感。觀者看照片時會暫時鑽進攝影師身體里、用你的眼睛看,他會跟著你愛。人們看戰地記者鏡頭裡燃燒的天空下哭號的孩子,會覺得驚懼。驚懼是另一種愛,沒有愛,就沒有懼。
她歪一下頭,眼睛一閃。
是的,她就在這面牆上,不過我絕對不會指出她來。
我走到鏡頭後面,讓細節在鏡頭裡放大。
一切跟芝士有關的食物,比如芝士啤酒,芝士火鍋,芝士烤肋眼牛排。
我問,您鎖骨上的疤,是騎馬還是打籃球留下的?
我忽然想起地下室里有一件朋友做的裝置藝術品,遂打內線電話給助手,告訴他去把「瑪拿西」推到工作間。
酒?剛才不是說了嗎?芝士酒。
目睹、攝取過她的美麗刺|激之後,他們就轉身離開了,從早到晚,三百四十九個中年男人買過咖啡和蛋糕,到底誰是她美麗胸膛下跳動的心臟愛著的人。我好像捧著一大堆拼圖碎片的人,悲哀地撥來撥去,對不出一塊完整面孔。
我竭力讓動作保持配得上她的柔和,她頭髮里儘是塞壬的漩渦,響著無聲的致命歌。她沒有灑香水,伴隨手指攪動,豐饒的發叢深處散發出頭皮油脂和洗髮水混合的氣味,啊,那也許是古柯鹼或是鴉片的香氣?她的鼻翼薄而敏感,兩個微小的拱形洞口支撐在一左一右。我近距離看她的雙眼,一些精緻的褶皺把眼珠圍繞在中心,她也冷靜地、毫無意圖地回看我,我彷彿面對一個無盡的寶藏,那雙眼睛則是寶庫大門上鑲嵌的鑽石。
摩洛哥小說家塔哈爾·揭倫說:「感情是不該用語言表達出來的,語言像滿是窟窿的籃子,交替著把沙子從南方運往北方。」然而意義往往存在於徒勞中,在沙子從籃孔中噝噝泄出的景象里,只不過太多的人不信任它。
她進去之後,助手進來遞給我一塊紅氈子,又離去。我搬梯子上去把紅氈蓋在馬背上。勃拉姆斯埋沒了脫衣服可能會發出的嘶嘶聲。我撫摸馬兒的骷髏頭,想象衣料掉落時,像雲層讓位、露出太陽的情景。
我說,感謝您選擇我。
非要選一處最喜歡的部位?胸脯。
哦不,他不認識我,所以這張照片里露出臉也沒關係,他在路上跟我撞個滿懷也不會認出我,在地鐵上跟我隔一個吊環也不會認出我。他一無所知地做著一位傑出女律師的丈夫、兩個小男孩的父親。
那個人,我毫無指望地愛了他九年,就像茨威格小說里那個女人愛她幼年時代的鄰居作家一樣,不過他不是作家,是個建築設計師。
我說,謝謝誇獎。當然,這是客套話,人們都會說客套話拖延點時間,對著呆會兒就要看到自己裸體的陌生人,畢竟會不自在。
我收回目光,爬下梯子,走到牆邊,把某一個方向落地窗的窗帘打開,讓陽光進來,察看光照在她身上的濃淡,又再試著關上一兩條帘子。陰影是撒進圖形與線條之中的鹽。陰影read.99csw.com太多就變得苦澀沉重,太少又寡白無力,我的任務是調和它們的比例。
光靠近她,盤桓在離她幾毫米的地方,形成一層輕柔的薄霧。光的熱力讓皮膚像糖汁融化了似的,蒙在脂肪肌肉表面。
當然沒有,我想告訴您,攝影師如果不能接受旁觀者這個身份,就無法繼續做這個工作。桑蒂和希娃死去那天我唯一愧疚的是,為了讓室內光線更適宜,我在人們哭泣時繞到他們背後悄悄把窗帘拽開,桑蒂的大女兒回頭用通紅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她回過頭,像個女巫一樣說:這不是客套話,我相信您的顧客從您這裏得到了畢生最美、最自我的瞬間。
我說,不用怕,地下室里還有它的馬駒,它不會跑的。
她向我走過來,走動時雙臂輕輕搖晃,腳掌無聲觸地,修長的肌肉在皮膚下波動,恥骨和腹股溝的區域出現一些迷人的凹陷,又隨著步伐消失。
我再次張口結舌。
真的?!
我得說,我的隱秘目的不算崇高。天知道我每把那句話說一遍,眼中看到的都是我的女巫,我的肉桂色頭髮的女巫。
她對每種選擇都皺皺眉。
我什麼都拍過。南喬治亞島企鵝交配、科羅拉多州白頭鷲遷徙、巴勒斯坦教派衝突、俾格米人狩獵祭祀,我甚至給餐館(那種等位區也設置義大利沙發和香檳的高檔館子)拍攝菜單。在這個行當里干到第十年,我的一幅照片得了大獎,標題是辛巴威一位彌留的產婦與她懷中的死嬰(拍下照片之後的次日,我在她倆的葬禮上跪地痛哭,弄丟了隱形眼鏡),這筆獎金足夠我回到城市裡定居下來,開一間工作室。我決定下半輩子只拍人。
她臉上出現一種幽深的表情。我舉起相機把那種神情拍下來。
人們在被拍攝那一刻,總會想要發生變化,變得不像自己。有些人想突顯驕傲的部分:耳朵,手,特定角度的側臉,細長的脛骨。更多人想藏匿,藏起不整齊的牙齒,收緊時擠壓變粗的手臂,用頭髮遮掩車禍后做過手術的下頜骨。
我等待她帶著世上最美的線條走進來,結束我的殘缺。
奧古斯特·羅丹最愛的頭顱部分,是嘴唇與臉頰的連接處,我面前的女人就有相當美妙的嘴角,線條終止處有很微小的圓形凸起,令嘴唇線條收束得高貴聰穎。她的乳|房在光和陰影里像枝頭的沉靜果實,曲起的大腿和小腿側面隆起肌腱的長線。
我們聊了半個小時。平時我會先從暢銷小說和流行歌手入手,談到頒獎季最熱的動畫片、電影演員,再轉到那位演員與面前人相似的地方,讚美她們的優點,再委婉探問她們對自己身體部位的觀感。
羅伯特·海因萊因,《星船傘兵》。您更喜歡阿瑟·克拉克嗎?
她坐在馬背上,從高高的面孔上俯視我。您用兩條生命的死狀換了名譽和獎金,會有負疚感嗎?
這個攝影作品展不用看題目,任誰站在門口掃一眼就能提煉出主題:展牆上每幅一人高的照片里都有一具女人裸體,她們立在游泳池邊、美術館等地方,亮出胸前一道或幾道刀痕。有些刀痕徹底替代了情理之中的丘陵,有些像風掃過沙地,留下破碎再愈合的肌理的痕迹,有些像剛把蛋糕上櫻桃吞下去的嘴巴,緊緊閉合成一道銹紅色縫隙,邊緣不太自然地皺縮。只有最靠門一張照片里的女士是完整的,她的姿勢模仿英國畫家約翰·柯里爾的名畫《戈黛娃夫人》,赤身騎在馬上,長發披在肩頭和背上,馬是死馬,沒有血肉,由鐵絲把馬骨架組合起來。
白色。
謝謝你,攝影師,再見。
而事實不是這樣。事實比那短得多。她離開三天後照片沖洗出來了,翌日早晨七點四十分,我和助手把那捲https://read•99csw.com照片布抬出來,一個搭頭一個搭腳,像兩個殺人犯處理用毯子包裹的屍體。我們把一個事先安裝好的帶滑輪的木軸降下來,將布幅固定上去,再搖動手柄,讓它升起來,鋪開全部內容。
您一定會問為什麼……你喜歡我的身體嗎?我看得出你喜歡,我知道你覺得它美。我明天要去做手術,明天這兩隻乳|房就將變成手術室廢物桶里血淋淋的肉塊,明天我將扛著殘缺不全的肉體繼續生活。
這個問題真好,如果眼前有茶几,我一定會用力拍一下。女巫嘴邊露出狡黠的笑。對不起,我冒犯到您了吧?
但我的肉桂色頭髮的女巫,她跟世上任何一個女體都如此不同。毛衣柔順地貼在她身體上,像另一層皮膚。她鎖骨之下,胸口隆起柔美的線條,彷彿那兒不斷有透明的風滑行下去。我時不時走神,雙手在褲子上鬆開又攥緊,總想去摸一支筆,把她頭顱、脖子肩膀和胸脯的線描一遍。
無望的等待猶如無期徒刑,也是殘缺的一種。
在柏林辦過一次,反響一般。如果我再開展覽,您願意賞光?
希臘克里特島,如果能選下葬的地方,我會葬在那兒。
她望著我點點頭,把窄長的珍珠灰圍巾一點點往下拉,每一寸布料都依次緩緩擦過脖頸和鎖骨處的皮膚,猶如蛇從夏娃身上滑下來的樣子。如果她現在遞給我一枚蘋果,無論吃完會被趕出伊甸園還是倒地死去,我都會毫不猶豫,一口咬下。
她登上短梯,一條腿跨過去,騎坐在紅氈上,逐個欠起兩邊臀部,調整坐姿。我把相機留在三腳架上,也走過去踏上梯子,停在倒數第二階上,用手撩起她的頭髮,再撒下去,讓那些觸鬚的細絲在肩頭和後背上造出圖案。
我說,瑪拿西是一匹馬的名字。
我往側面走了兩步,在快門聲音里,她問道:您辦過個人作品展嗎?
聊天是為了速成一種親密的類似友人的關係。我得讓她們把我暫時當成「自己人」。語言像海水包圍牡蠣,讓她們的軟體從軀殼裡露出來。
三年前某一天,天氣晴朗得令人驚嘆,她走進我的攝影工作室,是當天第一個顧客。助手事先敲門進來看我是否準備好——我住在工作室最靠里的小屋,「準備好」的意思是穿衣洗漱——我從他的擠眉弄眼裡猜到她是那種得有超好運氣才能見到的女人,不過等她進來,我還是嚇了一跳。
《聖經》里,「瑪拿西」在希伯來語中的意思是「使自己忘記」。我無法忘記她。但我甚至不知道她在手術后是否活了下來。
底下小白牌子上黑字印出照片的名字:「戈黛娃夫人與瑪拿西」。你們一定猜出來了,她是展覽的中心,是女主角。
雖然那時完整的那個我只剩下一個幻影,但想到這影子能映在他視網膜上、打動他,哪怕只有幾秒鐘,哪怕他永不知情,我躺在手術台上時也可以平靜無怨尤。
我低頭看看手裡的相機,拍攝桑蒂用的相機就是它,當時它在汗淋淋的兩手裡一直往下滑,像要急著逃跑、溜出病房。
她垂下頭,一根脊柱成為劃分畫面最顯著的曲線,脖頸幾乎跟脊背彎成直角,左手耷拉在身側,右手背在背後,手掌張開。有一刻我想,這是《戈黛娃夫人》中裸身騎馬遊街的伯爵夫人的姿勢,但很快我明白不是戈黛娃,這姿勢屬於羅丹的《老妓|女》歐米哀爾。
我再沒見過她——這又落入另一種窠臼了。童話里誤入森林深處神秘寶藏的那些幸運的蠢蛋,一旦走出來就誰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只剩褲腳皺褶里一粒鑽石,是趟過堆成山的寶石金塊時遺留在那兒的,能作為那樁奇遇並非夢境的證物。《戈黛娃夫人與瑪拿西》(這是我給照片取的名字)就是那粒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