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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盟

同盟

作者:遠子
不久之前,我被拉到一個初中同學的微信群里,大家很自然地聊起了各自的經濟收入、婚姻狀況和小孩的健康問題,一天可以聊兩三千條。我失業在家,閑來無事,就一條條地看下來,但從未發過言。群里的同學有一大半我都想不起來長什麼樣了,但是有幾個人的模樣卻清清楚楚地刻在腦子裡,活靈活現的,就好像昨天才分開的一樣。小夜就是其中一位。有一天,她突然在群里問:「有人在北京上班嗎?」大家仍在繼續之前買車的話題,屏幕迅速跳動,她的問題很快就被淹沒了。她又問了一次,還是沒有人理她。
「沒問題啊!我其實也很討厭方言里那股油膩膩的味道,一講方言,七大姑八大姨好像都尋著氣味跑過來了。」
「這個嘛……我猜的啊。要真是銀白色的話,新聞上一定會提到的吧。網上每一條關於這件事的報道我都讀過,沒有一條提到過血的顏色有異樣。」
「好啊,我想想……我在夢裡殺過人。」
「你好像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好啊,我們去哪兒?」
「你這是又開始創作了啊?」
「有,你有男朋友嗎?」
「呃,你成天想這些累不累?」
「好吧……有時覺得挺不公平的,我把自己經歷的那點破事兒全都寫出來了。可是走在大街上,大家一個個都緊緊鎖住自己,一點秘密都不肯透露。這樣一來,我好像是光著身子在人間行走,感覺很羞恥啊。」
「哈哈,那我是不是應該掐你一下,讓你醒過來?」
「你怎麼知道我哪年來的?」我以為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繼續說著方言。
「附近有個公園,去逛逛?」
「完了?」
我點點頭,一邊控制著手臂擺動https://read•99csw.com幅度以防止羽絨服露毛,一邊懊惱地走在霧霾中。我想從初中生活中找出一點共同的記憶來講一講,但發現找不到,就下意識地盯著她的眼睛看,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先低下了頭。不過這也很正常,回憶似乎從來都是不可靠的。
「唔。」
我沒有聽見她的回答,或者我並不想聽。眼前的一切讓我感到陌生,就像是剛剛抵達了一座遙遠而黯淡的城市。我被公園裡音箱的轟鳴聲所吸引,就循聲一路走了過去。
「故意講一個殺人故事,然後又留下一些疑點,好讓我懷疑你才是真正的兇手。但實際上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
「徹底忘記?」
「我懷疑眼下的這場對話是我凝視窗外的時候幻想出來的,證據是我們說得太流暢了,像是對過台詞一樣,還帶著日本文學的翻譯腔。而實際的情形是我們都在低頭玩手機,正在陷入一場不可自拔的尷尬沉默之中……」
「你不會是故意的吧?」
「說說你吧,之前在做什麼工作呢?為什麼要辭職?」
見面的衝動來自於小夜的失業,這條從她口中無意間透露出來的消息帶著地下情報式的秘密感,像手電筒的光一樣照亮了我們在黑暗中彼此相認的瞬間。
「你有沒有想過去看看……心理醫生?」
「哪個?」
「感覺還沒有歇夠,最近先不找工作了。你呢?」

3

「自卑不就是自戀無法得到滿足時的表現形式么?」
「我當時跟你一樣驚訝,甚至懷疑兇手是我。但是事發時我正在公司上班。我不得不打消這個疑慮。」
見我沒有回答,她又九*九*藏*書問我:「對了,你工作找得怎麼樣了?」
「也有可能你根本就是我虛構出來的,確實有那麼一個初中同學的微信群,你也確實在那個群里,但我們根本就沒有聯繫過,也沒有在線下見面。理由是,我們不都是大山裡走出來的孩子么?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縣應該是國家級貧困縣,我們怎麼會跑到這裏來喝咖啡呢?」
「也有。」
「幾年之後,從一個朋友那裡得知,他真的去世了,被人捅死的,只剩下刀柄露在心臟外面,一刀斃命。兇手至今都沒有找到。」
「我上初中的時候也自戀么?我記得那會兒我很自卑啊。」
「就這做做,那做做啊,沒什麼可說的,都是很沒意思的工作。」
「噢,我想想……好像還真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啊……不知道這個算不算……」
「不會吧,原來這麼多年你一直在暗中關注我啊?」
「是嗎?殺的是前男友吧?」「還真會猜。」
「沒有沒有,我是看你眼睛里全都是血絲,好像很憔悴的樣子,最近是不是經常失眠?」
「比你晚一年。」她拿普通話回答。
於是我加了她微信,告訴她我也在北京。我們彼此寒暄了幾句就約定了見面的時間。上初中的時候,小夜是那種相貌普通的女孩,成績不好也不壞。她不是我的同桌,更不是我暗戀的對象。我能記住她大概跟她的眼神有關:她從不迴避別人直視的目光,不論何時何地,只要你盯著她看,她都會抬頭挺胸正面迎戰,到最後,你總是先低頭的那一個。
「聽上去不錯。」
「還說不自戀?」
「不會吧?」
「感覺像是面試啊。」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好像都在用力思考著答案。玻璃窗外的人群似read.99csw.com乎像分裂繁殖一樣在不停增多,他們隨身攜帶的焦慮感像霧霾一樣穿門而入,沉甸甸地壓在我們身上。我聽見小夜嘆了一口氣,然後以故作愉悅的口氣問我:
「是啊。」
「是嗎?你怎麼知道?」
「好像也不是什麼有意思的事。」
「可你還記得這個夢。」
「你有女朋友嗎?」
我以為這會是一個精巧的比喻,但她沒有接話,只是漫不經心地攪動著咖啡勺,不時發出撞擊杯壁的聲音。我有「冷場焦慮症」:無論多少人的聚會,只要沒人說話,我一定是最先開口打破沉默的那一個。
「有這種可能性,換個角度講,不存在的人也有可能是我。你看上去確實太真實了,我甚至都能看見落在你睫毛上的細小皮屑,在你眨眼的時候,它們像蜘蛛絲一樣在空中翻轉了幾下,然後消失在你我之間。」
「剛才在咖啡館跟你講的話是不是嚇到你了?我只是為了活躍氣氛才胡編出那麼一大段……」
「我不至於那麼無聊吧,哈哈,不過你還真是一塊寫小說的料……對了,該輪到你了。」
「什麼意思?」
「那倒是,不過這世界上真的存在有意思的工作嗎?」
「我們說普通話吧?」她打斷我的提問,「我有好幾年沒有回家了,已經不太會講方言了。」
「當然是紅色了。」
當然這並不足以成為見面的理由,事實上,所有的同學,不管是初中、高中還是大學的,我一個都不想見。我之所以待在微信群里,就是想看看大家的生活究竟能無聊到什麼程度。在我的記憶里,他們中有的純真無邪,有的嫉惡如仇,有的鬱鬱寡歡,多多少少都帶著一點非現實的意味。但是無一例外地,現如今他們全read.99csw.com都過上了匍匐在地的動物一般的生活,並且引以為豪。當然,這樣講未免太苛刻了點。但是我最近常常發現,只有通過否定他人的生活才能給自己找到活下去的勇氣。

4

「你還是那麼自戀啊。」
「嗯,夢與現實的巧合這種事也是時有發生的。我好奇的是,在現實中,他流的血是什麼顏色的?」
「用一把匕首刺向他的心臟。他艱難地抬起手臂,輕輕撫摸著刀柄。傷口處流出來的血是銀白色的。他的嘴角帶著笑,好像是得到了某種安慰……做完這個夢之後,就把他給徹底忘記了。」

2

「是的,連名字也記不起來了。」
「什麼時候來的北京?」我用方言問她。
「哦,對……你不是出過一本書嗎?哪年來的北京,做過些什麼工作,裏面都寫了。」

1

這個隨隨便便脫口而出的問題就像是一道當著我的面轟然關上的門,徹底瓦解了早先在我心底悄然升起的那種同盟的錯覺,我甚至都能看到在我們站立的地面之間有一道裂縫在不停擴大,延伸至視線的盡頭。
「只剩下這個夢了,後來又做過幾次。夢裡只是隱約記得對方是我的前男友。又因為事先知道他不會反抗,所以在夢裡也不覺得害怕,就像是例行公事般地拿刀直直地捅向他的心臟,然後就平靜地等待著銀白色的血流出來。」
我其實更願意待在這裏胡思亂想,外面的天氣太糟糕了,冷,霧霾又重,而且我的羽絨服上還破了一個洞,不停往外露毛。但是https://read.99csw.com,我從來都不知道該如何拒絕別人的建議,似乎不管是什麼樣的建議,我都會在第一時間表示同意,然後花大量時間去後悔自己的決定。
「說點有意思的事情?」
「累啊,不過不想這些就不累了嗎?」
「說起創作,很有可能你我都不存在,我們只是某個三流小說家筆下的人物,正在他意志的驅使下進行這番無聊的對話。」
原來有人在公園搭起了舞台舉行婚禮,儀式已經完畢,正在進行的是表演環節。新人不知道去了哪裡,只是在舞台中央留下了他們的名字。一段歌舞表演之後,主持人上台預告下一個節目是魔術表演。在公園裡遊玩的小孩全都圍了過來,當魔術師變出鴿子的時候,他們全都拍手叫好。不知道是不是他們的叫聲太大,嚇到了鴿子,它竟然掙脫魔術師的懷抱,奮力朝天空飛去,很快就消失在白茫茫的霧霾之中,只留下一些翅膀振動的回聲。在場所有人都抬起頭尋覓著鴿子的蹤影,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很久沒有和這麼多人一起仰望天空了。
門口響起一陣風鈴聲,像是從夢中傳來的一樣,我聽見她的聲音:「咖啡都涼透了,我們出去走走吧。」
「貧困縣就不能喝咖啡了?你這是地域歧視啊……不過你的意思是我並不存在?」
「你先開始?」
「那不如我們像寫命題作文一樣講一件自己印象中最有趣的事情?」
在咖啡館見面大約三分鐘后,我就發現了我們之間的相似之處:穿著洗過很多遍已經開始褪色的衣服,滿是泥土的球鞋,眼神躲閃,一說長句子就結巴,總之全身上下都裹挾著那種毫無自信鬆鬆垮垮但又不以為然的失敗氣味。
「怎麼殺的?」
「有這麼和藹可親的面試官嗎?」
「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