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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葉之吻

一葉之吻

作者:七堇年
「嗯。」
我純粹是被迫去認識阿建的。
我嚇了一跳,咖啡燙到手背,沙漏也沒拿穩,差點摔碎。
他轉身去鏡子前擦頭髮,衛生間響起吹風機的聲音。衣櫃打開了,又關上了。再出來的時候,浴袍已經換下。床也疊好了。「開始吧」,阿建說。
阿建堅持要送我出門;雖然我真的覺得全無必要,但他堅持。
那瞬間,阿建臉色一暗,說,「其實你什麼都不知道,對吧。」
但阿建並沒有怪我。他只是凝視著相框,臉上陡然出現一抹深靜的雪意,又如孤島,我搶下了一張特寫,順著問下去,「你拍的?」
藍色那端是現實;白色那端是夢境。
沙漏不行。
阿建低聲說,「就一姑娘。」
2000年,9月,
雨後,米開朗基羅廣場。
我不由感慨,「你太老實了。當時你就該隨便找個故事編下去。」
「靠,夢裡?俗不俗?」
「就憑你?認識這麼漂亮的姑娘?」說完我有點後悔;這話真傷人。而且這張照片拍得真好,我幾乎自慚形穢。
阿健點頭。
隨便。
去端咖啡,一不小心就經過了還未整理的床邊,被子的褶皺像一則紊亂的夢境;撞見這份私密叫我有一絲抱歉。正要退開,看見床頭有一隻沙漏,精美異常,上端是深藍漸變至無,下端透明。白色的沙子,被細細蜂腰一一濾下。我不由得拿起來端賞,正迷失於玻璃上細密的浮雕,阿建一邊擦頭髮,一邊出來,臉上驚怒交織,大吼道,「放下!」
滿懷希望一看鏡頭:還是不行。更僵硬了。
我顛倒著把玩沙漏,說,「我拍完,就了事;你要是非不讓我拍……你自己看著辦。」
我本來以為他要趕我出門,連破罐破摔read.99csw.com的對策都想好了,不料阿建說,「……反正都來了。拍完,就不欠你那幾頓飯了。」
我調整窗帘,測光,拉開三腳架,卡好機子。從鏡頭裡一看,阿建緊張得讓我想笑。手腳木僵,笑容假得像蠟像。我越叫他放鬆,他越緊張。
「啊!?就這個!?」我大失所望。
為了應聘他們雜誌的首席攝影,我交上作品集,主編掃了一眼,甩在一邊:「沒用;都是平模,藝人,他們本來就有鏡頭感,放得開;拍起來很容易。」
接著,我永遠難忘那一瞬間——阿建把淚意藏在眼底最深處,哀然自語,「我還以為……是……她那個吻。」
我打斷阿建,「靠,你丫太會調情了!」
「那她後來呢?」我忍不住問。
當時,剛剛點完餐,桌面放著一個小沙漏,寫著,「等餐時間超過20分鐘,此單全免。」我順手抄起沙漏,一邊把玩,一邊裝作咄咄逼人,詐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
我說,「你看不到的。我們都看不到的。」
阿建茫然望著我,說,「我只是說的實話。」
一想到這倆月浪費的時間,白白買單,拚命沒話找話的每一頓酒,每一頓飯,我就憋屈炸了;出於某種不甘心,我心生邪念,決定逗他一把。
「嗯。」
一張人像。
「那天……」,阿建徹底鬆弛在回憶中,「她一個人旅行,請我為她拍張照片。」
「藍色的……那一端在上。」
他露出了一種最細膩的哀感;可惜相機已經裝箱,我知道我錯過了也許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張肖像。
阿建扶了扶已經放穩的沙漏,輕輕颳走上面粘住的一絲幾乎看不見的頭髮;又摸了摸它,像撫摸一隻寵物的腦袋。
我把這套照片交給主編的時候,主編面露驚read.99csw.com喜之色。他問,「不錯啊,還有嗎?」
「到底是什麼?」我相信,C當時也是這麼問的。
確定。
拍了十分鐘,照片全是垃圾。一張都用不了。
我又問他一遍,「你夢裡的人生是什麼樣的?」
最後一次約會,C聽完這個結果,大失所望,她說,「忍了你這麼久,就等這個謎……服你了。」她當即直接放下餐具,叫服務員買單,走人。離開之前,她禮貌地在他臉頰上,匆匆蹭了一個吻。
阿建將相框小心放回書櫃,神情鬆弛下來。我一邊抓拍,一邊祈求他保持這個狀態,為此我不停跟他沒話找話:「跟我說說這個姑娘吧。」
每天早晨醒來的第一眼,第一件事,就是要倒置沙漏;告訴自己,回到現實了;睡前第一件事,也是倒置沙漏,告訴自己,進入夢境了。
可真是個憐憫之吻啊。
我把自己的臉藏在相機背後,生怕造成他緊張;鏡頭中,阿建臉上豐富的層次消失了,沉默和僵硬又覆蓋了他,假得……連蠟像都不像了。
你確定!?
阿建又迴避了我的問題,沒有回答,一個人恍惚地說,「……她第一次來到家裡……就打翻了沙漏。」
「我問她,可不可以把照片送給我,」阿健說,「我在夢裡見過她。」
「我沒說佛羅倫薩,我說你。你比佛羅倫薩還要美麗。」
但他太愛她了,捨不得責怪。他沒告訴C,因為她混淆了開始,自己從此分不清到底此時此刻所處的這一段,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我故意順著他的話往下滑,說,「你自己清楚。」
阿建說,「C也是這麼問我的。她特別好奇,猜了好多好多種;都不是。」
我們在樓下等出租;那瞬間尷尬得足有一個世紀那麼長。我再也找不出話來塞滿空白了,只好也https://read.99csw.com變成一座劣質蠟像。
後來開始約會。每次吃飯,她就問他,昨天夢裡的那個人生進展到哪裡了。
我擺擺手,讓他繼續。
「是啊;她真美,美得不像真的;那個晚上,我頭一次覺得,自己做了個……夢。」
主編撩起眼皮,看我了一眼,說,「這樣吧,你拍一組阿建的肖像來,在他家裡拍。我看看。」
阿建再次糾正我,「我說的是實話。」
「……我是實在編不下去。我連夢都不會做。」阿健咬破了指甲旁邊的皮,吮著血。「起碼這樣她不至於恨我。」
「對,從小……白天上學,夢裡也上學,學校不同而已;連續的。現實是什麼,夢裡也差不多……」阿健開始咬指甲。
阿建盯著我,又盯著沙漏。
「放下!」阿建大吼。我還從來沒見過他這麼激動。
大概是他語氣傲慢如刺,所以我針鋒相對,脫口而出,「沒有什麼人我拍不好。」
我順口就問,「你夢裡那個人生是什麼樣子?」
一連問了好幾個同事才找到阿建——他在此幹了五年編輯,還有同事認不得他。阿建內向沉默,像一隻透明的蝸牛,縮在角落;面容過於平凡,我拚命記了好幾次都沒記住,最後也只記得了他的座位而已。
沉默之時,一陣風來,突然飄下一片葉子,打落在阿建的臉龐上;他像受驚的鳥一樣猛地一抖。
房間跟他這個人一樣乏味。一個開間,廚房,卧室,客廳,皆為一體。我有些心虛,怕他冰櫃里藏著什麼……東西。
她仰靠在及腰的石牆上,飛散的頭髮像一匹緞帶,飄蕩在金色的晨風中;發梢撩動著遠處佛羅倫薩大教堂的穹頂輪廓。她狡黠地咬著手指,嘴角流露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襯著眼角的弧度,燦爛美麗得,讓我突然想起一句詩,「……觸九-九-藏-書著每寸光陰都變成黃金。」
阿建環顧,停在一個角度。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是書櫃。一排排書脊,還有一些紀念物,飾品,一個相框,是倒扣著的。
拍攝那天,我去早了。他睡眼惺忪為我開門,浴袍的帶子都沒有系好,我當即說,「不然我一會兒再上來」,他說沒事,進來坐。
「在哪兒?」
相框背後寫著:
我嘆一口氣,說,「不然你手裡拿個東西吧,可能自然一點。」
我有點嘲諷地,捻起落葉,說,「別怕,只是一片葉子。」
「喜歡她吧?」
風正好。她的頭髮都在飛揚;我拍完,把相機還給她,說,「太美了。」
這狀態太叫人沮喪了,我一邊瞎拍,一邊想:沒有數碼相機之前的攝影家都是怎麼辦到的。被後人偶然發現的薇薇安·邁爾的膠捲,連續每一幀都是傑作——那可是隨手街拍的陌生人吶。怎麼辦到的。想到世上已經有人才華光芒萬丈,我還在這兒幹什麼?真想一把摔了機器。
沉默重新覆蓋了我們之間的空隙,好不容易點燃的話題又熄滅了。
接觸了兩個月,我與他的關係毫無進展;我最後一次提出去他家裡拍攝的時候,他還是搖頭。
阿建帶著哭腔:「還是當編輯。就只是,另一家雜誌而已。」
車來了。我恍惚著坐進去。
一瞬間的靜默。我還不甘心,追問,「不可能吧?從小……?」
說到此,阿建難過極了;我興奮地捏了好幾張,咔咔咔的快門聲利索地斬獲了這一瞬間;像一個賣蘋果的窮小販翻了車,路人愉快地將滾落一地的蘋果哄搶而光,四散而去。我偷偷回放剛才那幾張,竊喜之餘,驚覺自己的殘忍。
我知道我露了餡兒,但不知道這餡兒是什麼。
我不忍心回答他,只說,「你自己覺得呢。」
阿建巡視房間,問,拿什https://read.99csw.com麼?
「這東西很重要嗎?」我忍不住問。
又拍了幾張,還是垃圾;我煩躁地從他手裡抽回書,放回書架;碰到了倒扣著的相框。
我隨便抽出一本書,塞給阿建,叫他拿著,省得一雙手緊張得不知道往哪兒放。
阿建突然神色緊張,問,「你知道什麼?」
阿建一個箭步跳上來,搶走了相框。
她回頭,望著滿城金色的屋頂,「對啊,好美。」
我小心地放下沙漏,阿建像看待一枚核彈那樣,神色緊張地問,「剛才哪一端在上?!」
阿建苦笑,「當然是沒有後來了。」
阿建突然反問,「你不是說你知道么!?」
沙漏?
我問,「這是誰?」
「誰?」
「自己去問。」
我無言以對,為了避免尷尬,低頭回放剛才的照片,覺得拍攝已經完成了,收拾設備,準備走人。
我聳聳肩,「還有更好的。」
背影扔下一句「茶几上有咖啡」,就去洗澡了。
「可你在夢裡見過C。」
阿健這才盯著沙漏,告訴我,他的夢境是連續的;每一天都過著一種雙重人生。夢中他活成另一個人,真實無比,劇情也是連續的;他用一隻沙漏,作為標記,用來標識哪一段是夢,哪一段是現實。
要不是為了這份工作,我跟他打完第一聲招呼,就想放棄了。但一個人密封如此,反而讓我疑心他背後有一座巨大的秘密,或許是連環殺手也不意外。
「這不廢話么,我是問你們認識?」
回憶至此,阿建的微表情突然間顯出極為豐富的層次;好照片。我從鏡頭中捕捉到了。好像撬開了話匣子的鎖舌,我暗自高興,飛快地猜測著,夢中那個人生,連環殺手?會飛的彼得潘?隱士?一輩子若能活成兩種人,現實中無聊一點也沒關係了。
我翻過來看——
阿建為我關上門,突然問,「你也覺得我乏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