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人人人

人人人

作者:涼炘
一,我家廚房她去過一趟,那裡清新亮麗,擺放整齊,新鮮的菜還在池子里泡著待洗,叫的哪門子外賣?二,我鼻孔里噴出來的帶湯的米飯粒都沒有消化完全,說明是剛吃過午飯,叫的哪門子外賣?三,有哪個送外賣的大老爺們,會在寒冬臘月騎了幾公里的凍手電筒瓶車之後,還會以日劇典型元氣少女般的活力,叫一聲您的外賣到了啦!?
我打開門,問她,你幹什麼?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些改造臉蛋的女孩,都不配被人尊重?」
他的皮鞋在地板上,噠噠地響。他一步步向我靠近。就是這個時候,我發現人和人和人之間,永遠有偏見。
按照時髦的說法,這這是一張網紅臉。眼角是開過的,睫毛是粘上去的,鼻子就更別提了。這種鼻子,照相,怎麼照都成,完全沒有難看的角度。看真人,怎麼看都彆扭。真是一個奇妙的鼻子。
她將我連人帶滾輪電競椅推到書房中,鎖上了門,出去拿她的狗屁外賣。
「這是超聲波滅鼠器,滅鼠公司的人說,讓我多買兩個,分發給樓上樓下,插上電就OK了啦。我家有老鼠,你家也有危險。」
我昏過去了。
一個內容為「原來如此」的句子,從我的腦仁萌發,經過我的神經元,再到我的嘴巴的這個過程還沒有結束,我就感覺腰部一陣刺痛。接下來,我感覺我的心臟被一股巨大的洪流給擊碎了。
走到香椿廣場中心的時候,我決定,我必須要再殺一個人。
當時我根本呼吸不上來,洪流,洪流,劇烈又迅速的浪潮般的東西,從我的天靈蓋上面通過。我感覺我的心臟根本就是一台小型發電機,在小溪里安逸發電二十余年,忽然那一刻,被放置在三峽大壩出水口下面。
女人撕膠帶的手停了下來,她一停,我心頭一緊,開始掙扎。但這位女士還是停下來了,仔細想想,上帝留給她無數的細節來拯救她,她卻沒把其中任何一個放在眼裡。
她把手裡白色的小盒子晃了一晃,一個像萬能充電器一樣的物件。我側身讓出一條路,她徑直走向我書桌,對著下面的插座就是一個強力按壓。我走過去,蹲下來,觀察這個滅鼠器,一邊撥動上面的按鈕,一邊問她原理。
「什麼意思?你拿的是什麼?」
她勾著脖子,越過我的室內健身器材,朝我的書桌看過去。她回答說九_九_藏_書,「我必須進去一下」。
簡直是活在夢裡。
我的心涼了半截,我閉上我的眼睛。
如果我再不殺人,整條街的氣氛就太過歡愉了——事實證明,人們的心情越是流於表面的歡愉,就越是容易在暗處堆疊傲慢與偏見。出於責任心的考量,我想維持我們香椿街領域的動態平衡。我要讓大家知道,殺人犯就在他們身邊,血案隨時可能發生,很有可能下一個死的就是他。省得大家整天齜牙咧嘴,笑嘻嘻地,毫無敬畏之心,一到周末,就拉著閨蜜大肆購物消遣,與兄弟哥們組隊泡吧,然後在背地裡互相罵婊子和人渣。我要讓他們打心眼兒里團結起來,在聊天的時候,多談一談生命之可貴的話題。
再醒來的時候,我的頭髮、臉、衣服上全都是可樂。我都已經醒來了,她還是罵罵咧咧地潑我,直到那一瓶可樂全都灑在我身上。她手裡的電擊器還在嗞嗞放電。我低下頭來看自己的時候,可樂順著頭髮流進我的眼睛,我發現自已經被一根卡其色的棉繩子綁得非常妥善了。這種綁法我熟悉,日本影視行業某領域的大量作品中,都出現過這種綁法下的女人。親身體驗的時候,我發現,這種綁法完全無痛感,卻一丁點兒也動不了。就是連聳肩都不行的「動不了」,真他媽的神奇。
「我最看不起你們這種人,婊子一個!剛才在電梯里,那個煙頭是你扔的吧?最後是老子被物業罵了一頓!」
她對著我的耳朵嚎叫,這怨氣,太大了。衡量一個人怨氣大與小,就要看她罵你時語言的邏輯性和準確度。如果像她這樣,句句嚴絲合縫,就像寫作文一樣通順,就肯定是怨氣巨大。因為這樣的話,必定是在來時的路上排練過很多遍,才落得如此明朗。絕不是信口胡罵。
我戴上白手套,打開水果刀的塑封包裝,然後我家的房門響了。透過貓眼,我發現對方是一個身高偏矮的女孩,一米六三上下,年齡二十一二左右。穿著一件白底紅LOGO的衛衣和一條緊緊箍著腿的打底褲,蹬著拖鞋。
然後她醒來了,醒來后她發現自己嘴裏塞滿了垃圾袋,又被粉色膠帶圍了個十七八圈。她現在只能像一條大蟲,在地板上掙扎。亂七八糟的嗚嗚聲從嘴裏迸發出來。
想著想著,我就慢悠悠地晃到了家裡。現在我把購https://read.99csw•com物袋放在桌上,把東西取出來。裏面有一把全新的水果刀,一副膠皮手套,一個鞋套和一頂鴨舌帽。相信我,要想在現場不留下任何痕迹,這些道具足矣,電影里那些花里胡哨的手段,都是為戲劇張力服務的——很明顯,編劇行業競爭激烈,如果不花里胡哨別出心裁,他們也沒有稿費可賺——現實中,我只需要選定一個老舊的小區,那種沒有任何監控設備的小區,在蘇州河一帶多得是,而香椿街是這一帶的窮X王中王,就更輕鬆了。這些等待政府拆遷發財的貧民窟盲流,連樓道里一個壞掉的聲控燈都不願意集資翻新,就更別提什麼狗屁監控攝像頭了。我會穿好一身裝備,找到一個正確的人,在他開門的瞬刻,對著著心腦主動脈來上一刀。
我走在街上,現在是星期六,我很抑鬱。抑鬱的我,來到了香椿街。
這個女人非常愚蠢,雖然她綁人技巧可以說是超一流水平,但她的提問方式完全是三腳貓功夫。這個細節非常關鍵:有朝一日,在你將一個人五花大綁並塞住嘴巴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能以「是不是,不……」這個句式來製造你的疑問句,這樣做,無異於在告訴被綁者:「老娘是個傻X」。
「你就是那個寫《審美體系崩壞下的漂亮臉蛋》的吧?所謂暗訪揭露醫療美容分期付款暴利黑幕的狗屁作家?」
我剛說了一句「你是誰」,她就拿著我買的水果刀,對著我的膝蓋扎進來。剛好扎到了半月板,這屬於人類疼痛識別最高許可權之一的領域,僅次於腦仁和耳蝸。我疼得無法呼吸,血從膝蓋噴出來的時候,有一種痒痒的流逝感。那時候,我甚至希望這血能噴得快一點,血流量再大一點,以便用這種痒痒的噴逝感,把骨頭的疼痛感給壓蓋過去。
「你們這些狗屁作家,最醜陋的就是你們。我們花錢,整漂亮的臉蛋,是為了走出屋門,去認識美好的人們。你們呢?你們足不出戶,閉門造車,內心陰暗。手持鍵盤,就可以藉助所謂的文筆,肆意貶低我們對美麗的追求。你自己看看你!你們這些狗屎,一個個長相齷齪,讓人看了沒有半點念想。在我殺的這幾個作家裡,你他媽是最丑的一個!」
這位外賣員我認識,他確實是送外賣的,無疑。昨天傍晚,我還看見他把電動車停https://read.99csw.com在正在施工的橋樑上,一邊抽煙,一邊望著遠處的河流。他抖腿的頻率非常驚人。可以這麼說,如果把他的腿和電動車之間連上電線,那他絕對可以實現人體動能清潔能源高級利用,讓電瓶車零充電續航五十公里。
「哎喲,還是個作家。作家沒有一個好東西,閉門造車,內心陰暗,手持鍵盤,下流無恥!」
她說,「人耳朵聽不見超聲波,但老鼠能聽見。插上這個,就相當於製造了一隻趴在電源上的老鼠,整天24小時尖叫哀嚎,其他老鼠就不敢來了。」
外賣員點起一根煙,抖起他的腿,我家地板開始震動。閉上眼,就能感受到一隻啄木鳥對著木頭大發雷霆。
你看,排隊買生煎的那對兒中學生,在罵老師,被我聽見了。聽下來,是一位地理老師,僅僅是因為每天穿絲|襪,就成了學生口中的騷|貨。還有走在我前面的兩位小姐,正在罵一位鑽進黑色捷豹跑車的男士,僅僅是因為該男士體態發福,彎腰上跑車費勁,就成了兩位小姐口中的豬頭。還有這兩位,騎著城市短租單車、戴著耳機搖頭晃腦的外國人,三句話里九個FUCK,瞧瞧這些嘴臉。我的天,他們的日子太安逸了,缺乏危機,才導致這些嘴巴充滿進攻性。他們是不是覺得連環殺人案只存在於電影和新聞里?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把一本雜誌墊在她的胸口,然後再用刀子穿過雜誌,和下面的她的胸口。她死前的一瞬間,雙臂合緊,指向門縫后的我。現在偉大的外賣員,朝我走過來了。
血不噴了,但還在流淌,我感覺渾身冰涼。我盯著她,她看看天花板,又看看我。她沉思著,彷彿明白了我之所以紋絲不動還緊盯著她的原因。然後,她站起來,對我大吼了一句:「不回答是吧!你是不是認為!你今天不會出事!?」
這樣看下來,我必須要殺一個人,刻不容緩了。首先,這個人必須是我所真正討厭的。我不能亂殺人。不深思熟慮可不行。比如說,我像上一回一樣,喝了酒,殺了隨便什麼一個住在陽春路的陌生人,不由分說弄死他,然後在處理現場痕迹的時候,我又從他的書架上搜出一本惠特曼的詩集,和王小波的雜文集。還從他的硬碟里發現昆汀和波蘭斯基的影片,甚至,在他一件紅色的外套里,我發現了一張狄蘭托馬斯的詩九*九*藏*書抄。當時我簡直後悔。抱著他熱乎乎的屍體,哭了足足兩分鐘。要知道,錯殺一個好人的愧疚感,遠遠勝於殺人本身的罪惡感。
我瘋狂地抖動嘴唇,以至於我裹著膠布的嘴巴大幅度翻滾。我要告訴她一個血淋淋的事實:如果她不鬆開我的嘴,我是沒辦法回答的。經過這次翻滾,新襪子的工廠味,舊襪子微微的酸臭,輕而易舉地混合在一起。我吐了。中午香椿街上吃的酸菜炒肥腸,蒜薹肉絲和米飯,化成汁液從我的鼻子里滾出來。她擦也不幫我擦,一邊說著「噁心的人渣」,一邊撕開我的嘴巴。
在我憋著勁兒噴血,咬著牙流汗的時候,她用一卷粉色的膠布纏住了我的嘴,纏了兩圈,又鬆開。往我嘴裏塞了三雙零一隻襪子,塞滿,塞無可塞的時候,又纏上。現在,不論我罵她祖宗十八代,還是背誦莎翁名篇,聽起來都像是地鼠發|情時候的噁心至極的嗚咽聲。
「您好!您的外賣!到啦!」門外又傳來一聲呼喚。
「你是不是認為,整了容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了?」
我用腳勾著地板走路,以一個神奇的角度,用鼻子勾開門把手,讓書房露出一個門縫。透過門縫,我看見少女剛開門,一位五大三粗的外賣員就用一塊看起來濕漉漉的毛巾捂住了她的口鼻。她整個人從頭到腳軟了下去,這說明毛巾里蘸滿了乙醚。她的臉擦過男人的工裝風黑羽絨服,在衣服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粉底液路痕。
在我耳膜撕裂的時候,我家的門響了。
她哭了,一邊哭,一邊用從廚房工具盒拿出來的指甲剪,夾我手指上的突出的筋脈。它們每斷一根,就留下一個指甲片兒大小的血窟窿,我能感覺到,我頭上疼得青筋暴起,我害怕這種暴起。因為如果它們太過暴起,就顯得和手筋一樣了。萬一她心血來潮來一個舉一反三,將我頭部的動脈剪上一下,我不敢想。於是我勉強不看手指,大口深呼吸。
因為,在這個句式下,如果我搖頭,就好像在說:「不配!你根本不配得到尊重!」如果我點頭,就好像在說,「是的!我就是這樣覺得的!你根本不配得到尊重!」這兩個意思都將帶給我更嚴重的後果,所以,在遇到這種愚蠢句式之後,我以第三種方式回應她,那就是,紋絲不動。
左邊的樹木枯黃敗落,右邊的噴泉凝止渾濁,像是一池子膠水。人們不知在開九-九-藏-書心著什麼。這世界太能折騰了,一群婊子拎著購物袋從商場里出來,一些人渣鑽進了黑色的轎車。是的,你沒有看錯,在我所處的這個年頭,公元二零一六年,一個人,能夠當上人渣和當上婊子的門檻出奇地低,比小學里評優秀小組長的門檻還低。我曾偷聽到同事在背後議論我是個人渣,僅僅是因為我長久未回他的消息的同時,卻發了逛美術館的朋友圈。我還在公寓電梯里聽到一位少婦向丈夫埋怨,說她鄰工位的女同事是個活脫脫的婊子。整個對話聽下來,僅僅是因為她的女同事買了一款A貨LV,卻不願意向她分享代購渠道,還笑眯眯地對她說背一樣的就不好了啦啦。
不信的話,你錯殺一次你就知道了。
注意,這裏也跟電影里不一樣。根據我的經驗,你捅了人的脖頸動脈后,被捅者絕不會像電影里一樣驚恐地捂住脖子,先是膝蓋彎曲,又是伸出疲軟的手臂直勾勾地看著你,再說一句欲言又止的台詞,倒下去。絕不會。他反而是會陷入一種癲狂的狀態。那個狀態著實不好描述,對了,如果你見過農村殺豬(且豬並沒有被綁起來)的話,就不用我在這兒多廢話了。總之,事了,我會像往常一樣,慢悠悠地走回家裡,整個過程絕不會讓我有半點緊張。我在警局辦公室里回看監控錄像里的自己,那簡直是悠閑極了,就好像是去撒了一泡尿一樣。
男人罵了一陣,就開始在我房間里踱步,拿著一些雜誌和約稿函,左翻翻,右翻翻。
你看到沒?我,一個好端端的周末宅男型上班族,僅僅因為看了一場美術展,就成了人渣。那個女人,一個收入追不上慾望的白領,僅僅因為買了假LV且沒樂意分享來源,就成了同事口中活脫脫的婊子。太殘酷了,我認為現在世風日下,這是我感覺抑鬱的主要原因。
這位女士眉頭一皺,立馬壓低了聲音,湊在我耳朵邊上問,「人渣!你約了誰?」
她坐在了我的桌子上,手裡的刀子飛轉,像歌手玩話筒一樣,熟練得嚇人。
不出十分鐘,他就毫不客氣地搬來椅子,坐在了她的面前。男人的手法果然要比女人粗糙,他把我家的卷裝垃圾袋扯了一米多長,綁在她的一雙手腕和腳腕上。待一切綁好之後,就從冰箱里取出一罐紅牛或者王老吉之類的東西,總之是金黃色的易拉罐,我沒有看清楚。他對著她的臉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