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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老師的情人

地理老師的情人

作者:熊德啟
「就你那個課代表啊!經常來找你那個!你對她倒是還在諄諄教誨,但我看人家對你,哼哼。」
可這個沈老師突然就不理她了,少女的心性里生出一股倔強來,越是冷落便越是去找他,而越是去找他,又越是感到他對自己的冷落。
沈培一驚,不知道老組長這話是什麼用意。
對於沈培來說,將要阻隔在他們之間的並不是兩個國家的國境線,也不是時差和語言,而是無盡的山脈、島嶼、海洋。北太平洋的洋流按照順時針方向流轉,即便在同一緯度,美國的海水來自冰冷的北極,而中國的海水卻來自溫暖的赤道。那片海洋里藏著全世界最深最黑暗的海溝,跨過去,有落基山脈,有帝國大廈,有中央公園,有他沈培講了一輩子的故事,卻也有他一生都觸碰不到的生活。
他還總被調侃,不該教地理,該去教物理,因為是他發明了燈泡。
其實沈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選許鴿,一度以為是某種命定的緣分。但多年後細細想來,當時全班六十多個人里,他也就記得許鴿一個人的名字。
地理組的辦公室在二樓西側,春末的西晒已讓人有些悶熱難耐,坐在窗邊的老師額上滲出了幾滴汗水。
沈培的鄰居是語文組的李老師,樓上住著教務處長,樓下住著地理組的同事。
第二天,許鴿抱著一摞作業到辦公室,低著頭,低聲叫道:「沈老師。」
「大家好,不出意外的話,我將是你們未來三年的地理老師。我叫沈培,土字旁的培,因為是土字旁,所以我教地理。」
「大家好!我叫許鴿,2003年從三中畢業。這是我畢業以後第一次回到母校,見到你們真的讓我好開心。」
就像楊過忽然意識到自己是愛小龍女的,這種愛的意識一旦傾瀉而出,人力是無法控制的。
原來,這塊石頭從加拿大到美國的遷徙,是在兩百萬年前完成的。那時還處於舊石器時代的人類先祖正在竭盡全力挨過席捲地球的冰河時代,北美大陸的大部分地區都終年降雪,北極圈的冰蓋不斷擴大,在向南延伸的過程里和不斷降下的積雪一起形成了巨型的冰川,最終吞噬了北美大陸接近三分之二的面積。
是的,她確實又回來了,只是她早已經飛了好遠好遠,已經相隔了十幾年。
而縱然心裏有些不忿,沈培還是竭盡全力去激發每一個學生對地理的喜愛,他認為這才是老師的職責所在。沈培希望有人真的對地理感興趣,而不是僅僅對地理成績感興趣。
同桌在作業本的背面寫下「有點帥」,用手肘輕輕推給了許鴿。
到了大二,沈培和許鴿的感情已經搖搖欲墜。吞吞吐吐了幾個月,許鴿終於通知沈培,自己打算出國。
被問到的女生也不太清楚,許鴿好像是一個師姐,十幾年前就畢業了,後來出國深造,也不知學了些什麼,總之,當了個科學家。
也不知道為什麼,課外知識總是比課內知識有趣太多。到高二,這個年輕的地理老師已經成了許鴿班上最受歡迎的老師。他還被起了個外號叫「沈帥」,在老師界,這已算得上至高榮譽。
許鴿從上台起就一直向台下掃視,並沒有看到沈培。這時她忽然想,會不會他來了,自己卻不再能認出他來。
許鴿的高考志願是她自己選的,在一座北方遙遠的城市,那裡有中國最好的地理專業,而且是一所師範學校。
沈培在心裏暗想,這屆學生可真沒意思。
還有一句話他咽回了肚子里,他很想說,對啊,是我教得好啊!
「沈老師。」
一個女人緩步上台,笑著揮手,站定後向台下深鞠了一躬。
再也不會回來了。
對於「沈帥」,其他老師也是很眼紅的,但外號這種事情畢竟很難像作業一樣布置下去,想必連沈培自己也絕不會說出「從今天起你們就叫我沈帥吧」這樣的話。
一次下晚自習回宿舍的途中,許鴿看見了一輪滿月。那滿月掛在天邊,無論是形狀還是光亮都顯得完美。她想起來沈老師曾經講過,月亮本是地球的一部分,在一次和小行星的擦撞中飛離地球,地球從此被撞出一個大坑,也因此而有了海洋,而飛離地球的那部分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不斷吸納其他更小的石塊,億萬年後,才有了月亮。
沈培問完問題故意停頓了一下。在他的預想里,如此出人意料的故事,至少該有那麼一兩聲「會」,算是給他「捧哏」。誰知同學們雖然都認真地看著他,教室里卻鴉雀無聲,他只好尷尬地繼續。
對於此,沈培也是很有意見的,他是個真心熱愛地理的人,卻被分去教那些以後要舞文弄墨的文科生們,總覺得知音難尋九*九*藏*書,每堂課都像是一場門不當戶不對的約會。
「初中也有地理課,每個學校都有地理課。但只有在這裏,在三中,我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地理的樂趣,因為這裡有最優秀的老師,是他們讓我走進了地理的世界,讓我決心在未來去和全世界最優秀的地理學家們交流與共事。」
她當然不知道這是因為有人告訴沈老師,讓他注意與自己的關係。17歲的女孩,無論多麼平凡,總是感情最敏感也最豐沛的時候。許鴿覺得自己受了一種說不出口的委屈,不斷問自己,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好?作業沒收齊?或是說了什麼得罪他的話?
沈培當年也是想考這所學校的,卻因為對自己的成績沒有信心而選擇了別處。
這次他學了乖,也不等有人回答便又慷慨激昂地說:「地理,可以告訴你們答案。」
許鴿回頭,沈培又似乎並沒有什麼話要說,愣了半晌問她:「今天星期幾啊?」
隨即又想,這屆學生也不是那麼沒意思。
三中是省重點高中,歷史悠久,據說可以強行追溯到唐朝。
直到高考前,只要許鴿來找他,便一定要像個特務一樣東躲西藏,甚至連笑也笑不盡興,怕太大聲了被人聽見。而在戀愛中,這也成了一種苟且的樂趣。
這一席話,層層遞進,字字有力,句句得體。
起初,許鴿去找沈培完全是因為對地理這門學科的興趣,在她所有的科任老師里似乎只有這個沈老師會耐著性子去解釋那些和考試毫無關係的問題,而恰好是這些問題,讓她對這門學科的興趣越發濃郁。
「也不知道她結婚了沒有。」
大概是講了太久,上課鈴響了,算是拯救了沈培又一次的尷尬。
「你去查查,帝國大廈到底有多高,下次上課告訴我。」
「走遍天涯海角,依然心系三中!」
多年前,沈培的一頭秀髮開始逐漸凋零,髮際線飛速上移,頭頂也進入了「冰河時代」。他不是沒有抗爭過,但「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後來索性全都剃掉,只剩個油亮光滑的頂門。「沈帥」這個稱號隨著頭髮一起退役,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學生們開始叫他「光叔」。
躲在體育館和圍牆之間的角落裡,沈培聽完了許鴿的整個演講,再也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當全場掌聲再一次響起時,一地的煙頭昭示著這個男人此刻複雜的心情。
沈培抬起頭看著她,說:「嗯,放著吧。」
就像兩百萬年前那塊被冰川捲走的石頭,像四億五千萬年前被地殼運動從美洲推向蘇格蘭的尼斯湖北岸,像數十億年前飛離地球的月亮。
又響起一些稀落的掌聲和叫好聲,隱約聽到有幾個人在喊「光叔!光叔!」,都是沈培如今的學生。
可是,作為一個男人,他無顏再面對這個女人。
16年,楊過和小龍女相約的年數,但沈培卻覺得自己反而是那個被困在絕情谷底不問世事的小龍女,許鴿才是那個在大千世界里行俠仗義的神鵰大俠。
「不對,我都44歲了,她今年31了。」
「我知道你們都是文科生,以後可能很難面對這樣的問題。可是你們難道就不好奇嗎?是什麼,是怎樣的力量,把它從加拿大帶到了美國?」
作為一個老師,沈培為許鴿的成就感到無比的高興、驕傲和自豪,他是那麼地想要走進這座體育館,去看看自己曾經的學生如今是何等風光,再拍手叫好。
這樣的遷徙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遠遠超出了人類生命的界限,所以地理學家們也只能得出些近似於事實的猜想,因為誰也無法見證。
他這天特別累,本想早點休息,可就在這個時候,他想起了許鴿。
這段開場白沈培已經不是第一次說,台下響起些許笑聲,是他意料之中的局面。
停頓了一下,她提高了嗓門。
「一扇朝北的窗,讓你望見星斗。」
念及此,許鴿的心裏驟然湧起一陣說不出來的感受,好像終於觸及到了自己心事里最真實的部分。那種難過實在是超越了學生和老師的關係,也超越了課代表和科任老師的關係。她覺得自己就像是那月亮,那麼圓那麼亮,卻不知做錯了什麼,被地球拋棄了。
「這九十七分重要嗎?當然重要。可是對你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說,地理也就是這樣了,只是一個重要的分數,一個重要的數字。」
沈培後來又把關於石頭的故事在課堂上講了一遍,並有意點名許鴿起來回答帝國大廈到底有多高。
就算見了面,該說些什麼呢?是說自己結了婚生了孩子卻還是因為買不起房子而住在教師宿舍?還是說自己千辛萬苦終於混上了副組長?
那石頭九*九*藏*書看起來沒什麼特別,大約與一輛轎車的大小相當,橫置在一片草坪上。
關於他們未來的關係會受到怎樣的影響,許鴿閉口不談。沈培也默契地不去提起,能怎麼提呢?
沈培比許鴿大13歲,對於這段關係,在理性層面上很多事情都是明白的。但在那一刻,縱然深知千難萬險,他也強迫自己用一種男人的感性去接受這段前途難料的感情。不是因為溫香軟玉的佳人在側,也不是為了所謂的責任,而是因為他真的愛上了眼前這個勇敢單純的女孩。
沈培知道,這次一走,許鴿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在大學里展示出了超出常人的強大知識面和卓越的學習能力,因此被來學校訪問的美國教授相中,邀請她畢業後去美國進入自己的實驗室,全額獎學金,碩博連讀。
17歲的女學生和30歲的男老師,從此開始有意無意地走在一起。在學校食堂總是拘謹,便約到了離學校很遠的小餐館;晚上在大路上散步容易被看見,便選擇黑燈瞎火的菜市場。就算看電影,也選在坐車三五站才能到達的地點,兩隻手偶爾碰在一起,像經過漫長歲月終於相撞的大陸板塊,再也分不開了。
他們面前是個臨時搭建起來的檯子,檯子頂上拉著一塊橫幅,印刷精美的粗體字寫著:歡迎校友許鴿博士回母校演講。
戰爭有了結果,也不知是哪一方敗下陣來,沈培轉身離去。
順理成章地,許鴿終於提出了分手,沈培沒有一聲反抗,坦然接受。
他抬腳離開了體育館,散會的人群逐漸從門裡湧出。他加快了腳步,生怕自己的光頭太耀眼,被一個女人追趕上來,再輕輕地叫他一聲:「沈老師,是你嗎?」
許鴿對沈培說:「你說你的名字里有個土字旁,所以教地理,那我的名字是鴿子,所以我就算飛走了,也一定會回來的。」
問出這句話時,許鴿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微妙的情緒,這種情緒化作電流進入麥克風,再從不遠處的音箱里送出,或許是在這瞬時間一收一放的過程中被消解掉了,誰也沒聽出來。
當然,許鴿並不知道這些。
說完開場白,沈培在黑板上貼了一張很大的圖片,圖片里是一塊石頭。
一定要說的話,許鴿作為課代表的工作其實完成得非常出色,在每一個老師面前也都保持著應有的禮貌,「壞事情」一律都沒做過,實在找不出什麼苛責的理由。
許鴿終於明白了,她的難過並不是因為沈培是她的老師,也不是因為自己是他的課代表,而只是因為他是沈培,僅此而已。
誰也不知道這種情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許是哪天講題的時候坐得近了一些,或許是某次回頭正好看對了眼。
說來也是有些諷刺,在中國地理專業最好的五所學校里,竟有三所都是培養老師的師範學校。
這是沈老師什麼時候講的呢?她記不起來了,是在課堂上?是在辦公室?還是在食堂?
一輪圓月照在教師宿舍的窗畔,沈培剛剛批改完作業,給自己煮了一碗面。
男生一聽,都出國當科學家了還回三中幹嘛?難道放不下校門口的刀削麵嗎?
沈培像個說書先生,一本正經。雖然他自己也沒去過。
她和一起住校的幾個室友說起來,還被笑話說她想太多,沒事找事。於是她索性也不說了,只是望著天花板,默默思量著少女難測的心事。
說來也怪,沈培一共教三個班,其餘兩個班的課代表都很少見到,偶爾出現也是送完收來的作業便趕緊離去。只有這個叫許鴿的,每次來都要纏著沈培問東問西,沈培每次也都耐心的解答,答不出來的地方還會自己加班查資料。
「沈老師,你在嗎?」
台下冷淡的反應給沈培澆了一盆冷水,只好放下這些在他看來「有趣的課外知識」,老老實實地講起地理對高考有多重要。
女生被男生逗得笑了起來,男生見勢便要約她晚飯一起去吃這刀削麵。誰知話還沒出口,體育館里突然響起一片掌聲。
人生就是如此現實,明明是同樣的一次愛情,對如今的大地理學家許鴿來說,不過是人生的註腳。而對當了一輩子老師的沈培來說,卻是永遠也抹不去的烙痕。
吃著吃著,沈培忽然停住了筷子,懸在半空。
這一聲「哼哼」才讓沈培恍然大悟,明白了老組長的所指。
「什麼事?」
要不是她主動去找沈培,沈培或許很難對她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嘿!你可真奇怪,你自己的學生回來,就你不積極!」
「張老師你先去吧!我手頭還有點事情!」這個姓沈的老師不耐煩地應了一聲。
這一席話說得玄妙,又像是什麼都沒九九藏書說,是個老領導該有的樣子。沈培果然沒聽懂,又不敢再問,只好先點頭哈腰地跟老組長保證認真工作。
出過院士,出過名士,戰爭年代也出過烈士,再早還出過道士。
他忽然很想抽支煙,但學校里是明令禁止老師與學生在任何場所抽煙的,他悄悄繞到體育館背後與學校圍牆的夾角處,像個賊一樣,點了一支煙。
像那些亘古常有的訣別。
前程有好有壞,直線卻永不回頭。
他是地理組的副組長,有件事情他從幾天前就開始糾結,直到此刻還在猶豫:我去不去?
其實在這所學校里,很多男生女生也在做著相同的事情,在四下無人時悄悄地甜蜜相聚著。沈培和許鴿,與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在其他老師眼裡,這個年輕的沈老師是有些「不務正業」的。當別的班都在講大氣循環的考點時,他沈培卻偏偏要搞一張冰島的地圖,和學生從冰島的火山溫泉聊到大西洋洋中脊的形成。這些遠離課本千里之外的知識甚至連很多老師都不知道,他們一方面瞧不起沈培,一方面又偶爾趁他不在時偷瞄一眼他桌上的備課方案,悄悄地學來一些課外知識,以備不時之需。
「三中有我最美好的回憶。」隔著體育館的后牆,沈培聽見許鴿說。
「她今年還不到30吧。」
據許鴿的同桌回憶,沈老師第一天來上課的時候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襯衫。
「我了解你,你幹什麼都是為了學生。不過啊,你是成年人了,你有你的原則,但是學生還小,還是很容易被影響的。」
當然,也正因為如此,才彌足珍貴。
「剛剛你講的那個石頭,是怎麼從加拿大跑到美國去的呢?」
他沒有任何理由去責怪當初向他提出分手的許鴿,那個決定出國留學不再回頭的許鴿,也沒有什麼資格像斷腸崖邊的楊過一樣喊出「你為什麼不守信約?」。他早該知道的,是自己教得太好了,他在許鴿人生里留下的痕迹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地理。
「你叫什麼?」沈培臨走時問。
說罷,拍了拍沈培的肩,又說:「凡事都有個度,有時候你以為你在對一個人的好,卻反而是害了這個人。」
在中國的高中,地理是一門有些尷尬的學科——毫無「文氣」可言,卻又在文理分科中被莫名其妙地歸為了文科,高考也與政治和歷史一起劃在了「文科綜合」的範疇里。酈道元與徐霞客們若是泉下有知,想來也只有苦笑。
體積龐大的冰川在緩慢移動的過程中將一些地表的巨石也一起裹挾帶走,直到冰河時代結束,冰雪消融,其中的一塊石頭才終於停在了命運指定的終點,再也沒有移動過。兩百萬年後,那裡成為了現代人類文明最耀眼的城邦之一,美國紐約曼哈頓。
「那帝國大廈有多高啊?」許鴿聽得入神,問道。
沈培聽到這個決定,五味雜陳。
最常到地理辦公室來找沈培的人是他的學生,一個不太起眼的女孩子,地理課代表。
三中的老師們大都老氣橫秋,而這位沈姓老師當年不過28歲。雖然與那時紅火的「鮮肉」們——如H.O.T的安七炫之流比起來仍然遜色不少,但作為三中的老師來說,已算得上是風度翩翩。
沈老師當然早就認識許鴿,許鴿是他的學生。
終於在一個周末,許鴿向宿舍請假說要回家,卻並沒有告訴家裡,又在夜深人靜時溜回了教師宿舍。
「今天,我所參与的研究成果能獲得瓦特林·路德國際地理學獎的提名,是我自己在這條路上努力向前的結果。但我要說的是,我之所以選擇回到三中來演講,是因為這條路的起點就在這裏,在三中!」
許鴿又問了一次,這次她終於確定,沈老師沒有來。
「你知道那時的冰川有多高嗎?有八座帝國大廈那麼高!」沈培講得興起,手舞足蹈地比劃著。
想著想著,沈培輕輕哼起來一首歌。
張老師的聲音消失在門外,一雙皮鞋踩著某種節奏下樓離去。大概是這節奏與心跳產生了共振,姓沈的老師感到一陣胸悶,一滴汗水順著皺紋從眉間滑下。
像是預先演練過一般,台下的爆發出經久不衰的掌聲。其實鼓掌的學生們大概也從未聽說過瓦特林·路德這個被譽為地理學諾貝爾獎的陌生名字,但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一句——她說了,起點在這裏,而如今我也在這裏,我很可能就要像她一樣有出息了,如何能不鼓掌?
許鴿?不會吧。
「沈老師,你也算年輕有為,熱心腸,長得也精神,人家都叫你沈帥。」
許鴿正要走,沈培忽然叫住她:「許鴿。」
沈培看著眼前這個還不夠自己肩膀高的女生,又好氣又read•99csw.com好笑。笑的是終於還是有學生對自己這個精心準備的故事感興趣,氣的是她在課堂提問時竟然悄無聲息,害得自己白白尷尬了一場。
許鴿站在台上,緩緩地說。
「沈老師,你在嗎?」那聲音又一次在門的另一邊響起來。
許鴿看了,悄悄斜了同桌一眼,抿嘴笑著點了點頭。
「我只能給你一間小小的閣樓。」
每到畢業季,總有無數相愛的少男少女各自天涯,異地戀的艱難對誰都一樣,無論你是學生還是老師。
許鴿入學是在16年前,那時的沈培還是個風華正茂的青年人。16年過去,頭髮稀疏了,皺紋卻深刻在眉間,腰圍粗了,精神卻不復從前。沈培在這所學校從新人變成了老人,從「沈帥」變成了「光叔」,雖說也升了官——地理組的副組長,但這和瓦特林·路德國際地理學獎比起來,實在是微小到了塵埃里。
原因並不重要,只要再見一次面,他們就都會知道了。
「他這是什麼意思?」老組長走後,沈培悄悄問身邊的同事。
她就像一個……像一個真正的女人。
「沈老師,你在嗎?」
在那之前許鴿還說了很多,沈培卻一句也沒聽清,他只是一根根地抽著煙,默默回憶著和許鴿在一起的日子。
學校的體育館是去年剛翻修過的,和教師辦公樓之間只隔著一塊草坪。體育館平日里空曠,這天卻整齊地排滿了小椅子,十來分鐘的時間里就喧鬧起來,坐滿了人。
從高考結束的那一刻起,沈培和許鴿正式結束了老師與學生的關係,不過是一對年紀相差有些大的情侶。
老師們調侃他鞠躬盡瘁,他總是笑著說,我家又不在這裏,你們每天倒是回家抱娃娃,我一個打單的,反正也沒事幹。
沉默了很久,他才生硬地笑了起來,說:「嘿嘿,當然了,你這麼優秀!」
沈培緊緊握了握她的手,在心裏下定決心,絕不能辜負了她。
直到有一天,地理組的老組長在學校食堂里又看見沈培與許鴿坐在一起,看樣子還在熱火朝天地討論著也不知是尼斯湖的形成還是阿爾卑斯山脈冰川的故事。
不過是一個女孩子喜歡上了一個男孩子,有了得失之間的愁緒。這或許是天底下最簡單的煩惱,卻自古無人可解。
「許鴿,鴿子的鴿。」
「我恨我不能交給愛人的生命,我恨我不能帶來幸福的旋律。」
依然沒人接話。
這是三中的一句口號,設計的初衷本就是為了維持校友對學校的感情。此刻喊出來,台上的演講者情緒有些激動,眼眶泛紅。台下學生們的身體里也有某種單純的驕傲被點燃了,心裏都吶喊著「我以後也要像她一樣!」,雖然他們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這個許鴿到底是何許人也。
他完全知道許鴿的用意,「全國最好的地理專業」並不能掩飾這是一所師範學校的事實。他終於想起來老組長對他說的話,他擔心自己真的改變了許鴿的人生——即便是在三中這樣的名校,地理老師也並不是什麼理想的工作,他深知這一點。
許鴿的問話,在體育館密閉的空間里迴響了1.5秒。
在一個交錯之間,或許因為眼神中多了些什麼,或許因為聲音中細小的顫抖,又或許因為誰微微跳動的眉毛,哪怕幾個字的交流也讓這兩個人清楚地意識到:原來你也是的。
台下的學生們感到莫名其妙,答出個帝國大廈的高度就當了地理課代表,實在是沒什麼道理。好在地理課代表也不是什麼讓人眼紅的角色,當了就當了吧。
老組長好像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晚些時候,他在辦公室里找到沈培。
許鴿在學生時代就是個「沒意思的人」,不愛說話,身材瘦小,長相不出眾,也沒什麼特長。成績雖然還不錯,但在三中這樣競爭激烈的學校卻也從未進入過尖子生的行列。
坐在床邊,許鴿對沈培說:「我們要好好在一起。」
許鴿當然是答出來了:381米。沈培借勢宣布——這位許鴿同學很好,她就是地理課代表。
可惜他很少成功過——他的學生在高考志願里所填寫的與地理最接近的一個專業是石油工程,想來也不是因為對地理感興趣的緣故。
自從許鴿在大一的暑假回鄉后,沈培再也沒見過她。如今聽起來,當年那個羞怯平凡的地理課代表已是破繭成蝶,落落大方,有定見,有夢想。
回辦公室的路上,沈培想,自己還是治學不夠嚴謹,下次講這個故事可得先查查那冰川的具體高度,否則又要尷尬了。
好歹也是有人問了,沈培也強打起精神向她解釋。
從高二的某一天起,許鴿發現沈老師開始有意地冷落自己。
心理學家會告訴這兩個陷入https://read.99csw.com愛河的人類,情感是無法被掩飾的,哪怕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一個人一旦愛上另一個人,從此在這個人面前便有了不同的氣味。就像狗能嗅出一個人對它是喜是惡,人體也會通過這種細小的氣味感知出對方對自己的情感。
許鴿很難過,卻又一直難過不出什麼滋味,學生與老師之間的疏離,課代表和科任老師之間的嫌隙,似乎都不在點上。
狀元年年有,保送也不稀奇,國際奧賽金牌多到數不清,就連老師辦公室也分出了階級高低——凡是高考重點,或有奧賽項目的科組都寬敞明亮,其餘的,如音樂體育之流,只能混到犄角旮旯的處所。
再說了,她是沈培的課代表,把這門課的知識學好也是自己的責任。
少男少女們布局規整地坐著,男生悄悄問身邊的女生,許鴿是誰?
「什麼意思?你還沒聽出來啊?」同事睜大眼睛看著他。
這可問住了沈培,他的故事也是從書上看來的,他只知道八座帝國大廈加起來的高度一定很高,卻從未深究過,那帝國大廈到底有多高呢?
「那裡每天有成千上萬的人經過,如果是你,你會注意到它嗎?」
也是從那一刻起,沈培開始感覺到無助。
沈培在電話的另一邊聽得瞠目結舌——這才是改變人生的機會,沒人能拒絕。他終於發現自己曾經的種種擔心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而面對如今的許鴿,面對自己這個將要高飛遠走的女友,地理老師沈培連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然而他並沒有信心,他只有決心。可是有決心又真的能做什麼呢?除了當一個地理老師,他什麼都不會。
十幾年過去,那些回憶依然鮮活,作為男人,那是舊愛身上鮮活的甜蜜,作為老師,卻是永不褪色的羞愧和恥辱。
「但如果我告訴你,針對這塊石頭的標本研究顯示,它竟然來自八百公里之外的加拿大安大略省,你會不會對它產生興趣呢?」
老組長其實是說錯了,到頭來誰也沒有害了誰,只是像那句老話所說的,兩條直線相交,彼此揮了揮手,各奔前程。
第一堂課結束,許鴿在走廊里叫住了沈培。聲音很小,走廊很吵,沈培差點就沒聽見。
「我是文科生,當年高考的時候文綜佔了三百,其中有地理的一百分,我考了九十七。」
他是不是老了?
沒人接話。
甚至連許鴿自己也想不通,怎麼這樣就當上了地理課代表呢?但她是個本分的學生,她告訴自己,我既然當了,就要把地理學好。
「這塊石頭的所在地是美國紐約的中央公園,你們沒人去過吧?」
送完了作業也不再寒暄,問他什麼似乎也無心回答,總是說自己還有事,有什麼事呢?
「我曾經也和你們一樣,可是現在,它已經成為了我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我所熱愛的科學,也是我的事業。」
台上這個女人身材不高,衣著簡單樸素,甚至連台下的高中女生也與她撞衫。皮膚不算白,妝容也未見得精緻,可一張笑臉就這麼自然地抓住了每一個人的目光,讓人無法抽離。運動鞋與牛仔褲的褲梢之間露出一點赤|裸的腳踝,襯衫捲起的袖口輕輕晃蕩著,散發出一種不屬於這裏的氣息,每一絲氣息都自信而溫存。
男生看傻了眼,忽然忘記了原本要說些什麼。
冷落許鴿,他原本毫不在意,無非是領導的要求,工作的需要。但此刻的這種想念讓他感到慌亂和恐懼,因為他所想的那個人並不是自己的學生,而是一個女人。他只是單純地想著,自己好久沒和許鴿說話了,在這個疲累不堪的晚上,要是能和她說說話,聊聊天,還挺好的。
「沈老師,你怎麼還不走?」一個聲音在走廊里遠遠地叫他,像是有人看穿了他的心事。
如果沈培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相信自己能撐起一片天,能讓許鴿過上「她想要的生活」——雖然他也不知道那是什麼,那麼他或許可以告訴許鴿,你可以留在我身邊,上一所普通的學校,其餘的我都可以給你。
掌聲過去,許鴿又說:「藉著今天這個機會,我也想謝謝我的地理老師沈培,是因為你,我才走上了這條路。」
44歲的沈培站在體育館角落門外的走廊上已經有十分鐘,絲毫沒有中年人該有的沉穩,心慌意亂。他試圖在這1.5秒里鼓起勇氣推門進去,身體里卻有兩股力量在交戰,一時間難分勝負,只能呆立原地。
他又想起來,許鴿並不知道他早已抽上了煙,這一根煙拿在手上,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不該再吸一口。
那天晚上沈培和許鴿各自睡了一場難以描述的覺,一方面很害怕,對未來充滿了恐懼;一方面很甜蜜,感到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