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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魚

人魚

作者:程耳
長著一張變態卻充滿了慈悲的臉的×君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時常雀躍的成年人。我看著他仰起脖子將啤酒一飲而盡,卻想起剛才那杯同樣被一飲而盡的西瓜汁——我從不雀躍總是憂愁實在沒什麼可奇怪的。冰涼的啤酒終於衝去了口腔里奶昔的殘留,嘴裏滿塞隔夜的雞翅膀,×君的心情終於開朗了起來。
哦。
是,我每天就一個半小時,當然這隻是個演算法。為什麼?我還真沒想過,不然我做什麼呢?怎麼想到的?我忘了,其實並不是我想到的,大概是湊巧吧,我正好找到了這個工作。
不過你放心,不是傳染性的。我下午才剛去了醫院,醫生說不會傳染,說我只是需要休息。不過沒有化驗結果,我看的是中醫,但是請你相信我,真的不會傳染。
這是什麼話,×君一時語塞。她是在暗示見面的急切或是在營造某種直奔主題的氣氛嗎?
是在兩年前靠近新年的一個冬日里,×君來到我家的餐桌邊上坐定,我們依靠啤酒、香煙、沉默、哀嘆來打發這夜闌人靜的時光。不久之後,在我的記憶或是想象里,×君說起了下面的事。
不放心你可以去問給你打電話的朋友,他再清楚不過,不會傳染。
有啊,我每天都坐。
你有沒有試過停好車后,伸手握住鑰匙,卻無論如何都不想熄火不想開車門不想下車不想上樓回家,就這麼一直傻坐著?×君一坐下便問我。再正常不過,但太經常的話不太好。我親昵地遞給他啤酒,用這句能敷衍掉大多數局面的標準廢話敷衍他和他的困惑同時往自己的嗓子里倒進一大口。下酒菜有沒有?我快要餓死了。隔了兩夜的雞翅膀吃不吃?×君面露難色地望著我,我快活地起身,再次親昵地拍他肩膀,去給他找吃的。
你安慰我,我自己知道的。不過,我確實也覺得一切都挺好的,我挺滿足的,唯一就是太遠,每天坐車很麻煩,路上的時間很煎熬,有點浪費。所以,我才想出這個辦法,我不知道你的朋友跟你說清楚沒有,你覺得哪裡方便都可以,你九-九-藏-書家,或者賓館,只要離工體不太遠就都沒關係,你做什麼也都可以,只要別太不正常的,不過你看上去挺正常的,現在,你怎麼想呢?
我都行,你定吧。
要多久?
×君沒有說我幫她租了房子了,我也沒有問你為她租了房子了嗎?我想是沒有。她是累贅,她只是談資。她的故事給×君或我那所謂的善意帶來的刺痛,短暫而無痕,除去在當時的一點點較她而言更像是娼妓式的我還善良的自我陶醉之外,什麼也不會留下。
×君猛灌了一口奶昔,語句含混或是故作含混地說,今晚嗎?今晚不行,我約了事,或者改天?我再打電話給你。她便迅速拿出手機來看時間,就要八點了。好啊,她爽朗地答道。你有空給我電話吧,今天我先走了,就快要八點了。說完她將整杯西瓜汁一飲而盡。
或許有人喜歡,但這真是讓人生厭的寫法。事實上,她仍是那樣,並將一直那樣,依靠貧乏的資源活下去,什麼都不會改變。
作為結尾我本想非常時髦地說,在某一次的匆匆入水之後,她豁然開朗,突然發現在這並無邊界與止境的水裡,如果不再上去而是就這樣一直游下去一直跌落抑或一直往下沉,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七點怎麼能是晚飯後呢?他開始感到後悔,不該約定的。×君再次環顧咖啡館,仍然沒能發現熟人。那麼今晚只能這樣了,既然已經約好了,還是去吧,無所謂的事。他大概只好先餓著肚子了,除非要在咖啡館耗到六點鐘,上樓回家,胡亂吃幾口岳母下午不斷在廚房與飯廳間閑逛搞出的所謂晚餐,然後再出門。
去涿州還有公共汽車呢?
我每天都會坐早晨四點半的首班車,車上只有司機、售票員和我。我和那個長得不怎麼好看的售票員像約好了一樣,一起睡覺,然後一起醒來。車過六環之後人就會多起來,想睡也睡不了了。其實司機也在睡覺,我有好幾次醒得早了都看見他在睡覺,不過這沒關係,他對道路很熟悉。我在東直門下車之後只需再https://read.99csw.com步行三十分鐘就可以在九點前趕到工體。不算遠,只是路上車太多,土也很大,好像不太適合走路似的。
因為我臉上和背上長了很多包,怎麼也不見好,我懷疑是吃了什麼東西過敏。因為還不知道是吃了什麼東西,所以最好就先什麼東西也都不要吃了。
×君仍沒有搭腔。
×君感到了她的失望與尷尬,為平衡心裏那一點點內疚的感覺,他再三堅持,她終於同意坐他的車去東直門的公車站。從來沒有人開車送過我,她在上車的時候說。他著車點火,差一點兒就做出索性送她回家的決定,反正他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到工體嗎?快的話三個小時,慢的話就難說了,五個小時也不稀奇。
她反覆瀏覽酒水單,終於要了西瓜汁。還用說,晚上七點,餓著肚子,來杯西瓜汁。像是要刻意嘲笑此刻詭異的現實或是懲處自己的愚蠢,×君要了一杯自己痛恨的從來不喝的奶昔。之後他微笑地看著桌面並在心裏琢磨話題,直到飲料被端上來之前也沒有想出來。
人魚,嗯,只能說我沒有不喜歡,我之前在路口,就是紅燈的時候,往車裡發廣告,那個我就不喜歡,而且工資很低。跳進水裡怎麼也好過站在路口,比較放鬆,而且可以游泳,這麼說來其實我還是喜歡的,每天坐在車裡那麼久其實都在等待入水的那一下。跟體溫比,水其實很冷,你知道的,我說不清那個感覺,我只讀過初中,不會總結。
涿州。
在她最終在東直門的公車站下車之前的幾分鐘,她說,大概是因為我長得不好看——他目不斜視地盯著眼前熱鬧的街道——所以沒有人開車送過我。我剛才沒說實話,我喜歡做人魚,喜歡表演,從小就想做演員,但是我長得不好看,做不了演員。做人魚很不一樣,你下次看過我表演就知道了,誰也看不清我的臉,所有人隔著水看我的整體,大家都會覺得我美。
冬去春來,我們照舊頻密地見面,依靠啤酒、香煙、沉默、哀嘆來打發無論哪個季節里夜闌九-九-藏-書人靜的時光。我們再沒有提到這件事,一次也沒有。又一次,×君的計劃沒能跟隨時光行進,選擇了戛然而止。我許諾過的三千塊也不再需要兌現。
人魚,就是我穿著美人魚的衣服,在水裡表演。每天三場,每場半小時,可以掙三十五塊錢。少嗎?好像是不多,但半小時三十五,一小時的話是七十,按八小時一天算,每天能掙五百六十塊錢,一個月就是一萬多,這麼說的話工資還是挺高的。
這看似一個開頭其實已經是全部了。雖然×君在當晚確曾談及他的計劃:我想,我可以去小區北邊那一片村子里幫她租一間小屋,租上半年也沒幾個錢,頂多六千塊,根本無所謂的事。無所謂的事,善良而無害的×君總愛這麼說,用這樣一個短句和整個世界周旋。這麼容易卻能解決她的大問題,為什麼不做呢?他抬眼使勁地望著我。我望著他瞪圓的有著漂亮雙眼皮的大眼睛使勁點頭,做吧做吧,明天就去,我陪你去,我掏三千。×君孩童般地笑了,他如釋重負同時被情誼打動,幾乎就要雀躍。
總體來說,我們根本更像是娼妓也難說。或許是嫌麻煩,大家終究為省卻麻煩而活著,就像她想要省卻每天六小時的車程。或許僅僅不過是忘了。×君當然再沒打過她的電話,她沒有通過審美這一關,他不會再見她了。而她呢,所謂的人魚呢,不知道是否終於痊癒,是否如願地再一次入水?
×君表示完全明白,並打消了從中間插入某個飯局的想法,嗓子眼裡粘滿奶昔,飛快地將車開回了家,彷彿要逃脫身後並未跟隨著的狼狽似的。
你要去哪裡?
四點鐘他準時坐到小區門口的咖啡館里,不假思索就把電話撥了出去。她的聲音中性、態度平淡、親疏難以分辨,總之一切均談不上甜美,他便也懶得再客套。
我可以不收錢,我不缺錢,只是缺一個睡覺的地方,這樣我就可以少坐那六個小時的車。我覺得你挺不錯的,不想錯過你,不然我還得再找,找合適的人很麻煩。你如果可以的話,除了最近https://read.99csw.com我可能需要多幾天休息,等我治好之後,等一切恢復正常以後,都不用每天,甚至不用經常,只要偶爾就可以。我只要偶爾能休息一天,這個對你來說不難做到吧?你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不用再找其他人,我以前碰到過壞人,你有空一定要給我電話。
現在的經理本來是不要我的,他覺得我條件不好,不適合,我求情,給他送禮,先前的女孩又跳槽了,他才勉強收下我。這也是個正經職業,當然就會有跳槽了,之前的女孩去了一個夜總會,那裡有個很大的魚缸,聽說工資很高,但他們肯定不會要我,我條件不好。
去涿州做什麼?
我很享受,早上五點晚上八點的首末班車是值得的。但我最近出了問題,經理已經好幾天不讓我下水了,因為臉上和背上的包。人魚的衣服都是露背的,經理擔心客人反感,水族館的人也擔心我會污染水質,他們都不允許我下水。我看了好幾次醫生,大夫說我需要休息調養,這樣才能痊癒,才能再下水。所以我不得不這樣。
於是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彷彿這才是此次見面的真正重點。在×君的記憶或是想象里,她說起了下面的事。
工體。
×君接連建議了好幾處地方,她卻都不熱烈,話回得死氣沉沉。×君感到無趣。
多半是出於無意,我想早在這時候,她已經用有關包的想象以及這看似緊湊的邏輯抑或是語彙的貧乏直白以及重複過多澆滅了×君的好奇心與性|欲。化驗結果,這樣的說法讓他感到尷尬。
不過這沒關係,你知道南門邊上的海底世界嗎?你進去玩兒過嗎?對,一般都是帶小孩去。是嗎?你女兒多大了?一歲太小了,還不會看,等她大一點兒,你可以帶她去。你提前告訴我,我可以帶你們進去,門票太貴了,要好幾百,我帶你們從後面的門進去,這樣你們就不用買門票,因為我是人魚。
可是你總得吃飯不是?
她異常篤定,他則倒吸一口涼氣。那麼改天吧,再約吧。他原本一定想過就此順勢推辭不見算了,但話到嘴邊,今晚該如何打發read.99csw.com呢?這千篇一律的漫漫長夜。一念及此,瞬間就沒了底氣。他便對著電話說,那麼喝點東西吧,晚飯後,找個地方坐一坐。她同意,但表示不能晚於七點鐘見。他再次感到無趣,但並沒有表現出來,之後又花了點時間才定好坐坐的地方,終於掛了電話。
他開了十幾分鐘車,七點鐘準時到了約定的地方。她卻並不是普通人,以×君的標準,她比普通人要再丑一些,有沒有那一臉包都是一樣的,至於年輕,她無關這一選項了。
哦,工體,你想吃什麼?
你在什麼位置?
其實我最好不吃。
他是在今天午後接到一個姑且稱作朋友的人的電話,大意是說,新認識一姑娘,閑得很。長得嘛,普通人,但是年輕。我覺得還算湊合吧,你有興趣請人家吃個飯嗎?×君心領神會地嗯了一聲,說名字電話發過來,便掛了電話。之後他便在家裡閑逛,女兒只有一歲大,多半是由老婆抱著,也是在家裡閑逛,岳母則始終在廚房與飯廳之間挪進挪出,在他看來,也是閑逛。
回家,我是涿州人,我家在涿州。
這多出的繁瑣讓他厭惡,他決定餓著。飢餓的獵食者,獵食者的飢餓。他想出這樣的短句,隨即又得意起來。我熟悉這得意里的悲哀,陶醉於隻言片語,被隻言片語蠱惑。雖然我自認諸多煩惱,時常壓抑憂愁,此刻卻感到優越,暢快地喝下一大口。
其實我可以不吃的。
×君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第一口奶昔粘到了嗓子眼兒里,他環顧四周,終於開了口。沒有人,太早了,大家都還在吃飯呢,七點。她沒有聽出或是沒有理會他話里的嘲諷,認真地對他說,因為我八點必須要走,不然趕不上八點半的末班車。
我並沒有老到或是墮落到把年輕當作唯一選項的地步,謝謝。作為此情此景下唯一的安慰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他熱情地跟她打招呼,禮貌地問她喝什麼。心裏盤算著頂多坐上半小時,講拜拜。七點半,到時候打上一圈電話,應該能從某個飯局的中間插入。哈哈,插入。有了這姑娘做鋪墊,那一定是更讓人期待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