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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盲症患者的愛情

性盲症患者的愛情

作者:張天翼
由於無法拿捏尺度,他對所有男人女人都採用完全一致的語調、彬彬有禮的態度,剔除掉了一切親昵、欣賞和隱含的對外貌的傾慕。這種一視同仁反而更加誘人,女人們在背後談論他,爭論該如何攻打他,甚至開了盤、落了賭注。
她又笑了,這次的笑跟剛才的工作式笑容不同,是向異性表示興趣的微笑。她說,你好。
所有死記硬背過的條目被她賦予了意義,所有他從裸體模特身上拓到紙面上的陰影在她身上復活過來。原來脂肪的安排每分每寸都有奧妙,飽滿與短缺都在冥冥中遵循那種召喚。他抱住她,用虔誠的吻填補所有凹陷,又以吞吃的口埋沒所有凸出。
他還吃過一次電影的虧。中學時老師要大家分小組看電影討論「政權與革命」,大家約在某個男孩家裡看《V字仇殺隊》,他疏忽了,事先沒了解一下片子,又晚到了半小時,進門見牆上投影一個穿橘色囚服的秀麗平頭青年,脫口說道,男主角是個囚犯嗎?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見過她,她的電話號碼有預謀地變成空號。伊娃不告而別了。
當時他錯過了追問、理解這番話的機會。他不肯相信伊娃是這樣用離別當「證實」的人,這太缺乏尊重了。他也不願相信自己獻出的愛被隨意遺棄在一出未完成的遊戲里。難道別無選擇的選擇,竟然是錯選了?
她躺下來,悅納他和他的冒犯,宛如叢林悅納籠柙中長大的虎。
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她。伊娃的驚詫比他料到的還多。她說,對你來說,世界上只有我一個女人?
有些色盲者的世界里沒有粉色,這並不耽誤他或她自己有可愛的粉紅色雙頰。性盲者同理,性別無法召喚他心中的潮汐,但對別人來說他可是個性感傢伙。他十五歲就長出了一副高大俊美的外表,一雙帶有精緻褶紋的、無可挑剔的眼睛,目光安寧,像嬰兒又像聖哲,謹慎的嘴唇線條里總有一點預備要盪開的溫和笑意。
又說,這也許是一種發育延遲,可能在性成熟後會自行趨於正常。
而所有這些,所有,對他來說都是白噪音。
摩洛哥王儲當時可盯著我的胸看了好幾秒!這個畫畫的只是不抬頭地把紙巾盒往前一推。
他愉快地答道,是的,在遇到你之前,我眼裡的人不分男女。他以為她會為此感動,擁吻他,興緻勃勃地把宿命等詞彙援引到他們的關係里。
他曾對初次性|愛寄望甚高,在各種語言的原始傳說中,破除處|子之身都有奇妙魔力,如同鑰匙刺穿鎖的身體,釋放它所禁錮的東西。
某年,他所在的公司請了當紅性感女影星為新動畫片中一隻雌伶盜龍配音,她駕臨公司配合製作那天,整層樓都轟動了,年輕的男畫師們擠在走道里等待美人經過。恰好那部動畫由他所在的小組負責。女影星臨走前,特地走到他面前,低聲問能不能要他的聯繫方式。他微笑婉拒了。
於是在被動等待「正常」到來之前,他只能靠死記硬背。這倒也不難,人從嬰兒成長為社會成員,要背的規則何止成千上萬。他像背誦火是熱的、冰是冷的一樣背誦——長鬍鬚的是男人,胸口隆起的是女人;個子高、盆骨窄、頭髮短而單調的(多半)是男人,個子矮、臉上和頭髮上花樣冗餘是女人;聲音沉悶、頻率低的是男人,講話唱歌聲音尖細、表情誇張的是女人;蕾絲裙、花朵紋飾屬於女人,平駁領西裝、黑九九藏書色德比鞋屬於男人。
伊娃離開的第七百零三天,黃昏之際,他從動畫公司回家,看到一個陌生人坐在他公寓門口,雙頰青白,沒有蓄鬚,栗殼色長發在腦後束起,穿淺淡的珊瑚色襯衫和黑緊身褲。
二十多年來他把跟人相處的方式調到同一個溫吞的頻道上,從未動用過這種程度的冒犯。他也第一次切身明白,這種冒犯在眼下的語境里指向快樂,且是通往快樂的唯一路徑。
就像在一個人人屁股後面拖著一條沉重尾巴的世界里,性盲者由於天然無尾而跑得更輕快,難道一定要說這是缺陷和災禍?
二十六歲那年,他的想法進入了第二個階段:他不僅接受了性盲症這件事,而且開始為之欣幸,認為自己靠這種缺陷達到了一種世上傑出靈魂所嚮往的境界。
「性別」始終沒有在他的知覺中萌發。所有陌生人對他來說都是一道謎題,有時是考卷上靠前的、一目了然的輕鬆題,有時是位置靠後的、解題過程複雜的大題。夏天的時候最好辦,觀察人們爭相炫耀的胸脯形狀就能輕易過關,冬天會難一些,遮擋髮型與臉型的帽子與圍巾抹掉了大部分可靠線索,他能指望的只剩衣服鞋子的款式顏色,因此他還要不時留心男士與女士的當季時尚服飾。
那種叫做Boyfriend Style的女性衣著也讓他失誤過幾次,一個瘦得像掃把棍的人穿寬大蘇格蘭絨襯衣、舊球鞋,襯衣淹沒胸口的曲線,棒球帽又把短髮壓得緊緊的……他過去問路時叫人家先生,那又怎麼能怪他?
從那之後他又多了一項功課:背誦各種電影的故事提綱,進一步背誦著名與非著名演員的面目、名字和性別,以便在任何性別混淆如奶昔的電影里認出他們,讓《天鵝絨金礦》這樣的電影不再成為陷阱,陰險如《魂斷威尼斯》派出一位理應迷戀洛麗塔的老男人,也無法騙他稱讚那個穿水手裝的長捲髮美貌姑娘了。
他總能找到她,雖然她的偽裝越來越複雜,對男性的模擬越來越惟妙惟肖,臉上貼刀疤、粘絡腮胡,戴墨鏡,穿層層疊疊的衣服以覆蓋身體的線條;或者戴假髮,畫眼線,穿戴成對他來說最難辨別的搖滾歌手的樣子。但他總能找到她。他撥開人叢,筆直朝室內唯一的光源走過去,像磁鐵滑向磁場中心,像被趨光性驅使的昆蟲飛向篝火。
從此他與她成為情人。他像貓依戀壁爐一樣依戀她。他喜歡跟她走在人群之中,像小男孩得到雨靴后愛在雨天里奔跑。當四周都是一具具沒有性別的身體,他格外能感到伊娃在他身邊源源不斷地輻射出女性的香氣與暖意。
密友說,肯定是裝出來的,你兩歲時男人們就搶著抱你了。
每一次遊戲給他的獎賞,是他牽著偽裝過的她回家,在所有目光里她都是男人,只有他知道她的真實性別,就像他總算贏了世界一局。然後她在床邊站著不動,讓他動手一層層剝除所有偽裝,剝出這個卧室和這粒星球上唯一的女人。
這種癥狀前所未有。有很多男嬰還不會爬行,就懂得專向搖籃上方年輕姣好的女性面孔發笑。醫生說:無法分辨顏色的被稱作色盲,這種缺陷或可叫做「性盲」。
作家毛姆曾談過:「人們由著一種更加敬虔、更加幽靜、更多思考的生活而得到的好處就是不會被很多事情分心,他們的思想和情感都放在一件事上面,他們感情的全部涌流和力https://read.99csw•com量都朝著一個方向。他們所有的思想和努力都集結在一個偉大的目標和計劃上,這使得他們的生活渾然一體,並且自始至終與自身保持一致。」他還安排《月亮與六便士》思特里克蘭德說:「我不需要愛情。我沒有時間談情說愛。這是人性的弱點。我無法征服我的慾望,但我憎恨它,它囚禁了我的靈性;我希望將來能擺脫所有的慾望,能夠不受阻礙地、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創作中。」而在另一本書中他乾脆稱情慾為枷鎖。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無論與異性還是同性的性|愛都未奏效,除了一點像洗掉皮膚上肥皂沫一樣淺表的快|感,別無所獲。
天哪!灑咖啡這招你只對摩洛哥王儲用過,現在居然用在一個卡通畫師身上?
第二天早晨,他在自己家中的床上早早醒來,那是平常練琴讀書的鐘點。他卻頭一次對它們失去興趣。燈亮過再熄滅后的黑暗更黑。他只想見到伊娃,而當他站到鏡子前時,第一次感到男士服飾與香水廣告都別有價值,他希望自己在伊娃眼中是好看的、可愛的、充滿吸引力。他第一次為失去吸引力的可能性而擔憂起來。
自幼無法分辨性別的青年,將在下午四點半的公園湖邊見到他眼中唯一一位女性。後來他記不清湖中白天鵝是否于那一刻鳴叫過幾聲,她則堅稱天鵝是叫過的。
這成了兩人之間的新遊戲:他們會在電話里約定一處地點,如新年之前遭受搶購的亂鬨哄商場,羅丹雕塑作品巡展第一天人滿為患的美術館……她會穿男人的衣服、打扮得像男人一樣混在人群中,他的任務則是找到她。
人們都迷惑地轉頭看著他。什麼?你看不出這是女主角?
那人雙手撐一下地面,慢慢站起來,挺直腰身,向他微笑,雙手合在一起壓在嘴唇上,彷彿要靠那個動作壓製表情的失控。直到這時,他才認出那五官都是伊娃,所有的好看和熟悉都屬於伊娃,只是一些無形的、像氣味和顏色似的東西修改過了。
女影星思索著說:不,我現在才發現那並不快樂,我的性感也是我的一部分,而且是比較好的那部分……
敏銳地感知性別異同,是生物種族賴以繁衍的最普遍能力。即使不藉助衣飾、氣味、身體特徵的提示,只看一張沒有頭髮的臉蛋,人們仍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同性或異性,于瞬間判斷此人是否有器官為自己生兒育女,從而決定自己對待她或他的態度。性別荷爾蒙由各種極細微的途徑發射出來,就像一種無線訊號,而他身體中恰好沒有接收系統。他無法總結出父與母、兄與姊、少年與少女之間的共同差異——性別。
經過一系列羅夏墨跡、顏色卡片、心理問答等等檢查,醫生的結論是:他缺乏對性別的感知力。
沒浪費多少天,他和她就進入到赤|裸相對的階段。夜間,房裡只開一盞落地燈,她站在蛋黃色的光傘下。他全心全意地看著,她襯衫上的褶皺都像活了、一起一伏地呼吸。他點點頭,她便從容地脫掉長褲和絲質襯衫。光芒變得更璀璨,她自身的光芒讓光焰成了烈火烹油。她伸手拆散頭頂髮髻,栗果色長發猶如山洪崩落,像給她又披下一件短衣,光暗了。她莞爾一笑,舉臂把頭髮收到背後去,光又亮了。那是個邀請的笑,他應邀走過去。
這擔憂的感情也是新鮮的,別有趣味。
那對伊娃的雙唇里,徐徐吐出了亞當的、男性九*九*藏*書的聲音:從前我對你的意義,只是你眼中唯一的異性。但我一直沒告訴過你,我從小到大的夢想就是變成男人。現在我終於完成變性手術了。你能不能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你還愛我嗎?
事後回憶,他想起生日前夜她鄭重地問過一個問題:在你眼中,世上只有一個女人,你完全沒有選擇餘地,那麼你愛我是因為我,還是因為別無選擇?
他終於認出了一副面孔的「性別」。世界發生了劇變,他腦中翻捲起滔天巨浪,每顆碎沫都是一幅奇異畫面,他明白了為什麼接吻時總有人雙手捧著對方的下巴,為什麼性|愛期間人們要互相凝視……記憶中儲藏的上萬幅畫面忽然從蒼白轉成了斑斕。
(作者注:本文靈感來自我的先生小薛,他曾對我說過一句情話:「在遇見你之前,我眼裡的人都不分男女。」12月30日是我和他的定情紀念日,我在這一天把這篇小說獻給他。)
他呆愣愣地接過來放進口中,咀嚼兩下。果實的清香汁液在口腔中四下濺開,像一次微型的煙花升空。他喃喃道,啊,你是女人,你是女人……女士,你好。
父母在他四歲時發現他的缺陷。他們搬家后的新鄰居家有一對雙胞胎姐弟,一個叫琥珀一個叫鑽石,兩個十歲孩子總是打扮得一模一樣,蓬鬆金髮剪成同樣齊耳長度,穿統一購置的帽衫褲子和帆布鞋,當然,大家都認得出姐姐和弟弟,在相同的眉弓形狀、相同的眼睛大小與顏色之上,有一層已初步成形的、性別的薄霧籠罩著,就像真正的琥珀與鑽石的區別。男孩子亦有姐姐的柔美,女孩也不乏弟弟的英氣,但誰也不會認錯。
人用來為討好異性花費的時間和心思,他可以騰出來整夜聽音樂,讀書,畫畫,觀測星體運行軌跡,練習魯特琴與鋼琴,製作宇宙飛船模型,假期則出門做短途或長途旅行,他最喜歡到人跡罕至的地方,不過穆斯林國家和西班牙的天體海灘也讓他覺得輕鬆。
藝術家們讓人頭疼的是他們會故意模糊性別,比如性盲者的試卷里,永遠具有最高難度星級的題目——搖滾樂隊。男主唱留齊腰捲髮,塗指甲油,把眼線描得像埃及艷后,四肢纖細瘦削;女歌手則剃鍋蓋頭,穿皮夾克和野戰靴,渾身雄赳赳的髒話紋身。
正如所有城堡和噴火龍都在等待騎士,所有沉睡在荊棘叢中的女人和變成野獸的男人都需要一個披星戴月趕來吻他們的人,性盲者當然也終會遇到打破他平靜生活的人。
伊娃生日那天,他們相約在海洋生物館見面。他在玻璃甬道內外來來回回,找了整個晚上。電鰻從頭頂成群飛過,小人們把臉和手擠在透明牆壁上等待海豚,大人們心不在焉地用拇指刷手機屏幕。但他沒找到她。深海鮟鱇魚在頭頂為自己點著燈籠,他世界里的那一點亮光消失了。
對性吸引毫無認識的人,又怎麼創作性感吸引人的作品?很簡單,他做了一名卡通畫師,為電影公司繪製動畫片。在這個廣告畫也要暗藏性暗示的人類社會中,專為兒童製作的動畫片已經是性意識最稀薄的凈土了。小孩子暫時專註于衣櫃里的怪獸、黑屋子、難吃又不得不吃的青椒蘿蔔,感興趣的是太空牛仔和恐龍,無暇思考性這種小事。
這副外表與衣飾上沒什麼供他分辨性別的線索,然而就像曾一眼認出蘋果里的伊娃一樣,他在心中說:這是個https://read•99csw.com男人,是男人!
如今,人們不再羞於研習如何吸引異性的注意力,成千上萬出版物、電視節目不厭其煩地討論、傳授,彷彿人生最重要的事業之一就是捕獲一隻伴侶,然後長年看守。
陽光鍍在那張面孔上,映照出女性的柔美眉弓弧度,女性顴骨與面頰的圓潤銜接……那女人用塑料叉子挑起一塊切成拇指指尖大的蘋果,送到他面前,微笑說道,「伊甸果園」新產品,歡迎品嘗。
後來他的男性性徵順利發展起來,喉結凸起,腋毛和胸毛逐年成形,十五歲時身高躥升到183厘米。他的性器官會在晨間勃起,他也會用自瀆的方式解除器官充血,但他對這件事的態度類似牙疼時吃止痛藥,或背癢時伸手撓癢。
他一時透不過氣,每一根神經與血管都瑟瑟發抖,連身子周圍的空氣都跟著他顫慄起來。
十幾歲時他懼怕被孤立,為打進男孩群體做出種種偽裝。青春期時男孩們的話題相當簡單:女人,自瀆,性|愛。他不得不事先準備一些謊言,當夥伴們忽然談起「乳|房的觸感」、「昨天我花了身上所有的錢讓隔壁女孩給我看她的乳|房,看到的一刻心裏只有一句話:太值了」等話題時,能發表適當意見。科幻作家儒勒·凡爾納一生足不出戶,描寫異域風光全靠閱讀各種旅行家的記載,倒也能做到栩栩如生。有時他也被迫像凡爾納一樣,敘述他不曾感知過的性|愛景緻。
多年來他早已嫻於掩飾,人們根本不可能察覺出他的異樣,只會隱隱覺得此人有些不同,太鎮定,太淡漠……或許,太得體了。
她說,好,我會幫你找到證實的途徑。
他走過去,一步一步走過去,每秒鐘都感覺到越來越清晰的召喚,是那種「野性的召喚」。他恍惚聽到湖中天鵝鳴叫了一聲,又一聲。最終他走到「蘋果」面前,睜圓眼睛盡情望著這張面孔,像是被豢養在熱帶的愛斯基摩犬第一次見到雪。從未見過,卻確切地知道:這就是。他不僅在用眼睛看,而且用全身表皮細胞感知、吸收那種渴望已久的氣息。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他幾乎把所有業餘時間拿去混跡在各類人群中,因為他總恍惚覺得遊戲還沒有結束,伊娃仍然在某個地鐵站或動物園裡,帶著臉上的假絡腮胡和手臂上的假紋身,苦苦等待他認出她。
當性盲症患者決意要獻出他的愛,沒人能頑抗。
按弗洛伊德的理論,人類一切社會活動都源於性衝動。如果去掉人類在吸引異性方面的努力,一整個文明說不定會轟然坍塌。史稱克婁巴特拉女王那條長長的鷹鉤鼻肖似男性,如果安東尼將軍能向性盲症患者借一點遲鈍,現行歷史書的後半截便要撕毀重寫,而宗教、藝術、法律以至各國風俗也必然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唯有他認不對,總是認不對。在兩家已經相識近一年、一起出外野餐釣魚多次之後,他仍會把琥珀和鑽石叫混,在兒童樂園,姐弟倆帶他去廁所,他經常尾隨著琥珀走向女廁。起初大家以此為笑料,但某天他認真地告訴大人們,他真的看不出女琥珀和男鑽石有什麼區別。
而且,畫家是一個不需要與陌生人交流的工作。
(以下是他不知道的故事:那晚女影星跟密友打電話,大惑不解地說:今天我遇到了一個對我完全無動於衷的男人。
要讓伊娃愛上他完全不費力氣。甚至在他等待伊娃結束工作、幫她從玩偶裝里脫身的時候,她已經是他的了。而https://read.99csw.com這時他才看得到她的全貌,看到蘋果里誕生出一個手腳纖細、長發垂到腰間的女人。
那隻毛茸茸的巨大蘋果中間,露出一張臉蛋。
不,他那種無動於衷裝不出來。休息喝咖啡的時候,他一直埋頭改畫稿,我故意說,看我多笨,居然把咖啡灑在了胸口……
在人生前十幾年,他嘗試過一切令自己變正常的方法。他請父親幫他訂製色情雜誌,一箱箱地訂,毫無興趣地一頁頁翻閱,猶如狗面對著貓薄荷。有一陣他轉而懷疑是性取向問題,但他對同性也沒有任何性衝動。
他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她也答道,我叫伊娃。
由於需要畫一部以飛禽為主角的動畫片,二十七歲零三個月那天他到公園去看人工湖裡豢養的天鵝和赤頸鴨。春日午後的溫度不冷不熱,風吹拂的力度不軟不硬,陽光不刺眼又不虛弱,一切都剛剛好。某個研發雜交蔬果的公司的職員們正在湖邊做廣告,公司標牌是一枚蘋果一根香蕉拼在一起,有兩名宣傳人員穿了絨毛布料製成的蘋果和香蕉玩偶裝,站在灌木叢旁邊,戴白手套的手托著一隻塑料盤,邀請路過的人品嘗盤中的水果丁。
性盲者的世界異常平靜,尼泊爾的僧侶們要靜修十幾年才能擁有那樣的心境。他一年四季穿灰色衣服,鴿灰,炭灰,藕灰,銀灰,鉛灰,鐵灰,蓮灰。款式則是最簡單的襯衣、呢外套、皮鞋,他沒興趣穿複雜的東西。他的社交跟衣著一樣極簡。他有幾個畫家朋友,有規律地聚會吃飯喝酒,談論一些清淡話題。他只有一個女性友人,是個蕾絲邊設計師。
陌生人柔聲道,你好,我叫亞當。
反覆考慮之後,他為自己選了繪畫做終身職業。法國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說《香水》的主角,是一個天生沒有體味的人,偏偏他又有超人的嗅覺,最後他靠提煉處|女的體香人為地彌補了這一缺陷。他想,也許在畫室里度過描摹男女性徵的數年後,某一天「性別」也會像波提切利的維納斯一樣從他眼中冉冉誕生。
他沒有看到那人任何其餘部分,甚至看不到一根頭髮,心中卻陡然大叫起來:那是個女人!是女人!
另外一道五星級的題目:短髮胖子。胖女士往往因惰于清洗而不留長發,又因找不到合適的女服尺碼(以及放棄修飾外貌)穿得跟男人一樣,而很多胖男人胸口的脂肪規模又往往雄偉到媲美內衣模特的程度。
他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因為確實還沒有第二個選項出現過。我想我愛的是你,如果真有辦法能證實,我會樂於證實。
但伊娃肅然思考了很久,臉上出現一些不祥的陰翳,疑慮、迷惑與憂心忡忡反覆爭奪上風。最後她問:如果我扮成男人,你還認得出我嗎?
就在這時,他往四下飛快掃了一眼:穿高領毛衣高防水台鞋的矮個子與穿條紋板球毛衣、牛津皮鞋的高個子走在一起,捲髮編成兩條辮子的人推著嬰兒車,車裡的小人穿粉藍連體服含著奶嘴……不,他還是辨不出他們,性別並沒有像節日彩燈一樣一連串地在人群里亮起來,他沒有變「正常」,四周仍然是黑沉沉的謎一樣的晦暗混沌,只是希羅點燃了燈塔里的火炬,利安德得以斬破達達尼爾海峽的波濤游過去。世上唯一的光亮,唯一的希羅。
十七歲他從持續給自己寫情書的女孩中選出一個,結束處|男生涯,隔天又跟始終暗戀他的男性好友來了一次同性性|愛。
你不是一直想找到一個能無視雙乳、直奔靈魂的男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