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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極

在北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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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海林沒有問過蘇卉和他分手的原因。有時候他會想,很可能是她察覺了他的殺心。但也忍不住猜測,是否她找到了新的下家。想到后一種,他感到心口一陣酥麻。他決定將瑞典的一切抹去,賣了書籍、雜物,家中空空蕩蕩,而他和來的時候一樣乾淨。
劉海林沒說話。
阿曼晚上9點鐘下班,騎自行車回到幾公里之外的公寓,喜歡吃肉醬意大利麵和甜膩的semla麵包作為夜宵。不工作的時候,她偏愛穿黑色的外套,搭配碎花背心,躺在草坪上曬太陽。劉海林就躺在草坪不遠處,臉上矇著一本書偷看她。
晚飯時,幾個驢友在炫耀各自旅行中的壯舉。相持不下,他們就打了個賭,明天的狗拉雪橇,誰第一個衝到終點將享用免費的桑拿浴,其餘人平攤費用。劉海林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在國內曾是皮划艇的主力隊員。這些萍水相逢的驢友,只知道他是在S鎮讀書的混小子,話不多,一路幫女友拎包,居家男人的樣子。
劉海林陪父親在S鎮轉了幾天。他很少有這樣陪伴父親的經歷,不知道做什麼事情能讓父親滿意。大多數時候兩人沉默不語,在身體冷掉之前,走進一家酒館喝酒。
今晚沒有幸運發生。兩個小時候后,四個人決定先回旅店。腿腳已經沒有知覺,呼出的熱氣碰到頭髮,立刻結成鐵棍一樣的白霜。他們準備沿著來時的腳印返回,但風已經不知不覺抹平了地面。
劉海林有一陣子沒在超市見到她。他缺乏與美好事物平等相處的能力,最終只能冒失地毀了這層想象中的關係。超市裡,他悵然地比較著幾種蝦醬的價格,又全部放下,決定不買。一位中東人樣貌的大媽經過他身邊,說了聲「pervert」。他站著動不了了,身上的冷汗螞蟻一樣亂爬。回頭看,那位大媽正在和導購員說話。他後來想了想,覺得那句話可能是「pardon me」。
劉海林不太清楚父親說的「走」是什麼意思。他知道家裡負了債,但不指望父親解釋,一直以來,他是父親眼中那個除了去健身房之外無所事事的小子。父親托張伯伯安排他出國,他申請了S鎮的大學,來到了地圖左上角的角落裡。
人在陌生的地方,總會有一些瘋狂的想法。當他們坐著火車駛進亞寒帶針葉林的時候,感覺自己來到了另一個星球,周圍是深不可測的雪,踏出去一步都有可能陷落。正值極夜,中午才有灰塵反射的亮光,下午兩三點天又黑了。極光之旅的票很早就訂下,蘇卉說,打六折呢,她不想看起來是在浪費錢。
他真正稱得上瘋狂的舉動就是那次飯局之後,要了蘇卉的聯繫方式,約她吃了幾次飯。這回輪到他絞著手,臉憋得紫紫的,一直在心裏盤桓著「我能提供給你住處」這句話,但又不確定蘇卉是否能立刻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突然,蘇卉伸出了手,解開他絞在一起的雙手,握住了他。這麼看,還是蘇卉更瘋狂些。
極光是沒有聲音的。但它出現的時候,膨脹迅速,佔據了整個空間,耳邊就詭異地出現了炸裂之聲。
林榮早來一年,是組織活動的老油子,怪笑了一下。想知道?原來你喜歡這種類型。其實以你的體格,找個大洋馬不在話下,就不想試試瑞典妞?
超市裡,零星幾個居民在一排排長保質期的包裝食品中選購。因為運輸困難,這裏很少見到新鮮的蔬果,冷櫃里是切割好的凍肉。劉海林見到熟悉的包裝就丟到購物車裡,沒注意到底是什麼,購物車撞到了一個蹲著的男人,對方冷不防站了起來。「Hey!」劉海林大叫了一聲。
走出旅館前,劉海林幫蘇卉穿上雪地服。衣服厚重,他要費力套住袖子,緩慢提上拉鎖,努力包裹住她那與個頭完全不相稱的大胸脯。在雪地服、薄棉襖、厚毛衣和一件打底的保暖內衣下,蘇卉的胸脯像雪峰一樣聳立著。
「知道了,你快走吧。」
劉海林不緊不慢地跟在蘇卉後面。蘇卉還在適應御風而行的感覺,不敢讓狗兒放開跑。另兩位驢友重整旗鼓后,迅速超過了他們。「桑拿浴!」其中一人沖劉海林挑釁,「是我的了!」
他發現山形比他想象得要和緩,山坡上有枝枝丫丫的樹,形成路障。太不周全了,他想,好像這隻是整個計劃中唯一的漏洞。突然,他感覺右手一沉。蘇卉僵直的胳膊挽住了他。她的臉被帽子、九_九_藏_書口罩和圍巾圍住,只剩下兩隻眼睛。「山崖邊危險。」她說,呼氣剛到嘴邊就在頭髮上結成了霜。
他想過最可能的情況,是在她快要回到公寓的時候堵住她。她會把自行車停在街角的車棚里,離公寓的大門有十米左右的路。車棚漆黑,只有自行車前燈還亮著。但他真正付諸行動的,是有天給她打了個電話,祝她第二天的經濟學考試順利,不要受最近感冒的影響。
晚飯是肉醬意大利麵、煮青豆、煎三文魚。劉海林第一次來到瑞典的時候吃的也是這些東西,鮮美、單調,就像這個國家一樣。他吃得乾乾淨淨。
生活即將回到原先的軌道上,劉海林有時候會恍惚,懷疑是否真的有蘇卉這個人。她帶走了所有的私人物品。為了瞞過父親,劉海林也清理了一切痕迹。記憶沒有實物依託,就難逃被理智質疑。劉海林唯一慶幸的是,他最終沒有實施那個瘋狂的計劃。現在,即使在酒館里灌下烈酒後,他仍然意識到那個臨時起意的計劃中諸多漏洞,任何一個都會讓他陷入麻煩。是極光救了他。
那個男人奇怪地看著他,「我沒事。你沒事吧?」劉海林垂頭喪氣地擺擺手。
還剩下半年的租期。劉海林把鑰匙留在了門口花壇下,算是給自己某種難以言述、但行之有效的安慰。他再未見過她。
「蘇卉為什麼要這麼做?」
「有點累。」
劉海林站在終點處等蘇卉。他是第一個到的。在森林里的時候,他就超過了兩位驢友,任由他們大喊大叫。中午,教練已經開始將哈士奇陸續關進鐵籠子,蘇卉還是沒有到。劉海林突然覺得領口處濕冷濕冷的,有風灌進來。狗拉雪橇是一項非常消耗體力的運動,人雖然沒有離開雪橇,但要控制好六隻猛犬,在顛簸中長時間保持身體平衡,需要花費很大力氣。所有人停下來的時候,都出了一身大汗。
劉海林說要去超市買些食物,晚飯前出了一趟門。蘇卉本要跟過去,但劉海林大踏步走進雪地里。
來北極前,劉海林接到了父親的電話,兩年間的第一次。父親告訴他,聖誕后將來到S鎮。劉海林上一次見到父親是在兩年前,他還記得那天天氣悶熱,早早就起了床,一貫早起的父親已經在飯桌前喝菜湯。父親告訴他,自己要走一段時間。那個時候,父親剛剛從一場曠日持久的訴訟中抽出身來。他開模具廠起家,在村裡地位高,選了村委,卻被舉報受賄2萬元。對他們家而言,這筆錢簡直是個笑話。指控令父親元氣大傷,背上了一輩子未曾有過的污點。父親打了官司,辭了職務,廠子交由長子管理。劉海林的哥哥,一個備受父親倚重的商業人才卻在一場車禍中喪生。
鎮上的路被清理過,還算好走,出了鎮口,腳下的雪一下子鬆軟起來。燈光一點點後退,月光一點點擴大。劉海林走在前面,蘇卉踩著他的腳印前進。過了北邊一個廢棄的直升機停機坪,再過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小木屋,他們就上了山坡,頓時感到有些吃力。蘇卉在後面的喘息聲越來越大,踩在雪地上的吱呀聲也變得滯重。劉海林忍不住回頭看,蘇卉立即眼角上揚,在口罩后擠出一個笑容。
事情總是越來越糟糕。劉海林再一次感到了對自己的嫌惡,這種情緒跟了他十幾年,最近如老友重返。他明明是要和蘇卉分手的,卻再一次和她上了床,想象的也不是她的臉。父親一定覺得自己很臟,他是農村出身的老實人,見不得欺負人,更見不得不幹凈的交易。
但他們當中有些人,隱藏著來到這裏的真正原因。酒杯相碰,一片「學費低、offer好拿」聲中,他們不會說自己和家裡斷絕了關係,捲走大部分錢並鐵了心要留下來,也不會說自己是同志,需要離家千里。劉海林大學畢業時匆忙申請學校,S鎮的這所大學是僅剩的選擇之一。
三年前,弗麗嘉來北極圈看極光,在旅館住了幾天沒有等到,後來一直住了下來。「一年一百多天都能看到極光,就她在的那幾天沒有,這是天意。」安德森很得意。他喪妻多年,沒過問弗麗嘉的過去,也不在乎。「極光帶來的第一個好消息是弗麗嘉,第二個是你們,中國朋友!」他舉起了酒杯。
安德森信誓旦旦地說今晚一定有極光。王宇和小李很遺憾,他們的火車中午開。劉海林和他們留了電話號碼九*九*藏*書,本已經習慣性地寫錯一個數字,他還是改了過來。他快要離開瑞典了,留個真的也無妨。
劉海林的手熟練地摸了一把,卻頭一次感覺到下面是一顆正在跳動的心臟。怦怦的,像門外正在衝擊旅館的北風。
「祝你們都好運!」安德森舉起了裝滿紅酒的杯子。真正應該慶祝的是他的好運氣,絡繹不絕的中國人讓他存夠了明年夏天閉門去南歐的錢。狗拉雪橇的項目是兩個兒子開發的,他負責從店裡介紹客源,看來家裡幾十匹哈士奇也將度過一個肥美的冬天。
教練給他們發了哨子,萬一有人摔倒,可以吹哨求助。和這項運動的速度相比,雪橇的裝置實在過於簡單,全靠人自身的技術控制。果然,出發沒幾分鐘,兩位驢友直接把臉埋在了雪裡。「你們為什麼不聽注意事項?」教練氣呼呼地把他的哈士奇們泊在一邊,去拉這兩位驢友,「你們真是我帶過最差的學生!」
籠子里的狗興奮地在雪地上轉圈,朝著遠方嚎叫起來。樹林邊緣,六隻哈士奇一躍而出,跟著飛出的是一個身著黑紅色雪地服的人。蘇卉的雙腳牢牢釘在雪橇上,身子出奇地穩。到了近前,劉海林才發現她痙攣一般縮在衣服里。「我真是太笨了,路上沒站穩,摔到雪地里了,牽哈士奇的繩子都攪成了一團。」她仰起頭望著劉海林,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嘴唇綳得發白。
兩人打開了門。雪已經停了。雪地被風犁得平整,反射著天空幽森的藍光,即便夜裡也不覺黑。鎮子很小,走出十幾分鐘后,幾座亮著燈的房子就被甩在了身後,過了小丘,連燈都看不到了。他們在北極圈以北的兩百公里處,S鎮以北的1600公里處。
「比上次還冷。」劉海林一直跺腳,往山崖邊上走。冷風幾乎貫穿了他,他得儘快結束這一切。
「現在大家起立。」安德森說。四個中國人愣了一下。「你們要體驗真正地極地特色了。門外是雪地,我們可以跳到雪裡。」還沒等中國人回過神,安德森一把推開了右手邊的門,風咻然湧入,劉海林的每個毛孔都在緊急關閉,起了一身鱗片。他的身體比大腦運轉得更快,被安德森一推,他像上了發條一樣機械地往前沖。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站在了雪地里。雪到小腿肚,地下是堅硬的冰面,所有的防禦都已經失效,風從四面八方鑽進他的體內。他倒向雪地,感覺雪粒刺穿了皮膚,在血液里炸開。他乾脆打了個滾,仰面朝天,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僅剩的一點意識在想,應該堅持讓蘇卉過來。
「什麼意思?」
蘇卉後退了一步,身子站住了。綠色還未消盡,另一束極光湧出,緩步上升、鋪陳,像扇子一樣打開,然後撲簌撲簌地往下抖穗子。毫無預警地,幾條新的光束同時現身,綢扇交錯,天空在緊張地變形,濃翠之中透出一點點紅色,隨後紅色擴散,牽引極光不斷向上飛升。探至天頂的時候,極光旋扭著身子,彷彿要擺脫地平線的控制,猙獰著向更廣的方向鋪陳。最長的一束向他們掃過來,幾乎要掠過他們的頭頂,然後倏然隱退。光束如地獄之火,看不到燃盡的時候,一次高揚之後,卻迅速遁入森林,只留下綠色的光罩。
蘇卉的眼睛很亮,但她大多數時候都低著頭。有人舉著杯子敬酒,說:「美女,你為什麼來瑞典啊?」蘇卉想了半天,說:「瑞典天氣好。」她把杯子里的酒喝盡了。那天劉海林也喝多了。他談不上有多喜歡這群人,但攤開地圖看看,他在遠離世界中心的角落裡。這個地方一年有半年是冬天。
飯畢,安德森為他們準備桑拿浴。浴室在一層最裡面的房間,僅有相對的兩張板凳椅,挨著一桶熱炭。劉海林收到一塊巴掌大小的毛巾,這是他進入桑拿房的全部裝備。王宇和小李在比對毛巾究竟能遮住哪些部位。蘇卉有些尷尬,拉住劉海林,「我就不去了。就說我來例假。」
「還適應嗎?」安德森問他。劉海林木然地點點頭。他收回目光,閉目安神。這個身體令他想起了超市裡的姑娘,他只知道她被命名為阿曼,但現在她也有了身體。
他們在山坡上找好了觀測的位置,一同望向天邊。眼前的景象和幾百年前沒有什麼區別,山坡下是他們駕著狗拉雪橇駛過的原始森林,樹冠枯瘦,從遠處看是毛茸茸的一道黑邊,像某個大型動九-九-藏-書物伏在大地上的背脊。森林外有幾座墨藍色的山,幾乎與天空融為一體。四下一點也不覺得黑,雪地泛著白光,頭頂是一輪巨大的黃月,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們。
回到S鎮之後,劉海林和蘇卉最終分了手。是蘇卉提出來的。駛出北極的火車上,她非常平靜,亦極其堅決地表達了離開的意願,並在到家之後儘可能快地搬了出去。
「就是,只要給她提供住處,養著她,她就跟你睡覺。看到她身邊那個大個子女生了嗎?她也是。」
「怎麼了?」
所有的旅遊指南都說,觀看極光的最佳地點在北面一座山頭上。地勢高,視野開闊,人類痕迹都在山的背面,眼前只有雪地、森林和天的盡頭。他們走到的時候,已經有兩位驢友架好相機等在那裡了,正抖著腿活泛身子。
五個人進入了桑拿房。劉海林和王宇、小李坐在一邊,安德森和弗麗嘉坐在另一邊,房間窄小,五人幾乎是膝蓋相抵。他們身上唯一的遮擋是這塊巴掌大的毛巾。實在無用,王宇把它頂在手指上轉了起來。安德森往熱炭上澆水,蒸汽升騰,像乳白色的喀什米爾羊絨毯一般,慢慢鋪到他們赤|裸的身體上。劉海林終於抬眼看看四周,王宇和小李聲稱自己熱愛運動,但他們腰上的脂肪層層疊疊。安德森老而彌堅,肩膀有力,肚子卻鼓了出來,是北歐人中年之後常見的體態。他布滿深色絨毛的腿旁邊,是兩條纖細的、因缺乏日照而顯得過分蒼白的腿,腳上塗著鮮紅的指甲油,在霧氣里像昆蟲一樣不時移動。弗麗嘉把毛巾搭到肩上,垂在小巧如鷹嘴的乳|房上面。她的頭向後仰,讓水蒸氣包圍著自己,臉頰很快變得通紅。
安德森做好了鹿肉晚餐,王宇和他的同伴小李買來了聖誕喝的紅酒,「願賭服輸,」他們說。桌子上擺滿了足以慰藉旅人的食物,大塊的肉、酸奶布丁、樹莓醬。一個金髮碧眼的美女推門進來,端著一鍋蘋果餡餅。「這是我的妻子弗麗嘉。」安德森說,「她看起來是不是和女神一樣美?」弗麗嘉在北歐神話中是掌管婚姻的愛神,奧丁的妻子。眾人紛紛表示,「你是個幸運的男人。」弗麗嘉不怎麼會說英文,只是安靜地笑,適時添飯。她看上去比安德森要小上二十歲。
蘇卉的喉嚨里發出悶聲,還未出口就止住。在身體向水平方向傾斜的瞬間,她看見黑叢叢的樹梢上突然亮了一下。森林的盡頭,一束綠光忽然從地底躥了出來,像一條綢帶一樣迅速地掃過天空。劉海林忘了右手使勁,身體像個雕塑立在崖邊。長久訓練出的求生本能讓蘇卉立即拽住了劉海林,趁機穩住身子。緊接著,綠光彌散,似乎有人在地底揮舞著這條綢帶,它的一端迅速變大,不斷翻卷,所觸之處,盡染上玉石般的濃翠。
蘇卉擦乾頭髮,爬到了上鋪。她身上第二美妙的地方是順從。劉海林第一次見她是在朋友的聚會上,是留學生最喜歡的那種聚會,各個學校的黑頭髮圍坐在一個火紅的鍋底前。男生們打開超市裡買來的便宜紅酒,不停滿上,壯著膽子遞給女生。蘇卉跟在一個大個子女生旁邊,絞著手,話少,大多數時間睜大眼睛看著桌上說話的人。有人給她遞酒,她拿過來就喝,大個子女生沒有攔著。
「你女朋友呢?」教練問。
「昨天有人看見了。」驢友說。極光是一種傳說,總有人聲稱自己看到了,描繪得有模有樣,但按照他所說的時間、地點去等,卻通常等不到。四個人默默地在雪地轉圈,一停下來身子就會冷透。劉海林想起了蘇卉那顆心臟,不知道能在雪地里堅持多久。
這都是遇見蘇卉之前的事情了。有了蘇卉,劉海林的生活變得規律,並與大多數中國留學生斷了來往。除了上課,他就和蘇卉待在家裡一張張地看碟,然後做很長時間的飯,做很長時間的愛。
很快,光罩下沉,天空恢復了墨藍色,月光重新佔領雪地。這是聖誕節的前一天。
劉海林估算著,蘇卉最有可能出事的地方是湖面。出了森林,有一個巨大湖泊,湖面凍得硬邦邦的,劉海林在心裏管它叫做「鏡湖」。他來到北極小鎮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湖,當安德森告訴他,狗拉雪橇項目會途經這個湖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報名了。
至於蘇卉,他想,她總會找到下一個為她提供住處的人。他的房子將繼續保留半年,這已足夠表九九藏書明心意。劉海林一日日拖著,沒開口對蘇卉解釋。他每次想說的時候,都會像最初求歡那樣,絞著手,臉憋得紫紫的。但這一次,蘇卉並沒有猜中他的心思。
「祝你們好運!」旅館主人安德森說。
臨走前,他囑咐安德森,「今晚我們一定要看到極光,你們不必等了。」今天氣溫比昨天下降了十五度,到了零下三十度,天清清亮亮,連一絲雲都沒有。是個看極光的好天氣。
站在狗拉雪橇上,從森林出來迎頭撞見鏡湖的時候,劉海林的視野頓時開闊起來。所見都是白色,遠處的山、近處的樹,都變成了雲。哈士奇們跑起來時常打滑,速度減慢,在冰面上劃出一道巨大的拋物線,然後再次鑽進森林。
劉海林適當加快了步子。蘇卉的腳步聲落後了幾步,又跟了上來。劉海林回頭,差點撞上迎頭趕上的蘇卉,她的臉在黑夜中突然拉近。「我走得太快了。」劉海林說。蘇卉還是笑,累得說不出話。劉海林繼續往前走,蘇卉像鬼魂一樣跟著他,每一步都準確地踩進他的腳印里。
「那我先上去睡。」
劉海林在蘇卉身上揉搓。他並不確定今晚要做什麼。蘇卉身上最美妙的一點是柔軟,像充滿著細小氣孔卻又綿密不可分的蛋糕,讓人想一頭栽進去。但劉海林今晚的猶豫顯然引起了蘇卉的注意。
蘇卉在廚房裡幫弗麗嘉做聖誕節用的薑餅小人。她具有和任何人相處的能力,劉海林知道這是她能忍受自己的原因,但他也不無惡意地揣測,還不是因為她閱人無數。距離出發去看極光還有漫長的時間,他們在天黑中等待夜晚。劉海林手上不停地撥弄一副撲克牌,他對極光毫無期待,那只是帳篷廣告圖片上一片綠色的背景。他在反覆回想第一日去看極光時的路線,他們抵達一處背對小鎮、面朝森林的山坡上,夜風很大,遠處的高壓線在獵獵作響。如果他在這裏把蘇卉推下去,沒有人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將在午夜之後返回旅館,收拾好行囊,給安德森夫婦留下一張告別的紙條,坐最早一班的火車回去。明年春天雪融化之前,他已經在國內一個同樣處在地圖角落裡的L市了。
林榮斜眼看了下他,掂量劉海林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主兒,眉眼就正經了點。「蘇卉嘛,好也不好。好的地方一眼都看得到,」他拿手在胸前比劃出兩個大圈,「不好的地方就是,別上心,她是個couch girl。」
蘇卉踩下了橫剎,在森林的邊緣停了下來。「你不要管我了,趕緊追他們去。」她對劉海林說。劉海林問,你行嗎?她馬上露出一個誇張的笑容,沒問題,我還有哨子呢。
玩好狗拉雪橇的秘訣是平衡。教練把躍躍欲試的哈士奇從籠子里拉出來,每個人分了六隻。劉海林站在雪橇上,雙手扯住六條繩子,只要鬆開腳下的橫剎,哈士奇們就會立即如風一樣起飛,飛過村屋、森林、凍成鏡面的湖,飛到山的那邊去。但身子必須要穩。尤其在拐彎的時候,身子需朝著與哈士奇轉彎的相反方向傾斜。否則的話,人會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哈士奇將毫無負擔地沖向遠方。
蘇卉早上五點多就醒了。離天亮還有七個小時,旅館里靜寂無聲。一隻手伸進了她的衣服,另一隻手輕捂住她的嘴。她聽見耳後傳來熟悉的喘氣聲,力氣卻大得不同尋常。上鋪的空間被放不開的手腳擠滿,床在下沉,好像潛水艇正瘋狂下潛。她眼前有一個小小的窗戶,外面的風雪是姓名未知的魚群,窗戶很快被呼吸的水汽模糊,什麼也看不見了。捂住她嘴的手慢慢滑下,按住了她的咽喉,手指收緊,她有些喘不過氣。這隻手明顯猶豫,在用力和收回之間試了幾次,就繼續滑了下去。
劉海林原本打算在旅行后和她分手。一個月前,他接到張伯伯的電話后,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張伯伯告訴他,父親已重整旗鼓,身邊沒人,他得回去幫忙。他改簽了租約,去學校申請了退學,開始更頻繁地去附近的公園餵鵝。家裡還剩下兩大包餌料,他想在離開S鎮之前喂完。
「今天會看見極光嗎?」劉海林上前打招呼。對方也是中國人。這不奇怪。去年,旅遊論壇上出現了一篇寫極光之旅的帖子,附上了許多精彩的照片和旅館的地址。小鎮上唯一的旅館開始迎來一批批的中國遊客,他們大多數是歐洲留學生,利用假期結伴前來,笑九_九_藏_書容靦腆。旅館的主人安德森一開始被抱團而來的中國人驚得不知所措,但現在,他已經會說簡單的漢語了。
蘇卉沒什麼運動天賦,身子軟得和泥一樣。她摔倒在冰面上的形狀會不會也和泥一樣。終點處,劉海林覺得鐵籠子里的狗吵鬧極了,讓他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想象。
在冰面上保持平衡格外困難。劉海林全神貫注,隨時注意腳下的橫剎,哈士奇左轉,他的身子跟著向右傾斜。如果摔倒,迎接他的可不是鬆軟的雪地,而是榔頭一樣的冰面。出發前,他和蘇卉交換了雪橇。「這幾隻狗溫順一點,」他說。
劉海林收回了手。他們此刻穿得像極地的大型獸類,沒什麼性感可言。
劉海林點點頭,一揚手,六隻哈士奇得了指令般躍起,他聽到耳邊的風聲迅速退去,一切平靜下來。森林里有一條寬敞的雪路,狗兒們熟悉路線,不用導航,劉海林唯一需要做的是保持身體平衡。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容易的事情了。他試圖放空大腦,但都失敗了,不禁煩躁起來。
「你幹嗎呢?」蘇卉嬌羞地笑了一下。
「還在路上玩。」
「你穿過森林之後,記住要看看那個湖。」
劉海林幫她牽過狗,關進籠子里。「幸好教練回去找我了,不然我在山裡頭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蘇卉一路和他解釋。「別看教練個頭小,但力氣實在是大,扛起我也沒問題。狗狗們都聽他的,說幹嘛就幹嘛。」「你拿了第一嗎?肯定是。」她話沒停,劉海林繼續沉默。就像他們在無數個去超市、去郊遊的路上。
教練還沒有回來。「晚上的桑拿不能穿衣服,洗完還得到雪地里裸奔。」一個叫王宇的驢友說。「不怕,你怕啊?」劉海林說,眼睛望著遠方。蘇卉會不會提前摔在了雪地里?該死,要怎麼才能估算時間?有那麼幾個瞬間,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狗和蘇卉的人影,但很快發現那是樹。我真蠢,他對自己說,我究竟在幹什麼?這根本行不通的。摔倒毫無幫助,摔倒毫無幫助。
劉海林借勢把她拉了過來。蘇卉身子前傾,雪地無從借力,直撲到劉海林身上。沒等她站穩,劉海林右手一推,她已經立在山崖邊上了。山坡上枝枝丫丫的樹橫在眼前。
走回公寓的路上,他問林榮,那個叫蘇卉的女生怎麼樣。
教練眉頭緊鎖,「不好,不好。」這趟旅程耗時四十分鐘,跑過一座山,都是荒無人煙的地方。如果有人落單,哈士奇又掙脫了繩子,那人就被扔在這極地雪國,根本找不到方向。教練返回鐵籠子,準備挑選去營救的狗。
「也許那就是她的男朋友。」
「為什麼有黑色星期五呢,還不是因為錢唄。她好像是別處畢業的,簽證過期也不想回國,換了幾個男朋友了,都是這麼做的。」
這兩年他幾乎忘了自己來自中部省份的L城,曾經的家族事業在一個村子里。他是北京來的大學生,運動健將。有時候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想讓父親見到蘇卉,還是不願讓蘇卉見到父親。父親的電話打亂了他優雅撤退的計劃。但無論如何,父親不能見到蘇卉,這個沒有學業、沒有工作的可疑女人。這是他的污點。
人在陌生的地方,總會有一些瘋狂的想法。劉海林剛到S鎮時,每天晚上去同一家超市,看一個金髮的瑞典姑娘。他習慣推著購物車,隨意往裡扔著不值錢的物件,從貨架的縫隙里尋找那個扎著馬尾的金腦袋。瑞典的金腦袋太多了,他給姑娘起了個名字,弗格森·褒曼。一段時間后,他覺得和姑娘熟悉了些,開始在心裏直呼她為阿曼。
她們並不親密,劉海林想。這個桌上的人剛剛認識,他們從國內並不出名的大學畢業,來到瑞典S鎮一所更不出名的學校,只會說「你好」「再見」的瑞典語,唯一喜歡的事情是聚在一起吃火鍋,卻顯露出超乎交情的熱絡。他們沒有選擇英美,也沒去德法,立即認出了對方是自己的同類——財力不算雄厚、不想學習新語種的年輕人。
睡覺前,蘇卉坐在劉海林的床鋪上擦頭髮。她擦得很慢,有水不斷滴到胸前的睡衣上,浸濕了一片。劉海林知道她想要。他們的房間在旅館的角落裡,以前是工具屋,安德森為了擴展床位將這裏改造成了客房。房間里只放了一張上下鋪,蘇卉睡在上鋪。這顯然並不便利,但要在臨時改裝的旅館里尋得一點隱私,這是唯一的選擇。
「那叫恩客,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