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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夜晚

最後一個夜晚

作者:程姬
寧遠輕輕笑了。我們不過都是普通人,她想。對有性魅力的人來說,讓他們守住自己的魅力沒用,就像禁止有錢人花錢一樣,這些漂亮的,善良的,聰明的,又自私的人,像《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最後一句話:「第二天,振保變成了一個好人」,誰不偏愛命運里的奇迹和意外呢。「你好好結婚啊,恭喜你,」她說著,從後面輕輕抱住他,把頭靠在他的背上,不再顫抖,她確信自己只想和他經歷一次完美的性|愛。他們彼此原諒了對方身上令人羞愧的那些東西,這幾乎是最好的一天。他們意外重逢,彼此靠近,坦誠相見,又會在第二天分開,各奔東西,渺無音訊。這也是永恆的一天,永恆意味著無可替代,無法改變,可以在記憶里永遠存活下來,在之後漫長而平庸人生的某些瞬間里,他們可能會把因為大雪和偶遇改變的這一個下午和夜晚拿出來反覆回味,並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憶中,把發生過的這一切描述得更加完美和理想化。
是他。「你好——還認識我嗎?」她調整著呼吸。
然後他們覺得餓了,就把那個女孩給他們的三明治分著吃了,然後繼續做,做了睡,睡醒了又做。窗外的大雪也許停了,也許下得更大了。
「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
他朝她迎面走來,毫無疑問,他是一個英俊的中年男人。她盯著他看,覺得在哪裡見過他,他拖著一個銀色的金屬登機箱,黑色的羽絨服敞開著,深灰色毛衣的領口露出了一點白色T恤的邊,皮膚很黑,頭髮蓬鬆,步子邁得很大,渾身上下的線條筆直堅決。他穿過那些在她眼前晃動的肩膀,搖擺的手臂,挪動的屁股,那些走著的,坐著的,布景一般的人群,越來越近,在和她擦肩而過的一刻,他漫不經心地瞥了她一眼,她只來得及看了一眼他漆黑的眼睛,他就從她身邊無聲無息地走了過去,像原野上滑過了一隻鷹的影子。候機樓的玻璃牆外有一片巨大的白色原野,從上午開始的這場大雪正在一點一點地覆蓋著這裏。
紋一個乳暈?可以要嬰兒嘴唇般的粉紅色嗎?
「我們走吧,」她鼓起勇氣說。
她掛了電話,在咖啡店的玻璃牆上里看到自己的映射。白皙溫婉的圓臉,染成深栗色的「碎南瓜」齊耳短髮,身形勻稱,穿純色的質地良好的衣服,像個好脾氣的日本女人。過去有過幾個男朋友,也有糊塗也有託付,但上一個男朋友是三年前的事了,很久沒有約會,沒有戀愛,她也並不覺得那些很重要,她要是能喜歡上誰,倒是好事,可是竟然沒有那種願望。她和自己相處得很好,有一套小房子,一牆的書,給家裡的花花草草定時澆水,晚上用麵包機給自己做沒有糖和黃油的麵包,每周去瑜伽班上兩次課,每隔四個月去醫院做乳腺癌的複查,睡前按醫生的指導手法按摩十五分鐘右胸,然後看一集IPAD里下載的美劇,關燈,在12點之前睡著。她很幸運,熬過化療階段地獄般的痛苦,醫生說她康復得很好,她也漸漸習慣了那一塊的平坦,對著鏡子擺弄有義乳的文胸也自然而然,除了在別人面前脫掉衣服這件事還是讓她覺得難堪。她是求完美的人呀。醫生告訴她如果她想,可以做一個乳|房再造手術,用自己背部的肌肉和皮膚做一個左乳,但是可能會有更大的瘢痕。乳|頭可以用皮瓣,乳暈則需要文身。
陸揚走過去,把她攬入懷中,用手捧著她的臉,輕輕地吻她,那麼柔軟的吻,沒有情慾的味道,更像是一種安撫。寧遠輕輕顫抖起來。這像另一個故事,是什麼把這兩個剛才還客套著的男人女人變成了另一種關係?
寒暄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他們幾乎同時拿起了咖啡紙杯,又都發現太燙沒法喝。
陸揚的臉上也閃過一絲驚訝。
「天氣太糟糕了。」
「你一定覺得我是那樣的人吧。是,我就是那樣的人。」他倒在床上,陷了進去。沉默了一會,又坐起來,像是安慰她又像是安慰自己說,「好了,現在你比我完美了。」
陸揚猶豫了一下,然後用十分確定的口氣對她說,「不用了,送給你吧。」
「去年,在拉薩的酒店,我有高反,」她氣喘吁吁地說,「陸——陸揚,你叫陸揚,對不對?」她笑起來,想用這過於殷切的笑容掩飾自己的尷尬,「想起來了嗎?我是寧遠。」
她把手放下來,胸前空空蕩蕩,有如面對無風大海。
「那你們拿著這個吧,」女孩連忙站起來,差點又打翻桌子上的熱茶,她朝寧遠塞過來兩塊保鮮膜包著的雞肉三明治,「我剛才買的,作為交換和感謝。」她笑著,大眼睛眯成兩條彎彎的細線。
「走吧。」她坐回到椅子上,對他再一次說。
他轉過身來,茫然地看著她。
她點頭。
此刻機場大廳里的混亂也令她吃驚,暫時失去了目的地的人們滯留在了機場,大片大片,滿地的行李車和箱子,能坐的地方早就坐滿了人,更多人沿著牆橫七豎八坐在地上,小孩啼哭的聲音和濃烈的方便麵味道瀰漫在空氣里,想到很多人要這樣維持到明天早晨,她就聞到了一些災難片或動物園的氣息,還有廁所里滿出來的味道。文明和秩序不堪一擊,人可是太容易崩潰和被摧毀的動物。她知道自己今天的奇怪行為,很快就會傳到出版社的其他同事耳朵里變成一個八卦,就像她也曾聽說那個女同事和社裡比她小十歲的美編糾纏不清一樣,但是無所謂了,今天她是這場混亂的共犯。她轉過身,看見陸揚坐在咖啡桌旁,透過玻璃牆也九_九_藏_書在注視著她,他們四目相對,他沒有迴避她的眼神,在晃動的玻璃映像里,擁擠的碌碌人群里,他卓然于眾人,看起來曖昧模糊,也像她一樣,有些堅硬。所有的這一切,紛飛的大雪,凝結的道路,混亂的機場,在明天早晨都會結束,她要做的,就是不顧一切地去抓住越過平庸生活一切規則的這一刻,在每一分每一秒都一點點消散的現實世界里,讓她和時間沙漏里的沙子一起落下去,被這所謂的冒失深深掩埋。
「有,有,」陸揚立刻轉身從羽絨服口袋裡掏出一個纏著線的充電寶,又從另一個衣服口袋裡抽出一張紙巾一起遞給她,說,「你的手機背面有水。」
陸揚怔怔地看著她。
他說,您這狀態走不到醫務室,就在房間里輸液吧,放心,有高原反應很正常,沒感冒發燒就沒問題。他抱著房間里的落地燈一點一點挪到她的床頭,把裝著葡萄糖液的袋子掛在燈架上,努力地不發出任何多餘的響動。他彎下腰,調整好她的手臂,往她手背上纖細的血管里扎進針頭。那麼近,她聞到他白大褂上很淡的消毒水味道,她躺在床上,睜大了眼睛,他在燈光下蓬鬆的頭髮,鼻樑筆直的線條,兩頰上有一點屬於高原的淡紅,皮膚上的絨毛閃閃發亮,像一匹溫和的馬。她忍不住有一種想伸出手去觸碰的衝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3700米的海拔上代替了氧氣進入了她的呼吸和血液里,她想象了一個吻,也許不僅僅是一個吻。她在撕裂的頭疼間隙里想。他應該是對女人很溫柔的那種男人,他是醫生,也許不會嫌棄她左胸部位上那道長長的,微微凸起的粉紅色傷疤,三年前乳腺癌手術留下的疤,他的手會包裹住那個平坦到近乎凹陷的胸口,令那裡溫暖起來吧。心還在突突狂跳著,她那突如其來的性幻想,和氧氣、葡萄糖液一起慢慢進入了她的身體里,感覺漸漸輕鬆起來。她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他聽到床單悉悉索索的聲音,抬頭問她,您好了點嗎?我看您只有一個人,就沒走,得看著您輸液……唔,晚上吃了速凍湯圓,胃很不舒服,我可以坐在這兒嗎?寧遠點點頭,她這才發現,他眼神清亮,但黑眼圈很深,看起來非常疲憊。對了,我看桌上有本書,剛才就手拿過來看了,很好看。他把書拿起來朝她晃了晃,那是她帶著路上看的書,薩岡的《冷水中的一點陽光》。好看嗎?她又問了一遍,像確認什麼似的。好看,好看。他合上書,放在一邊,專心和她說話。
終於看到他的背影。她追上去,輕輕拍了一下他的後背。
「傷口縫合得不錯,沒事,沒事,」他低聲呢喃著,手掌放在她的胸口上輕輕摩挲,右胸還是敏感的,他幾乎跪著,把嘴唇也放了上來。她覺得身上熱起來,一種久違的波動在身體深處蕩漾起來。正如她想像的那樣,他是一個對女人溫柔的男人,他懂得平等的性,不是炫耀或者索取,更不是得意或者發泄,他會對需要他的人付出柔軟的情感,甚至會放棄一些自我感受來讓別人更舒服,那也絕不是同情或者憐憫,那是他尋找自我的一種方式。寧遠把手插|進他蓬鬆的頭髮里,她彎腰貼在他耳邊輕聲說,「明天你一定會趕上登記的時間。」
「哎——您的充電寶還在我這兒——」那個女孩叫住他。
邊上那個也許一直在偷聽他們談話的紅衣女孩突然舉著手機,湊過來對陸揚說,「對不起打擾了,請問您有充電寶嗎?能借我用一下嗎?」
「謝謝,謝謝。」女孩接過,連忙道謝。
陸揚站起來,把房間的窗帘輕輕拉上,但是還留了一道縫隙,看得到白得刺眼的那道光。
「我在想,你為什麼跟我來?」她知道自己這個問題很蠢。
女孩仰頭笑眯眯地望著陸揚說,「那我們加個微信吧,回頭我把充電寶寄給你啊,」說完看了一眼寧遠。
她轉過身,背對著他,開始一件一件脫毛衣,長袖T恤,解開文胸的扣子,褪下來,像剝掉一層一層的殼。她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轉過身去。
「好像是啊——」她搜索著記憶。沒告訴過他自己的名字,他也沒有問過。從剛才到現在,她覺得一向謹慎的自己這回可能真的瘋了。「真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你去哪?還好嗎?還在拉薩嗎?」一想到他可能隨時會消失在某個登機口,她就像被咖啡燙醒了——她盯著他的臉,看見他的頭髮上有一根很小的白色羽毛,一點點絨毛在空氣里微微顫動。
「嗯——我感覺,你看上去很想和我說什麼,很需要我。我想也許我能幫你做點什麼。」
「我也是。」
「我女兒也這樣,愛咬指甲,後來我給她都塗上指甲油,她就慢慢改了這毛病。你也可以試試。」他臉上浮現笑意。
拉薩的夜裡他說的那些話,喚起的當然不只有她的同情,還有別人的。
她輕輕點頭。
桌上是他們滾燙的咖啡,他們在這唯一一張空著的小咖啡桌旁坐了下來。機場角落裡的這間小咖啡館里已經坐滿了人,各種行李箱擠擠挨挨放在桌子過道中間,寧遠看到挨著他們的一對年輕的情侶,在頭碰頭地分吃一塊蛋糕;一個專註地在手機上看著綜藝節目的謝頂男人,大家要謝謝他戴了耳機;他身後有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趴在椅背上瞪大眼睛盯著他手裡無聲的手機屏幕,小孩衣服的一角被母親緊緊拽著,怕他從椅子上掉下來,她想,不知道什麼節目這麼好看。正常情況下,她的飛機會在一個小時以後起飛,https://read.99csw.com但她想無論如何他們還有時間坐下來喝杯咖啡。
「只有一個乳|房,我做過手術。但我覺得你是不會在意的那種人。」
「啊——真好。」寧遠有點吃驚,出於禮貌她沒再問下去。剛才她就注意到,陸揚穿著的衣服和鞋子看起來都質地很好,價格不菲,旅行箱也是那個很貴很有名的牌子,這些東西讓他散發出更加優雅的魅力,他的皮膚依然黝黑,五官依然英挺,但整個人卻多了一些矜持和閃爍,和那個她在拉薩認識的貧窮、謙卑的他判若兩人,她想他的生活一定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要糖嗎?」她沒等他回答,就把糖包遞給他,確切地說,是塞到了他的手裡。她看著他撕開糖包,他的手是她見過的男人裏面最漂亮的,細長筆直的手指,指甲有乾淨的光澤,骨節的大小恰到好處,手背上的青筋隱約凸現,一雙乾淨的性感的男人的手,彷彿天生擁有某種讓人浮想的技藝,被撕開的荷爾蒙和細密的白砂糖一起紛紛落在咖啡里,寧遠想起了這雙手曾經覆蓋在自己額頭上的感覺,他白大褂上乾燥的消毒水味道瞬間撲面而來,再一次包圍了她。
「你拿著用吧,也許你還會在這裏呆很久,」他已經穿好外套。
有那麼一會兒,他沒說話。空氣里像是突然出現了一個裂層,寧遠站在另一端望著他,想要不要拙劣地補一句,哈哈哈是個玩笑啦,然後拉起箱子出門走人。
「你打算怎麼辦?」
「我想也是,」他臉上又露出那種迷人的笑。他站起來,俯下身體,把嘴巴湊近她的耳朵,用氣聲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她說,「其實我更喜歡從後面來。」說完他們倆四目相對,幾秒鐘后一起大笑了起來,笑得東倒西歪,索性抱著一起倒在了床上。被順利地點燃了,她一邊笑一邊紅著臉拍打著他的肩膀,做出不知是推開他還是拉近他的手勢,他按住她的雙手,繼續吻著她的頭髮,眼睛,耳朵,脖子,胸口,他柔軟的嘴唇和手指沿著她的傷疤攀爬,她知道他天生是個好手,他沉穩地呼吸著,慢慢地覆蓋著她身體的每一個地方。她笑著,喘息著,眼淚不知不覺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房間里的溫度讓一切寒冷無所遁形,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抱著他,他的身體結實而瘦削,在沉默的節奏下用著力,她聽到自己的胸腔深處發出風過山澗般的沉吟,身體像雪花一樣飛起來,輕盈地,搖搖擺擺,在空中無所依託地飄蕩,又朝著一個方向努力地墜落著。謝謝你,陸揚。她閉上眼睛,感官聚集起來的浪潮一次比一次強烈地沖刷著她意識的堤岸,她快要失去了。她自己。那一刻有如瀕死前的空白與飄然,可是死又是什麼感覺呢,她有時候會夢到自己的右乳突然又出現腫塊,拿到了轉移的複檢報告,手一抓都是化療掉下來的頭髮,手術刀冰涼地探進她的右乳,血慢慢滲了出來,染紅了她身下厚厚的白雪。她在空中看到自己,全身赤|裸地躺在雪地里,陰|毛陷在深雪裡像一面小小的黑色旗幟,她有了一個人工乳|房,柔軟,飽滿,紋了一圈粉紅色的乳暈,粉紅色有嶄新的鮮艷和清晰的邊緣,像新做的人造革皮鞋,又彷彿被上帝蓋了一個粗糙的印章。她緊緊地抓住窗帘里漏進來的那道光線。來吧。他身體的衝擊更加地快了,她把臉埋在床單里,快窒息了。她嗚咽起來,所有的痛苦呼嘯而來,尖利地穿過她的身體,過後卻留下了山谷迴音般的平靜和自由。
「準備去機場附近找個酒店住一晚……你呢?」
「嗯。」
她笑得有點被說中心事。
「對,她在成都上學——對了,你是做和書有關的工作?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問。
咖啡館里排隊買食物和飲料的長長隊伍已經排到了門外,透明餐櫃里只剩下幾塊可憐巴巴的蛋糕,有兩個粗壯大漢因為插隊爭執了起來,咖啡機噴射的蒸汽聲也顯得十分憤怒。她側身小心地穿過人群和行李箱,「航班都取消了。」她坐下說。
寧遠伸出手接過了三明治,她真的有點餓了。
「因為這場雪,還有——我好奇心很強。」他說得很坦誠。
在窗帘露出的那道縫隙里,雪夜在黑暗裡熠熠閃光。他們的手機在床頭偶爾閃動著一些信息,這是這個雪夜的最後一個夜晚,靈魂和肉體在幽暗的天空里飄蕩。寧遠知道,他們再也不會相遇。
坐巴士到酒店的路上,天色已經昏暗,巴士像一艘搖搖晃晃的船,他們一前一後坐著,她盯著他的後腦勺,看到了幾根白頭髮。這是愛情嗎,這兩個字讓她感到沉重和慎重,她無法給出答案,還是「誤以為」的愛情,或是「自以為」的愛情。她被肉體的慾望推搡著,纖細卻洶湧,夾雜著強烈的自我;也曾經強烈地吞咽著要活下去的慾望,「沒有幸福,只有自由和平靜」,她記不起是在哪看到的話了,但她確信,自由和平靜就是幸福本身,就像此刻。白茫茫一片里,只有棉花糖一樣的雪花和灰色的麻雀在空中飛過,下車的時候,雪花落在嘴角,她用舌頭卷到嘴裏,瞬間融化。
「我們走吧,離開這兒。」寧遠再也忍不住了,她往前探出身體,越過整個咖啡小圓桌,終於把陸揚頭髮上那根白色小羽毛拿了下來。陸揚的眼睛閃了一下。這不是挑逗,雖然看起來是,她就是看著難受。
「好點了?」他問她。「這房間沒有拉薩的好。」
沉默了片刻。「好吧,你注意安全。」女同事在電話那端不無揶揄。
寧遠愣了一下,餘光里瞥到隔壁桌那個一直在刷九_九_藏_書手機的紅衣女孩抬起頭掃了他們一眼。
「唔,好像也不是很想做|愛。」她退出來,支支吾吾地說。
「你還記得啊,我在出版社工作,是圖書編輯。」她有點意外。
「你先去登機口,我等會過來找你。」她拍了一下女同事的肩膀,沒等她抬頭,就轉過身拖著行李箱往剛才來的相反方向跑去,箱子的滑輪跟著她的腳步在地面上飛轉。她跑得有些笨拙,箱子里放了筆記本電腦和一些樣書,有點重,她跌跌撞撞地在視野里急切搜尋剛才那個男人的身影,人們以為她就要錯過自己的那班飛機,紛紛主動閃開為她讓出一條路來。
「對我好奇?」
「她現在和你在一起了嗎?」
他找了機場附近最好的一間酒店,她跟在他後面,拖著箱子,他們拿了房卡,進了電梯,聽腳步陷在柔軟的地毯里,纖維摩擦發出沙沙的騷動聲。她想象兩人進了房間,會像電影里一樣乾柴烈火般迅速點燃,他把她壓在牆上,甚至撕破了她的衣服。可是他們進了屋只是各自慢吞吞脫了外套,有點尷尬地對坐著,彷彿不知從何下手。房間里很暖和,她覺得背後在冒汗。
她很難忘記那天晚上自己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畫面。窗外一片漆黑,房間一角亮著昏暗的橘色燈光,靜謐如夢。沿著白色床單的另一頭,一個陌生男人坐在深棕色的地毯上,背靠著床沿,左手捂著自己的肚子,身體往前微微弓著,低頭看著一本放在地上的書。
「我——」她想說,我跟你走好嗎。
「你一定想知道我為什麼突然離開拉薩,開了醫院,突然變得有錢了吧,」他突然說,說話的聲音變得有些模糊起來,「有一天,我在酒店裡認識了一個女遊客,和你一樣,單身,高反很厲害,我給她治療,她人很好,後來我跟著她去了成都生活,她幫我還清了家裡欠的債,幫我開了醫院,把女兒接過來——明天下午我們本來要去登記結婚——」他漆黑的眼睛看著寧遠,「其實在機場你一叫我我就認出你了,心裏很高興,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當時第一反應是想裝作不認識你。」
乾澀。她想。
那天晚上當然最後什麼事也沒發生,她一直躺在床上,只是一個謹慎的幻想狂,一個一焦慮就咬指甲的女人,一個只有一個乳|房的女人,每時每刻都要修正自己的平衡感。他們後來隨便又聊了些什麼,她也漸漸恢復了正常的感覺。臨近午夜的時候,她的葡萄糖輸液袋終於空了,那時又有其他酒店住客給他打電話,有比較嚴重的高反狀況,他得儘快過去。付醫藥費的時候,她突然讓他自己從她的錢包里再拿兩百塊錢,他愣了一下,然後從她的皮夾里抽出了兩張一百塊。謝謝。他微微欠身,恢復了剛進來時服務生般的語氣和肢體語言。明天還是在房間里繼續休息吧,有情況隨時打電話到醫務室或者客房服務找我,說完他收拾好醫藥箱,輕輕關上門走了。她關了燈,在黑暗裡,寂靜而空蕩蕩的房間讓剛才那些性幻想迅速乾癟,死去,她渴望有什麼能衝破她的堅硬,但又害怕那將置自己于某種危險或缺失之中,於是她付出了一點點金錢,讓自己心安理得地繼續堅硬。
感覺好多了,就是有點靈魂出竅又剛回來的虛脫感,像賢者時間,她說。他笑起來,那笑容讓人不由想要去討好他。怎麼一個人過年跑這兒來了?他問她。為什麼,我才不告訴你因為很孤單呢,寧遠心裏想,嘴上卻淡淡地說,以前來過,喜歡這裏人少,天高,安靜。你呢,是哪裡人,為什麼來這裏工作?寧遠問,和她一樣,他也顯得挺奇怪的。他側過身體,把胳膊靠在床沿上,看著她說,我是西北人,我呀,我是個孤兒,從來沒見過自己的父母,可是我的養父母對我很好,特別好,說著他的口氣有點唏噓起來。寧遠嚇了一跳,她仔細辨認了一下他的表情和聲音,確定他不是在開玩笑或者隨口瞎扯,她並沒有準備好要和一個陌生人進行這樣深度的對話。他繼續說,他們是農民,但我養父會中醫,一直很受大家尊敬,他從小教我針灸什麼的,我後來就學醫當了醫生,開了個小診所,前幾年他們倆相繼得了癌症去世了,給他們看病借了很多錢,診所也因為要照顧他們顧不過來早關了,我就把老家的房子賣了,還了一部分債。朋友說這裏工資高,我就來了,來了半年,結果後悔了。他咧了咧嘴,像是在疼。這裏只有我一個醫生,這麼大一酒店,我一個人一周七天24小時值了半年的班,而且高原反應晚上更厲害,常常半夜兩三點剛躺下,睡不到一會兒就又有人打電話看病,已經很久晚上沒睡過完整的覺了,頭兒說沒人替班,也不讓我休假。現在冬天淡季,人還少,等到了夏天旅遊旺季……他苦笑著搖頭說,等夏天合同期一滿我就回去,女兒還在家等我呢。女兒?嗯,離了,她上小學了,表姑帶著。您呢,結婚了嗎?他問。她搖了搖頭。他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又輕輕嘆了口氣。
寧遠最怕聽到男人嘆氣。一個背井離鄉,被工作弄得疲憊不堪的男人,在氧氣稀缺的高原上思念著自己的女兒,像一個老派的電影那麼強烈。她被自己的同情心激蕩著,如果不是她還吸著氧,她會走過去坐在地毯上和他聊天吧,聊聊更多自己的事,聊聊他們在拉薩去過的地方,聊聊他在看的那本書,然後也許她真的會伸出手去撫摸他的眼睛和嘴唇,「他也一樣渴望著我吧,」這樣的想法讓虛弱的寧遠有點暈眩。
「什麼?」
陸揚九九藏書在嘴邊豎起手指,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第二天晚上,不,應該說是之後的早晨,你怎麼離開拉薩的?」他問。
「因為我就是這麼覺得的。」
寧遠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沒有她想象中那種尖銳的難堪,裸|露的乳|頭在空氣里變硬了。她知道他在說她的右胸,有著和她瘦削身體不相匹配的豐|滿圓潤,有淡粉色的乳暈,漂亮得不像亞洲人的乳|房。
她試著克服自己的追問,回吻他,主動地把舌頭探進他的嘴巴,和他的舌頭、牙齒、上顎交纏在一起,她嘗到一點甜甜的濕漉漉的味道,又有一絲咖啡的苦味,他們像兩條嘴對嘴呼吸的魚,滑膩膩地,各自兩邊在冰面上掙扎。
「什麼?」陸揚沒反應過來。
「沒有了,可不敢去了,」寧遠搖頭,不好意思地說。「再說,你也不在了——」她大吃一驚,自己居然鬼使神差說出這麼一句話。
陸揚的臉上閃過一絲驚異,「喂,你的胸很漂亮。」他站起來,在她面前蹲了下來,雙手放在她的腰上,仰起他的臉,仔細地觀察著。
他咧嘴大笑了起來,問她,「後來還去過拉薩嗎?」
不想再浪費時間了,哪怕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色情狂,再見到他,他還是那個她想找的人。他天生有迷人的眼睛,懂得取悅,會視女人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她用自己的直覺填滿了對他未知的那一部分,她找了很久,不,確切地說,她根本沒找過,她只是等了很久。夏天的時候她曾試著和一個以寫雜文著稱的男作者親密接觸,那個男人每到深夜就在微信里給她發一些古典音樂會的鏈接,他戴著一副黑色細邊圓眼鏡,已經開始有些發福,總是閃著關切的眼神對她說,小寧啊,你這個人很單純,性格很好。她想試一試吧,他趴在她身上,喘著粗氣把舌頭擠進來,她聞到他嘴裏有香煙和茶水混合的怪味道,濕漉漉地在她嘴巴裏面攪動,他的手著急找連衣裙的拉鏈,氣喘得越來越粗,她在想要不要和他說不要碰她左邊的時候,他已經把手從文胸下面撬了進去,然後整個人僵住。她說了原因,他大呼一口氣,頹然倒在了她的身邊,把她的手拉過去放在他那裡,說,怎麼辦,軟了。她不知道說什麼,躺在那裡,有點愧疚,又有點想看看到底能糟糕成什麼樣子,然後她好理直氣壯地走掉。後來他用手機放了一支肖邦,爬起來抽了一根煙,又趴到她身上,亂摸幾下,然後直接把她裙子掀起來翻到腰部,開始摸摸索索解自己褲子拉鏈。寧遠一把推開他,整理好裙子,拿起包走了。她奇怪自己怎麼不生氣,只是覺得很滑稽,然後她買了一大盒冰激凌,坐在街心公園裡一口氣吃完。要不要一個文身的乳暈呢,近看還是很明顯不一樣呀。她想。
「對不起,剛才真的沒想起來,我不知道你叫寧遠,你好像沒告訴過我。」陸揚靠在椅背上,坐得筆直地說。
男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閃了一下,他把視線投向寧遠的身後,像在思考什麼,當他再把視線重新聚焦到寧遠臉上的時候,他向她慢慢伸出右手,「你好,寧遠。」
隔壁桌的那個女孩子又從手機上抬起眼睛看他們,她一直在偷聽他們說話吧,寧遠甚至覺得她向她擠了擠眼睛。她想咬指甲了。
幸好手機及時地響了,她接起來,電話里女同事尖利的嗓音聽起來異常遙遠,她對陸揚做了個手勢,拿著電話走到了咖啡館外面。女同事很憤怒地說,寧遠你在哪?現在所有的航班都取消了,機場關閉了。機場一會兒肯定一塌糊塗,她準備從候機室出來,回家,明天一早再過來,現在機場高速路也已經封閉了,計程車少得可憐,她只能坐機場大巴回到同樣亂糟糟的市區。寧遠小聲地對女同事說,她遇到一個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別管她了,明天早上直接在機場碰面吧。什麼老朋友啊,這兵荒馬亂的。女同事打聽。寧遠想了想對她說,就是那種你一輩子只見過他一兩回,但他會給你留下難以磨滅印象的朋友。
「不是,那時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感謝你。」她有點急了。兩百塊能買什麼?一點優越感?
「我來北京辦點事,回成都。」他遲疑了一下說,「你是去年春節去的拉薩吧,後來沒多久我就辭職了,現在在成都自己開了一家小中醫醫院。」
酒店客房服務告訴她過年期間這個點要去醫院只能叫急救車,幸好這是拉薩最好的酒店,有自己的駐店醫生,陸揚就這樣穿著白大褂,提著醫藥箱走進了她的房間。他像酒店服務生一樣禮貌,職業,謙卑地詢問她的狀況,她昏昏沉沉地靠在床頭,隱約覺得他低沉溫和的北方口音,瘦高筆直的身形,甚至僅僅是空蕩蕩的房間里來了另一個人,都讓她消抵了一些驚慌和痛苦。他給她測了血氧飽和度和脈搏,很低。他說,對不起,體溫計落在另一幢樓的醫務室里了。他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試探體溫,床頭燈的光被他擋住了,寧遠一下子陷在了他的影子里,彷彿有什麼被這個影子吃掉了。放在她額頭上的手厚實溫暖又柔軟,她的心顫了一下,很久沒有男人這樣觸碰過她了。
「我知道。」他臉上滿是無奈。
陸揚的嘴角和聲音微微上揚,「為什麼?」
他面無表情,但寧遠感覺到他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她是不會放棄的。
「啊——」寧遠想起來還是有些懊惱,第二天她儘管躺了一整個白天,到了晚上高反又嚴重起來,陸揚來看了狀況,讓她繼續吸氧,並且建議她儘快離開拉薩,然後匆匆又被別的病人叫走了,她read.99csw.com丟盔棄甲地收拾行李,還沒來得及哪怕和他說聲告別就逃離了那裡。「我頭疼得一晚沒合眼,訂了一張最早飛北京的機票,撐到四點多讓酒店幫我叫了個計程車……特別狼狽,我奄奄一息坐在那輛破舊的計程車里,司機是個年輕的藏族小夥子,副駕坐著一位藏族大叔,車裡一路放著歡快的藏語流行歌曲,你知道,廣場舞那種節奏,在凌晨四點漆黑的拉薩街頭狂奔,然後半路又拉了一個也是去機場的遊客小女孩。他們倆一直不停地嘰里呱啦說著藏語,我和那個小女孩呢,不知道為什麼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交流,前排和後排就像兩個世界。我聞著車裡淡淡的羊膻味兒,聽著藏語歌,屁滾尿流地同時體會著他們生活細微的快樂和我瀕臨崩潰的死亡恐懼,我那麼喜歡拉薩,可心裏想著快跑快跑——你不覺得這一幕很荒誕嗎?」
「當然記得,我還記得我在你房間里看過的那本書,後來我自己去買了一本看完,還有你給我的兩百塊小費,挺多。」他說完自嘲地咧了咧嘴。
他看著她。
寧遠剛到機場,準備去換登機牌。下午兩點,機場里一片忙碌沸騰,那個和她一起出差的女同事,從一見面就開始不停地抱怨這場從早晨開始的大雪,在她們從市區來機場的路上,高速公路的交通已經開始變得有些糟糕。女同事跺著腳,試圖抖落那些已經在鞋面上融化的雪水。寧遠也有點鬱悶,倒不是因為天氣,她喜歡下雪,她鬱悶的原因是昨天換了個理髮師,把頭髮剪壞了,現在她一晃腦袋就覺得頭上頂了一顆碎南瓜。「武漢那邊可真會挑日子,」女同事還在抱怨,「我說下個禮拜一開會吧,他們非要明天,真是——唉我是不是忘帶那什麼了………」她埋頭在包里翻找起來。
「我只有一個乳|房。」她脫口而出。
他沉默了一會兒。「明天下午有件挺重要的事,不過——也可以改時間,」說著他停止了打字,從手機屏幕上移開視線,抬頭看著她有點疑惑地說,「你的手怎麼了?」他放下手機,指了指她的手指。
咖啡已經喝掉了一大半,在東拉西扯了一陣子武漢和成都的食物玩樂之後,差不多同一時間他們在各自的手機上收到了自己航班延誤待定的信息。雪還在下著,陸揚因此顯得有點焦躁,他不再說話,低頭在手機上發了一陣子信息,也許正在通知家人,但這大片紅色的「Delay」正是寧遠隱隱期待的。她捧起咖啡杯,小心地讓自己的胳膊不要碰到隔壁桌擠擠挨挨的人,吃蛋糕的小情侶走了,挨著他們的那個大學生模樣的紅衣女孩剛才差點把熱茶潑到了她身上。更多的人擠進了咖啡館,在等待中被不斷消耗耐心和體力的人們需要食物和飲料的補給,需要體面安穩地坐下。按天氣預報的說法,這可能是三年來北京最大的一場雪,會一直下到夜裡。在這個巨大的白色星球里,此時大約有幾萬人被困在了這裏,但也許一萬個人里只有她一個希望這場雪不要停,飛機不要起飛。時間滑出了既定的軌道,她在這種混亂的狀態里反而感到了一種特別的安定,他的淡漠,疏離,眼神里的不知所以,對她來說,卻有了一種更強烈的吸引,甚至征服,他坐在那裡,他的存在,他令她喚起的回憶和感受似乎本身就是一種美好。她想和他儘可能多呆一會兒,儘管她不知道自己能提出什麼問題,他又是否能給出任何答案。
她的笑有點僵,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他的握手更像是一種拒絕和間隔。她伸出右手,和他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心溫暖而乾燥,在他們短暫觸碰的那一刻,卻又輕易地覆蓋了她心裏一腳踏空的失落和一路狂奔的燥熱。她的寬慰和懷念來自那雙溫厚結實的手。那個夜晚,此刻她記憶猶新。她沒想過會再遇到他,他們不過是兩個在高原上有過短暫交匯的陌生人,此刻候機大廳里溫暖如春,她的喘息還未平息,心還是突突地跳著,在這片白色的原野上,在這個劃出巨大圓弧線的機場孤島上,重逢突然得彷彿一場幻覺。
「啊——」寧遠嚇了一跳,沒想到他也在注意自己的手,她低頭,發現陸揚說的不過是她的指甲,很短,邊緣很不齊整,看得到肉,她忙握起拳頭,藏起那些難看的指甲,「咬的,我一著急就愛咬指甲。」她說。
他笑了,「我也是。」說著,又在她嘴唇上輕輕補了一下。
他站起來,拿起椅背上搭著的羽絨服。「走吧,」他說。
她等他轉回身坐正,咖啡館里嘈雜的聲浪小一點兒了。
「腋下淋巴清掃呢?」
「準備好了嗎?」她沒想到自己的語氣竟然會有點俏皮。
「是啊。」
那次她又一個人去了拉薩,春節假期的無所事事,也是藏曆新年,這是一年中遊客最少的時候。她是故地重遊,所以也沒做什麼旅行準備,買了機票訂好酒店就去了,但是她沒想到的是,那次的高原反應比幾年前要強烈得多。冬天的拉薩,白天陽光充沛,但日落後會迅速降溫,整座城市陷入近乎荒涼的凋敝,當她深夜從缺氧的睡眠里驚醒,劇烈的頭疼和噁心,一陣陣發冷,呼吸困難,心跳得像胡亂的鼓點,她簡直懷疑自己就要客死他鄉。
「看這樣子航班可能都會取消,你著急回去嗎?」她問,目光停在他的手上。
「依然很漂亮,有一種奇異的不對稱的美,」他用漂亮的手指輕輕撫摸她的傷疤,十幾公分那麼長,粉紅色,微微高出皮膚,略帶彎曲,向右揚起,彷彿哪個小孩用筆在白紙上胡亂塗了一筆,「做過化療了嗎?」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