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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縫

夾縫

作者:馬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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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覺非常吵,仔細聽聽,這聲音里是一位男醫生在問病人腰上是持續痛還是一陣一陣地痛或是變天氣痛,屋外好像是兩個清潔工一邊說女兒工作的事一邊拖地,間或還聽到一個小藥瓶碰到塑料質地的垃圾桶的聲音,以及一隻小鳥划著翅膀從什麼地方飛向遠方,至於空調室外機滴水砸在水泥地面的聲音和一些什麼筆劃在紙上的聲音,我也是聽得清清楚楚。我直起腰來向四周看了一遍,除了我和爸媽,只有一個護士急匆匆地從一個病房出來又鑽進了旁邊的一個病房。
「沒病那幹嘛躺在醫院?」丁苗的把戲又來了。
丁苗一進門就徑直坐到了我身邊的椅子上,笑著說我又暈倒在大街上,還問我是怎樣從家裡逃出來的。我心不在焉,說家裡悶得慌。丁苗拿起小圓木桌上的水果刀和蘋果,細細地削起來了。她削蘋果的技藝確實是越來越嫻熟了,不僅削得快,而且美觀。她從蘋果根部一圈開始轉著運刀,只完整的一刀就能褪下全部的蘋果皮,然後炫耀似的把那圈完美的蘋果皮舉起來給我看,直到我有所反應,她才把蘋果皮依依不捨地扔進垃圾簍。把蘋果遞給我的時候,他又說了一句傻話,有病真好。

4

我問她這是什麼意思。
夜裡馬路上呼嘯而過的汽車帶動空氣的聲音,風吹動窗帘的聲音,電冰箱壓縮機不時傳來的聲音,甚至睡在隔壁的爸爸媽媽的心跳聲,全都像高音喇叭一樣在我耳朵里叫喊著。我整夜整夜地失眠,變得煩躁不安,後來索性白天晚上都用厚厚的被子蒙住頭。我沒有去上學,爸爸去學校給我辦了休學手續,丁苗打電話說學校把雙休改成了單休,還說我真幸福。爸爸把我房間里的鋁合金玻璃窗換成了真空玻璃,我耳朵頓時清凈了很多。聽媽媽說有幾次我出去買可樂暈倒在外面,拉到醫院檢查還是和以前的結果一樣,身體非常健康。爸爸媽媽都感到很失望,經過幾次鬧騰之後,爸爸在窗子外面安裝了防盜網,在門上又安裝了一道反鎖,他們是想斷絕我往外跑的念頭。但是我用小杠鈴把防盜網砸開了幾根,剛好夠我鑽出去,通過空調的室外機,我很輕易地就能走出去。
像以前一樣,我剛從充斥著好聞的消毒水味的乾淨單間病房裡醒過來,精神好極了。抓在我右手裡的白色棉質床單有那種漿洗之後的手感,陽光從矢車菊張牙舞爪的葉子間隙刺穿過來,一根一根打在地上形成凌亂的光斑。床頭櫃的白色托盤裡,透明玻璃杯的杯口微弱地向外冒著熱氣,那熱氣剛升出杯口就發散成一段段的,整齊而有韻律,就像灰仔睡著時肚皮輕輕地一鼓一鼓的那種節奏,如果靜下read.99csw.com心來,我甚至連那節奏的頻率都能數得清清楚楚。空氣震蕩的聲音和少許安然飄飛的灰塵混雜在一起,讓人很容易產生一種聲音發自灰塵的錯覺,但我知道那不是。

8

在認識丁苗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笨人,不僅考試很難及格,連玩打彈珠、「跑城」、「丟沙包」這些遊戲的時候都被小夥伴兒嫌棄。丁苗是第一個誇獎我的人,她下課的時候偶爾把我帶到教室後院的滑梯旁邊,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說我是很聰明的,只是現在年紀太小了,頭腦還沒有長大。我當時就很疑惑,因為丁苗跟我是同一年出生的,她甚至比我還小兩個月,為什麼她的腦袋長大了,而我的還沒長大呢。
我沒告訴她,其實我的耳朵早就聽不到那些嘈雜的聲音。我打開夾層真空玻璃,繼續幻想著馬路牙子上那對挨得很近的情侶的對話,想必又是一些濫俗的話。
她笑笑說,也許你的耳朵就有這種摺疊的力量。
從醫院回來之後,我便開始了漫長的失眠生涯。
第二天,我在醫院醒來的時候,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因為我記得我在喝可樂,滿嘴還是可樂甜漿的香味。媽媽撲著跑過來,看得出來她的眼睛是哭腫了的,紅紅的。她問我痛不痛,我說不痛。我檢查了一下自己身體,基本沒什麼事,只是左手大拇指上不知道被誰貼了一個透明防水創口貼。我問她我怎麼了,是不是被車撞了。媽媽驚愕地看著我,好像不懂我說什麼。我說是一輛大卡車,我沒記下車牌,逃逸就逃逸吧,反正我也沒怎麼著。爸爸站在媽媽身後,一臉疑惑地過來摸摸我的額頭,然後叫媽媽趕快叫醫生。我說不急。媽媽猶豫了一下,爸爸嚴厲地說,快去,好像真的很急似的。後來醫生急匆匆地趕過來對我又是翻眼皮又是量血壓,然後叫我們先回去,過段時間再來複查。
丁苗在那個暑假似乎特別粘我,一大早便敲開我家的門,跪在陽台那張藤椅上看媽媽從外婆家移栽過來的梔子花。她給每一個花苞都取了一個可愛的名字,並按照她猜測的開放順序為它們一一編號,「你看,『小麥芽』破殼而出了」,「『豆包』今天怎麼不高興了,陰著個臉」,「我要給『金錢橘』改個名兒」……丁苗總是在我刷牙的時候在旁邊嘰嘰喳喳。
我忘了那天下午自己是怎麼從第五醫院走回來的。
剛出病房我就想吐。那種想吐並不是從胃裡面翻湧出什麼物質,而是耳朵里好像突然一下子灌進了一大堆東西,而嘴巴想把那些東西吐出來。媽媽看我突然彎下腰做出要吐的樣子,使勁過來拍我的後背,但是吐半天什麼也沒吐出來,而我覺得那東西已經到嘴邊了,它就是不出來https://read.99csw.com
我聽到丁苗的心跳,正在由遠及近,在樓下的某級台階上,咚咚咚咚,敲著銅鑼般向我逼近。那聲音健壯而準確。我總是懷疑,丁苗那麼瘦弱的一副身板兒,怎麼會配備這樣一顆過於強壯的心臟呢?我甚至覺得那顆心臟總有一天會不甘被困在那樣一塊狹小黑暗的胸腔里而擅自出逃,哪怕只是開個小差,也夠丁苗受的了。不瞞你說,我多次跟丁苗說出過我的擔心,但丁苗總說我的病又來了。
那天,我就是用雙手塞住耳朵的奇怪姿勢回去,爸媽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丁苗終究是沒有走成。
那天傍晚,丁苗指著天邊的山崗,說,我爸爸就在那座城市裡。我踮起腳尖朝她手指的方向望了望,遠處起伏的群山巋然不動,像一隻正在午睡的豹子。我不知道山的那邊是哪座城市。
我從來沒告訴丁苗,其實我挺羡慕她的。從幼兒園開始,丁苗就是我學習的榜樣,當然,是我媽叫我學習的榜樣。她不僅語文和算術水平遠超同班同學,就連「六一」兒童節的文藝匯演,丁苗都是我們班的領舞。在同學們的眼中,丁苗儼然就是一個神童。按說同學們都應該嫉妒她才對,但丁苗似乎是具有某種天生的魔力,她的禮貌、修養、聰明,就像一塊巨大的吸鐵石一樣吸引著她周圍的人,甚至連媽媽口中「多動症晚期患者」的我,跟丁苗坐在一起都會安靜下來。幼兒園老師發現我的這一特質之後,欣喜地把我和丁苗的座位安在了一起,從那一天起,老師打電話告訴我媽,說我「好像變了個人」。

9

那是我走路最多的一個暑假。丁苗像瘋了一般拉著我走在小城曲曲折折的巷子里,雖說身處其中,我還是被小城的的龐大複雜給震撼了,那麼多穿著各異形色不同的人們,推車沿街叫賣的小販,扎在稻草上的糖葫蘆,在車站替人擔貨的扁擔,一路歡喜,臉上全是幸福的神色。我漸漸被街上這種雜亂、熱烈給迷住了,彷彿身處其間,我就是一個大人了,是這個世界的一分子,這些行走中的人們是在為我示範,未來,我就得這麼過才有意思。
媽媽在收拾旁邊床上的一堆雜物,我聽到一隻蒼蠅像飛機一樣在我頭頂轟鳴,四處搜索一遍,才發現穿過門框的電線上有隻蒼蠅翅膀一震一震的,距我足有好幾米遠,我竟然發現它了。我是尋著那飛機聲去的,我自己嚇了一跳。
「去找你爸爸嗎?」我的心裏升起一絲傷感,也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運動鞋,上麵灰撲撲的,這雙鞋該換下來洗洗了。
當然,那是一年前的我。現在的我很確定自己的身體在哪一方面起了變化,但具體到底是哪裡變化了,我不知道,但是我覺得那種變化不是病。反正我也懶得認https://read•99csw.com真去想,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吃完桌上的早餐,然後喂灰仔,玩玩電腦遊戲看看書,或者打開真空玻璃夾層,聽聽離我三層樓遠的馬路上的人的聲音,也挺有意思的。
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呆在反鎖著的防盜門,有夾層真空玻璃和壯實防盜網的一棟三層小樓上的二居室房子里,和我的貓——灰仔為伍,幫它洗澡,喂它吃我的零食,一起玩電腦遊戲,一起睡覺。除了家和醫院,我哪兒也不去。生活對我來說,就像擺在書桌上的這隻鬧鐘,周而復始地繞著錶盤旋轉,然後回到原點,再來一次。過上這般清閑的日子,我常常想,或許我的一生就要浪費在這間小房子里了。每每想到此,我總是後悔之前怎麼沒有盡情地四處走走,就連我居住的這座小城,還有多少條道路、多少棵樹是我沒見過的,我應該走近它們,看一看,摸一摸,把它們記在心裏,這樣我才能細細地回想,靠記憶的溫度熬過如今這死水般的煎熬。

6

誰也不知道一年前的夏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誰知道呢,又不是我自己走進來的。」

5

她家的事在整個鎮子都傳得沸沸揚揚的,傍晚乘涼的阿姨們把小板凳搬出來坐好,一邊咬牙切齒地罵「那個賤貨」,一邊細細回憶著「那個賤貨」的行徑。「你們看看,走路哪有她這麼走的,大屁股盤子都擰出水來了,這還能不出事?說來她做得也真絕,連傢具都帶走了,是一輛吉普車來搬的吧?哪有這麼狠心的媽,她那個閨女,哎喲,不說了……」
一切都安安靜靜地擺在原位,就像還沒睡醒一樣,我喜歡這種寂靜。
病又來了?我有什麼病?笑話。
讓丁苗更加疑惑的是家裡媽媽畫的那些色彩艷麗的畫,這麼重要的東西媽媽怎麼會給忘了。樓上滿屋子的水彩、油畫、潑墨和素描,沒有一件丁苗看得懂的,但她卻發自心底里喜歡,這些變形了的世界,加強了的色彩,像一條深不見底的老巷子那樣,對丁苗有著無窮的吸引力。媽媽把自己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調和這些色彩上,她覺得媽媽就像一個法力無邊的魔法師,在創造著一個另外的世界。難道這次她的出走,是另一個魔法?

7

聽丁苗說,她爸已外出尋找她媽媽,她爸不相信她媽是這樣的人。一個大活人,哪能消失得這麼乾淨,她肯定是有苦衷的。丁苗一覺醒來,家裡和媽媽有關的一切都消失了,她打開碗櫃,連媽媽常用的那隻白底藍花的小瓷碗都不見了。這些年來,丁苗雖心裏也知道自己的媽媽和其他的媽媽有些不同,但還是不能接受這樣突然的消失。https://read.99csw.com其實也不算突然,起碼丁苗偷偷看到過地下車庫的那兩隻大紅色的皮箱。
丁苗也很高興,她說走路就是一種丈量,我們是在丈量世界。這句話她是在書里看到的。那段時間,丁苗的零花錢似乎也格外多,我們吃了很多街上的小吃,每次丁苗都搶著付錢,她說她媽媽明天會再給錢她的。
「我可能快要走了。」丁苗低下頭,用手指輕輕摳著白球鞋的鞋面,那隻戴在HELLO KITTY耳朵上的粉色蝴蝶結快要掉下來了。
一天,丁苗突然告訴我,媽媽的行李快收拾好了。我們坐在枝繁葉茂的細葉榕底下的石頭棋盤上,微風吹來,周身涼津津的。「可她沒收拾我的連環畫,還把裝滿東西的大箱子偷偷藏在地下車庫裡。」丁苗吃一口冰淇淋,把包裝紙捏成一團,揉在手心裏。
但,這隻是他們以為的。
「我沒病。」我推開她的蘋果,隨手拿起了左手邊的水杯,輕輕泯了一口。
我已經漸漸習慣了一個人安靜的生活,每天只聽很少的聲音,連灰仔都被我訓練得只有到飯點兒才會喵喵叫。爸爸媽媽照常上班,丁苗偶爾打電話或者周末逃課來陪我說一會兒話,無非是初三果然像傳說中一樣刺|激之類的話,要麼就是為一些無聊問題跟她頂嘴。她說我其實一點兒也沒病,不要多想,歇著就好。我說我知道。
那你媽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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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也不想走,之前和陳新、王婷約好上初中后要一起學民族舞的,我喜歡綠色的孔雀,連走路都很美,可我媽在偷偷收拾行李了。」丁苗輕輕嘆了一口氣,站起來背對著夕陽,看向山下的這座小城。太陽躲在她的腦袋後面,依然向四周的天際散發出綬帶狀的五彩雲霞。在那一瞬間,我恍惚覺得丁苗是一尊佛,給昏暗的人間帶來了光芒。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有病,相反,我覺得自己特別健康。
我耳朵里的聲音越來越多,而且眾多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絲毫沒有混淆。我覺得這些聲音把我充塞得快要爆炸了,於是雙手用力地把耳朵堵住,而且是出死力,手指稍微一鬆動,那聲音就像見縫就鑽的風一樣吹進我的大腦里,那會讓我產生強烈的想吐的感覺。

3

丁苗說我是掉進了夾縫。
等我回到體育館拿衣服的時候,他們都已經走了。
她掉進了她心裏面的那條夾縫。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想偷聽他們是在說什麼,我只想聽聽真正從活人嘴巴里發出的聲音,但是沒辦法,我照樣聽得清清楚楚,哪怕是馬路牙子上一些情侶的耳語。不過說實在的,那些男的說話都太沒創意了,讓人發膩。但是即使都是一些無聊的九*九*藏*書對話,我照樣聽得津津有味,讓我有一種做賊的心理上的快|感。再說,我也特渴望與人接觸一下,哪怕是間接的也行。從去年起,我見到的活人就不是很多了,爸媽,醫生護士,丁苗,幾乎就是這麼多了。當然,偶有酒駕的司機撞上離我家不遠的那條長長的綠化帶,那我就能看到稍微多點兒穿著制服的警察。但這種事的幾率也不高,我只看到過三回。
「算了算了,沒工夫跟你磨嘴皮子玩。」
那天下午,我和李翔、孫海軍、王若琦以及另外一些不太熟的朋友約在體育館打球,就跟以前的暑假一模一樣,甚至當時的太陽,都跟以前的那些年沒什麼區別,溫吞吞地掛在天空。但那天打完球我並沒有徑直回家,而是跑到體育館對街的「有間便利店」買了一罐可樂,我太渴了。
一般我都是夜深人靜了才會出去,我不想聽太多聲音,聲音讓我感覺疲憊。我也不會走遠,要不就坐在空調室外機上聽一會兒機器的轟鳴聲,或者下到馬路的綠化帶里聽一會兒清脆刺耳的蟲鳴,它們是天然的搖滾樂隊。當然,這僅僅是對我而言。
我一個人喝著可樂往家晃蕩,當時並不是很晚,雖然太陽落下去了,但還能看到西方漏出來的一點兒餘光,氣息奄奄地照著行走的人們。路燈照例還沒有開。在我走到三岔路與淮海路交界的那個紅綠燈時,斑馬線對面剛好紅變綠,我抬腿便走,順手還把可樂喝了一小口。等我剛剛把可樂罐放下來,我就傻了。一輛變形金剛似的大卡車幾乎已經立在我的頭頂,我獃獃地站在馬路中央,真的只是獃獃的,什麼也沒做。刻在我腦海里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可樂罐從我手中滑脫,在地上蹦跳了兩下,世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夜深了。
丁苗把蘋果輕輕地放在床頭柜上的醫用托盤裡,像害怕傷到了什麼易碎的寶貝似的,然後沖我揮揮手,推門走了。她那條一甩一甩的大辮子晃晃悠悠地離開了,粉紅色的蕾絲頭繩可真是俗。
從A點到B點最近的路程怎麼走?並不是直線。想象一下,如果A和B是一張白紙上的兩個固定點,是否某種可能,某種未知的力量能把這張白紙給捲起來,像吃春餅那樣。A、B兩點是可以重合的。
帶著丁苗的誇獎和疑惑,我們很快就小學畢業了,唱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后,班裡的女生都哭了,因為當時有一個流言已經在班裡傳開了,說一上初中身體里就得流血,搞不好會死的,大家都很害怕,卻也沒人敢去問問老師。那個暑假丁苗經常帶我去小城南面的白石山,她喜歡盤腿坐在山頂的那塊大青石上,漫天都是白胖胖的雲朵,像棉花糖一樣胖嘟嘟地鼓著。我憂心忡忡地想著長大就要流血的事,怎麼都開心不起來。丁苗告訴我,長大之前,每個人都會患上某種怪病,等你長大,就正常了。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