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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我的死

父親和我的死

作者:馬號街
那時,我常想的一事是,父親為什麼不和我、不和母親一樣,呆在家裡呢?或者我們一起到外面的綠地散散步,河邊玩玩水,就在那種暖烘烘的天氣中。甚至,他可以和我一起拍拍籃球,劃劃船。草地那邊,總有父親和他的孩子在玩遊戲,空中全是他們的歡歌笑語。母親見我悶悶不樂,說我們玩警察抓小偷嘛。我只是丟下一句:我要和爸爸玩。
「媽,爸今天什麼時候回來?」白天某時,我問,怯生生地。以往,我也是這麼問的,卻是帶著期望,迫切想得到他會比平常更早回家的訊息。他甚至還時不時給我帶些手槍玩具、小熊餅乾或其他玩意兒,都是我喜歡的。也許,只要是他帶回的,我都會喜歡,或者都會令我喜歡,而不是我的喜歡在前。而現在,同樣一句話,卻隱藏著完全相反的滋味:他要是更遲點回來就更好了,最好是今天別回來,最近也別回來。我甚至禁不住設想:要是他永遠不回,那才好呢。也許我會快樂得瘋掉的。只有他永不回來,才能真正釋放我那被囚禁、被壓制的本該無所拘束的快樂。
起初,我會向門縫瞅瞅。沒人!心裏頓時好受三分。然後輕輕站到門外,順樓道向下觀望,聽聽有沒有腳步聲。沒有!我又大大地鬆口氣,輕手輕腳往下行,隨時注意樓下動靜。一聽到風吹草動,心跳會驟然加速,腦門會轟的一炸。當我看到一顆陌生的頭或者某個鄰居的臉時,長吁一口,抹抹泛起的細汗,學奶奶的模樣,念一聲:「阿彌陀佛。」這是一句表示中了心愿、破了災禍的好話。當我終於無比難過地站到樓下,望著門前的那條馬路空空蕩蕩,或者僅有幾個無關緊要的人晃悠悠地來去,會覺得天空好蔚藍,大氣好明凈。我撒腿跑上樓,一把推開防盜門,清脆響亮地說:「沒有回來。」我的表現完全和從前的先揚后抑相反。
她哭得更厲害,說找不到路。
我說,小青,聽我的。如果走錯了,我們再回到這個地方,再按你說的路線走。
她說想啊,天天都在念你。
「別哭啦,我帶你回去。」我說,取出所剩不多的餅乾和牛奶,遞給她。
我被母親揍了一頓,狠狠地,口上不忘帶著她那一再重複的訓詞。看來,她是很想給我一個教訓。她不光因為我的緣故責備我,還因為我帶上了小青,把危險和傷害侵入了另一個家庭。張阿姨嚴禁小青和我一塊出門。
你騙誰啊。我心裏想,覺得張阿姨不太了解我的父親。她也不了解我和父親之間的那種嚴峻處境。她似乎希望我早些死,因為她希望我父親早些回來。可惡!虧我平時熱情叫她阿姨,但我並沒有過長地憎恨她,完全是看在和小青結過婚的份上。
我問她母親在外面做什麼。她說,有什麼做什麼。有時,她說在超市,有時,說是在飯店,有時,說是在做銷售、做中介、做美容。給我的感覺是,母親什麼都會做,又什麼都做不久。
我小的時候,父親成天在外面「跑」,很少見到他。有時深夜會迷迷糊糊聽到他與母親的說話聲,我閉著的眼睛似乎能夠接觸到橘黃朦朧的光,隱隱會覺得那麼甜蜜、那麼有安全感。但我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有時,我記得聽清他們的言談了,可是一覺醒來,又忘得一乾二淨。醒來后,房間只剩我一個人,別說見不到父親,就連母親也見不到。
真的嗎?她問。
他說:「以後別再打孩子了。」
我剛下樓,便碰到小青。她懷攬一個布娃娃。還有一個娃娃爬在她小小的背脊上。我說:「小青。」
就告訴他,我也想和他一塊玩,很快回去和他一塊玩。
我說,小青,你真聰明。
自然而然,我害怕起父親來。雖然我也想,父親是一個好父親。如果他是一個壞父親,他便可以天天窩在家裡,和母親一樣,足不出戶。那樣,我就只能靜悄悄地死去。但親愛的父親沒有這麼做。他愛我,這是無疑的。可是,我還是害怕他。因為他畢竟還是要在某些時候回到家裡。這也許可能導致我的死亡。很可能。所以,只有等我睡著了,他才賊似的返回,生怕擾醒我,好像只要我睡著了,他呆在家裡才會與我無關。可是,我會在偶然的時候醒來,甚至聽到他倆的竊竊私語。他們似乎竭盡所能地壓低聲音,為的是防止我九-九-藏-書聽到。莫非,他們在談論我的死亡,在商量如何讓我活著?在商量如果我死了,他們如何找到一個替代者?
我有些憤怒地望著她,但她並不理解我的憤怒。她說:「小馬,你也長這麼大了,得懂得體諒你媽媽。」
我不太理解,爸爸成天在外,與養活我有什麼關係。但每當我提及父親、要和他一起做些開心事時,母親總是狠狠撂下這句。日子久了,我便漸漸有了一點意識:我的活著,與爸爸在外面有極深的關係。
我說:「那就跟我到外面玩。」
他對偎依在胸懷裡的我媽說:「這小子是不是在打擺子?」
「你知道三樓的小武嗎?」她問。我愣在那,還沒想好如何回答。她又繼續說:「就是你出生那年,不聽話,跑到外面,讓人販子給拐走了。現在武家還在想辦法找他。肯定早死在什麼地方了。」有時,我稍遲一點回來,她會狠狠地說:「你是想跟人販子嗎!」聽她講,外面還有一夥九人幫,專門搶劫小孩。有錢的交錢,沒錢的交命。某家某孩,便活活在某街給打得半死,後來送進醫院,終於還是送到閻羅王的會客廳了。還有……
「苦了你的母親,也苦了你。」張阿姨說。
其實,我是喜歡那些禮物的。我覺得父親自己也無法阻止自己回來。所以,儘管他想讓我活著,但他實在也沒有辦法阻止我的死去。從這種角度講,他和我一樣無能為力。但他也和我一樣,也在想解決的辦法。我似乎明白了一些父親的苦衷。也許他送的輪船和飛機,是想讓我遠走高飛。既然他要回來是不可避免的,他又不會死在外面,唯一能讓我好好存活的辦法是:我離開,乘上飛機,坐上輪船。這漸漸成了我遊戲的主要項目。我每天窩在房間的箱內,用左右手操控著飛機起升,操控著輪船出航,穿過茫茫的雲層和大海。可是,當我從一場心滿意足的幻想中歸來,發現自己其實寸步未移,無盡的落寞和苦楚像夕陽一樣湧來。
那怎麼說?她問。但我一時想不出點子,好像腦子短路了。
她說:「好啊。」
「他喜歡。」爸說,「喜不喜歡?」
其實,我也不清楚怎麼回去。我只能儘可能尋找原路,問題是,我怎麼知道哪條路才是原路呢?眼前彷彿每條路都是同樣生疏的。我們膽怯而好奇地插在路口。小青說,那邊的店門有印象,可我又覺得另一邊的牌子有印象,又好像每條路都曾是我倆走過的。這樣,我們糊塗了。
父親偶爾也會呆在家裡。他並不像其他父親,願意帶上自己的老婆和小孩,去遊樂場、去草地、去公園、去放風箏,輕輕鬆鬆、快快樂樂地度過一天。他總是一副比我還更憂心的樣子,趴在陽台上吸煙,用大喉管跟人打電話。我躲得遠遠的,至少在房間最遠的位置,儘可能不和他在一起,儘可能隔著一堵牆壁。而以往,我總是愜意地坐在他的腳邊,玩他扔下的煙頭,想找出沒有寂滅的某一根,偷偷地,仿效他的模樣,美滋滋地吸上一口。他和媽打個招呼,或者連招呼也沒打,便拿起外套,蹬上皮鞋,叮叮咚咚下樓。有時在家,他還沒來得及換上拖鞋。我拉開窗帘一角,看到他魁梧的身體隱沒在那輛灰濛濛的車裡——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坐過他的車了。他嘟嘟按了喇叭。母親已經跑到另一個房間的窗邊,向下張望。父親透過擋風玻璃向上看了看。他的目光是向母親的窗上掃去的,但我依舊害怕地迴避掉他的眼睛,迅速把頭從窗帘的縫隙撤回。聽到車發動,我再小心謹慎地偷窺。車倒過急彎,加速向前,很快不見了。我看到母親伸到窗外的脖子和揮在空中的手臂,好長時間沒有收回。後來,那隻手貼在窗上。我看到她抹了抹眼睛。那裡有一些眼淚,我看見了,很清楚地看見了。
「告訴媽媽,今天你到哪裡去了?」
母親開始變了,真的。她不再成天在家,而是越來越多地呆在外面,越來越像某個人,一個我曾經無比熟悉的人。但一時想不起是誰。直到有一天,門開了。我走到門前,原來是張阿姨。她讓我去她家一起吃飯。她說我母親中午不會回來了,在外面有事。
她毫無徵兆地一巴掌扇來,然後揪著愣在那裡的我,啪啪揮手打我的屁股。她甚至把我的褲子褪read•99csw•com到膝上,邊打邊火氣漫天地重複一句:「我看你扯謊!」
「馬號街。」我說。
父親日益成為我的噩夢。這和從前截然不同。那時,我夢到他,總是一件多麼輕快美好的事情。比如,他開著小汽車,飛速地在某條路上跑著。他問:小馬,想去哪呢?我說:天上。汽車像變形金剛,自動組裝,飛升、飛升,把一些雲和星球甩到腳下。我們漂浮半空,和白雲一般,自由自在。而現在,我簡直不敢再夢到他。可是,他也老出現。我不願意坐上他的破車。但他不由分說地把我捉到座位。我正想鑽出去,他已經啟動。我叫他停車,他偏偏加足馬力,在密密麻麻的車輛間隙里左衝右突,然後猛衝上天。我緊抓背靠,恐怖地望著遠離的地面,預感到隨時摔成粉身碎骨。這時,他撕掉麵皮,露出一個骷髏。這個骷髏用粗礪的聲音說,下去吧。他將我一推,只用了一掌。我無法像往常一樣舒服地浮遊空中了,而是重重地摔醒在床,無比驚恐地盯住黑漆漆的房間。我想摸一摸床上是不是有人,但我不敢。我怕摸到這個想要殺死我的魔頭。我的天。
我說你怎麼回答呢。
「我說了呀。馬號街。」我忐忑的心變得有些不耐煩。母親似乎覺得我是在欺騙,她僅僅是想換個語氣套出我的話頭。
「他會儘早回來的,放心好啦。」這些輕鬆的字眼從年輕漂亮的媽咪那抹了紅膏的唇間灑來。聽得出,她的初衷是要安慰我,和她平時說的內容和方式差不多一模一樣。我的心緒也像一樣,都是一種期望落空的難受,又像兩樣,以前是無比的失落,現在是莫大的憂慮。他要是真的提前回來,我哪有心情放心呢。你這個不懂我的傻媽。
她說:「我害怕。」
沒什麼。我說,下次能不能換個方式?
但這次行動,卻激起了我向更遠的地方奔赴的渴望。我並不會丟失自己,也沒有遇見母親宣揚的危險。當母親照例去張家時,我按捺不住準備出發的慾望。我沿著上次走過的地方,走到最遠點,再以之為新的起點,向未知的區域進發。現在,家門口不再是起點了。只有那個已知與未知世界的邊界才構成起點。由於我越走越遠,我常常出門很久很久才到達起點。
這可能是假的。真的,我可能會一次次讓兒子的願望落空。誰知道他又會往什麼地方胡思亂想呢,就像我當年的一樣。童年的心靈是一個廣闊無邊的世界,成人卻在另一個世界遊戲和掙扎。兩者存在一道鴻溝。我已從一邊跨到了另一邊,卻無法同時跨在兩邊。
等這些人走遠,她抽泣著,揉著發紅的眼睛。
又不知道行進了多久,連我也快提不動腳掌了。我們也不知道之前跟隨的家庭去哪了。他們中途攔了一輛淺藍色的車,混入車群。我們很快辨識不出他們在哪輛車中。
事實並沒有這樣,母親並沒有改嫁。她和父親一樣,在外面跑著。她說:「小馬,你要學著自己做點事情。」
既然父親在家,與我的死有密切關係,而我又是那麼焦慮,那麼怕死。那麼,我就要做些有益的事情,以便延長自己的壽命,讓自己更好地活著。我不能坐以待斃。一個辦法就像前面提到的,儘可能避開和父親在一起,雖然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總是那麼短暫,甚至短暫得讓人有些情不自禁地留戀和回味。當然,這留戀摻雜著遊絲般若無卻有的悵然和苦澀。死亡的壓力會讓我迅速回過神來,從前夢想著與父親長久在一起的念頭,煙消雲散。我馬上還會變本加厲地期望與他一起的時間更短暫。
那誰養活你,母親問。
「叫你少買糖給他。」媽媽說著,甜膩膩的怒氣,讓我判斷不清是不是在責備。這種語氣,我有點琢磨不透。
我也有點害怕。周圍全是比我們高大的陌生人。我特別害怕那些穿得髒兮兮的大鬍子,套著碩大的口袋,肆無忌憚、旁若無人地一顛一簸。就是大人,似乎看見他們,也會有意無意地讓開、躲遠。大鬍子們看見垃圾桶,便把手伸進去掏一掏,有的還哼哼唧唧,吐些莫名其妙的話,唱些神神叨叨的歌。有時,他們會瞪起一雙不可理喻的眼睛看著人群。我和小青總是站得遠遠的。我恐懼地觀望他們的一舉一動,而小青藏在我的後面,連看他們的膽量也沒九*九*藏*書有。她嚇得連哭都忘了。
然後有一天,我突然害怕起來,因為我更深一步地察覺這是怎樣一種關係:是不是父親成天在家,後果就是我會死掉呢?他成天努力地呆在外面,就是避免我的死掉。這樣一個想法,像覬覦食物的鷹,成天盤旋在我的腦子裡。它時而變遠,時而近前,但遠時,它始終不會離去,近時又絕不落地。它總是保持著隨時可以取走獵物的距離,但又偏偏不會立即執行。這種揮之不去、煩膩膩的威脅,整日整日壓抑我。
我愣了,突然有些顫慄。
她振作精神,跑上前來。
我讓她單獨回去。我還要走得更遠。
從以後的日子看,母親顯然接受了父親的建議,再也沒有體罰過我。而我,那次竟然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如果考慮我當時的半沉睡狀態,完全沒有睜眼,因此,那次也不能叫作見到,而是最後一次和他在一起。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再也沒有聽到他濃厚粗礪的嗓音。那種聲音,充滿陽剛寬大的力量。
「去哪了!」母親冷冷的聲音抽打著我。我知道,她可能隨時會暴怒,用捏在手中的三五根毛線簽子狠打我的手心和屁股。
張阿姨有時會對我說:「要不,再給你找個爸爸?」
母親沒有回答。也許,她答應了,也許,沒答應。我的淚水這時才湧出,毫無徵兆地,決堤一般漫過我的臉頰,流到父親汗淋淋的肩背。我那時才回想到,父親雖然不常和我在一起,但在一起的時候,從未發過一次火,更沒有動過手。他真的是一個好父親。母親說,外面的世界充滿危險,而父親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充滿兇險的外面,僅僅是為了我活著。為了我,他付出太多。
不像以往,我根本沒哭,也沒掙扎。那次,我突然有一種鐵石心腸的堅硬感,打定了偏執的決心。這讓我幾乎失去了疼痛。她打完了,氣喘吁吁坐到沙發。她的手抖得厲害,聲音也如此。「我要被你氣死!」她說。
她說:「小馬哥。」
我明白,外面的世界充滿兇險。所以,母親很少去很遠的地方,也命令我要乖乖在周圍熟悉的區域活動。好像,這些地方是安全的。這對於母親依然有效,對我卻已全然兩樣。我很可能死在家裡,因為父親的緣故。所以,我這次出行,一方面是逃脫危險,一方面又是冒著極大危險。我在門口徘徊,還是決定按自己的想法行動。
小青掰開餅乾,扔到路邊。
我說,萬一走錯了,還得回來。我的意思是,回來還可能走錯,那就回不到剛才這個地方了。
過了整個秋冬,母親的心情隨春天的來到開始好轉,但我再也沒有看見她像和父親在一起的天真和歡樂。她有時會快樂地笑笑,但始終很難無所保留地把美好的一面展現出來。父親的出走,給她蒙上了再也無法全然驅逐的陰影,留下再也無法痊癒的創傷。這樣的傷害,歸根到底不是父親帶來的,而是她的兒子,她關愛的(雖然有時責之過嚴的)兒子。有時,我不由自主地深深陷入自責,為什麼我不主動去死,為什麼我走了卻沒有勇氣選擇不回頭?父親的形象在我心中變得前所未有的高大,僅僅因為他的這種我不具備的勇氣和決絕,這種能夠犧牲自己的父愛。
「大妹子,振作點啊。日子還得要過吶。」她說。小青在屋子裡,就坐在我的旁邊,擺弄我的輪船。她喜歡那五顏六色的帆。她甚至帶來幾個很小的娃娃,把它們放到船上。我的天啊,她怎麼有那麼多大大小小的布娃娃。
她慢騰騰地咬著,像一隻啃食葉子的青蟲,很文靜。
她目瞪口呆的樣子,倒讓我有些目瞪口呆了。但這次她沒有責罵我,更沒有體罰我,而是語重心長起來。
父親怎麼才能在外面死掉呢?這是我苦苦思索的事情。我那時知道的死法不多,但還是聽說一些,比如車禍。對,車禍不錯,車禍是極可能的。他不是老開那輛爛車么?我還知道謀殺。這很容易知道。我的玩具,總是一伙人殺死另一夥,正義的、我喜歡的殺死邪惡的、我討厭的。父親已經從曾經的正義一員滑入邪惡一夥。我的玩具,死了的還可以在第二次遊戲中復活。我希望父親不要再死而復生。我似乎還知道癌症,因為姥姥就是這樣死的。聽說這種病很恐怖。提前知道自己要死,https://read•99csw•com卻又沒法得救。父親會不會也闖入癌症的世界,或者癌症找上他呢?如果癌症找他,別到我家。這樣只能找到躲在箱子里的我。
而且,母親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我的忡忡憂心,依舊一如既往地認為,我很願意儘早見到父親。有時,我在地板上玩耍積木或者變形金剛大戰時,母親會在廚房拋過話頭:小馬,到樓下看看你爸回來沒?她顯然以為,也許我會遇到一個驚喜。要是平時,我真的會像出膛的子彈發射出去,在拐來折去的樓梯間留下一串急促的咚咚腳步,接著或站或蹲,專註地等上一陣,努力辨識父親的汽車,多半悻悻返回,埋著頭,沮喪極了,泄氣地說:人影都沒一個。而現在,我竟然要主動迎接這個「死神」、這個「殺手」。不再有什麼驚喜可言,只剩下驚駭。
我說:「吃吧。我包里還有。」
爸會把放在背後的手抽出來,遞些東西給我,一架飛機,一艘輪船,一些水果糖。
真的。我以前在進門的地板上玩,後來只在側面的一個房間玩。門被我關得死死的。我還不放心,現在則坐在房間的一個箱子里玩。我時刻躲著。父親有不多的幾次敲我的門。我開了,渾身打顫。
小青說好。
小青哭了。她說想回家。
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像窗上那杠尚未看清的閃電:要是父親死在外面,那不就再也不會回來了么?是的,這是一個可以解決根本的問題。我那時沒有想過母親,沒有想過母親的快樂。母親的心情,似乎和我的相反。每當父親呆在家中,房屋中安靜得有點凝重的氛圍便打碎了。她似乎更年輕、更活潑了,有了更多歡笑。她在鏡子面前打扮自己,穿上好看的衣裳,有時竟然換上高跟鞋,把教育我換拖鞋的話丟到十萬八千里。我的心情一落千丈。而父親一走,她似乎又回到了那種類似於衰老的遲緩狀態,沉沉靜靜地,偶爾和我說幾句話。而我,反倒輕快多了。
我這時才覺得自己過於自私了。真的,既然父親為了我可以犧牲自己,我為何不能為了母親也如此呢?
我說:「我們結婚吧!」
我大約就在這時,開始長大,常常在一種比同齡人快一步的狀態中長大。也早已認識到父親的不回家和我的死亡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的恐懼完全建立在一廂情願的誤解之上。現在,我也成天在外,從這個地方闖到另一個地方,養家糊口。我很擔心兒子問起我小時候向母親問起的問題,更擔心妻子像我的母親一樣回答,最怕兒子像我一樣想象著我與他誓不相容的對立關係。
張阿姨常來家裡,陪母親。
而母親,整日在房間里抹淚、嘆息,有時顯得神經質。聽到車鳴,她會猛地站起,連拖鞋也來不及套上,便赤腳咚咚奔到窗邊,茫然注視一輛無關的車輛遠去。她久久佇立窗口,終於疲倦地、無精打彩地挪開步子,走到父親常坐的位置。父親坐在那看電視的時候,她常常幸福地依偎在他懷裡,削著水果皮,親昵地說笑。而這時,座位空著,只剩下父親的黑夾克。她常常撫摸那件夾克,向它說些傻話。她變得很健忘,剛做的事情,從洗手間出來,便再也找不到頭緒。但我沒有問父親去哪了。我內心隱隱覺得,他完全是為了我。他甚至為了我,不惜遠離深愛著他、他深愛的妻子。他知道,如果他還要回來,免不了我的死亡,免不了我的再次出走。我和父親,只能留一個在家,沒有絲毫迴旋的餘地。他選擇了讓他的兒子留下,也相應選擇了讓他的妻子憔悴。
我忽然希望他不要再回來。真的,這就是我的想法。可是,我除了希望和詛咒,卻無能為力,始終無法阻止父親偶爾回到家中。當我聽到鎖洞里鎖匙簌簌地轉動,心幾乎破碎成了渣。有時,他還會頂著完全可以沖走房屋的一場大雨,推開房門。他從外面帶回的雨水,在他的頭臉衣褲上,源源不斷地順著皮鞋蛇一樣游出來,蛇一樣爬滿整個房間。在一連串噴嚏中,母親為他沖好了熱水。他早早入睡,次日又不知什麼時候出發了,大雨依舊沒停。我不能阻止他,甚至這種天昏地暗、雷電轟鳴的惡劣天氣也不能阻止父親趕回來。我有點絕望。似乎父親並不愛我。他明明知道回來我可能會死掉,他依然回來,而且是克服千萬重困難跑回來。
「呸,哪https://read.99csw.com有這事!」媽媽說。
我們每走一段,便扔塊餅乾。這樣,我們可以順著餅乾返回。
我二話沒說,拔腿甩頭出門。我的手掌腫得像個熊掌,我猜屁股也腫了。它和手掌一樣,完全麻木無知覺,走路極不方便。聽母親後來講,她嚇壞了,特別是大晚上的。她和張阿姨到處尋找,根本不知道我在哪。而我不過是躲在濱江公園的一棵大樹後面。那時我發誓,再也不回家了,與母親從此恩怨分明、一刀兩斷。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會以為我在撒謊。等我明白過來,那已是很久以後的事情。母親說,馬號街是在簡城,那是另外一個地方。我不光是出了我家所在的小城,而且已經走到另一個小城。那是她坐車才能到達的地方。而尚未成年、未出過遠門的我,完全是步行去的,也是步行返回的。
「好啊。」我流著淚對張阿姨說,心中翻滾起一浪又一浪涌動的崇高感。我覺得我的死亡再次突然迫近,伴隨著新爸爸的來到。
「大偉過陣子肯定要回來的。」張阿姨說。
還是父親找到我的。我睡眼惺忪、軟綿綿地伏在父親寬大堅硬的肩背上,聞到一股那麼溫馨的煙葉味兒,迷迷糊糊地,聽到他和母親在說話。
我們像被上天眷顧一樣,很幸運,順順利利找到熟悉的濱江公園。我倆牽拉著手,欣喜地跑過公園的綠地,風是那麼溫和、那麼輕快。那時,我幾乎忘了死亡這回事。轉過遊樂場,便看到我們的那棟樓房了。
我們先是在不遠的濱江公園玩,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這裏。我決定穿過公園,走向那邊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那得穿過一條寬闊的馬路,它從前一直是禁止我踏足的警戒線。我倆背著東西。她背著一個小孩,抱著一個,我背著食物。我們還蠻像一個美滿的家庭。就在我們前面,一個男人背著大包,旁邊一個女人背上一個小孩,手臂上一個。我們和他們一道,穿越馬路。我決定跟著他們。我想,他們能走的地方,說明是安全的。那我們也能走。我們尾隨了一陣。小青拖在後面,越來越慢,像一條日漸拉長的尾巴。我催她快點。
那是怎樣一段折磨的日子!眼前布滿陰影,整日提心弔膽,雖然我還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周圍的一切並沒有什麼改變,但我的內心早已覆地翻天。由於從父親方面已經沒有改變的可能,只好從我自己入手。我不能整日坐在房間靠幻想出走。那些虛幻的飛機輪船不行,為什麼不用自己的雙腳呢?
那天,我很晚才回來。我輕輕地推開門。
我悶葫蘆,低著頭,連看他一眼的勇氣也完全喪失了。誰會想到,從前我巴不得看到他。
她認認真真地跟在我的後面。既然我們結婚了,我就把一些餅乾分享給她。她手頭上捏著餅乾,沒捨得吃。
我猶豫要不要到張家去打個招呼,說明我要遠行。我沒有,也沒有給媽媽留一張紙條。媽媽並不希望我到處亂跑。這種話她已經講得太多。她還講述過許多危險的存在,我害怕那些兇險的存在。
怎麼了?她問。
「對,就該這麼辦!」我想,滿是澎湃的激|情。事不宜遲。否則,如果突然死了,自己便再無如此良機。我從牆上取下藍色背包,把一些喜歡的玩具(那些正義之師)一一塞進去。我還帶了餅乾和牛奶。母親到鄰居張阿姨那裡探討如何打毛衣、養花、化妝、炒菜之類的去了。他們的話題零碎得讓人發膩。媽媽叫我和張阿姨的女兒小青一起玩。我是不想理她的。她整天或抱或背一個洋娃娃,對它念念有詞。我不喜歡那種金色長發的東西。張阿姨也讓小青和小馬哥一起玩。她也不樂於參与我的遊戲,不喜歡坦克、火車。我們有時在一個屋子,她獨自給她的若干娃娃穿衣、梳頭,而我在地板上排兵布陣。我倆隔得不遠,卻完全在兩顆星球。
我說怕什麼,有我呢。
那個背大包的男人,這時竟然對我們講話。原因是他的一個小孩啼啼哭哭。他一邊逗她,一邊說:「看看這個哥哥和姐姐,可不像你,哭鼻子。」那個孩子扭轉了身體,從她媽媽的肩膀探出掛滿淚花的臉。還真不哭了。
你老子不在外面,誰養活你!她說。
電話中,我問妻子,兒子想和我一起玩不。
之後,絕大多數的中午,我都是和張阿姨、小青一道用餐。我開始明白,母親開始越來越像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