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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心的人

聽心的人

作者:馬廣
《Falling》中的大提琴總是能輕而易舉地令我神遊物外。我站在被鋼筋混凝土環抱的城市中央在冷峻地散發著幽幽的淡藍色微光的高架橋下等晚點的公共汽車,卻感覺自己是在北方家鄉青翠茂密的松林旁,閉上眼睛便隱隱約約地聞到了松香那略顯羞澀的芬芳,我甚至體驗到了冰的清冽寒意。當時正值冬天,可上海再冷也是少有冰的。就在我完全陷入音樂製造的幻覺中時,猛然間有人抓住我的大衣拉了我一把,險些將我拉下馬路沿。我驚出一身冷汗,睜開眼睛,一輛計程車不知什麼時候停到了我面前,後車門正對著我,車窗是開著的,裏面探出一隻手,手的後面是一張模糊的面孔,薄薄的嘴唇正一張一合。我心懷恐懼,拿下耳機。
我是真心想請他吃飯,既然人家不要我的車錢,我也不能不表示一下謝意。不過,我的本意是請他去東門外小街上的小館子吃點小菜,可是剛出了東門,他一指明閣說,就這吧,天挺冷的,別遠走了,語氣似乎在遷就我。我想問他明閣可不可以刷卡,暗示我沒帶多少現金。話沒出口,他又一次搶了先:可以刷卡。
「是。」我木然地回答。
「聽我說完,是,他是不可能同時和那麼多女生交往,可是前前後後所有的女生都和他交往過啊,據說最短的也就幾個小時,好像他也有同時和幾個女生交往的經歷,可是,所有與他交往過的女生,竟然沒有一個人不說他好,奇怪吧?」
我和曲曉婉再次談到這件禮物是在計程車上我們接吻之前,我問她那盤磁帶上吳彥都說了什麼,曲曉婉說她根本沒聽。
中年人起身走了。
奇怪的中年人再沒出現,至於他到底是房產公司的人還是怪博士也無從考證了。不過,可以肯定一點,他沒有找到吳彥。
吳彥和曲曉婉戀愛了三百六十二天,我沒有那麼好的記性,這是吳彥告訴我的,吳彥還告訴過我,如果不出意外,他打算和曲曉婉共度一生。相似的話,曲曉婉也跟我說過,沒有「不出意外」四個字。
「什麼車?」
「我知道你會恨我,我了解你勝過你自己,你肯定不相信,卻是真的,我知道你想春節后帶我去見你父母,我知道你高中時暗戀對象在我們剛交往時追求過你,你還有點小動心。可怕吧?對於我來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秘密,你現在是不是慶幸擺脫了我?還有,我還欺騙過我唯一的朋友,利用他對我的信任,雖然我的動機說不上壞,可畢竟還是騙了,而且還是因為你。聽了這些,你會不會好過一點?我是個爛人,你擺脫了一個爛人,還得到了他的舌頭。
我們一起吃了晚飯,之後,漫無目地地轉了很久。後來,起風了,我們走回學校,在圖書館前分手。
「知道今天他要買什麼給我嗎?」
禮物本是送給曲曉婉的,可是曲曉婉只看了一眼就昏了過去,所以吳彥把它送給了我,我看見它沒有當場暈倒也算是一個不小的奇迹。
「再見。」吳彥說,女孩兒笑著向我擺了擺手。
「你想過嗎,人類會如何進化,或者,向哪個方向進化?是的,那是科學家的想法,腦袋變大,其他都萎縮,我說的不是外形,而是,有人會分辨出上千種味道,或者怎麼樣,具體能力的進化,像從猴子到人的使用工具,對,沒人想這些,畢業,工作,錢和性才是你們應該想的東西,你覺得性方面會有什麼進化?我也是剛剛想到的,哈哈。你說有沒有可能我這個方向是錯誤的?相信我,你不會真的想和我一樣,至少,現在不是。曲曉婉是誰?我幫你就行了。」
他像熱愛自然一樣熱愛城市,他愛的是城市的冷漠。「如果你是異類,在一個相親相愛的地方是活不下去的。城市裡的所有人都面臨同一個問題,孤獨。」
「有時候我會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比如,如果我把自己送到什麼研究所或者秘密軍事基地等地方供人研究,而不是自己研究自己,可能對人類的貢獻更大,可是那樣的話,我就會失去自我,相比之下,我更願意保留自己,還有這件事,我也完全沒有顧及你的感受,事實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和我之間的信任來之不易,這我很清楚,一旦我說出自己的天賦,就read.99csw•com會失去幾乎所有人的信任,他們會因為我知道的太多而對我產生猜忌,我會因為他們對我一無所知而感到孤獨,孤獨,這就是我有生以來唯一真真切切的感受。對於我來說,讓你認識我是一次冒險,但這次冒險是值得的,不,說謝謝的應該是我,對,我們都應該說謝謝,我要謝謝你的友誼和包容。我不知道,我會對很多女孩兒的想法感興趣,然後就會本能地靠近,就像饞嘴的人被飯菜的香氣吸引,我覺得我是在收集他們,他們指的是想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排除一些孤獨感?有可能,或者,只是為了讓我活下去,還有東西吸引你,你就不會輕易去死。知道最吸引我的是什麼嗎?沒錯,世界上還有另一部手機,要看是男手機還是女手機,男手機的話就是朋友,女手機的話就是愛人,我想應該是這樣的,我們的信號一接通,我們會同時發出驚呼,哇!同類!愛人!就這麼簡單,就是這樣,這才是我的世界。」
吳彥本想用那件禮物換取曲曉婉的原宥,但不承想卻加深了她的怨念。
我明白,到了分手的時刻。我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先走吧,她看也沒看我,坐上車。車稍稍頓了一下,我剛想邁步上前,車發動了,轉眼就匯入了車流。我希望那個時刻我有吳彥的天賦,我想知道她有多難過。
我再次懷疑自己的聽力,把他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衣服、鞋子都是名牌,怎麼也看不出他缺錢。從哪也看不出他是騙子,可是他說的話卻與無賴一模一樣。
「我請你出去吃吧。」
他離開之後,我和曲曉婉也很少見面,僅在臨畢業之前相約玩了一次。從頭到尾,我們兩個都興高采烈,像熱戀的情侶。晚上從市內回學校的計程車里,我們忍不住吻到一起,突然,她猛地推開我,狠命地拍打司機後面的塑料隔板示意停車。司機嚇了一跳,趕緊剎車。車還沒停穩,她就跳下去,在車旁佝僂著身體吐起來。我把她扶到路邊,遞過紙巾。她從不暈車,我們也沒喝酒,怎麼會吐呢?我自以為幽默地問:我的吻有那麼差嗎?她抬起頭,臉色慘白,面頰上還掛著沒擦凈的淚珠兒。我不知道她哭了,驚訝不已。她目光迷離,默默地望著我或者是我身後的黑夜,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憫,我從中看見了她對我們之間愛情可能性的絕望。她的眼淚再次無聲無息地淌下來,她的聲音很小,但字字清晰,她說,這他媽的才是吳彥送給我的禮物!
我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身處一座高架橋的下面,對面是燈光明亮的住宅小區,身旁是穿梭如魚的車水馬龍。又是高架橋,又是住宅小區,又是車水馬龍,我開始不可抑制地想念吳彥並且恨他。
那天吳彥以少見的慌張姿態把我從圖書館里拉出去。
他是醫學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博士,只大我一歲,我才大三。他從未想過畢業之後做醫生,甚至都沒想過畢業。「我只想研究我自己,暫時沒有成果。」他不必為生計發愁,可以做魔術師、諮詢師,肯定都是最棒的,或者,乾脆做賭神。
「當然是汽車,還能是自行車?現在我知道他以前的女友為什麼分手了都說他好,他以前就送過人家車,哎,這孩子,幸虧遇見我了。」
我感覺彷彿挨了一記窩心腳,我請他吃飯是白請的?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聽覺,就裝作沒聽見。他乾脆站住不走,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嘴角還掛著笑意,在我看來就是嘲笑。我決定認了,是我沒給人車錢,是我不分青紅皂白就請人吃飯。吃虧上當也就一次,該多少是多少。沒等我問,他又說道,五十塊。我二話沒說,掏出五十塊遞給他。
在吳彥的世界里,他和他的女友們交往的時間都不長,分手之後,他的女友們還會不遺餘力地說他的好話,只有曲曉婉是個例外,徹徹底底的例外。
「他們恨他。」
實際上,禮物有兩個,或者說,一個是禮物,一個是禮物說明書。裝滿福爾馬林的玻璃瓶子作為禮物轉送給了我,一盤磁帶作為禮物說明書給了曲曉婉。
「你是?」
「我怎麼不知道你有主了?」
果然沒什麼大不了的。就算數天後曲曉婉成了他的女朋友,我也九*九*藏*書只是有一點失落和憤慨。
「我當時的狀態很嚇人,是吧?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家裡,把他們都嚇壞了,把我自己也嚇壞了,感覺就像,你原以為自己是台中波收音機,突然收到了短波和長波信號,甚至電視信號,哈哈,對,全亂了,完全亂了,很爽也很恐怖,沒錯,功率一下子加了幾倍,我的腦袋就要冒煙了。我也是一時興起,還因為害怕,有時候越是害怕的東西越想碰碰,恐懼比其他的感受更真實更刺|激,因為更本能。還有,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我會一直和曲曉婉在一起,因為,那時候她很害怕,也不僅是害怕……她想到了無論怎麼樣都要陪著我……」吳彥不再解釋,做了個很無奈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你想買鞋的話,那常年有折扣,品牌還算齊全。」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尤其是說下面這句的時候。「還有,上次的車錢,你是不是應該分攤一半?」
「車!」
我掏出二百塊錢遞給他,我不在乎他是不是會還我錢,我只想儘快離開。在他說話之前,我在想如果這是個騙局,那麼是在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懷疑他能看穿我的心思,這讓我有點害怕。
「怎麼樣?」
「你知道嗎?我沒看過《物種起源》,但我覺得進化論應該是對的。就像先有電報,再有電話,然後才有手機,你們現在還處在電話甚至電報的階段,我則是手機,當然,我現在還不完善,接收器有問題,竟然能收到每個電話或電報的信號,每時每刻,我沒法關機,我也一直在試著向外發送信號,可是,沒人接,不過,我相信造物主不會那麼絕就研究出我這麼一個手機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玩,所以我堅持不懈地發送信號。還有,我得承認我是有距離限制的,太遠了就接收不到了,如果我移動的速度太快,或者對方移動的速度太快,也不靈,所以,我經常在城市中散散步,這樣對身體也有好處。
我感覺後背發涼。「我的能力是自然選擇,或者說是天賦更容易理解,沒有特異功能,我不相信特異功能,所謂的特異功能我見過,類似魔術。你相信進化論,對不對?」說完,他又笑,他吊足了我的胃口,卻閉口不談了。了解他之後才知道,他經常這樣,什麼說到一半就不說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重新說起。他不是有意為之,打斷他思路的「信號」太多。「你是第三個認識我的人,你知道我說的認識是什麼意思。另外兩個人分別是我媽和我哥,他們告訴我不要隨便讓別人認識我,對於我來說被人認識太麻煩,你想想就知道為什麼了。為什麼是你?感覺你人畜無害吧。你是個自然主義者,你自己也許都不知道。」
「怪博士。」
到了學校門口女孩兒付了錢,下了車,我問我該分攤多少,依舊沒人理我,我說謝謝,兩人已經相擁著走遠了,彷彿把我忘了。
曲曉婉不是吳彥的同類,並且始終也不知道吳彥的天賦,只是到最後才認定他是瘋子。她之所以讓吳彥有了不出意外共度一生的想法,是因為她愛得真誠且執著,這是我能找到的最貼近吳彥原意的字眼。
他帶我去過一次小型投標現場。我們戴著墨鏡坐在後面,然後他告訴身邊的跟班幾個數字,跟班再打幾個電話舉幾次牌,他的工作就完成了,報酬六位數起。「這就是房地產業,最不在乎這座城市的人在建設這座城市,他們根本不關心這座城市最終會是什麼樣子,沒人關心,包括我在內。」
畢業之前,曲曉婉通過朋友把那盤帶子轉交給我,我在淘寶上花了25塊買了一部隨身聽。
「我不是騙子,也不是無賴。」他停頓了一下,「如果這是個騙局,那麼就是在那天計程車經過你面前的時候開始的,但這不是騙局。」他雙臂抱在胸前,笑呵呵地說。
他們的幸福時光一直延續到吳彥「出走」。
他笑了笑好像早已知道我會這麼說。
「不認識,不過看樣子就知道是醫學院的,可能也是怪博士。」說完曲曉婉笑了。
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遇見吳彥就是在類似的場景,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耳機里唱的是Julee Cruise的《Falling》。
從超市回來,送她回寢室之後,我一九-九-藏-書路跑到吳彥的宿舍。博士生住單間,裏面收拾得很整潔,我坐到床上,他像平常一樣看著我,卻不說話。
「什麼?」
那時正是交通高峰期,打車也很費事,氣溫也夠低,即使等到了那該死的破公車也肯定沒座,何況我最不善於拒絕別人的好意,雖然來路不明,看樣子也壞不到哪去,於是我拉開前車門上了車,坐穩之後出於禮貌說了聲謝謝,沒人理我。汽車裡面很暖和,蕩漾著淡淡的香水味兒,勾引我從後視鏡里向後面瞄了一眼,沒能看見女孩兒的正臉,她正倚在喊我上車的男人的肩膀上與他呢喃私語,男人的臉孔依舊是半明半暗。我重新戴上耳機,很快又回到音樂的奇妙世界。
「我最大的夢想是在隨便哪座原始森林的邊上蓋一所小木屋,那裡空曠安靜空氣清新,最好附近再有條小河或者湖什麼的,在那可以聞到青草的味道,樹的味道,還有魚的腥味兒,還有鳥叫鹿跳,我就帶著我的愛人生活在那,我的愛人!女手機?,我的同類,隨便叫什麼,你知道的,我找到了,我可以實現它了,我的夢想,和我的愛人一起!」這是在與曲曉婉分手之前,吳彥和我說的話,也算是對我那個問題的進一步解釋。他也是,也只能是一個自然主義者,而且是一個孤獨的自然主義者。他說這些話時,激動得熱淚盈眶。
「知道為什麼嗎?」
每次離開投標會場,他都要漫無目的地走很長一段路。他很喜歡在城市中徒步旅行,曾經和曲曉婉一起從市內走回學校,足足走了一夜。
「再見,我的朋友。」
「我要走了。」他邊走邊說,嘴角掛著得意的笑容。「我也不清楚,隨便去哪都行,可能先去北京看看我哥。」他笑得更得意了。「我擺了一家地產公司一刀,相信我,他們的老闆是奸商,得標的公司真誠得多。」
「你是不是回閔行校區?」車裡的男人問。天已經全黑,雖然有各種外來光,可對方的臉還有一半兒是在陰影里,稜角分明,雕塑一般。
吳彥所說的當時是曲曉婉生日的那晚,地點在吳彥的宿舍,曲曉婉要求的,她喜歡簡單。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帶了一瓶紅酒,吳彥起先說自己酒精過敏沒喝,然後,就像他自己說的一時興起給自己倒了半杯,喝了,三分鐘之後,他突然倒在地上,雙手抱頭,渾身發抖,全身發紅,口吐白沫,曲曉婉嚇得只是抱住他不住地哭。我強裝鎮定撥了120。吳彥被送進醫院,在裏面昏睡了兩天。那之後,醫學院的男生們重新找回了自信,因為怪博士喝了一口酒昏迷了一周。
「對。」
最終,我們三個還是朋友。
我收到的最瘋狂也是最傷感的禮物來自吳彥。
我以為自己遇見了大好人,心存感激的同時,四處訴說自己的奇遇並讚揚他們的善舉,直到再次遇見那個喊我上車的男人。
「我還沒坐過飛機,我猜速度太快了我可能會受不了,坐動車,我都會頭暈得厲害,耳朵更是刺痛。
「我已經告訴你了。」他笑了一下。
吳彥請我和曲曉婉在明閣吃飯,明閣相當於他的食堂,他花錢如流水,沒有計劃,所以儘管他很有錢,卻偶爾會向我借錢。
「平時我自己也在這吃。」正在吃飯,有點突然地,他悄聲跟我說,「所以上次也不能說是故意坑你,我能看穿你們的心思,所有人……」他停下想了好一會兒,接著說,「說看穿不準確,類似感受,或者是聽……」
「他們一定氣瘋了。」我把他送出校北門,他坐上一輛計程車。「他們越生氣,我就越高興。我已經給曲曉婉打電話了,說我去參加一個課題組。」
「你先走吧,我想再站一會兒。」她神情淡然。
「知道怎麼殺死怪博士嗎?給他一瓶啤酒。」這是在醫學院流傳最廣的笑話,卻是怪博士自己發明的。
「怎麼會呢?」
我在想他如果不是精神有問題就是神經有問題,剛認識就跟我借錢,接著跟我說他能看穿所有人的心思,當我是什麼?三歲小孩兒?他看著我搖搖頭。「我精神沒問題,神經也沒問題,你更不是三歲小孩兒。」說完,玩味地著看我笑。
「相信我,我更希望自己是對講機。」
他排遣孤獨的辦法是交女朋友,他交女朋友的速度比手https://read.99csw.com術刀還快,因此,他在醫學院男生中的名聲很差,從大一新生到博士畢業生,全部在內。
「嗯,嘿,寶貝,你好,呵呵,希望你不介意我還這麼叫你,嗯,我是第一次錄自己的聲音,感覺很奇怪。呵呵。其實,也是最後一次,並且,這也將是我最後的聲音,我指的是物理聲音,我把我最後的聲音連同輔助發聲器官作為禮物送給你,希望你喜歡。如果不喜歡,你可以把它賣給醫學院的哪個傻瓜,如實告訴他這是怪博士的,或許還能賣個好價錢,呵呵,我是開玩笑的。
「她不會說話。」吳彥用羡慕的語氣說。「我們還在研究,在我們這個階段,我和她誰進化得更多一點。」女孩兒只是坐在床上看著我們笑。「你和我想得一樣,可是她覺得我這樣更好,多一份選擇,可是多一份選擇就多一份困惑。」
我和曲曉婉接吻的前一刻,她對我說,你知道嗎,在與那個瘋子交往之前,我是喜歡你的。
「你認識這個人?」我的心還在怦怦亂跳,生怕他會對曲曉婉不利。
吳彥就這麼「逃」了,在我認識他的第二年的秋天。兩天之後,一個長相平常的中年人找到我的寢室,我們在走廊上談了談。他問我是否知道吳彥的下落,我拒絕回答,他什麼也沒說就走了。第二天中午,中年人又來了,他換了件黑色的襯衫,第一顆紐扣是扣著的,沒有領帶,長相還是那麼平常,他問我前一天問過的問題,我說不知道。第三天,他又來了,晚飯時間,在食堂,他坐到我的斜對面,他的身邊是曲曉婉,還是一樣的問題,知不知道吳彥去哪了,能不能聯繫上他。「去北京了,聯繫不上。」曲曉婉乾脆利落地說,我想攔已經來不及了。
這句再見是吳彥向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知道?」
「我突然有點留戀自己的聲音了,所以就不多說了,我怕我會後悔,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是愛你的,像朋友一樣愛你,我有兩個朋友,你是其中之一,而且,我送給你的,不僅是一件標本,那很可能是一個新時代開啟的徵兆。
「能借我點錢嗎?」
「你知道大一新男生入學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嗎?恨我。」他曾經這樣自嘲。
吳彥與曲曉婉在一起的日子積攢了很多錢。他被她拉到食堂吃飯。他的臟衣服她給洗。他被她拽著坐地鐵,儘管那樣會令他頭疼,他還是忍了。他送不出貴重的禮物。
「博士?」
「知道一點。」
「你知道他們學院的男生都叫他什麼嗎?」
我們一路走到他的宿舍,他收拾著衣物繼續說。「我控制了整個投標現場,這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他停下手裡的動作,笑著看我。「你也一定有過這樣的疑問,你來這個世界到底要干點什麼,對不對?我也有,我曾經想我應該能維護世界和平,可是結果,我讓兩個人和平相處都辦不到,那兩個人是我爸和我媽,他們離婚了,我知道他們還彼此關心,但他們卻只能永遠是仇人。我無法改變兩個人的世界,更別說這麼多人的真實世界了,可是,或許能讓這個城市好那麼一點點,讓一個相對不那麼糟糕的公司來建設這個城市裡的一小塊地方,這就是我今天做的事,也是我一直以來想做的。」
為什麼是我,是我當時在想的問題,他為什麼會突然拉我上他的車,又為什麼把那些事告訴我,為什麼想認識我。
那件禮物對於他的天賦來說有點像人類的闌尾,有的時候可能是病,或者,說他的天賦和那件禮物互為病症也未嘗不可。
「前幾天,我們一起坐計程車從市內回來的。」
「別鬧了。」
「醫學院的人怎麼都這麼奇怪?」
我恍然大悟。「那天沒看清你的樣子。」
那一頓我們兩人吃了五百六十二,我盤算已久的慢跑鞋就這麼被吃掉一隻。
「他們學院的男生說的,他們在自己的學院追不到一手的,有幾個狂蜂浪蝶就追到我這了。其實我覺得,對於他們來說是不是一手的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們受不了他們的女友有可能說那個吳彥好。你怎麼認識他的?」她突然警覺起來。
「有一次,我心血來潮,想聽聽這個瘋子到底說了什麼,可是,借遍了同學的寢室也沒找到一部隨身聽。」
我們在路邊靜靜地站了很久,直到司https://read.99csw•com機開始催問我們還走不走。
「對,我有時也這麼覺得。」他這麼說的時候,我在想他還像一台亂頻收音機,其他人都是私人電台。「是,經常有成|人|電台。」他開始模仿,我們大笑。
那時候,曲曉婉常這樣幸福地向我抱怨。那段日子里,在我看來,吳彥也是比較幸福的,至少不像以前那麼孤獨。
「上車吧,我們也是,捎你一起。」
那是在圖書館和食堂之間的小廣場。晚飯時間,天已經黑了,路邊的樹上纏繞著發出藍光的彩燈,一個老外坐在長椅上抽煙,整個人被煙霧包裹著,看上去頗有幾分神秘。我正快步走向食堂,有人喊了聲:喂,等等。我放慢腳步,回頭看了看,左後方走上來一個人,不認識,不過隨著他走近而襲來的香味兒倒是有幾分熟悉。
吳彥在放寒假之前神兵天降般地回來了。我正躺在床上看書,有人敲我們寢室的門,我的一位室友開了門,吳彥走進來,踩到我的桌子上,拍著我的肩膀,難掩興奮地說,「我找到了!我的愛人。不用擔心,這種事我有經驗,都想好了。」
「不記得我了?」香水男已經和我肩並肩了,我粗略地把他打量一番。短頭髮,臉很瘦,笑盈盈的,穿著灰色呢子大衣,敞著衣襟,裏面是白色襯衫,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縮著肩膀,好像很冷的樣子。
磁帶上吳彥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是。」
那時我和曲曉婉已經認識了一段時間,我喜歡她,想知道她是不是喜歡我。
吳彥做了他覺得自己應該做的事,讓一家房地產公司丟掉了到嘴的大肥肉,所以他必須暫時離開,避避風頭。
我的目光穿過車窗的空隙向裏面掃了一眼,坐著一個女孩兒,沒有看我。
我們在一起的聊天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語。有時候,他會說著說著,突然停一下。「我在給你發信號,收到了嗎?」我能聽出他語調里的自嘲和無可奈何,不知道這算不算某種程度的進化。
「等等」,他又追上我。我不理他。
他既沒猶豫也沒謙讓轉身就往回走,好像早料定了我會請他吃飯。
「他不會想追我吧?」
他的聲音硬邦邦的,一下子把我砸倒在床上。前一刻,我還自我感覺良好地以為她說名花有主是在暗示我。
「我叫吳彥。」他居然還做自我介紹,「我會還你錢的。」
「真的?」
吳彥說話算數,五天之後,他到我宿舍把錢還給我,又拉我到明閣吃了一頓,他請客。
「她不喜歡你。」
「他女朋友。」
「真的。」
「你怎麼知道?」
我見到了他的愛人,那是一個神情嫻靜的女孩兒,長著一雙不容我第二次直視的黑色大眼睛,我說不出她哪長得美,就是覺得安安靜靜的,很舒服。
「可千萬別,我可害怕醫學院的怪博士,如果他問你,麻煩你告訴他,就說本小姐已經名花有主了。」
「就那麼認識了。」
「他們何止恨他,簡直恨死他了。」曲曉婉皺了皺鼻子,彷彿聞到了他們的心被熊熊妒火燒焦的味道。「他們學院的所有女生都被他一個人泡光了……」
出了明閣,他突然說,你可以去奧特萊斯買鞋。我很詫異他居然提到買鞋。
我很泄氣,轉身便走。原以為是一段友誼的開始,卻是一場騙局的結束。
「這個吳彥是不是醫學院的?」
我在想他要怎麼和曲曉婉開口。
他那時的兼職是房地產公司投標諮詢顧問。「我當然不會讓他們認識我,我只是告訴他們我有內部消息。」
吃完飯,吳彥回宿舍,我陪曲曉婉去超市。
再見到他,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天之後。他發簡訊給我,叫我去他宿舍。我到的時候曲曉婉已經在那,他用手勢告訴我們在他的床上坐好,然後微笑著,小心翼翼地從他的柜子里拿出一個密封的精緻的不大不小的盛滿液體的玻璃瓶子,瓶子裏面一個粉紅色的三角形的膨脹的小肉體在液體里漂浮。吳彥吐了一下舌頭,撲通一聲,曲曉婉昏倒在地。我也感到一陣眩暈。
「天天和怪博士一起你能知道啥?」
我剛想問,你是不是去吃飯,他便說:我是去吃飯。
「她不適合你,她小氣,花心,愛情觀很物質,是的,幾乎人人都是,可是你不是,對不起,你不要緊吧?那就好,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想他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