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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黎明

羅生黎明

作者:朱肖影
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訴他,有天我在夢中被尿憋醒,看見他正坐在客廳,昏暗混沌中,他仰著頭張開嘴巴,空中出現了熒光的煎餃,一個又一個落進嘴巴里。那張開又閉合的口型好像在對誰說些著什麼,而那刻窗外正是黎明。
你這麼大,該交女朋友了吧。
打車回去?
是,我也不能理解,幾百塊對於別人那麼輕鬆,為什麼對於我們就那麼難呢。後來,我去了一家服裝店賣衣服。老闆是本地人。賣的衣服他常在倉庫里拿幾件送給我,他誇我穿這些衣服好看。清理貨物晚了,他會開車送我回家。他結了婚,孩子我見過,圓圓的臉蛋很漂亮。可是我還是和他上了床,第一個晚上做了三次。那是一家富麗堂皇的酒店,過程中我一直盯著天花板看,我沒住過那麼好看的地方。他說他喜歡我,可以幫我,年輕的女孩子不該那麼辛苦。我也想過這樣不好,但人活著本來就不容易,誰不想輕鬆點呢。
我還是會去車站等他。陪他一起住廉價的賓館,黎明時分醒來一起去吃煎餃。過去能給我帶來安慰的東西變得不合常理。一個人在生活中得不到他想要的東西,這已經夠糟糕了。可是令我氣惱的是不能交給別人你希望他擁有的東西,望著他宿夜未眠疲憊的臉,比起我,他才是更需要安慰的人。我第一次明白,人們不需要愛,人們需要的是某種形式的撫慰。可以是愛,但不是必須的。後來,我分不清是為了等他,還是為了吃一碗煎餃。
幾點可以走?
五點。
午夜時分,小五注意到一個穿著白色大衣的女人總看著他,她三十來歲的樣子,長相雖然不差,卻沒有特別吸引人的地方,給人一種平淡無奇的印象。如果只是與她在大街上擦肩而過或者乘一個電梯,大概也不會注意到她。他本想像往常一樣,選擇忽視,然後等待黎明的到來,可是女人先開了口。
九-九-藏-書好意思。
她用一隻筷子反覆攪動著醬油汁,調料盤中捲起小小的黑洞。小五想如果她卸掉妝,再年輕幾歲,肯定有著異乎尋常的美麗。算了吧,誰年輕的時候不是美麗的呢。煎餃端上來的時候,他嘲笑自己。
攤鋪還在營業中,老闆穿著銀色的羽絨服,凍得硬邦邦的。一條幽暗中發著銀光的魚。太早了,沒有人。她扔掉煙頭,跺了跺腳坐在一張小椅子上。煎餃六塊錢一份,小五掏出二十塊零錢,買了兩份。其實他希望煎餃能再貴一些,以至於不讓自己看上去那麼弱小和廉價。油炸的蒸汽瀰漫開來,他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他大學時曾在一棟大廈里隱秘的酒吧內打工,工作嘛,無非是穿梭在聲色之間,替客人送酒。周日到周四,工作到凌晨五點,每小時二十塊,日結,每天能掙一百多塊。少嗎?有的小酒保賺得多,秘訣就是嘴巴甜一點,會哄人,碰到老女人記得去牽她的手,陪著喝幾杯。可惜這些他都干不來。他有時也忍不住看坐在角落,穿著短裙,坐在高圓凳上,架起雙腿,豐腴白皙的女人,但小五知道她們並不想誰去真正了解她們,她們只關心自己展現出來的樣子。
每當想起他離開的樣子,我的胸口總是一抽一抽的疼。仔細想想,這些年我得到的,抵不過那一天我失去的。我不後悔。應付周遭已經讓我精疲力竭了,我哪有資格後悔。說來可笑,我不想坦白自己的過錯,卻盼望著有一天能得到他的寬恕。
小五的胳膊蹭到了下巴,昨天忘記刮鬍子,下巴已經有了扎人的胡茬。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頭,晨光里的建築總讓他充滿了懷舊之情,後來他意識到這些建築的顏色和他的舊網球鞋的顏色原來是一模一樣的。
對了,你知道那家歡樂谷嗎?你竟然不知道,你們已經不去那玩啦。沒關係。那會那九-九-藏-書裡剛剛開業,別人的情侶都去了,我一邊吃著煎餃一邊告訴他我也想去。門票對我們來說太貴了,要兩百多塊。我不該說要去那個地方的。他為了門票好幾天沒吃飯。
她的聲音中性沙啞,談不上甜美。
有一點酸。
十點他準時出現在樓下,搭乘深沉狹窄的電梯上樓,換好小禮服。為了度過這漫長的一夜,小五開始數有多少人喝加冰的威士忌,數到第一百杯,有個身材矮小的酒保靠過來,對他夸夸其談,無非是又上過哪個女人,內容集中在性器發達、愛|液豐沛,重點是不花錢。小五迎合地笑了笑。對他而言,這隻是尋常的一個夜晚。
不喜歡?
冬天過去,小五很快就搬走了,他想試試去女友的城市生活。在某種意義上,他是我這段時間唯一的朋友。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在路口向我揮手告別。我知道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小五是我剛來上海工作時的室友,在我記憶中,每到周末他一整天都待在家中,從不出門,也沒帶回過一個朋友。一個冬日里,我半夜起床上廁所,撞見他正在夜闌人靜的客廳中抽著香煙。
我的意思是幾點回學校?
他連忙把煙滅了,他平日都在廁所抽煙。
你餓不餓?我知道附近有個煎餃攤很好吃。
要多久?
你要這個嗎?
我們從曹家渡的樓房裡走出來,步行在萬航渡路的小路上,藉著昏暗的路燈,我看出他之前是喝過酒的。我們朝著模糊飄浮的燈光走過去,攤鋪在黑夜裡冒著大片白色的霧氣,宵夜兩個字的彩色燈牌發出暗淡的光。餃子在平底鍋內被油炸得金黃,撒上一把芝麻,配上一小碟醬油,很久沒吃過的美味。在電線串起的白熾燈泡下,小五說起了一段往事。
他講完后,為了說些什麼回應他,我腦子裡飛快地編著虛假的故事。故事中有我,有兩個殺人犯朋友,還有尼斯湖水怪。編九九藏書著編著,我大笑起來,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受了刺|激,生病了。我開始羡慕他起來,因為這些年,身邊既沒有推心置腹的好友,也沒有可以溫暖身心的戀人,浮現的只有看不見盡頭的孤獨和寂寞。
快的話三個小時。
兩人不知道還能聊些什麼,微笑、沉默,若有所思地一起望向窗外,夜色浩瀚無邊,那些可見的樓群與天空,此刻因為黑暗顯得更加寂寞。
小五很想說些什麼,卻連同嘴裏的煎餃一起咽了下去。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停在他們旁邊。她晃動地站起身子。我好像喝多了,我該走了。說完她朝著他笑了笑。她的背影正在離去,他喜歡她走路的樣子,她剛才的笑容令他感到無比熟悉。等他想再多看她一眼時,她已經坐上車的前排。不知為何,看著車開遠,他的心有短暫的落空的感覺。剎那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感受到的是愛情。
我從廁所出來,他還待在原地。
小五下班。她還坐在那裡,妝容花了些,但在小五眼中,此刻的她比夜裡更可愛一些。他身子上浸滿二手煙的味道,內心的空曠,讓他特別想去撫摸她的身子。她的手臂,她的腹部,她裙子里私處的毛髮。他換好衣服站在電梯口,可她並沒有看他。
小五倒吸一口涼氣,冷靜下來。
她把調料碟放到兩人的中間。蘸好醬油,小五把煎餃放進嘴巴里,底部被炸焦了,剛好撞到了智齒旁的潰瘍,他痛得皺了皺眉頭。
是。
早晨五點,遠處東方灰白,人們離開或者趴著鼾睡。顧客眼中遙遠平原、花兒盛開的蘋果園背景,一解除燈光魔術,就像連環紙話劇般的不值錢,天明代表著一個幻想即將被完全摺疊起來。
過半個小時就有公共汽車,坐到龍陽路再換地鐵回去。
家庭並不富裕的小五去酒吧打工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能攢點錢去找外地的女友。為了能省出飯錢和房費,他每次都坐火車硬座https://read•99csw•com,一天一夜的路程他大多數時間都是半夢半醒的狀態,鐵軌、信號塔、高層建築變得光燦燦的,一瞬間迫近自己身邊,擦過復又消失。這段路程變成了一條時光隧道,一個神聖的器皿,一口深深的井,他掉在裏面正等著營救。
還好,路上可以睡一覺。
沒事,你繼續。
小五像往常一樣下樓,穿過水泥高架橋到公交車站。路上沒有行人,兩行燈火在昏暗中璀璨,他第一次發現馬路兩邊竟然沒有防護欄,什麼都沒有。我到底在期待著什麼。當第一輛公交車駛來,他開始痛恨自己的愚蠢,他沿著原路奔跑回去。
她是在暗示什麼嗎,幾點可以走是什麼意思,走去幹嗎,小五一時不知所措,氣息中夾雜著緊張、興奮與不安。
如果一部電影,你早已知道了結局,你還會認真看完它嗎?小五並不悲傷地按熄了手中的煙頭,從口袋中掏出手機。他們在一起了三年,幾天前他剛帶女友去了那個城市新開的歡樂谷,幽暗的屏幕上,站在遊行隊伍旁拍照的女孩笑得很漂亮。他看著我,然後將最後一個煎餃放進嘴巴里,一口吞下去。
對,我們分手了。我讓他以後別來找我了。那天上午煎餃鹹得很,我只吃了一口,可他還是認認真真地一個不剩全吃完了。他低著頭對我說,都是因為他太弱小,對不起。在我的記憶或者想象中,過去的他是從不曾說過這類軟弱的話。他對自己竟吐出這樣羞恥的怨言,好像從很早開始,他就洞悉所有的事情一樣。他的眼淚快要奪眶而出。但是,他繃著臉忍住眼淚,沒讓我瞧見那副哭相就回去了。
睡到下午再去,反正也沒什麼用。
她笑了笑,眼角泛起一絲皺紋。
等下還要去上課?
挺辛苦。
你還是學生?
小五遠遠就看到了她,穿著過膝的長筒靴在街邊抽煙。冷風吹進了她的頭髮,分開了其中一縷,在風中飄動。她在飄動的發間夾read.99csw.com緊了手臂,彈掉了煙蒂。她抬頭也看見了他,微微一笑,怎麼是你,回來找我啊?他停下腳步。煙蒂像兩個小小的註定要死亡的傘兵落了下去。她仍望著他,他只好說,忘記拿東西。是嗎,我知道附近有家煎餃店很好吃,要不要一起?她抬起手方向感含糊地指了指。飢餓感從她手指的方向襲來,他點了點頭。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有一個外地的男朋友。每個周末他都會來看我,他沒有什麼錢,只能用額外打工掙的錢坐火車硬座,一天一夜,每次他到達的時候,都是現在這個時候。我就站在出站口等他,夏天還好,等到了冬天,早上特別冷。不過沒關係,只要他下車之後抱抱我,我就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附近的賓館是六十塊一夜,待在裏面的時間我們倆幾乎沒有下過床。即便窗戶大敞著,屋裡的空氣聞起來還是床的氣味。我們就這樣在屋內進行著一種日常腌制。你別笑。不然那時的我們還能做什麼呢?第二天大清早他又要坐火車回去,只有這個地方還在營業,出發前我們會在這吃頓煎餃。
就這樣?我聽完后不禁有點失望,因為我期待的是,年輕的小五與有好感的中年女性幽會,纏綿雲雨,完事後道聲再見。對,纏綿雲雨,是整個過程最重要的部分。結果重要的部分還沒到來,整個事情就這樣就結束了。我本想趕緊回去睡覺。可是看著他真誠又投入的樣子,我放下筷子,讓他繼續說完。
女友很早就會去火車站等他,當他走出站台,女友會情真意切地跑過來抱緊他,告訴他,她很想他。他們住的賓館本來並不陰暗,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也把窗帘拉得緊緊的,艷麗的窗帘將屋子變得夜晚一樣曖昧斑駁。這個城市能吃到的大多都是水餃,但火車站附近有一家凌晨出沒的煎餃攤,冬夜裡站在推車后的老闆總穿著同一件羽絨服。送他離開的上午,他們會相擁而坐,在路邊吃頓煎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