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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雞

童子雞

作者:程耳
要死啊,還是個童子雞啊。你幾歲了?
她每天拜託自己的十字架,讓他儘快好起來。她每隔幾天拜託自己的十字架,「讓他好了以後不要不要我。」結果沒多久狗日的日本人就打進來了,什麼都漲價了,飯可以少吃,可是葯沒辦法,大夫現在上門都是頭頂著滿天炸彈,漲錢也好,不肯再賒賬也好,都是合理的。
哪怕只是說說,對她也足夠了。但市面實在蕭條,生計艱難。回顧起來,在一切剛有起色漸入正軌,難得的新秩序正要建成的時候,日本人來了,劫數一般。日本那一整代或是幾代人造成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忘記尚且無法做到,所謂原諒是無從談起的。她為他總是找不到工作發愁,城市裡的通脹像一個大家剛剛開始熟悉與領教的噩夢,老張給的那些錢原計劃可以花一年,現在才過了一個月就所剩無幾。她只能在重操舊業和別的不多的辦法間做出選擇。剛剛以為這輩子再也不必見老張,現在卻不得不又去了他的屋裡。
操|逼啊。
這一年他跟一個北方女人上了床,作為女人,她實在乏善可陳。她留著齊肩短髮,膀大腰圓,讓他想到了老家的矮婆娘。她腳上竟然也是雙紅襪子——老張長得像北方客,這位又穿著紅襪子,他思索著這裏面的聯繫或者沒有聯繫。
鞋面說,去把臉洗了,記得不要再這樣了。他急忙對著鞋面點頭稱是,頭快要磕到了鞋面上,鞋面旋即消失。第一次見老闆就被批評,他大概只能混混日子了,升遷一定無望。他感到自己離那隻不知有什麼用處的軟軟肥肥暖暖的乳|房又遠了一些,他感到懊惱,悔不當初。
什麼什麼東西,你還能有什麼東西?
外面都打成這副樣子了,哪裡還會有什麼工作?
要死了,你都快二十歲了,再不用以後就……你現在用了,不也是為了她舒服嗎?她會體諒你的啊,真是沒用。這是個什麼地方啊,你又開錯道了,你也是童子雞啊?
表哥便去了北方。媽的,北方,他對北方的唯一領悟只來自被他親手殺死的北方朋友——他對北方有不好的記憶,對錶哥的北方之行也有不好的預感,但什麼也沒說。民國三十二年上海的天空陰晴不定,雖然日本人明顯步入頹勢,但局面卻並未改善,似乎還顯得更糟,一切都更加紛亂複雜。
剛剛還在想著不用親手做事,還在暗自竊喜,誰知訓練來得如此突然——這一刀便很費躊躇。
他還碰到過其他人。也是在這個路口,一輛綠皮卡車拉著等待處置的雞從眼前經過,他看到她在車裡,愣在原地。
沒有,只拉過手。
今天一天都不順利,從倒霉的那一刀開始,到杜先生的批評,再到剛才童子雞童子雞地說了半天,他大概是需要發泄。但如此暴虐幾乎嚇了他自己一跳,或許得不到的性讓人內心煩躁,或許因為剛才的嘲笑,他想要考驗自己殘忍的限度?同伴故作鎮定地把他拉出坑外,忍不住瞟了一眼坑裡的肉泥,再也無法掩蓋內心的激動澎湃。
什麼胡說八道,人家是名醫好嗎?你去浦東打聽打聽,一整條街的牙齒都是他拔的。
1946年以後他就沒再見到過她,也不常想起。她髮型變了,與其說是剪了頭髮,不如說是頭髮被成片地連根扯掉了。她和其他雞擠在一起,臉上有淤青,大概常常被打。
她真正無法再做生意是在跟他做了以後,那時上海的戰事漸漸平靜,他也漸漸好了起來。她顧不得思考日本人轉身又去了南京這種嚴肅的大事,久經壓抑的心情感到喜悅。這是她第一次不收錢跟人睡覺——他自然是毫無經驗,十分笨拙,身體上對她而言確實沒什麼存在感,但她找到了另一種喜悅,頭一次感到心甘情願。而且她相信熟能生巧,何況還有她這麼專業的老師。
弄過嗎?
他沒想過這輩子還能見到黃老闆。那是1951年的冬天,經過多年的秘密工作之後,他奉命再回街頭,去觀察此時複雜的市井,並在必要的時候,在混亂蔓延之前,給予干預疏導。此時的他被賦予懲戒的特權,又是初冬,類似他多年前往返于茶樓和亞洲旅店時的天氣,或者還要再冷一些。
老張看著他的臉,一點也不相信他真的會跟她結婚,但這不重要,他關心的是別的事,他往前坐了坐,離他更近了一些。
同伴數落著司機不再理他,他感到有人一直在盯著他看,扭頭看過去。他知道同伴為什麼不願意坐在車后了,北方朋友的頭被打破了,淌了一身的血,雙手被向上反綁在脖子後面,雖然臉已經腫得看不到眼睛,但確實正在盯著他看。他懷疑是否自己的臉沒有洗乾淨,但分明照過鏡子了。老東西大概在恨我砍下他女人的手,他想著也就毫無懼色地看著他。大概是盯著上癮,車停下來了也不為所動。
這是他第一次坐汽車,他學著不知從哪裡看來的樣子為同伴拉開後座的車門,請他上車,同伴往後座看了一眼,站在車前猶豫。我想看風景,同伴說完自己坐到前排去了。你老家在哪裡?同伴在看了一會兒風景之後問他。
接下來,日本人真的南下了,他們正式攻打上海,拉開了亡國之旅的序幕。上海市面崩塌,很快連租界也不再安全。四馬路的生意雖然受到了影響,但並不致命,甚至在兩次空襲的間隙里也有客人冒著生命危險上門,可見性真是神奇的事物。
他再用了二十刀才真正切下她包括手鐲的三分之一的小臂——多年以後當他對鮮血與死亡都已習以為常的時候,也仍然能記起他此時的模樣,滿臉鮮血,笨拙地跪在血泊里,身體跟著手臂的動作一起抖動,像是在切割自己。血從殘臂里噴出,像極了村裡的那些雞。
原來還沒有死透,他https://read.99csw.com喉部有細微的動作,她受到驚嚇,緊急扭頭看向牆上掛著的一個小小的木頭十字架以穩定情緒。那是去年來上海等著坐船去日本留學的一個山東學生送給她的禮物,看上去是典型的書生模樣,而且年輕,對她而言屬於難得的優質客人。
殺過,他說。而且我殺的那個人樣子和你很像,他差一點脫口而出。確實很像,老張的穿衣打扮,舉手投足都像極了北方來的朋友,他在剛才進屋之後為此走神恍惚了很久。是因為他們都長得差不多嗎?沒想到當初在坑裡拍出那一堆肉泥還能派上這樣的用處。
整條四馬路上住了很多雞,與老派的方式不同,這裏沒有酒席煙榻與飲茶,沒有定製或是推銷上門的細軟首飾,這裡是單純的皮肉營生,一手交錢,一手寬衣,講求效率的一次性消費居多,是更靠近現代化的賣淫方式。女孩們自然談不上什麼教育,也服務於更市民化的階層,往還最多的無非小買賣人、包工頭、職員、公務員以及時下方興未艾的各種革命者。
蕭山哦,來上海乾嗎?
相好有嗎?
他便開始為老張做事,走出了決定性的一步。此後多年,當他的同鄉或是前輩為了存亡拼盡全力時,他躲在城市裡,依照老張的指示做著一些自己也並不真正理解的壞事,若干年後才算領悟過來。而當他們工作日益繁重,需要新的人手時,他想到有一個人會和老張合得來——他將表哥請到了上海。
這一認識足足耗費了三十年,記憶中的浙江已經不復存在。
他在街角倒馬桶的地方遠遠就看見了黃老闆,一身粗布棉襖棉褲。他上了年紀,看上去與死人無異。他感到不安,當年畢竟拿過他家的工錢,心裏像是矮了一截。他本能地想要迴避,忘了黃老闆才不會見過他這樣的事實,別過頭轉身向相反的里弄走去,走了半截想想不對,於是轉身走回去,走到更近的地方對著黃老闆。
有個相好的,我準備一賺到錢就跟她結婚,只是現在,世道不好。
一路上他都在想自己為什麼會笑。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受了刺|激,生病了。他心中的快意來自哪裡?就像表哥面對自己的雞的那些笑嗎?這跟遺傳有關嗎?他無法總結下去。他不同情她,雖然只是依令行事,完全不明就裡,但他相信杜先生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男人犯下錯,殃及池魚再正常不過。可是他為什麼要笑,面對著一個斷肢的求死不能的女人?求死不能。
成家了嗎?
殺死我,她說,求求你小兄弟,殺死我。他聽不慣小兄弟這樣的說法,現在套近乎未免太晚,昨天不是還在給你送見面禮嗎?一定是你男人不知深淺,不懂進退。而且我怎麼會是你兄弟呢?他想。對方仍在求他賜死,他扔了手裡的刀,竟然笑了。之後就跟在同伴身後出了屋子,留她一個人求死不能。
浙江什麼地方?
有啊,有個相好,在老家,對我特別好,我準備一賺到錢就回去跟她結婚。
我不回去了,說過多少次了,什麼相好,我早就忘記了。
世道不好,想到上海來學做生意。
他們離開房間的時候,北方朋友的太太並沒有死。她不算難看,臀部很豐|滿,齊肩的短髮原本也梳得很平整,穿一件一看就是新做的淺藍色的旗袍,面料算不上高級貨,但也乾淨整潔。比較扎眼的是腳上那一雙紅襪子,暴露出她到滬尚不久的事實。現在她就拖著這樣一雙露出旗袍之外的紅襪子,用僅剩的最後一隻手抓住他的腳踝,力量驚人。他低頭看去,她一臉汗與血,沖爛了厚厚的脂粉,非常難看。
這種房子原來這麼不隔音,她感到詫異,想起他之前在樓道里度過的那些時日,大概什麼都聽見了。他一定什麼都聽見了,那些不堪的聲響與對白,她想。有一天他會嫌棄我的,她手足無措地靠在陰暗的牆角苦惱著,而領他來見老張這樣重大的決定卻被這些感傷的情緒一筆帶過。她對接下來的變故渾然不覺,毫無預見,一切也沒有徵兆。
十字架的魔力是從1946年開始逐漸消失的,隨著他的地位越來越高,終於把對她的嫌棄表現了出來。雖然他認為自己內心也痛苦糾結,但這不過是演給自己看的。他對她冷淡,偶爾對她發火,但此時還沒打算棄她而去,他忘不了過去。
多大了?
同伴剛平衡好身體就示意他埋土,他就拿了鐵鍬準備鏟土。北方朋友倒在坑裡卻仍盯著他看,他一激動自己跳進坑裡,你看我幹什麼?他問他。北方朋友的官話字正腔圓,我有個兒子,跟你一樣大。他領會不了他的話,也懶得深究,回頭看一眼同伴,抓起鐵鍬奮力拍了下去,一下又一下,直到再也聽不到鐵鍬撞擊骨頭的清脆聲響——拍在肉泥上混沌不清的動靜,像是那種在廚房經常能聽到的聲音,他感到厭惡,扔了鐵鍬。
方法得當的話就不會如此狼狽,我不是給過你毛巾了嗎?聲譽已受影響的同伴感到丟臉,說話時不再看他的眼睛。他感到慚愧,對不起同伴,對不起遠在浙江的瘸腳斜眼身材不高的未婚妻,更對不起待他親切的表哥。
他從浙江鄉下到上海來討生活,家裡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姑娘。所謂青梅竹馬,不過是同住一個村,兩家又都窮到了無法更鄙視對方的程度,門當戶對,就草草定了親。他只在新年的夜裡趁黑趁亂狠狠在她的胸口捏了兩把,剛剛抓過雞腳吃的手探進粗布棉襖里去,隔著的還是一堆破棉絮,觸感很不真切,而且時間短暫,但分明軟軟肥肥暖暖的,雖然不知道有什麼用處,但他十分喜愛,從此牽腸掛肚,不再嫌她身長不足一米五自小瘸了一條腿還是斜眼,只想著在上海九_九_藏_書能夠討到生活,略有積累之後便回去跟她成親。
之後,他終於知道那天為什麼會笑了。三十多年前那個遙遠寒冷的冬日早晨,他作為幫派分子的第一次任務,傷害的第一個人。因為他也是一個賤種,跟遺傳有關,長得再英俊也一樣。
他鄭重地幫她掛到牆上,請她保重,說是學成歸國再聚,隨後絕塵而去。現在她看著她的十字架尋找答案,十字架說,見死不救是不好的。那就好歹幫他把臉擦乾淨,給他一點水喝,也算對得起有人幫他付過的嫖資。她便把毛巾泡在溫熱的水裡,擰到半濕不幹去擦他臉上的血。干在臉上的血沒有想象中那麼好擦,然而,真是英俊的臉。
剛剛二十一歲。
除了表哥沒人贊成這種殺雞的方式,白白浪費了整管的雞血。那個年代即便是在鄉村也不乏見多識廣的長輩,他們表面平靜地這樣評論,彷彿僅為一管雞血苦惱,事實上他們不願跟這個後生起衝突。他們的見多識廣只到認清局面為止,他們感到危機,但沒有行動的責任感與勇氣,沒有在事情還停留在雞血的時候果斷結束它,反而被這小攤的血跡驚嚇,在綏靖與懷柔中觀望,直到無法收拾。
她仍舊感到費解,「那是不是就像男人穿著衣服的時候雖然大不相同,脫掉之後都是流氓,人人都是流氓?」她問他。他便覺得她聰慧可愛,更加不依不舍,走的時候在包里掏了半天,她以為他良心發現,要加錢給她,他卻掏出這麼個木頭十字架,煞有介事地用油布紙包著,說是山東老家祖上傳下來的,本打算陪自己東渡,現在送給你。
老張的性|欲還真不是一般的強烈,她偶爾演一演,但多半都在看天花板,心想好歹最後一次了。老張出手倒是闊氣,她說完想法,老張從床上下來,拉開抽屜,大手一揚,鈔票紛紛撒落在她一|絲|不|掛的身上。這麼多錢,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她也就裝出麻木的樣子,對老張的鄙夷與憤怒視而不見,坐起來一張張地數錢,之後一副拿了錢心神不寧一心想出門的樣子。她心裏有篤定的人選,他侮辱不到她。
現在他當然不會知道將來有一天自己會對這四個字有更深切的理解。作為幫派分子的第一次任務,他傷害的第一個人,一切都不會輕易劃過,造物鍾愛對稱。或許到那時他就會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笑了,眼下的問題是他忘了洗臉,同樣魂不守舍的同伴只顧自己走在前面,沒能提醒他。
我去年就用過了,這個事情,會上癮的,只要弄過一次之後,就會一直想要弄。
她恥笑他,你怎麼能跟只雞在一起呢?她問他,你家裡那隻臭雞美不美?他稍稍點了點頭。她從床上一躍而起,你覺得我長得很醜對不對?他沒有回答,她光著屁股從床上起來,去破爛五斗櫃里拿出一把槍,走到他面前拉起槍栓。他以為她會一槍打死他,但她走到窗口,打開了窗戶。
在車的顛簸里,他偶爾能看到她的臉。她靈動的眼睛去哪兒了?只剩下了兩個黑黑的洞。他知道自己只需稍稍示意,類似打一個響指這樣的小動作,卡車就會馬上停下來。他甚至不需要理由就能截下她——他可以攙扶她下車,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帶她回家,給她洗澡,擦拭傷口,給她吃飯,慢慢療傷。他會治愈她,就像她曾經對他做過的那樣。
還沒有。
否則呢?
這樣的紛亂複雜又持續了兩年,氣氛越來越詭異,就這樣到了民國三十四年,日本人走到了盡頭。上海一片歡騰,他穿過慶祝的人群,突然想起杜先生的妹夫,那個喜歡賣弄上海話的日本人。他的上海話確實比大多數成年後才來滬的哪怕是江蘇人浙江人都說得更好,他看起來不像是個賤種,不知道現在在哪裡?
老張大概真的多少感到了刺痛,刺痛過後,態度和緩下來,說,這種小年輕可能靠不住,你這麼用心的話將來怕是要吃虧,哪天情況調轉過來,我看他未必能如此待你。她沒有說話,心裏自然也是茫然一片。她當然知道風險,可何處是沒有風險的,靠得住的男人又在哪裡?更重要的是她喜歡他,看見他就高興。
那些承諾過她,本以為真正關鍵時刻來臨時,可以託付可以有所依靠的人,日本人一打進來,剎那間就全躲起來消失不見了。即便日本人沒來的時候,在他來了之後,她也儘力迴避著老張這樣的熟客。
他穿了一件軍綠的上衣,戴著同色帽子,那是老張再次新婚的更年輕的太太剛剛送給他的禮物。他背著手在靜安寺周邊的馬路上踱步,這是他新學的走路方法,腰板挺直,目不斜視,表情嚴肅,像威嚴的鴨子或鵝。所到之處,識相的人都恭順地退至一邊,用心感受他一臉的冷酷。
隨後呢,他仍想得到一些哪怕是簡單的指導。什麼隨後啊,隨後你就會發現之前都是白活了。他便把鑰匙緊緊地握在手心,于同伴這是實現承諾,於他則是通向自由或枷鎖之路。張先生的人馬很快就到了,早已待得十分無聊的同伴十分雀躍。自己人來了嘛,他的短句還沒有說完,對方就從車裡開了槍,拿著機槍對著他們掃射。好在反應是快的,要死啊,這次是真的要死啊,快跑,你個童子雞。同伴轉身對著他喊,表哥說了,苞都沒有開過就死的話將來是沒有辦法投胎的。喊著讓他快跑,卻一把將他撲倒在地。
愣在這裏幹什麼?幫忙呀。同伴已經站在車邊催他,他這才推他下車,從車前繞過,押著被綁縛的北方朋友離開馬路走向路旁的田野。這裏原本是田野,民國二十一年打仗之後就荒廢了,做事的好地方。他倆今天早上天還沒亮就來挖好了坑,其實是他一個人挖的,同伴一直袖著手抵禦早https://read•99csw.com上的嚴寒。現在他也還是袖著手,從後面當腰一腳將北方朋友蹬到坑裡,自己也險些摔倒。
你門口是個什麼破爛東西嘛,怪嚇人的,有客人在她開門之後會問。哎呀,鄉下的表哥,來養傷的,她回答。這年頭還養什麼傷嘛,死掉不就太平了嗎?門關上以後他也仍能聽到他們的對話。是啊是啊,可不是嗎?我幫你脫衣服,她殷切地應付著。
自打他來,到狗日的日本人打進來之前,她已經刻意減少了客人的數量。剛開始的一個月里,因為他實在難以照料,她一次生意也沒做。她仔細計算著這些年來拼湊積攢的那一點可憐巴巴的散碎銀兩,如何應付日常消耗以及給他買葯請大夫。她想著等他傷好以後,如果肯要自己,就跟他去做別的隨便什麼事,做什麼都可以,哪怕是回到讓她受盡白眼的江蘇老家也可以。
她的夢魘終於站在眼前,可是天並沒有塌下來,至少她確定自己不會去死,自暴自棄中重拾舊業恐怕是現在最合理的選擇。雖然她比從前更放蕩,卻再要不上從前的價錢,她並不在乎,不過是為了一口白米飯。她的十字架仍然陪伴著她,親眼見證過她的靈魂如何找到接著又如何失去的十字架靜靜地掛在牆上的老地方。即使到了現在,她仍然信任它。
弄什麼?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也變成了一個賤種的呢?雖然這也看似一個開頭,且顯然不是全部,但童子雞的篇章不得不在這裏結束了。
在浙江的村子里,親愛的表哥向他展示過一種殘忍的殺雞方法,隨手抓過一隻囂張的公雞,用另一隻手握住雞頭直接將腦袋扯下來。表哥會將扯開來的兩部分同時扔到地上任由它們繼續,通常身體能堅持得比腦袋更久,照舊用兩隻腳行走。起初只像是有了醉意,逐步升級后,圍著自己的腦袋胡亂轉圈,像舞蹈,瘋狂而缺乏規律。其他雞會目瞪口呆地看著剛剛還欺負過自己的同伴,有時甚至會嚇到狗。
老張討厭表哥的粗俗,無奈缺少打手。很快表哥就在上海因無端卻常常有效的殘忍暴虐成名,不久被老張的更為神秘莫測的老闆看上,要調他到北方去。這其實正合老張的心意,他早已不喜歡兩個表兄弟同時在自己身邊做事。老張打了報告去上峰處遊說,說上海於國內之重要,得一人才之不易,如何一日不能無此人云雲。對方接報後果然立即回電,請他體恤中樞,讓要的人即日赴北方,同時會撥來款項多少多少以供兄弟運籌等等。
要死啊,這個事情大了。我告訴你,我有一個表哥,搞醫的。
你老家是哪裡的?老張請他坐定,沒有什麼客套,直接問他,他則有一點走神。
老張近來頻繁地離開上海到蘇北去,到皖南去,並未帶他同行。他隱約感到要發生什麼,但福禍不知。看到他這樣心緒不寧,她有時會壯著膽去問,他當然什麼都不會說,她能懂什麼呢?他想。她便也變得敏感,變得福禍不知,除了忐忑度日,還能做什麼呢?和從前一樣,她只好再去求助十字架。
這不是一樣的嗎?只要他的話講得有道理不就可以了嗎?又不是讓你天天去弄,二十歲之前只要你用過一次,整個人的經絡就通了,以後就都好用了。
所以你要砍小臂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處,隨你高興,但不要忘了考慮盒子的大小,你還記得昨天那隻盒子嗎?這很重要。到時候放不進去而需要再改刀是非常困難非常不體面非常不能接受的,不僅你的前途,包括我的聲譽也會大受影響。還有,你如果敢一刀正好砍在玉鐲上,那麼就只能阿彌陀佛了,記住了嗎?
她又去拜託十字架,都是些新鮮的願望。但首先要解決的,是她無法再做生意的問題,思來想去,只能想到日本人前腳離開上海,後腳就緊跟著重現上海灘的老張。她把自己打扮起來,瞞著他去找老張。她心情欠佳,怎麼打扮都還是憔悴枯萎,但老張毫不在乎,一進屋就把她撲倒在床上。有求於人,她只能由著他,一下午做了四次。
杜先生的妹夫是東洋人,長得白凈,表情清淡,喜歡賣弄自己的上海話。此刻背衝著門坐著,他們真的在吃點心,看起來已接近尾聲了——大概是他倆耽誤得太久了。日本人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瞟了一眼同伴手上拿著的盒子,又分明看了他一眼,心知肚明略微蹙眉。不知是盒子還是他那血水泡過一樣的臉讓日本人厭惡,他很快轉回了頭。
北方來的朋友迅速崩潰,不再撒謊,招認了一切。杜先生猜不透他還有多少黨羽在城裡,只說了句我打發人送你到火車站去,請回北方吧,便起身告辭,向門口走去。他倆趕緊低下頭,杜卻在他眼前停下來,他不敢往上看,低頭只能看到杜先生的鞋面。
他終於完全恢復了,他們便各坐桌子的一側,在掛著十字架的牆壁下真正過起了日子。她有時跟他逗嘴,說你該回去了,你老家不是有個相好的嗎?你回去找她結婚唄。
身為凡人她自然無法感知此時此刻發生在幾條街口以外的變故將會對自己造成的影響。第二天早晨她躺在床上就看見門口的椅子上坐了一個人,她不害怕,出了事可以去找老張。老張是常常光顧四馬路三十八號二樓也分不清是哪一派的革命者或只是幫派分子。她從床上下來,走到近處去瞧,人死了,手裡拿著她的鑰匙。
童子雞:1,未成熟的雞本身;2,處|男。
蔣先生在電台發布了簡短的勝利演講。蔣先生說,正義必將戰勝強權的真理,終於得到了最後的證明。正義真的存在嗎?他坐在桌邊,坐在她的十字架下聽著收音機想著。他沒有喜悅,老張也沒有。在老張的內心深read.99csw.com處,他感到現在的時間不是最理想的,略早了一點。
我是浙江人。
是嗎?我也有個表哥,養雞的。
她原本想把他放到遠些的地方,但搬他下樓再上樓這樣的氣力她實在沒有,而且樓下很陰,風也大,放他一個人也不太安全,只能作罷。他的兩隻手臂都還抬不起來,脖子也無法轉動,所以有時完事後推他進屋的時候能看到他掉眼淚。她本想裝作沒看見,又心疼他,又怕眼淚流到傷口上,便拿了自己的手帕去給他擦,擦著擦著,自己也哭起來。她跟他一樣難過。
還是下午,還是四次。她心裏不是滋味,但老張同意幫忙,讓她明天下午領他過來。第二天下午她領了他到樓梯間,讓他自己上去,她不想跟他一起進老張的屋子。她看著他上樓梯,看著他敲門,聽見老張的聲音說請進。
每有客來,她便用一把專門為他改制的帶著四個木輪的椅子將他推到屋外,在本就狹窄的樓梯拐角暫放。他傷得太重,雖然已經過去四個月,但仍然十分虛弱,所有機能都還在等待恢復。每位客人必要從他身邊跨過一步才能抵達門口,在嫌棄的眼光里,他是一個礙眼的廢物。
蕭山。
到下個月剛剛二十歲。
成家了嗎?
他很健談,完了事也不肯下床,大概實在沒什麼事做。後面沒有客人在等,她也就由著他,兩個人在她的小床上混了一下午。他滿嘴的大道理,像是個有抱負的人,她聽不太懂他的話,只是奇怪為什麼各種各樣的人,看上去差別再大,卻都心懷理想。
小兄弟,你聽我說,現在這個世道確實不太好,兵荒馬亂的。但我可以告訴你,這些都是表面的,暫時的——你殺過人沒有?
等他醒來的時候周圍鴉雀無聲,有什麼東西在一直流淌,分不清是誰的血或者只是夜裡下起的雨。他感到了重壓,努力睜開眼的同時看見了同伴的臉,上半部分打爛了,只剩下比較完整的嘴。喋喋不休的嘴,此刻仍掛著像是感到滑稽的淺笑。他無法動彈,只好再躺了一會兒,傷口的地方漸漸變得敏感,能夠感知到寒冷。他必須起身。
他們唱著跳著笑著,他們又唱又跳又笑——她被扔進一輛擠滿了人的卡車裡,來人砸爛了家裡的一些東西,包括她的十字架。現在,她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浙江什麼地方?
短命鬼,死在來嫖她的路上,她感到晦氣,同時也不喜歡自己的鑰匙被死人抓在手裡,所以決定先從他手裡取下鑰匙,然後去找老張。老張會打發人過來搬運屍體,沖刷地面,他幾乎就是干這個的。她彎腰低頭,盡量不碰觸到他。拿到鑰匙時,他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
他是個拔牙齒的啊。
應該在還是雞血的時候就停下來,結束它。否則,他會用殺雞的方式殺人,並持續下去。同伴仍用微笑催促他,他知道成敗在此一刀,回想著所有那些被表哥扯下的雞頭,揮刀砍了下去。除了落刀的位置差強人意之外,其餘零分。
他在心裏盤算著這裏每天的價錢,想這些北方來的朋友,雖然不知道靠什麼生活,出手倒是闊綽,不知哪裡來的經費。昨天,還是他們倆,跟在車夫後頭,畢恭畢敬地送了杜先生的見面禮過來,是錦盒包裹的一隻玉鐲,十分體面。今天便算是熟門熟路,禮貌的敲門也跟昨天一樣——這不是他們鄉下人的習慣,他一般死命地用手掌拍。好在他現在只需跟在同伴身後,觀察、學習、努力適應,暫時還不用親手做事。
胡說八道。
雞|巴。
十四年前是她救了他的命,他白吃了她好多碗白米飯,白睡了她好多個晚上,她帶他去找的老張,從此他平步青雲。或許是感念著這些,或許他需要更多時間來思考——他在卡車將要駛過時終於打出了響指,卡車倉促惶恐地停了下來,坐在車前的從車上下來后,小跑著過來聽他指示。他沒有理會,繞到了車的後方。她仍然垂著腦袋坐著,急剎車也無法影響她,不過是身體跟著劇烈搖擺,她始終沒有抬頭,同樣與死人無異。他在想應該怎麼做。
同伴愣住,無法分辨他是否針對自己。你一定很累了,我來鏟土好了。他也不拒絕,站在一邊看著同伴埋坑。短期來看,這算是扳回一局。他從此順風順水,此後命運的關鍵點,也都在此時鑄就。
回程變得安靜,連一貫聒噪的同伴也沉默無語,不知是在生他那一刀的氣還是有別的原因,隔著半米的距離,腋下夾著原本是放手鐲的盒子,走在他前面。手鐲也仍在盒子里,一起放進去的。
否則以後就不好用了呀。
我上癮了,一直想弄,我離不開你了。我不會一直白弄的,一會兒就出去找工作,賺錢。
他一共見過杜先生兩次。后一次只是遠遠的一個背影,前一次卻真切很多,甚至杜先生還對他說了一句話,是無上榮光。地點就在外灘18號後身盛記洋行隔壁的茶樓二層,杜先生帶了妹夫和車夫去跟北方來的朋友會面,在茶室里坐談,他和年長他不多的同伴守在門口,警戒並準備著隨時做事。按事先的約定,杜先生如果說要上點心,他們便可下樓去做事,到五條街外的亞洲旅店找北方客人的太太。他和同伴剛剛站定不久,裏面話還沒講幾句就聽見杜先生說要吃點心,看來話不投機。
什麼東西啊?
世道不好,想來上海學做生意,賺點錢。
她開了門,很快認出他們倆來,疑惑但並不警惕地望著他們。同伴便堆著一臉笑容卻是不由分說地擠進了門裡。昨天送來的禮物現在就戴在她的手腕上,同伴笑盈盈地望著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這手鐲,之後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在她一臉狐疑的時候,同伴已經示意他做事了。他記得同伴剛才一路上反覆交代過的話,齊腕一刀read.99csw.com會比較容易,但無法把手鐲包括進去,斬斷小臂很困難,但可以包括進手鐲,同時還能彰顯氣勢,是更高的品位。
他感到自己已瀕臨極限,有了放棄的想法。困意馬上襲來了,這是死亡的徵兆。他猶豫著是否再挪回去,回到同伴身邊,躺下去,好好睡上一覺。沒有辦法再投胎,他想起了同伴的遺言。這才想起他早在擋子彈之前已經為他安排好了去處,四馬路三十八號二樓,手腳正常的話不算太遠,鑰匙在他手裡。但首先他必須跨過眼前的道路,艱難地前行。他一定認為這是這輩子最長的一條路,最黑暗的一個夜晚,然而並不是——他活得長久,作為這群人中的最長壽者,卒於1968年10月。現在的一切都還只是起點。
他是有意為他擋住子彈嗎?為了他不至於沒辦法投胎?他會在將來時常想起,時常想念,但現在他顧不上思考這些,分明感到身體正在輕易地接住子彈,像無數拳頭同時打過來。在不知是受傷失血還是驚恐引發的休克到來之前,他只是在想,張先生不是自己人嗎?他不是二哥嗎?他們不是兄弟嗎?
他抬頭看了他一眼,並沒有特別的反應,他原本就沒見過他,並不認得,便低頭繼續擺弄他的糞桶。他看得討厭,揚手將還剩下半截的香煙彈到了糞桶里,升起了難以察覺的一點兒奇怪的煙。黃老闆並無表示,茫然地看他一眼便挑起糞桶走掉了。看著黃蹣跚的背影,他相信自己真的出息了。
再見到杜先生是杜去妹夫的日本餐廳吃飯,不知何故戒備得比平日嚴謹,他們一群馬仔在離餐廳不到一個街口的小巷裡警戒。他記得天氣很冷,那一段時間風言風語,說是日本人的軍艦已經開到了吳淞口,靠近虹口的市面天一黑就變得十分蕭條。同伴鬼祟地往他手裡塞進一把鑰匙,在耳邊叮囑了地址讓他記牢。他大概猜到了是要去做什麼,但仍忍不住細問,同伴故作神秘,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她等到很晚,他遲遲不來。她想估計這童子雞臨陣逃脫了——她不喜歡接待沒有經驗的人,受不了這種童子雞,一驚一乍的,而且手腳沒個輕重。反正錢她已經收過了,不來最好,最好不來,她就這樣輕鬆得意地睡去了。
總歸會有事情可以做的,我去工作,總比你做事情好,你再也不要做事情了,我養你。
在他的後台老板里,表哥的職位最高,死法也最慘烈,他則和老張差不多。或許十字架的魔力永不消失,造物鍾愛對稱。當他在求死不得的恐懼中慢慢等待死亡降臨的時候才終於發現,他從一隻不知道能有什麼用處的軟軟肥肥暖暖的乳|房開始走到今時今日,無論他還是表哥,本身都不過是表哥手裡那隻即將失去腦袋的雞。殘害同類的雞,他這樣總結。
上頭正在為他物色合適的愛人,可能來自蘇北,也可能來自浙江。在他們院子北面的一個房間里,關滿了那些曾經養尊處優的婦女,他常常去教育她們,他愛上了強|奸。那麼他在等待什麼呢?既然過去了,就要向前看。他擺了擺手,打發卡車趕緊開走。
什麼東西?
我不行啊,我不是有個相好嗎?在鄉下。
智慧與道德都是上古和遠古的事,我們仍身處爭于氣力的今世,那就去他媽的吧。他終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四馬路。她獨自一人,面對著她的十字架,心想雞終究是雞,這九年不過夢一場。她想起了老張當年對她說過的話,自己最害怕的事還是發生了。
他手腳與身體並用,終於使高大的同伴的屍體滾落到一邊,用很長時間坐了起來。他緩慢地扭過臉去尋找同伴,挪過身體,用手觸碰他頭部以外的地方,雖然臉打爛了,但倘若一息尚存呢?他碰到他的身體,真的已經死透了。他從死人堆里爬起來,不知道該去哪裡,沿著暗處的牆根往前挪動了很久,回頭卻仍能看見同伴的屍體——他挪出了不足五十米。
要死啊,你個童子雞。看不出來啊,你將來會是做大事情的人,開|苞的事,我更要給你搞定。老東西剛剛在坑裡跟你說什麼?
直到四年之後的一個深更半夜,她的房門突然被一群人踢開,幾十個壯漢衝進了她的家。這是哪年哪月也沒有發生過的事,她穿著睡衣被人直接從床上擰起來,雖然毫無反抗能力,但他們仍反扭著她的胳膊將她架下樓。他們在樓梯上跳著,她的頭在身體的最前部,幾乎貼著地面,常常撞上,像一架俯衝墜毀前的飛機。
我是浙江人。
你用過啦?
她知道他也喜歡她,雖然他暫時還不能表示什麼,但她能看懂那雙大眼睛。老張看著她,大概也想她寬心,說,有事還是可以來找我老張。她謝過他,終於出了屋子。來到街上,民國二十七年年初的上海異常寒冷,她急匆匆地趕路,心想再也不會見老張了,雖然並不恨他。走著走著,想到家裡終於有個等著自己的人,心裏生出輕快,再不堪的街市對她也毫無影響了。
亞洲旅店算是貴的地方,陳設也講究,狹窄的旋轉門進去,穿過同樣狹窄的玄關,裏面的大廳突然間變得開闊。昨天初來時曾嚇了他一跳,而且他認為這樣蓋房子就是為了嚇人一跳。但今天就好多了,他有了思想準備,對於城市的一切,他還需要更多的學習體會。
你現在傷也好了,還一直住在我這裏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蕭山。
你現在過來指給我看,說哪個是美的,老娘一槍打死她你信不信?他當然相信,這算不了什麼。她手握鋼槍在窗口繼續看了一會兒,大概覺得哪個也算不上好看,哪個也不配她開槍,便消了氣走回床邊。
誰管你的表哥,我搞醫的表哥告訴我,二十歲之前,你的東西一定要拿出來用一用。
他說我是童子雞。
到上海來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