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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彩虹的人

看不見彩虹的人

作者:陶立夏
「讀書這麼辛苦,明天我們去餐廳吃晚飯吧,好好吃頓大餐?」
「她居然帶走了牙膏。」總裁秘書電話來通知他去紐約出差的時候,顧林忍不住在掛電話前這樣訴苦。有才華的人大都自私,倒也不是故意想如此無情冷漠,只是他們對比自己遜色的靈魂沒有什麼興趣。對無用之物視而不見才能滿腔激|情地去做精彩之事,但曾經林冉也愛把兩個人的名字連在一起讀:顧林冉,顧林冉,顧林冉。像在呼喚一個並不存在又無限珍惜的人。好像他的名字早就註定了是她的姓氏。這份柔情纏住了他的心。彼時林冉剛大學畢業,留學回國的顧林則在這家美國公司獲得一個不錯的中層職位。
「馮學長有個在紐約留學的女兒?」
「壞了的衣服補一補再穿不好嗎?」
「我可以幫你打掃衛生嗎?」這情況一時半會兒是習慣不了的,而且也肯定整理不幹凈,無奈他受人之託,臨行學長曾反覆交代要幫他夫婦倆照顧好小姑娘。顧林脫下西裝外套,很不容易才找到一隻空的椅背將外套放好,再鬆了領帶,捲起衣袖開始打掃衛生。忙活了個不知幾個小時,終於看見地板的顏色,垃圾也悉數分類丟棄。時差追上來,他覺得又困又餓。
「唉?」她有些不明白。
重又一個人住之後顧林驚訝地發現原來「空」也有味道,微苦又有點涼,像揉碎的薄荷葉。這空的味道是從客廳的餐桌開始慢慢散發的,稍不留意就從鼻腔一路到肺。過去餐桌被徵用為林冉的工作台,上面堆滿各種布料、輔材和圖紙,漸漸顧林都不記得桌面的顏色。平時他們就在廚房的料理台上吃飯,常常是外賣,匆匆吃完,將塑料餐盒丟棄,不用洗碗。即便如此,林冉還會抱怨:「人要是不用吃飯該多好。」在一個事業冉冉升起的服裝設計師看來,靈感遠比溫飽重要。
「林先生?」
「明天晚上六時整,我來接你。」顧林不打算應戰,俗話不是說成年人最會逃避。
「明天早上的飛機。」
「你是找到更喜歡的新樣式?」Ellyn眯著眼睛,一臉探究。
「粥就很好。」
小姑娘攤手:「聽說世界上最餓最窮的人,是畫家。」
顧林走進廚房,發現燈泡壞了,漆黑一片。「有無替換的燈泡?」
「因為,我失戀了。」顧林如實回答,「這是她原本為蜜月預訂的餐廳。而這公園、落日、聊天、陪伴……這些都是,我原本應該為一個人做卻沒有去做的事情。」
顧林愣住了,他想起畫布上那些前所未見的光線,那層層疊疊的灰與藍。
「人生不是畫畫啊。」顧林一邊拿餐巾擦著手一邊說:「況且納博科夫還寫了很多很多懷念家鄉的書呢,或許他從沒有離開過故鄉。」
顧林想一想,找出手機里的照片:「這是我的狗,它叫巧克力。我給它起這個名字是為了提醒自己不可以喂它吃巧克力。」
「嗯。」她https://read.99csw.com從冰箱拿了蛋糕出來招待顧林,以前她除了外賣好像沒買過別的食物。還有她身上穿的這件連身裙是深深的苔綠色,而不是原本以為的黑色。那一刻顧林突然想不起過去那幾年裡發生了什麼,差點以為那間小公寓是他們共同生活的家,他甚至有點喜歡身後那個堆滿布料的客廳。
「真的?能者多勞。」
「嘿,小姑娘,不要太殘忍了,把我們這些人說得像另一個人種,有一天你們也會成為無聊的大人。」
她不以為然地用英文說:I will never grow old, I will never surrender.
顧林一時手足無措,只能停了腳步獃獃地站在夜色中,抱著手臂像一個突然間受了重創的人。
「你平時不打掃衛生的嗎?」顧林依舊對剛進門時看見的景象心有餘悸。
顧林到客廳,蹲在巧克力面前,數著它肉肉的前爪點兵點將:「1、2、3、4,4。」數到4的時候他把手指停了,看著它水汪汪的無辜的眼睛:「第四天,這天我就回來了,知道嗎?」巧克力嗚一聲,意思是知道了。
從廚房的窗口看出去,夜色是層層疊疊的藍灰色,讓顧林想起房間里那些畫。德國留學時顧林在餐廳打工,跟著后廚學了不少做菜的技術,也曾喜歡研究知名餐廳的美食,工作之餘鑽研廚藝,但是後來,他坐在廚房裡吃了很多外賣。此刻,只能給她煮一碗白粥。顧林覺得好遺憾,遺憾得想要感慨。
「所以呢?但她是你媽媽,這個事實永遠不會改變。」
「你喜歡Vermeer嗎?」
「也幫你們這些不成器的王老五完成了不少quota,辛苦他。」顧林看著她,不知道該因為她剛才的那句能者多勞羞愧還是內疚,「我這次去紐約總部開會,他拜託我去看他女兒。」
捨不得送去寵物店寄養,最好的解決方案是把巧克力交給它也認識的人照顧。為著巧克力,顧林在分手后第一次主動聯繫林冉。等她來應門的時候,顧林感覺自己像站在結著薄冰的河上,他努力調動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條神經,希望自己舉止得體。低頭看巧克力尋求鼓勵,它側頭回他一個無奈的眼神。這場景不知道是託孤還是兩個等待收留的棄兒互相安慰。
「其實回去吃也行。」時間尚早,顧林不介意再做一頓像樣的晚飯,但取消這個得來不易的預約也實在可惜。他想一想,說:「我去問問他們家是否可以外帶。」
「他離了第二次婚,且剛結了第三次。」
「那The Laws of Thought也不是科幻小說?」顧林指一指她手邊另一本參考書。
「都寫在臉上嗎?」顧林皺眉。
如今,林冉搬走,那些布料輔材也隨她一同消失,這張六尺長的櫻桃木長桌就顯得格外空蕩。顧林看清楚久read.99csw.com違的桌面上那些迷宮一樣的木紋,依舊在廚房吃外賣。衛生間也空闊了許多,水槽邊沒有了各種顏色與味道的瓶瓶罐罐,只剩下一柄牙刷和一罐剃鬚膏。
分手后,顧林與前女友林冉依舊去同一個健身房,見同一個牙醫,只是再沒有相遇。他的心還在隱隱作痛,像背上因為用力不當而拉傷的肌肉。但當一個人有意迴避另一個人,總可以做到。
「做大學生很忙嗎?我還以為最悠閑的就是學生呢。」
林冉開了門,上下打量一番這一老一小,嘆息似的說:「進來吧。」沾巧克力的光,顧林可以進門喝到一杯前女友沏的熱茶。
「你記得馮學長?」顧林尋找話題寒暄,巧克力趴在他腳邊,已經開始依依不捨。
「你吃過晚飯了嗎?」
第二天早晨,在機場的貴賓休息室,顧林對著一杯加了很多很多糖的紅茶埋頭痛哭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哭什麼。大概因為那麼多虛擲的深情,那麼多浪費的才華。
「好。」
人生這麼長,卻無法向一個人描述彩虹的顏色。
「這是數學家喬治·布爾最著名的著作,介紹了後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布爾代數。」
「沒有時間就是沒有心。找借口也是你們這些成年人的求生技能吧。」
「即便不愛了,我也不願意分手。因為,好孤單啊。」
「你為什麼這麼傷心?」Ellyn問正低頭仔細收拾餐盒的顧林。
進門交接奉命帶來的禮物,看一眼門內景象,顧林開始懷疑自己過去是不是對林冉的工作桌太挑剔:五十多平米的公寓里,根本沒有一處落腳的地方。他想奔去大堂問那個看起來做事很負責的門房有無可靠的鐘點工介紹。「這個時候哪有鐘點工。」她姿態嫻熟把地上的臟衣服和廢舊雜誌踢過一點,為顧林辟出一條路來,「習慣了其實也沒有很亂,你試試。」
「當然,比你高兩屆,現在經商吧?」林冉瘦了些,馬尾高高紮起,露出美麗的頸項。
顧林儘可能誠懇地說明了自己的情況,經理疑惑的表情讓他懷疑自己以後憑本名再也進不了Per Se那扇藍色的大門。最後,兩人拿著Per Se的餐盒到公園長椅上吃米其林三星的外賣晚飯。
「那麼難過,不能複合嗎?我覺得你性格很好,長相也不錯。她不應該討厭你吧。」
「不可以動我的畫室!」看著顧林呆愣的表情,以為他又要大肆整理,Ellyn馬上出聲阻止。
「儲物櫃里或許有。」Ellyn打開另一間房間的門。顧林很怕又見一片狼藉,但也只能咬牙跟進去,是一間用作畫室的小房間,不大的空間里堆滿了畫。確實很亂,但是一種令人讚歎的亂,她把生活的美與丑都以自己的方式定格在畫布上。顧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獃獃地看著那些畫,對光影的捕捉敏銳而精確,學產品設計出身的他從未見過如此出人意料的用色。
「謝謝read.99csw.com。」Ellyn笑了,笑容亮晶晶的。
想起剛才清理出去的那幾十個外賣餐盒,也難怪師兄這麼擔心。顧林無奈地嘆了口氣,「你等我一會,我去買點菜。」
「我們的這件衣服沒有破,甚至很合身。但我們都穿膩了,你明白嗎?」
「這些數學公式可真像心電圖啊。」顧林翻幾頁,感慨。
分手是件麻煩的事情,與結婚比又輕鬆許多。不用去酒店試菜,不必和婚慶公司開會商議婚宴細節,周末也不需要去選傢具。再沒有五十余年的共同生活在前面等你參与。如突然卸下沉重的行李,漫長的旅途終於到站,可以攤開手腳長吁一口氣。
「這些是你的作品?你是個很會用藍顏色的畫家。」顧林由衷地說,「我喜歡你正畫的這幅。」那不過是一幅簡單素雅的生活場景速寫,一把椅子,一張木桌,桌上一杯咖啡。但顧林覺得那個場景與自己的廚房如此相像,儘管他沒有那樣的桌椅,也沒有那樣的咖啡杯。但他有過那樣的安靜與孤獨。早餐廚房裡冒著熱氣的一杯咖啡,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慢慢喝完。手邊是一本過期多年的雜誌或者新近出版的小說。然後推門出去,門外有時晴朗,有時陰雨。一日日的日常。
掛了電話顧林開始發愁,家裡沒有人,那巧克力怎麼辦?巧克力是顧林養了兩年的黑色拉波拉多,當初林冉對顧林要養寵物只有一個態度:不要咬壞我的布料。所以顧林在貓與狗之間權衡良久,最後選了性格最溫順的拉布拉多犬。
「是的,我是一個愛上畫畫的色盲。」
只是這自由有些空,讓顧林茫然。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被臨時通知下車的乘客,站在終點站之前的某個陌生站台不知道該不該等下一趟車,路有點遠,天色不明。
「她又結婚了。」當然了,嫁了顧林的學長,所以他才會在這裏。
「我要畫畫。誰會為這種東西花時間?」她指一指桌上的書。
「就像顏色會因為所處的光線而改變一樣,新的身份必定會帶給她改變。我們都需要時間去適應這個改變。I will never return,說出這種話,納博科夫果然是厲害的作家。」
Ellyn準時到了,穿著白色短袖棉衫和破洞牛仔褲,背著雙肩包,一個剛放學的學生。看著餐廳的門楣和一身正裝的顧林,她很抱歉地扯了扯身上的牛仔褲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是有dress code的餐廳,並且我好像也沒有裙子……」
「別因為年紀小就說話這麼不客氣。不脫了舊衣,怎麼穿得上新的?」後悔剛才有些太暴露傷感情緒的顧林決定反擊:「你這麼懂事,為什麼不回媽媽身邊過暑假?」
「太忙,沒有時間。」顧林不假思索地答。
「你在紐約住多久?」步行送她回家的路上,Ellyn踢著小石子問顧林。
「我不回去過暑假是還沒有學會原諒媽媽,雖然她什九九藏書麼都沒做錯。原諒是一種很難的技能。」
「那你先說。」她皺著鼻子耍賴。
「巧克力就麻煩你了。」告辭的時候顧林客氣地說,語氣近乎討好。外人看來他們是再登對不過的一對,也沒有過太大的爭吵。林冉提出分手的時候顧林之所以爽快答應,是因為心下知道,兩人都是一樣犟的人,將來,無論是他的努力挽回還是她的堅決逃避,都不會好看。所以,他放了手。
不等粥涼,Ellyn一鼓作氣喝下兩大碗,一疊聲地說美味,誇得顧林有些不好意思。
Ellyn搖頭。
「Discrete mathematics,即離散數學,是研究離散量的結構及其相互關係的數學。」
顧林笑了:「可不是嗎,I will never return, I will never surrender.」
「無窮級數和天長地久之類的諾言或永恆沒有關係。」
兩個人埋頭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原本要三個小時的晚餐。頭盤可以和甜點一起吃,也不錯。
回酒店,顧林一頭栽倒在床上陷入昏睡,他夢見自己成了一艘船,卻像石塊般不停向海洋漆黑無光的深處墜去。掙扎著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不準備出門逛博物館,對商場也無興趣,叫了客房服務隨便吃點,在酒店一直休息到距離約定的晚餐還有一小時的時候梳洗出門。
「把地址告訴我就好,我放學自己過去。」
她又笑了:「那是函數。」
「他新婚的太太,以前有過婚姻,有一個女兒。聽說是數學系的高材生。」
「不要難過,人生那麼長。你總可以遇見另一人,像遇見另一盞燈。」Ellyn似乎忘記了自己剛才說過什麼,看著中央公園裡一盞盞亮起的街燈由衷而努力地安慰顧林。「即便會經過黑暗也不要擔心,我們的眼睛會漸漸適應黑暗。」
「你是說我媽媽的現任丈夫?」Ellyn從功課里抬起頭來,挑一邊眉。
「這是我第一次吃到這麼高級的外賣,謝謝。」
「你爸爸交代的任務。」
「我覺得每個人都愛他。」
「我幾乎可以在你昨天煮的粥里嘗到苦味。」
「我看不到彩虹,我是色盲。」
「沒時間啊,最近還要趕論文。」她收了碗筷打開筆記本,「學分不夠要被開除,不能再延期了。」
這個問題顧林想過很多次,所以答得言簡意賅:「就像一件穿了多年的衣服,不能再穿下去。而且,不是每一對不愛的人都要互相厭惡或是憎恨。」
路邊那些在正午時分曾耀目得如烈火的樹變成了餘燼般微弱的暗紅,逐漸熄滅在漫溢的夜色中,是一種沉滯濃郁的美。樹梢后是城市的燈火,其中有一盞是她的,自顧自亮著。顧林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開始對人生懷有一種篤定,比如失去和得到都是偶然的註定。現在他想,那不是什麼人生智慧,不過只是倦淡的借口罷了。成年人真的九*九*藏*書很喜歡找借口。有人情願活在謊言里,也不要承受醒來的痛苦。在漸漸聚攏來的夜色里,他開始害怕,怕離席太早,錯過了那個本可以廝守終生的人,從此再沒有人能陪他穿越來路上無邊無際的黑暗。
計程車到了,司機將車停在路邊,耐心地等他們告別。夜色如潮湧,要將這個城市淹沒,要將人行道上那些並肩走的人都衝散。顧林覺得喉嚨發緊,說不出話來。Ellyn微笑著和他告別:「不要難過,一切都會好的。」她的語氣彷彿在宣布一道複雜數學題的正確答案,因為演算過太多次所以如此肯定。顧林看見這城市的夜色和光都在她眼睛里,五光十色,流光溢彩。他遲疑一下,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你這樣強調,我都不好意思難過。」
附近的超市已經關門,顧林打車去唐人街的便利店碰運氣,天色太晚,蔬菜都不新鮮了,只得將就買了一包米、一盒雞蛋和一瓶醬瓜。回去準備煮粥時發現煤氣灶壞了,點不著火。顧林研究一會找到了癥結:是煤氣灶需要換電池,手忙腳亂找一陣,居然在料理台的抽屜里找到了還未拆封的電池,Ellyn舉著電池鄭重地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不等她說完,顧林就笑了,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用這樣老派的俗語。
人生那麼長,你總要過完它。
換好燈泡,顧林馬上檢查冰箱,空的,冰格都是空的。「家裡連雞蛋都沒有?」
就像沒有想過一個人的房間能亂成那樣,顧林同樣也沒有想到整理過後一個女孩子的房間會這麼簡潔明了。地板光亮可鑒,一大張書桌上除了畫冊,唯一的裝飾是只白瓷馬克杯,裏面裝滿各色鉛筆與圓珠筆。去廚房試煤氣灶,藍色火苗舔著潔白的搪瓷湯鍋,那瞬間他覺得這麼快樂,好像世界上再沒有更美好的場景。借用衛生間,不小心瞄到洗漱台,也是簡單得嚇人:一柄電動牙刷,一管剛添置的牙膏,一塊香皂,一罐面霜。
「Discrete mathematics?Discrete?不是愛情小說嗎?」顧林看清書名,疑惑地問。
「分手是我女朋友,不,前女友提的。」
「Ellyn?」
「是納博科夫說過的話。」顧林停了話頭,沉默。
一路睡過太平洋再睡過整個美國,到紐約,在酒店放下行李,梳洗過後就趕到總部開會,開完三個會發現已經沒有時間換下西裝,只能一身商務風地按學長給的地址找上門去。紐約中央公園邊的小公寓,景色不錯,門房以為他是推銷的,盡量禮貌地問了很久才答應幫他打內線電話通知住戶。來應門的是一個掛著黑眼圈的小姑娘。
「為什麼沒有做到呢?」
「彼此彼此,我也算借你光。」
她哦了一聲,神色有幾分黯然,但很快又恢復了吃外賣時那興緻勃勃的神情:「我們來玩交換秘密的遊戲吧?」果然還是個孩子啊,顧林想,心又軟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