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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賊

抓賊

作者:劉墨聞
爸爸沒有勸阻,但不太喜歡姑媽這樣折騰,總是要她小心些,天氣太冷,別著涼,做動作也注意,別傷了筋骨。這些話沒有掃了姑媽的興緻。任何意外,在這樣的快樂面前是不值得被擔憂的,人都是活在自己的幻覺里。
沒有跳舞時,姑媽總怕被別人發現她是獨居,她要裝出家裡經常有人的假象。
演出結束那天半夜,樓道里又有了動靜,姑媽悄悄起身,又坐到客廳的地板上,我也悄悄起身走出卧室,和姑媽一起坐在地板上等「客人」。
爸爸來看姑媽時,襪子上踩了少許白面,知道用途后非常生氣,和大姑解釋起來,最後變成互不理解的爭吵,大姑生氣便出門買菜,爸爸在家裡翻出之前的監控錄像查看。
有一次我爸爸跟在姑媽後面,她聽見身後的步聲,就開始小跑著往家走,我爸追上她時還嚇了一跳,提心弔膽太累了,家人告訴她賊來過一次,什麼都沒帶走,不會再來了。姑媽半信半疑,她說你們不懂,我是一個人,沒辦法互相相信。
跳舞以後,姑媽生怕別人忘記她,忘記這個空蕩蕩的房子里,還有她能跳舞,不想被人落下。
也許是上了年紀,姑媽受刺|激很大,不敢外出,在家也經常幻聽,總覺得防盜門有聲音,窗戶也有動靜,在屋子裡徘徊,晚上睡覺也不踏實,經常半夜起來巡視。不像是防賊,反而像是罪犯心虛地等待被捕。她是害怕了,即使事情已經過去很久,家裡的門窗全部換成防盜最高等級,姑媽也還是不放心。
再往後翻,還有姑媽和警察,家人解釋的畫面,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微妙,像是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默契地對姑媽的任何求救都不再認真,附耳聽聽就算了,假裝認真一會,像哄個孩童。
姑媽的節目安排在中間,他們在後台怎麼捯飭我沒看見。直到燈光暗下,再亮起,我姑媽明閃閃地站在九_九_藏_書舞台中間,身著鮮艷,圍著紅布,頭髮一絲不亂,隨後他們變換著隊伍,姑媽一連做了幾個動作,和身邊的老人一樣,但卻異常標準。
姑媽害怕走進這樣的巷子,所以她才抗爭,她要抓住這個賊,證明自己的清醒,不只是讓周圍人相信,也是讓自己相信。
有一次樓上裝寬頻,順下來一根網線,姑媽以為有人要從那裡下來,嚇得手裡握著剪子,哆哆嗦嗦地想要剪掉,被我攔住,解釋了許久。晚上她在客廳門口的位置撒上薄薄的一層白面,我跟在後面把白面抹平。她想著有一天醒來,白面上能有幾個觸目驚心的腳印,成為她等待已久的收穫,但每天清晨起來,白面還是平整乾淨,像覆蓋大地的白雪。
我回來的時候和她說;姑媽我回來了,我陪你一起抓賊,我相信你。
最後,家裡人為了讓她放心,就在家裡按了監控,但她不會用,所以也沒有達到安心的效果,她只相信自己的感覺和眼睛。日子漸久,她變得疑神疑鬼,小區附近所有的陌生人,形跡可疑的人,都成了她的「嫌犯」。連路上尾隨的腳步聲,都變成了她的夢魘。
後座上有人說:中間那個,真年輕啊。
她說起年輕的時候,大一號的淺灰色廠服,柜子里一年只捨得穿兩次的的確良襯衫,工廠里彙報演出她都是領舞,穿得最艷麗,紅絲綢看著簡單,卻很難揮舞,也是有竅門的,邊跳邊喊口號,是個體力活。
去年秋末,姑媽又丟東西了,雖然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但是這次丟得離奇,家裡的門窗都完好無損,屋裡也沒有來過人的痕迹,擺設也都沒動過,可這東西就是沒了。
這是他們最後的冒險,沒有挽救反而值得慶幸。
姑媽六十五了,沒有結婚,也沒有子女,多年來都是獨居。老房子拆遷后,她要了套二樓的三居室。平時九*九*藏*書獨自進出,難免被壞人注意,有一次外出回來發現家裡被盜了,萬幸沒什麼貴重東西,損失也不多。
冬天的北方荒涼,夜晚來得快,下午四點天就暗了,老人們還在練,黑色像大幕一樣落下來,他們凝聚起來抗爭著,居民樓的窗里站著更多的老人,燈光被他們擋在後面,逆光的半身模糊在窗里,另一半不知道藏在哪兒。
我不懂,室內練怎麼了。姑媽說室內還怎麼演啊,把平日里都當成演,路人也要看,到演的時候才不覺得自己是在演。
開始姑媽有些害羞,只是在隊伍邊上做些放鬆身體的動作,好像只是鍛煉的路人。看到有生人來了,老人們扭得更起勁了,像熬過了冬天的春天。他們向姑媽靠近,隊伍主動空出一環,姑媽正好插|進去和他們練習動作,沒幾個回合就完全熟悉了。
我們在錄像里找到了許多東西,舊衣服,泡菜,剩下的糧食,但爸爸沒有把它們翻出來擺在姑媽面前,他把這些東西統統帶走了,就像它們真的丟了一樣。
每個人想盡辦法讓姑媽接受這個事實,她沒有丟東西,或者說是她自己弄丟了,而不是真的有賊。聽到這樣的解釋,姑媽總是很激動,快速地講話,措辭混亂,像蒙冤時的當庭爭辯,讓人覺得傷心和無力。她講了很久,把事情的前後和分析遐想統統交代一遍,不知疲憊,像忍耐了太長時間,從她瘦弱的身體里自下而上跋涉出來的每個字都很累,卻還打起疲憊的精神,緊緊抓著斷開的邏輯,牽強地彼此證明。
她捂著臉笑,害羞了一會,然後輕聲哼起她那個年代我叫不上名字的歌,不再怕打擾了上門的賊,也忘記坐在這的目的,唱得有些得意,什麼都忘記了。
我想,我一直都是信的吧,開始相信姑媽,是不接受她變老的事實。後來又相信她,是真正地接受了她的衰老。姑媽不是賊九_九_藏_書,時間才是。
只有姑媽,她一臉焦急地解釋著自己是如何丟的東西,小偷從她那裡都拿了什麼,她解釋得很用力,像耗盡了所有的情緒。
她打電話向家人求救,向警察求救,大家跟隨僅有的蛛絲馬跡,沒有查到任何結果,而且每次丟的東西都是不值一提的物件,一件舊衣服,腌制許久的泡菜,吃剩半袋的大米等等。這些東西和人們平日里對付瑣碎的精力比起來,對不上價值,警察來了兩次也退了出去,家人折騰幾次,也不再認真,默契地安慰,敷衍著周圍人,他們說不是有賊,這是姑媽的老人病。
羡慕聲此起彼伏,還有些同齡的阿姨也在感嘆,這些動作年輕時她也是能做的,現在只能看看了。像是幫她們一起回憶,人們都走了回去,都把現在放下了。我環顧四周,也舍不下表演結束,感覺像在看電影,伸手就能摸見屏幕,跨一步就進到裏面了。
社區匯演那天我去當親友團,坐在前排的位置,觀眾寥寥,都是家屬。靠前的節目是孩子們,家長歡呼雀躍,演錯了也是包袱,哄得大家情緒高漲。
姑媽還買了幾盆鮮花堵在窗戶邊上,防止窗戶在外面被人打開。每天她按時給花澆水,修剪,植物在夜間瘋狂地生長,花盆沒有一個碎掉,綠瑩瑩的生命擺滿窗檯,姑媽沒有一點喜悅,反而擔憂。
跳了二十分鐘姑媽才下來,氣喘吁吁的,呼出的哈氣都很誇張,卻是很乾凈的放鬆。那天開始姑媽便每天都下去,晚上睡覺也不再起夜,還打呼嚕,聲音傳到我的房間,成了我的安眠曲。
這兒的許多老人都在做同一件事,走五公里去買菜,自己修理馬桶,不承認記憶力變差,每個人都是在和自己斗,他們心裏都有賊。
跳舞讓她走進年輕的回憶,那些美好外人看不見,但這次她不在意別人是否能體會,那時她特別富有,像read.99csw.com個出家人,不再擔心誰看不見她,時間和病痛從她身上離開,只剩人生從頭到尾。
我想起之前爸爸問我,信你姑媽說的「賊」嗎?
我喜歡聽她說這些,就好像那段日子我也在她身邊。
後來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幾次,姑媽開始著急,技術高超,看來是慣犯。像是被人欺負了還無處講理,在家裡跺腳,甩出來的怒和怨沒人接著,撞到四壁又彈回來,重新寄宿在自己身上。
熱鬧聲音時遠時近,姑媽一直看,我也過去,她又不好意思地走開了,像是怕那些人消失一樣,她懷裡揣著,不想被人看清。我索性把陽台的窗戶都打開,鼓聲藏在霧氣里闖進來,充滿了屋子,姑媽就坐在沙發上冷冷地看著開著的窗戶。
隨便打開某個日期的回放,白天的姑媽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站在窗邊許久不動。晚上,她又坐在客廳的地板上睡著了。換一天,她把剛買的葯隨手收進電視櫃里,吃完飯後又開始到處找,一個小時的工夫,就什麼都不記得了,在客廳里來回徘徊。爸爸對著電視里的姑媽喊;「找葯嗎?在柜子里啊姐,你放進柜子里了,去那找啊姐。」
有時半夜聽到動靜,像抓住一個希望,姑媽也會悄悄起來,坐到防盜門正對著的地板上,靠著牆,盯著門鏡上忽明忽暗的感應燈。我勸了幾次讓她睡,不依我,方法用盡,她也不肯好好睡覺,後來勸回幾次,在屋裡睡一會又偷偷出來,就坐在那裡等。有一回直接睡著了,我再把她抬回去,姑媽太瘦了,幾十斤夠不上,抱在懷裡顫巍巍的。
第二天,鑼鼓聲又在樓下響開了,姑媽忽然說想出去買點東西,然後就出門去了。我站在窗前看著她徘徊在那群隊伍周圍,有些高興,又有些著急。
臨近元旦的時候,樓下忽然特別吵,鑼鼓喧天的熱鬧,姑媽對聲音敏感,趴窗望著,樓下是一群跳舞的老人,穿得九九藏書厚重,腰間系著紅布,扭擺著乾淨的快樂。
我又仔細看了看這些老人,他們是在演。狀態,心情,連健康也是表演出來的,演到自己都信了,就好了。
或許是演出太累的緣故,沒坐一會她就開始打哈氣,我說藝術家今天跳得特別好,像個年輕的姑娘。
旁邊的附和:是啊,真年輕啊,還能做那些動作,身板兒真好。
元旦社區老人們有節目,排練就更起勁了,原來只是跳幾十分鐘,後來加量了,社區還給送水,食品,提供室內場地,但老人們堅持在室外練,休息時再去室內。
直到歌聲越來越微弱,鼾聲漸漸起來,窗外路過一輛車,燈光進來沿著四壁走了一圈又出去,世界又只剩我們兩個。後來我也睡著了,我們倆靠著,連接一般,她夢裡的鑼鼓聲,紅色的綵帶和頭繩,山呼海嘯的口號和年輕,好像也傳到了我這裏。
姑媽轉身,好像變回一個年輕的姑娘,兩個黑辮子,紅頭繩,白襯衫。可她再一轉身,白髮就落了回來,她一直沒有停,她一直跳到現在。
姑媽慢慢地放鬆下來,再也不講自己的經歷和遭遇,只是慢慢地縫補外套裂開的一個小口,顯得稍微安詳了一些。
開始的幾個白天,我陪姑媽在家裡,哪也沒去,被想象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就這樣風平浪靜。夜晚到來時像是等候一場演出,觀眾的興緻被吊得太高太久,一切輕微的動靜都被放大,人的感官像觸角,伸到每個房間,五臟六腑,鄰居的開門聲都會讓我和姑媽從各自的房間走出來,再悵然若失地回去。
家裡的確沒有來過賊,是姑媽在好多地方都藏了一個自己,又都忘了藏在哪。
看到這爸爸就把錄像關了,好像忽然明白,人一旦接受老到已經糊塗掉的事實,所說的一切困境和窘迫,都不會再被重視,外界也開始對她的求救半信半疑。即使是回應了呼救聲,也帶著一半的猶豫和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