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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行

遠行

作者:李霄峰
寫於2004年,收錄于《失敗者之歌》
承震不知道那些飛機是誰,也不知道那村落里被炸死的是敵人,還是好人,但是他幻想駕駛飛機的人,一定和遷徙的大雁一樣有勇氣,他們目的明確而富有激|情。總而言之,承震胸口裡有一團要出走的火焰。他趕著羊群,卻是一個勇士,是他從戰爭和飛機中得到的啟發是:人生不應該是眼前這些事情這麼簡單。
接下來的日子里日復一日,承震每天看著飛機起起落落,不知道他們是去什麼地方扔炸彈。日子過得很快,有一天日本人的飛機來轟炸了,炸死了一個副駕駛,整個機場濃煙滾滾。那個當初把承震帶回來的美國人邀請承震坐在自己的後面飛上藍天,承震第一次飛,卻不覺得有多麼激動。他覺得自己是回到了地面上走,而不是在飛,他隱約想起被姑娘追趕時產生的那一絲絲荒謬,此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尖。飛機的機槍不住地噴火,他望著腳下一望無際的雄起的山巒、波光四溢的河水,心頭蕩漾不已,這時他的飛機被敵人擊中開始下墜了,美國人按動了彈射艙,卻沒有彈出來,飛機越過青草的山坡,越過溪水,冒著黑煙衝到了一片鮮花爛漫的草地上。承震掙扎著從飛機上下來,將美國人拽出機艙,兩個人在草地上躺了很久,直到黑夜重新降臨在這個山谷,承震忽然覺得心靜如水,像是要化作一泡尿流淌在身下的泥土上。他站起身來,遠方的黑暗再一次向他招手,承震走到飛機前,拆下了一個螺read.99csw.com旋槳,將它背在身上。美國人驚訝地看著他,點了點頭。承震開心地笑了,說,上帝保佑你。
當不知第幾個白天到來的時候,承震已經翻過了幾個山頭,他遠遠地回頭望去,彷彿還能看見姑娘的背影在山口處晃動,承震一屁股坐在地上,大聲哭了起來,孤獨和飢餓正在澆滅他胸口的火焰。他抓了一把草放在嘴裏嚼著,想起家門口斑駁光彩的樹林,塵土翻滾在他的鞭子下。他開始後悔了,因為前方依舊光亮,卻是一片茫茫的海洋,這時他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像是翅膀在扇動的聲音,又好像不是,他左右四顧,最終把腦袋抬向天空,那是什麼?一頂巨大的彩色的傘正在他的頭頂搖晃著下墜,上面還吊著一個人。承震忘記了孤獨和飢餓,他認為世界給了他一個禮物,在草地上蹦了起來,從降落傘上飛行員巨大的風鏡望下去,承震正張開懷抱,手裡握著一支鞭子,像一個女人,正迎接久違的丈夫。
他和羊群去南邊的山坡,羊群要去吃草,而承震呢,他在那年幻想自己將成為一個軍人。因為每天這個村子的天空都要路過一群又一群的飛機,它們投下了無數的炸彈。每次從山坡上遠眺,都能看見山脈上的某個村落冒起了濃煙,滾向天邊。偶爾投下幾個悶彈,承震會很開心地看著它們在大地上冒著沮喪的黑煙,整個天地沒有聲音,卻像是隨時準備燃燒。
村裡的老人在承震十八歲那年在一起開了個會,說是天上的飛機成天扔炸彈,死了很多村民,驚動了山神,讓村裡十八歲以下的男九*九*藏*書性聚集到山口去敬神,因為山神需要童男子的陽氣來保護村民。承震在人群中跳了起來,舉起鞭子往地上一抽,啪的一聲,大家就安靜了,以為承震要反,其實承震壓根沒聽老人們說什麼。他正幻想自己在山坡上趕羊,一架飛機墜落在不遠的地方,他興沖沖地趕去,一個駕駛員戴著巨大的風鏡在冒著煙的駕駛艙里向他招手。承震一高興,用鞭子在地上使勁地抽了一下,夢就醒了。這件事情的結果當然沒有改變,承震和村裡所有的童男子一行百餘人向山口進發,承震走在最後,快到山口的時候他瞅見對面走來一個姑娘,臉蛋紅撲撲的,花衣裳擺來擺去,難得的是她走路的樣子,腰板很直,胸前兩隻仙桃蕩來蕩去,岔著個腿,邁起步子比男人還大,渾像一個男人。承震不知道為什麼,覺得眼前來了一個機會,趁著前面的人走得遠了,他上前一把抓住那姑娘的乳|房,狠狠捏了一把。那姑娘立定,也沒叫喚,胸挺得更大了,上下看著承震。承震也不覺得自己耍了流氓,直勾勾地盯著姑娘。姑娘一把攥住了承震已經豎起的陰|莖,下巴抬起,狠狠盯著承震。兩人滾到邊上的山溝里。這時山溝背面的山口,童男子們開始拜山了,他們的身體在山神前此起彼落,承震就在此時捅進那姑娘的身體,顫抖著離開了自己的軀殼,向著更遠的遠處奔去。而飛機在此時路過了山口,投下了炸彈,這是他第一次看著飛機從頭頂掠過,那一瞬間他覺得世界在上面看著他,他就是個英雄被山神倒掛在山坡的中央。
承震早晨九九藏書起來,他已經八十歲了,這村裡只剩下他和一群羊,昨夜的姑娘和群山已經離他遠去。承震打算出門了,城裡有一家醫院正召喚他去住院治療,他帶上了一條毛巾被,還有一瓶燒開的水,躺在醫院潔白的床單上,頭頂有一架電風扇,正呼呼地吹著他衰老而皺起的胸膛。他的床下,藏著他從村裡拉來的螺旋槳,螺旋槳像是將要迎合頭頂的風扇,轉了起來,嗡嗡的,把承震的床頂了起來,承震平靜地看著自己離天花板越來越近,身體抵住了電風扇,可螺旋槳卻越轉越有力量,天花板轟隆隆一聲巨響,被承震頂開了一個豁口。承震躺在床上,忽然看見了天空,他向下望去,是幾發冒煙的悶彈,和一群羊,他們越來越小,而遠處的山坡上,有一群童男子正在此起彼伏的叩拜山神,他還看見了承震啊,在大山口子那裡,在那個姑娘豐|滿的臀部後面強有力的抽|動,這時候他的眼角有幸福的淚水。螺旋槳轟鳴了一聲,把承震噴了出去,承震像一個巨大的炮彈射了出去,伴著燃燒的火光劃過這璀璨的夜空。
承震再一次踏上旅途,帶著他的螺旋槳,他日夜兼程,路過了熟悉的草灘,路過了和姑娘做|愛的山坡。當星星再度消失在蔚藍漸起的天空,他遠遠地看見那個山口,姑娘岔著腿,挺著豐|滿的胸膛,正等著他的到來。一瞬間他百感交集,悲從中來,扔下螺旋槳,抱住姑娘放聲大哭。他說我是承震啊,姑娘說我知道這不是等著你嗎,你還帶回來一個寶貝。承震說這不是寶貝,是個紀念。姑娘問紀念啥的,承震說是紀念你read.99csw.com和我,還有這個世界。
村裡的童男子們被炸死了一半,其中有些還是承震的夥伴。在一片哭天喊地中,承震被母親叫到屋裡,告訴他對面村裡的村長家正在山坡上比武招親,承震說這干我鳥事。他趕著羊群奔走到山坡的中央,發現那姑娘正擺著架式要和男人摔跤。她遠遠地看見承震,一腳踹開眼前的男人,撒開腿就往承震這兒跑。承震也不知道為什麼,第一個反應是要拚命逃跑,一邊跑一邊幻想著將來跟這姑娘生出一堆岔著腿走路的姑娘,在山坡上和男人上下起伏的樣子,跑著跑著下面就硬了,他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荒謬,但是很快樂。那姑娘不住地追啊追,他們像兩匹種馬一樣越過青草的山坡,趟過靜謐的溪水,一路上承震跌跌撞撞,一直跑到黑夜來臨,整條山脈里鋪上了灰藍色。他和姑娘站在山坡尖兒上,承震覺得一顆心都要蹦出來,蹦到虛脫。那姑娘忽然鬆了口氣,解下褲帶來在山坡上尿尿,清澈的尿水沿著從草間滾動,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看得承震醉了,趴到姑娘的檔下聞著那股騷味,和著泥土和青草,這是世界上最好聞的氣味啊,和飛機掠過的汽油味一樣的好聞。這時候姑娘站起身來,踢了承震一腳,正踢到他的胸口,他滾落在山坡上,再一次看見他上空閃爍的群星。這一次,他知道世界要讓他做一個選擇,他要麼站起來,跟這個姑娘回去成親,生上一堆好聞的姑娘;要麼,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是夜的山脈深處誘人的黑暗和光芒。它們從山谷里盪起著冷酷的氣息,令承震顫慄不已,他突然從地上翻滾起來,read.99csw.com脫了褲子,將下面那根勃起的東西對著前方的一片蒼茫世界,放聲呼叫。姑娘衝上前,將豐|滿的臀部迎了上來,於是在承震和世界之間,隔著這個姑娘,他射出最濃最狠的精|液,強壯的「嘭嘭」聲回蕩在月光與黑暗之間,冷風越過山巔吹在他和姑娘的胸膛,溫暖而又冷冽。
承震在他十八歲那年獲得了平生第一個工作,因為在山坡上,他意外地遇見從飛機上跳傘的美國人,是不是美國人他並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們是敵人,還是好人,有沒有炸死過他同村的那些童男子。那個跳傘的駕駛員手裡拿著一枚指南針走在前面,承震拖著降落傘,他的手臂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粗壯而有力,他想起曾經站在山坡上看見的那些濃煙滾滾的景象,他並不羡慕眼前的這個白白胖胖的駕駛員,而是由衷的喜歡這把沒有支撐的巨傘,它甚至比飛機還要超越自己的想象。在美國人藏在山谷里的機場營地,承震當上了他們的中文老師,他留起了八字鬍,梳著分頭,像私塾先生那樣給美國人講課,承震原先在村裡是學過寫字的,他教美國人的第一句話是:這是飛機。美國人順著他的手望向停機坪,那裡停著十幾架銀灰色的飛機,那個跳傘的傢伙叫道:這句我們早就會了!承震很不好意思,摸出自己的鞭子在地上抽了一下,啪的一聲,空氣被撕開一道口子,美國人都安靜了。承震說,我們這兒有山神,你們飛的時候都得當心點。
在承震十八歲那年,土房子門前的樹林曾灑落斑駁的光芒,承震在這些光芒中走動,趕著潔白的羊群,揚起鞭子抽打在樹榦上,塵土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