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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上的愛情

婚禮上的愛情

作者:焦沖
你結婚了嗎?得知蘇小皓是新郎的朋友后,女人問。蘇小皓搖搖頭,她又問,有女朋友吧,長這麼帥。蘇小皓無奈地點頭,他不喜歡這種家長式對話。她卻來了興緻,又道,你覺得新娘漂亮嗎?他不感興趣地回答,還行。她不客氣道,那就是不好看,我也覺得她配不上我侄子,真不明白他看上新娘子哪一點了,兩個人認識還不到半年,不是說不能閃婚,可這也太離譜了,莫非他審美有問題?蘇小皓略為窘迫地笑道,兩個人看對眼就行。她道,但我總覺得他不開心,好像被強迫似的。他心煩意亂,不想被人打擾,可她談興正濃,沒注意到他想獨處,他一邊想著如何找借口脫身,一邊懶懶地安慰道,您想多了。她道,但願吧,我從小看著他長大,他心裏裝不住什麼事兒,不好受的話,一眼就能看出來。
一對兒新人開始向每一桌賓客們敬酒。按照他們選定的順序,蘇小皓這一桌該是第九桌。每張桌上幾乎都能耗上五六分鐘,尤其是前面那幾桌新郎和新娘的朋友們,他們才不會那麼容易就放過新人,晚上不會有鬧洞房這一項,只能逮著這個機會多整蠱新人。好在喝的是紅酒,酒精含量低,周旋幾桌后,陳默也只有臉色微紅,並未呈現醉態。
女人提醒蘇小皓,你還不送過去。其實他沒忘,紅包攥得都有點兒汗濕了,金色雙喜字掉了一點兒粘在他手心裏。蘇小皓說,沒看見他們。女人好像很門清似的出主意道,你順著左邊那個門口拐進去,新娘準是換衣服呢。蘇小皓起身,依言行事,果然走入一條長長的巷道,兩邊都是房間。不用說,有伴郎伴娘站在門口的那間房裡一定有新郎。腳步突然變得沉重,明明就在眼前,也就幾十步的事兒,卻感覺走了一天一夜那麼久才到達。
她的手放在腿上,乾瘦如柴,手背上血管凸起。蘇小皓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囑咐道,您知道就行了,千萬別說出去,對誰都不好。她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明白。他又道,以後您多關心一下他吧,從側面開導開導,也許管點事兒。她感激地看著他道,謝謝你,還得你多聯繫他,多叫他一起出去玩,畢竟都是年輕人,有共同話題。蘇小皓道,嗯,不過我明年就離開青島了。她驚訝道,去哪兒?你不是買房了嗎?他道,去上海,我女朋友家在那兒,房子可以賣。她露出不舍的表情,無奈道,那還是可以在網上和他多聊天的,青島離上海又不遠,一定要經常過來玩哈。他看向車窗外,一派絢麗而惱人的春色。淡淡地說,我會的。
剛抓住門把手,陳默猛地回頭道,你跟我小姑說了什麼?
交換戒指的時候出了一點兒小問題。新娘可能過於激動,導致失手將戒指掉落在地。要套住新郎手指的是一枚樸素到沒有任何花樣的黃色金環,比新娘的鑽戒寬了不少,因此落地后並沒有馬上停止運動,而在慣性作用下,沒有方向感地滾了相當長的一段距離。在右邊第一排的座椅下,新郎的叔叔起身,想撿起它,腳尖卻不小心踢到,於是它滑行到了蘇小皓的腳邊。他有點兒難以置信,猶疑片刻,才小心地起身,伸手拾起,仔細看看,好像要研究它是千足金還是萬足金。眾目睽睽下,蘇小皓走到新人面前,把戒指交給新郎。新郎沖他一笑,說了一聲謝謝,好像他們並不認識,禮貌得有些見外。蘇小皓看著新郎,他的眼睛有些乾澀,還有點兒紅血絲,像是昨晚沒睡好。新郎把戒指重新交給新娘,蘇小皓轉身往回走,突然覺得後背上好像落了一隻蜻蜓,那種點水般的輕微不適感在回到座位后還延續了片刻。
眾人舉杯恭賀,新人道謝,仰脖飲酒。蘇小皓喝得快,就好像杯子里裝的是救命解藥。透過杯壁打量陳默,他整個人變了形,像個怪獸,卻並不可怕。喉結有韻致地聳動,吸引著蘇小皓,他特別喜歡撫摸陳默的喉結,可能因為自己的不太明顯,兩個人調情時,他總要伸出舌頭舔舐,就像母牛舔著剛生下的小牛犢。想到這兒,他咽了一口乾巴巴的空氣。新郎的小姑提議新人和蘇小皓再飲一杯,並囑咐新郎婚後不要忘掉朋友。三個人只好又象徵性地喝了點,蘇小皓暈得不行,馬上跌坐在椅子里,垂著頭,眼睛都睜不開了。他沒看到新郎的小姑趴在新郎耳邊說悄悄話,也沒看到陳默的笑容像視頻卡住了一樣僵硬滑稽。
和陳默相處時,兩個人的話也不多,都不是健談的人。可一旦興之所至,蘇小皓就什麼都跟他聊,不管多麼陰暗和猥瑣的心思,也能像裸|露身體一樣坦誠地講出來。在陳默面前,他成了一個沒有隱私的人。那種掏心掏肺掏靈魂的酣暢和信任,和任何人都沒有過,為此每次蘇小皓都興奮得臉色潮|紅。更多時候則和普通情侶差不多,吃飯,逛街和做|愛是消磨時光的主要方式,不同之處在於他們更喜歡纏綿床榻,情慾旺盛到每次約會都如人生初見。
望向窗外沉思一會兒,她總算冷靜下來,分析道,這孩子,也真是,有喜歡的人應該說出來啊,現在又不是封建社會,就算他爸媽想讓他娶這個家裡有錢的姑娘,也還是會尊重他的選擇啊,怎麼憋在心裏不說?真是苦了他!女人自語道,也怪我,當時要多問他一句就好了,我就覺得他有苦衷,你說以後可怎麼辦?要是不喜歡,肯定過不到一塊,遲早得離婚,這方面沒有誰比我更有發言權,要是我當初選擇喜歡的人也不會現在孤身一人,沒有家,也沒有孩子read•99csw.com,更沒有個知心的人。兜兜轉轉,她又沉浸於自己的過去之中了。
拍完照,一行人準備下山。下面有兩輛大巴等著,要將他們載到月亮灣大酒店,那裡是婚宴現場。蘇小皓走在後面,朝山下看,大巴車前面還有一溜黑色轎車,看不清車標,但應該是寶馬和奧迪。新郎和新娘被伴郎伴娘簇擁著,走在最前面,到平地上,新郎背起了新娘。蘇小皓上了後面那一輛大巴,想著人應該少一些,不料正往後排走時,有人喊他。他循聲觀望,卻是新郎的小姑,她說,來,坐這邊。即使他不願意,也不好駁她的面子,況且最多不過二十分鐘的車程。忍耐是一種委屈自己的美德。
陽光明媚,人們對新人例行公事的祝福在碧綠通透的樹葉上閃爍不止。
酒店的氛圍才像真正辦喜事兒,教堂內的儀式總是過於嚴重和宏大,容易想起個人生命里真實的小痛楚,於是慨嘆,回憶和憧憬,不由變得矯情做作。而酒店門口的大紅喜字,火紅的鮮花和氣球,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煙花在藍天綻放時留下的青煙,還有鮮紅的地毯,熱鬧的人群,這一切都能讓人暫時忘記渺小的個體和不快,全身心地迅速融入其中,哪怕是虛假繁榮,也能打了雞血般興奮地度過,就像變成了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小孩子。
牧師身著寬鬆的黑袍,十字架掛在胸前,一臉嚴肅地立在祭台旁。新郎的兩隻手交疊放于腰帶靠上的位置,稍顯拘謹,眼睛里流露出少許不安,翹首望向門口。音樂響起時,新娘被自己的父親牽著手款步走來,潔白婚紗的長長裙擺拖在地上,地面好像更乾淨了。眾人的視線緊隨新娘的腳步,整齊劃一做著活動頸椎的動作,最後把目光定格在新人和牧師身上。
陳默出去后,蘇小皓靠在門上,慢慢下滑,坐到了地上,垂著頭。半晌,他才仰起頭,朝著空中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他的語氣里有一絲質問,令蘇小皓不爽,他道,放心吧,她什麼都不知道。
人們打著飽嗝,點評食物、酒水和婚禮。有人抽煙,煙味混著酒味兒在宴會上空繚繞,變成一張網,于無形中挽留著在座的人,讓他們暫時沒想過離席,即使已經吃飽。紗質窗帘給陽光平添了紋理,照在餐桌靠著窗戶的這一面,另一半則是暗的,看起來就像桌子裂了縫。菜湯從傾斜的盤子一角流出,淌在桌布上,有人拿餐巾鋪在那裡,油污漸漸浸透整張紙。
挺好,總算能耳根清凈了,蘇小皓心想。制服這種家長他太有經驗了,前幾年每次春節回家也會被各種長輩問及怎麼還不找女朋友,何時結婚,他一律冷冰冰地回道,關你們什麼事?他二舅打著關心的旗號炫耀道,我孫子都上小學了,你爸媽得多著急上火啊!蘇小皓便道,我們家絕後,您不正高興嗎?氣得他二舅無言以對,差點兒心臟病發作,後來就幾乎不再跟他說話。別的長輩也懶得再管蘇小皓,怕丟了老臉。本想就這樣拖下去,可最終他還是跟母親坦白了自己喜歡男人的事實,別人的感覺他都可以不顧,卻不能讓她一直活在模稜兩可的希望和猜疑中。長痛不如短痛,要趁早斷了她的念想。那時候他和陳默正處於熱戀階段,因此出起櫃來底氣十足,甚至還期盼著母親問他男朋友的情況,他不指望得到祝福,至多也就是理解和不干涉。事實證明他過於樂觀了,父母確實不再逼他,卻憑空多出一道鴻溝,他能明顯感覺到那份相安無事的冷漠和疏離,彷彿放棄了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是誰主動的,總之兩個人洶湧地接起了吻,像犯了哮喘的病人,大口呼吸著,彷彿馬上就要窒息而亡。繼而倒在床上,陳默的手在蘇小皓身上胡亂摸索,他的耳邊響起輕輕的呢喃,我們走吧,離開這兒。蘇小皓問,去哪兒?陳默認真地回答,哪兒都行,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倆的地方。蘇小皓猶疑著,動作也放緩了,如果是幾周前,陳默提出這樣的要求,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曾經,他無數次這麼想過,也對陳默暗示過,可他就是遲遲不下決定,直到要給「無關人士」一個交代,戴上了婚戒。蘇小皓摸到它,覺得它堅硬、硌得慌,卻還是撫摸著,彷彿在用動作表明難以說出口的拒絕。不管怎麼樣,他覺得陳默的請求晚了,也許他們還沒深愛到能在人生大事上擁有想法同步的程度,他們的默契僅限於共同經歷過的那些歡樂的微小細節,比如舔食彼此身上的奶油。
陳默的表情彷彿是暗自鬆了一口氣,又對蘇小皓霸道地說,以後我還要聯繫你!行不?
大屏幕上循環播放著一首流行歌曲《今天你要嫁給我》,畫面則以新郎和新娘的合照為主,還有一些新郎和新娘歷年來的照片。不過很少有人認真看,大家都在說笑,亂鬨哄的,臉上充滿對食物的慾望。主席台上坐著新人雙方的父母,還有證婚人,新郎和新娘尚未出場。
還在想的工夫,陳默已經關好門,以光速湊到蘇小皓面前,說,剛才吃蛋糕時想起上次你舔我胸口的奶油。蘇小皓一驚,難道他會讀心術?眼見陳默要親上來,他趕緊背過身。陳默哪肯就此罷休,從後面抱住他,在他耳邊哈著氣,用胡茬磨著他的臉,尋找他的嘴唇。他的手勒得像繩索一樣緊,蘇小皓無法掙脫,只能不斷向左或向右扭頭,沒好氣地躲避著。如此往返招架幾次,陳默終於安靜下來,鬆開了手。
剛躺到床上,一陣噁心襲來。read.99csw•com蘇小皓趕緊起身,踉蹌著進了衛生間,趴在馬桶上嘔吐,剛才吃的全出來了。漱過口,用涼水洗了一把臉,才稍微好受些,只是嘴巴發苦。回到床上,拉過被子蓋上,閉上眼,眼前全是陳默。眼淚一股股泉水般湧出,順著眼角流過太陽穴,濕了鬢角和床單。全世界彷彿只剩他一個人,孤獨像血液流遍,他抱緊被子,瑟縮著。
蘇小皓趴在桌上,新郎的小姑說,去房間休息一下吧,看你挺難受的。他搖搖頭道,我沒事兒。說著,硬要抬頭挺胸,結果靠在椅背上,腦袋歪在一邊,像失去了知覺。新郎的小姑有些害怕道,你哪裡不舒服?要不要看醫生。蘇小皓只覺得頭疼,昏沉沉的,像睡不醒似的,渾身沒勁兒。不過他能聽清女人的話,其他人聲都成了背景。他勉強地笑道,不用,我就是有點兒困。她道,那就去睡會兒。陳默的二舅和小姑架起蘇小皓,想把他送進新人換衣服化妝的房間。蘇小皓卻堅決不進去,他說,給我開個別的房間,我帶錢了。說著,不利索地掏出幾張票子。新郎的小姑可能覺得他不好意思,便只能依他,幫他開了一間房。
他伸手摸到了兜里的紅包,拿出,拆開,人民幣中間夾著一張紅色的信紙,上面寫著他沒來得及說出的三個字。他把錢放進兜里,舉起那張紙,陽光下幾近透明,在風中像一面旗子獵獵有聲。最終,他將信紙撕得粉碎,用力扔向大海,可正趕上一陣海風,將紙屑吹到他的臉上和身上,隨即掉落,在沙地上翻滾著,像逃兵一樣飄進了遠處的樹林里。他感覺如釋重負,有些事就像遠處的海岸線漸漸隱去,可轉瞬間,這種輕鬆就被尖銳劇烈的疼痛和失落所代替,彷彿身體里最重要的東西被無情地割掉了,不再屬於他。
喜宴設在二樓,蘇小皓和一幫客人拾級而上,走在他身邊的依然是新郎的小姑。一進酒店,她臉上之前的疑慮便一掃而光,些許紅暈在臉上墨水一般漾開,彷彿受到了氣氛的感染。放眼望去,大堂內足足擺了三十多張圓桌,除了亮閃閃的餐具,每桌還有一支紅玫瑰。有四個人坐在門口擺著的方桌旁收禮金,有人負責點錢,有人記錄,像高速路的收費站似的。新郎的小姑從包里掏出一沓錢,看厚度大概有兩三千吧,報上姓名,交給了「點鈔機」。幾乎沒人用紅包,全是現金。蘇小皓握著早已準備好的紅包,有些茫然無措。女人道,你別給這兒了,直接給新郎,紅包上寫名字了嗎?他說,沒寫。她從記錄的人手裡拿過一支筆,遞給蘇小皓。寫完后,兩個人選好座位——一張中間靠前的桌旁。
突然一陣歡呼,引得人們紛紛側目。一對新人走出了教堂,大家隨之移動腳步,往門口涌去。新娘臉上不知抹了多少粉,白得像剛粉刷過的牆面,與脖子和肩膀形成兩個色系,儘管眼睛里有些濕潤,卻少了往日的生動。新郎鬆鬆地牽著她的手,目光落在人群里,像尋找著什麼。襯衫的領口系得一絲不苟,筆挺的衣領猶如刀片支在脖子下面,讓他不得不昂首挺胸,看上去不太自在。新郎的弟弟和幾個男儐相都穿著西裝打著領帶,跟班一樣站在新郎旁邊。蘇小皓站在人群後面,心不在焉地看著眼前的熱鬧。門口的花籃里插滿白玫瑰,純潔、莊嚴、浪漫,猶如懵懂的少女,隨風顫動的花瓣中似乎包裹著令人痛惜的無知。
是4月份最後一個周六。蘇小皓拉開窗帘,和刺目的朝陽對視后便又躺下,睜眼盯著屋頂發獃。太陽一點點兒升高,猶如柳橙汁般的光芒緩緩灌入卧室,直到房間差不多被注滿時,他彷彿看見半裸的陳默笑著進來,拍拍他的大腿,在他耳邊道,小懶蛋,快起床。蘇小皓甜蜜的笑容還沒展開就沒了蹤影,就像陽光突然被高樓擋住,屋內霎時暗下來。他起身下床,走進衛生間。洗過澡,穿上整潔的灰色西裝,打上藍色領帶,在鏡子前照照,又將領帶解了。
陳默似乎明白了蘇小皓的想法,說,我不想戴。一邊想褪掉那枚毫無裝飾的戒指,可是怎麼都摘不下來,像長進了肉里。蘇小皓心想,這就是天意。他苦笑道,別摘了,好好過你的日子吧。陳默嘴上說著不行,卻不得不停止動作,他的手指都紅了。蘇小皓給陳默整理著弄亂的衣衫道,你快出去吧,一會兒有人找你,要是被人看到你在這兒,可不好。陳默看著他,眼睛乾澀,彷彿剛才把眼淚都流幹了。蘇小皓下床,把陳默拉起來,往門口推。陳默說,讓我再抱你一會兒。說著,兩個人又深深抱在了一起。蘇小皓的手摸到新郎的褲兜里有個硬硬的卡片支棱著,隨即反應過來是紅包,他伸進兩根手指把它夾出來,放進了自己的褲兜。
喝交杯酒,新娘凝望著陳默,蘇小皓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驕傲、愛慕、貪婪和佔有。當她的目光移向眾人時,雖然眼裡噙著淚,臉上帶著笑,卻是目空一切地傲視,好像要對全世界大聲地宣布這個男人從此歸她一個人,別人都不準碰,只有羡慕嫉妒的份兒。彷彿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在這個世上是最懂彼此的人,將會像童話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樣過著快樂的日子,除了死亡沒有什麼能夠將其拆散。人們就是喜歡如此自以為是,她哪裡知道她的丈夫根本不會愛上她,她不過是他應付世俗的犧牲品,繁殖後代的工具,也許他可以假裝很愛她,對她百般呵護,可就連基本的性|愛,他都得靠藍色小藥片來幫忙,而且一定https://read.99csw.com會關著燈,把她想象成蘇小皓或者其他男人吧。想到這兒,蘇小皓覺得新娘既可憐又可恨,然而現在她又是最幸福的人,但願她永遠被蒙在鼓裡,即使有一天陳默和她離婚,她也沒有發現真相,而像大多數怨婦一樣只是覺得激|情燒完,緣分已盡。一場婚姻也許不需要愛,但總得有點兒剛性需求來維持吧,他們的婚姻不過是個空架子,終將有一天,它將會由內而外地坍塌,哪怕有了孩子,也不會長久。
本來就沒有出櫃想法的陳默得知蘇小皓的遭遇后,就更不打算和父母說出他的性取向了。蘇小皓也不好逼他,畢竟世俗壓力在那兒擺著,就算他們是真心相愛,想過也說過要永遠在一起,可到了現實面前,兩個人都自覺地不再提起,彷彿那是玩笑話,是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於是,能在一起的時候就相當珍惜,不去觸碰不存在的未來,抱著一種得過且過活在當下的態度盡情享樂,時光因此流逝得飛快,就像頭一秒還迎風傲雪的梅花,再看時已零落成泥碾作塵。當陳默告知他家裡讓他去相親時,蘇小皓和他冷戰了好幾天,可到底抵不住陳默的軟磨硬泡,仍舊約會,只是他變得更加寡言,常常放空,像被巫師收去了一半兒的魂魄。
新郎的小姑從包里拿出一罐抹茶曲奇。遞給蘇小皓,他說,我不餓。她道,我讓你幫忙打開。毫不費力,就擰開了,還給她。女人接過罐子,拿出一枚餅乾,仔細嚼著,好像並不單純為了果腹,而是品味它。吃過兩片,她又將曲奇移到他面前,他說,不想吃。她道,吃點兒吧,不是到了酒店就能吃上飯。看樣子不吃她不會拿走,蘇小皓只能用兩個手指夾出一片,慢騰騰地送到嘴邊,微微的苦澀刺|激著味蕾。她看著路邊尚未成蔭的銀杏樹,忽然轉過頭問他,你女朋友怎麼沒來?他道,她誰都不認識。她道,那是無聊,婚禮本來就沒意思,像我這種單身的人更不該來。蘇小皓感到些許驚訝,卻又不好意思問她為什麼不結婚。然而,她卻道,我結過,離了,沒生孩子。他簡短地哦了一聲,道,一個人過更自由。她無所謂地嘆氣道,趕著算,愛咋地咋地。他附和道,想得開就好。她笑了,問他,你跟我侄子怎麼認識的?同事嗎?蘇小皓回答,以前是,現在不是了。
海邊沒有什麼人,漁船泊在海灣里,安穩地搖晃著,讓人想起母親的懷抱。遠處的海面看起來很平靜,宛若一塊巨大的藍寶石,閃閃發光。近處的水面則要渾濁劇烈得多,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海灘沖刷得平整又乾淨。蘇小皓信步走在岸邊,微涼有力道的海風吹在臉上有點兒疼,讓他無比清醒。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咸腥味兒,包裹著他。
出門,打一輛車,直奔市區東面的教堂。新娘一家都是基督徒,儀式在那裡舉行也是理所當然。教堂建在一座矮小的山丘上,桃李海棠早已綠暗紅稀,丁香綻開一團團淡紫色的雲霧,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花香。禮堂通體嫩黃色,旁邊高聳著天藍色的鐘樓,尖頂處停著一朵白雲,像是給它戴了一頂禮帽。站在教堂前,能看見環繞城市的湛藍色大海,寧靜悠遠,彷彿不可觸碰的一件往事。
離婚禮開始尚有光景,門口的空地上散落著三三兩兩的賓客,穿著簇新的衣服,像幾叢灌木憑空而生,模糊的交談聲私語般順著微風傳入蘇小皓的耳朵里。伴娘和幾個女儐相身著淡綠色禮服,掐出纖細的腰身,挺拔的站姿中透著幾分刻意。除了新郎和新娘,以及只見過兩三次面的新郎弟弟,沒有他認識的人。外面沒有這三個人,也許在裏面吧?蘇小皓暫時還不想進去找他們,他們一定很忙,沒空招呼他,還是別去打擾了。反正大多數時候他習慣一個人享受自由的孤獨,剩下一小部分時光,他喜歡和陳默待著。
順著下坡路一直向南走,大概二十多分鐘,就是海邊。蘇小皓在路上想著,明天上班就和老闆提出辭職,至多再等一個月,交接的新人上崗后,他就可以離開這裏了。至於房子,轉租應該很容易,大不了退掉,也就是損失一個月的房租押金而已。為什麼要和新郎的小姑說房子是買的呢?他已記不起原因,也不想去回憶那些不重要的已經過去的事情。一切辦妥后,他就可以去上海或者北京,也可以嘗試留學,儘管他年紀不小了,可他不用結婚。
蘇小皓的心涼了一截,向前走幾步,沒有回頭,硬著心道,以後我們還是別聯繫了吧!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什麼反應,他只好轉身,只見陳默站在原地,淚水濕了滿臉,委屈得像個失寵的孩子。蘇小皓心疼地走過去,埋怨道,我還沒哭呢,你哭個什麼勁兒啊!誰知陳默彷彿逞臉一樣哭得更厲害了,甚至發出了抽泣聲。蘇小皓心軟了,走過去,用手擦著陳默臉上的淚水,把臉埋進他懷裡,感受著久違的帶著一點兒陌生的氣息,任憑陳默的眼淚掉在自己脖頸里,像小蟲子一樣爬向靈魂深處。
接下來的程序簡單和隨意得多。服務員端著菜盤在桌子間像魚似的來回穿梭,人們倒酒倒飲料,埋頭吃菜,偶爾看一眼台上的狀況。司儀簡短開場白,接著新郎的父親發言。他首先感謝大家賞臉光臨犬子的婚禮,又誇了新娘,說她和自己的兒子是多麼般配,希望他們以後互相理解,好好生活,早點兒給他生個胖孫子,最後祝大家生活幸福,吃好喝好。稀稀拉拉的掌聲響過,新娘的父親又講了幾句,幾乎在複述新郎父https://read.99csw•com親的話。唯一不同的是,他站在女兒的角度,希望新郎要一輩子對新娘好,不要讓她傷心。陳默的小姑低聲對蘇小皓嘀咕,我侄子肯定會對新娘好,倒是那女人可別出什麼幺蛾子,看她不像省油的燈。蘇小皓咬掉蝦頭只顧著吃,半天才道,對,即使他裝也能裝出來。麥克風的聲音嗡嗡的,人們也吃著聊著,沒人注意到他在說話。接下來,輪到一對新人。
酒勁兒在睡夢中消失,像高燒退去。蘇小皓睜開眼,日光照在對面房間的玻璃上,反射過來的光芒再次透過玻璃,瀉在牆上,比初始的光單薄蒼白,彷彿初愈的病人。他看看手機,兩點多,婚宴怕是該接近尾聲了吧。他猜測著,想要不要去看看,還是直接退房走人,但那樣似乎不太禮貌。猶豫間,有人敲門。以為是服務員,遂起身。開了門,卻見陳默站在門口,胸花歪著,像被蹂躪過,左臉上有一塊剪刀形狀的奶油污漬,看來蛋糕切過了。
新郎和新娘端著酒杯來到這一桌。圍坐在這張桌子旁的除了蘇小皓,都是新人的長輩,不過他們還是站了起來。蘇小皓忽然起身,覺得眼前的一切在晃,心想這酒的後勁兒不小,左手扶住椅背才穩住。新郎給新娘介紹這是小姑,那是二舅……看來都是陳默這頭的親戚。蘇小皓一抬頭就碰見了陳默的目光,可他已沒有力氣移開,就那樣迷離地看著他,充滿了並非刻意的曖昧。到蘇小皓這兒,陳默道,你見過。新娘始終笑意盈盈,好像在出售她的幸福。
蘇小皓不想讓她覺得自己罔顧她,然而對這種長輩式的自以為是頗有些不屑,他露出不太相信的笑容道,真的嗎?潛台詞其實是「怎麼可能?你們確定真了解他嗎?」
禮堂內寬敞得有些過分,陽光灑在東側的窗戶和地板上,閃爍著斑斕的光暈,相形之下,其他區域顯得幽暗神秘,還透著一絲陰森。眾人的腳步聲在空曠的禮堂內回蕩,直到每個人都落座,才恢復安靜。新娘的親友坐在左排,新郎這邊廂的則集中於右邊。大家盡量緊湊地坐在前幾排,保證每個人都有較佳的視角見證神聖的時刻。蘇小皓坐在第三排,挨著過道,右邊是個中年女人,染成黃色的頭髮沒燙好,彷彿一堆乾草架在肩膀上。
曲奇被她吃光了,女人才又想起和蘇小皓說話,問他做什麼工作。家常的語氣好像是想化解剛才的尷尬。蘇小皓如實相告,廣告設計。女人道,買房了嗎?他點頭,心想現在的人除了房子車和婚姻,就不會關心別的了嗎?像故意要氣她一樣,他說,您覺得您侄子不開心,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兒來。她來了興緻,問,什麼事兒?他故意賣關子道,算了,也許是我想多了,不太適合今天說。她道,不行,你不能吊我胃口,必須說。他道,那您得保證不告訴別人。她想了想道,放心吧,對他不好的事情我不會說出去。蘇小皓故作神秘道,上周六晚上,我和女朋友在觀象路那邊吃火鍋,您知道那家火鍋店嗎?一共三層,都是落地窗,掛著紅燈籠,一到晚上就像鬼城。她道,當然,我去過。做好鋪墊,蘇小皓娓娓道來,我們當時坐在二層,靠著窗戶,快吃完時,我往外面看夜景,發現馬路對面站著你侄子,好像在等人,等我們出門時,見他和一個人走了,那親熱的樣子,很像情侶,當然,我敢保證那個人不是今天的新娘,為此我還特意走近了看看,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又不好當面問他。說完,他故意做出困惑狀,就算不看她的表情也能想象她的詫異,那雙略微發黃的眼睛此刻正突兀地望著他,彷彿他在造謠,可他知道她不可救藥地信了。但她嘴上還是說著,不可能,不可能!他那麼乖,不會幹出這種事兒,一定是你看錯了。蘇小皓無辜地看著她,好像在怪她:是你讓我說的。
可她顯然沒有聽出蘇小皓的弦外音,或是聽出來了卻堅持自己的判定,依舊認真地回答,真的,他是最聽話最看重親情的,不像他弟弟,就那個伴郎,下半年就要去澳洲定居了,談了個外國姑娘,要為了那女的丟掉他爸媽,養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送給別人了,一年半載不見得回來一次,跟陌生人有什麼區別?
陳默的聲音一響起,蘇小皓便覺得有一股膨脹的感情正充盈著內心,忽而消失,忽而脹滿,像是肺活量不足的孩童吹氣球,吹幾口就會不小心放掉一些氣體,接著再吹,再放掉,循環往複幾次,最終還是滿了。蘇小皓的筷子停在碟子邊,欣賞著陳默深情款款的表演,那張無數次愛撫過的臉上此刻有著無比陌生的表情,若不是挑眉時出現的抬頭紋,他都不敢相信這個人是陳默。主持人讓新人簡短談一下戀愛經過,新郎說,我和她一見鍾情。這話多麼耳熟,陳默也曾對蘇小皓說過,但用的不是這個詞,他說「我看到你第一眼就深深地喜歡上了」。沒錯,第一次見面他們就上了床,完全是靠著性和慾望走到一起,後來才漸漸了解彼此:約會,旅行,同居。一晃就是五年,直到上個月,陳默才徹底搬出來,可是結婚前的那個周末,他還對新娘和家人謊稱出差,其實是在蘇小皓那兒過夜。當時,他問,以後結了婚我再找你可以嗎?蘇小皓的手指在他的胸口輕輕划著,不置可否。陳默笑問,你幹嘛畫圈?蘇小皓溫柔地看著他,心想,我多想殺了你,再自殺。他苦笑道,我詛咒你洞房不舉。
偶爾,陳默和蘇小皓也會喝上幾杯,交杯酒自然早就喝過。凡是兩個人可以完成的九*九*藏*書幾乎都干過,除了法律和世俗不承認的那一部分。能走到這一步,其實也該滿足了,只是陳默未曾為他們的未來努力過,一直默默承受和掙扎,這讓他感覺遺憾。微苦的紅色液體經過喉嚨,流進胃裡,暫時麻醉了敏感的神經,處於遊離狀態的蘇小皓自斟自飲,喝了一杯又一杯。陳默的小姑不禁好奇,問他,你有心事?蘇小皓搖頭,咧嘴笑道,這酒真好喝,你不嘗嘗?女人皺眉,面露心疼道,少喝點兒吧,我喜歡水。
沒有和任何人告別,退掉房卡,蘇小皓離開了已近尾聲的婚宴。走出酒店,陽光依舊很強烈。起風了,翠綠的樹冠自信地搖擺,地上的影子漸濃。天藍得不那麼真實,幾朵白雲的邊際帶著灰褐色,年輕女人穿著裙子,走過斑馬線。一切都在昭示:喧鬧的夏天即將到來。
我倒覺得他很勇敢,很幸福,能追求自己想要的,孩子長大了,就該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還像小時候那樣拴在父母身邊,更不可能一直陪著他們。蘇小皓不客氣地說出想法。
他的眼睛像兩個傷口痛苦地望著蘇小皓,蘇小皓覺得自己如果不表態,怕是他不會痛快地離去,只得點頭。看來,陳默想和他暗中保持著往常的關係,他心想,那是不可能的!
蘇小皓抬頭,迎著新郎的目光,眼前閃回著酒店門口那塊牌子上的大字:恭祝新郎陳默先生、新娘喬雨帆女士新婚快樂!他突然覺得一陣暈眩,像是蹲得太久起得又猛,不禁閉上眼,深呼吸兩下才緩緩睜開。新郎關心道,怎麼了?蘇小皓血壓稍低,這種情況偶有發生,若是以往,陳默就會把他摟進懷裡,按著他的額頭,在他耳邊吹氣。但今天,他任何肢體語言都沒有,連那雙腳都還站在原來的位置。蘇小皓道,沒關係,可能因為早晨沒吃飯。陳默道,告訴你多少遍了——說到一半,他才意識到那口吻太過親密,於是不得不生硬地拽回來,乾巴巴地講完下半句:早晨還是吃點東西好。伴郎似乎沒發覺異樣,調侃道,還沒喝酒,你臉就紅啦?被他一說,蘇小皓越發覺得臉發燙,意識到此地不宜久留,便笑道,我先過去了。此刻,換了大紅色旗袍的新娘走出來,對蘇小皓道,先去后廚找點兒吃的吧。他連忙道,沒事兒。隨即轉身,逃也似的離開了。
簡短問候眾人後,牧師開始履行職責。新郎和新娘面對面,跟著牧師各念了一遍誓詞,先後說出了「我願意」。當一輩子的誓言在幾秒鐘內被雙方無比真誠地說出來時,在場的每個人幾乎都被感動了,靜默似的注視著新人,不忍弄出一點兒聲響。牧師的聲音飽滿響亮,禮堂內舉架又高,不時產生轟隆隆的迴響,于莊重之間又多了感染力。蘇小皓身邊的中年女人甚至拿出紙巾擦了擦眼角。蘇小皓想,這時候新娘的父親和新郎的母親也許是最傷心的,他們被剝奪了一大部分對至親的關愛,即使以後還能繼續行使權利,卻和以前大不一樣。他們不得不克制愛的施予,從某種程度上說,和那種失戀了還是朋友的感覺非常相似。難為他這個時候還能為別人著想,也許他真的融進了此情此景。
戴好戒指,牧師合上《聖經》,新人可以接吻了。新娘分外投入,就像要彌補剛才的無心之失,新郎一開始有點兒放不開,但在對方的感召下,很快佔了上風,把新娘子擁進懷裡,閉上眼睛用力親吻。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氣氛不再嚴肅。蘇小皓右邊的女人盯著新人,那麼出神,彷彿沉浸在自我的回憶中。出去時,她主動和蘇小皓搭訕,介紹自己是新郎的小姑。
她道,那你們也得經常聯繫,我這侄子值得交,心地善良,又單純,還正直、孝順,和他同輩兒的六個孩子,我們幾個當姑的當叔的最喜歡的就是他。
攝影師招呼眾人照相,新人站在中間,圍在他們身旁的人不斷變化。和家人拍完,站在邊上待命的朋友們馬上湊過去。蘇小皓一直站在遠處的陽光下,等別人都排好了位置,他才低著頭走來,想站到後面,只露個臉。不料,新郎跑上前,摟住他道,後面的人都比你高。新郎的口氣噴在蘇小皓的臉頰上,他只好站在左邊,就像為了得到愛而不得不聽從父母不合理安排的孩子。新郎的左胳膊搭在他肩上,右胳膊摟著新娘,腦袋歪向她。蘇小皓的餘光瞥見新娘的鼻尖上有一層細密的汗珠,閃動的假睫毛透出淡淡的倦意。他像木偶似的,保持著僵硬的姿勢,一股溫柔壓在肩頭,那來自新郎的手,蘇小皓會心一笑,攝影師摁下了快門。
伴郎早就認出了他,笑著,扭頭朝裏面喊了一聲哥。新郎走出來,看到蘇小皓,眼裡閃過一抹亮光,待與其目光交匯后,那股明亮愈發強烈,就像調亮的檯燈。蘇小皓不敢再和他對視,遂低頭,新郎油黑鋥亮的鞋尖上映出縮小的自己。他輕輕地深吸一口氣,盡量裝作若無其事,將它遞過去道,給。新郎蒼白的手指捏住紅包,一條藍色血管藤蔓似的爬在關節處。蘇小皓想等感受到對方用勁兒時再鬆開,可新郎並未馬上用力,好像猶豫著要不要收下。如此僵持幾秒,紅包才交於新郎手上,他說,謝謝。
蘇小皓瞬間想起以前他和陳默一起吃蛋糕、冰淇淋的情景,還有吃葡萄草莓櫻桃,互相餵食,要不就像新郎和新娘一樣啃食同一顆水果……
哎喲——女人拉長聲音,表情里滿是鄙夷,彷彿剛才瞎了眼,錯把蘇小皓當成了好孩子,幸好現在看清還不算晚,還誇張地往裡面靠了靠,就像怕受到傷害或者會傳染病毒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