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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碎片修補師

人生碎片修補師

作者:花大錢
但可惜,我越是這麼想,事情就越不往我想要的方向發展。
然而,奇迹之所以為奇迹啊,就是因為它只發生在你對它沒有寄予期盼之時。
當我親自站在機場,心中的恐懼和慌張已經完全掩蓋了興奮和好奇。這裏太大了,太擠了,太快了。巨型屏幕上飛速閃過的航班信息,無處不在跳動變換的電子時鐘,拉著行李箱神色凝重步履飛快的行人,周遭的一切都消融在流逝的時間里。這裏跟渺漠太不一樣了,這裏的時間不是靜止的,我能感覺到它的消失,能感覺到它的握不住。這種陌生的感覺讓我覺得窒息,就像是被人拽著衣領使勁兒往後拉。我的後背正在冒出細密的冷汗,這尚且還可忍受,但無法忍受的是雙眼的視線已經開始越來越模糊了。
可我也並不知道,自己遇上的第一個麻煩居然不是「如何說服一個32歲的成年男性放棄原定的航班跟一個陌生人走」,而是「時間的流逝」。
祁嘆沒有回答我,反倒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知道人為什麼要拍照嗎?」
「啊?」
這招雖然沒什麼創意,但還是挺管用的。只不過,因為另外一個航班延誤的緣故,問詢台擠滿了各種各樣的人,他們不耐煩地互相推搡,飛速地說話,他們焦慮又迫切的情緒就像一記記悶錘一樣砸在我身上。所以當我終於看到祁嘆從人群中走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像張被拉滿的弓,快到了弦被拉斷的臨界點。
這太可怕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腦海中又響起了老頭的話,「你總愛在工作的時候分心,這樣不好啊,丫頭。」
當然,他們是不知道的,他們怎麼會知道。
因為沒有交通工具的緣故,我們倆背著各種儀器在雪地里徒步了很久很久才到達那個雪山的腳下。好在那個雪山只是一個低矮的山丘,看起來並不需要爬太久,山頂的平地也非常開闊。
祁嘆告訴我,他在十年前就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她是他這輩子最愛的女人。女兒的名字也是阿子取的,因為她說,活著的生命不過是一半,而站在生命盡頭的死亡,是讓生命變得完整的另外一半,一半加上一半,才能算完滿。
「祁嘆,你是很喜歡極光嗎?」我像擲羽毛球般,輕輕地拋出了這個問題。但實際上,我己經在心裏揣摩了許久,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麼個看起來不怎麼刻意的問題,想要試探出他帶我走的真正原因。

4

但每次我都不等他說完,直接從他手上搶過那杯威士忌,「少喝點啦老頭。」
準確說,我去往的並不是他真正的生命,而是他死前瞬間腦海中的閃回,那由渺漠時光承載的長達一生的記憶。只要他死前所回憶的一生是順暢完滿的,我的任務便算是完成了。
「Mercury,我叫Mercury。」當我脫口而出這句話的時候,我自己都感到了驚訝,Mercury是那位修女死前唱的那句詠嘆調里一個詞語,我甚至都不知道它的意思。
或許是上天聽到了我的心聲,當我們爬到半山腰的時候,雪突然就奇迹般地停了。等我們登上山頂,還正巧碰上了第一道極光。
「我小時候成績不好,上課也不怎麼願意聽。但不知道為什麼,那句話我一直清晰地記到了現在。」
「問遍了整個機場都沒找到認識你的人,你又這副樣子,讓我怎麼走?」
「妻子?」這次換我懵了,在修補祁嘆的生命碎片時我雖然有點心不在焉,但有沒有妻子這種事我還是記得的啊,印象里他沒有結婚,就連女朋友都沒有,怎麼憑空突然多了一個妻子。
「祁嘆,你還不拍照嗎?」我邊說邊凝視著他,試圖把北極光所映照的這張側臉深深銘記在腦海里。

6

我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刻,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這下,還沒開始就已經失敗了,這下又被老頭的烏鴉嘴給說中了。」
老師沒有接話,大概完全沒把我的話當回事。
「該死,我得趕緊找到祈嘆,找到他,留住他,祁嘆,祁嘆,到底在哪裡……」
我不知道那瞬間是因為什麼,也許是太陽風進入地球磁九-九-藏-書場讓我的心跳加快,也許是月亮發生微震讓我的呼吸困難。我看著祁嘆的眼睛,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我叫什麼呢?老頭好像從來都沒有叫過我的名字,他每次都叫我丫頭,我好像是個沒有名字的人。
我知道老頭肯定會反對,但他大概並不知道這次我的心意有多堅定。「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只是想看看還沒有愛上別人的祁嘆是什麼樣的,看完我就回來。而且我會換一個樣子出現,不會讓他發現我跟十年後遇到的Mercury是一個人,我不會擾亂他的記憶線的,你放心。」
我覺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想要趕緊離開,離開祁嘆。

9

倒是祁嘆的聲音把我一下鉤回了現實。
基律納是個在北極圈以北200公里的城市,有很多人繞過大半個地球特意跑來這裏看極光。北極光是可遇不可求的神跡,越往北能看到的景緻也就越好。
山丘低矮,上山花的時間並不長,但我卻感覺我們走了很久很久。我趴在祁嘆身上,胸口有他傳過來的暖烘烘的熱氣,這種感覺就像洗澡時調節水溫的旋鈕,要耐心地轉動,不停地調節。終於在那一刻,一切都對了,溫度恰好的水從頭頂的花灑噴射下來,我覺得自己被一種很溫暖的情緒澆灌了滿身。
22歲的祁嘆,是還沒開始背著相機去世界各地拍照的祁嘆。他住在一個海邊城市,那裡有一片金黃瓷實的沙灘,像小母駒的皮毛一樣發著水亮的光澤。
傍晚的時候,大巴在一座教堂旁稍作停靠。祁嘆下車去抽煙,我覺得無聊便也跟了下去。
但可惜,「此時此刻」和祁嘆,對我而言,都是留不住的東西。
「你沒走!?」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最近我漸漸發現,自己總在工作的時候念頭太多。比如眼前這雙三歲小男孩的眼睛,我已經盯著看了好久。它們平靜,通透,遙遠,甚至在小男孩生命的最後一刻,當他懸在幾萬米的高空,遭遇一場如同夢遊般的事故,那雙眼睛依然乾淨如初。
「嗯,」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怕打擾到車上其他休息的乘客,「第一次看到極光是在初中的地理書上,記得上面是這樣描述極光的——因為太陽風進入地球磁場而產生的美麗光輝。」
懷著這樣的情緒,接下來的路上,我忍不住故意對祁嘆冷淡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但心裏像負氣般只有一個念頭,「趕緊完成任務,趕緊走吧,我可不想再跟他有什麼瓜葛。」

8

「啊,那三腳架呢?」
我想起剛爬到雪山頂的時候,祁嘆笑著對我說,「我給你下場大雪吧。」然後就把我裝滿雪花的帽子猛地扣到了頭頂。
277條生命,補了多久了呢,我也記不太清了。畢竟在我生活的空間里,根本沒有「時間」的概念。這裏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只有當下,只有此時此刻。因為我只活在死者生命逝去的那一瞬間。
「反正,反正你也沒走成……」
可惜10號11號連下了兩天大雪,完全沒有天氣預報里說的極光大爆發。到12號的時候,天依舊陰沉沉,只是雪小了一些。但我已經等不及了,我和祁嘆提議脫離團隊,再往北走一段距離,那裡有一個小雪山,視野開闊,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遇上極光。
「對不起了老頭,這次我又要不聽話了,這次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去。」
「而且,你如果去見十年前的他,十年後他就會在機場認出你來,所有的記憶線就又要被攪亂了。」
很多人都不知道,人死的瞬間,因為受到強烈的衝擊,「生命」會被擊碎成無數零落的片段。它們無序而雜亂,帶著不規整的銳利邊緣,停滯定格在人死前的那瞬間,如同飄散在空氣中的灰塵。
「我不去了。」
他們之所以珍貴,是因為面對他們,我無能為力。祁嘆終究會離開,此時此刻終究會過去,就像哪怕是再燦爛的北極光,也終歸會消散。
「祁嘆」,當我終於可以近距離地看著這張臉的時候,腦子裡辛苦準備的100套說辭竟然全部忘光了,更可怕九*九*藏*書的是,因為全身過度緊張,我的雙腿變得無比酸澀,額頭上的冷汗根本止不住,雙眼也已經開始像老式攝像機的鏡頭,不管我怎麼調整對焦,祁嘆的臉都開始越來越模糊。
我和老師都是渺漠里的人生碎片修補師,像我們這樣的「往生從業者」,在渺漠里還有很多。我們用自己的雙手收集那些因為受到「死亡」衝擊而碎裂的生命碎片,把它們修補成完整的一生。至此,逝者的生命才算真正結束,他們才能順利往生。
「你的妻子是誰?不對,我是說你怎麼就已經結婚了呢?」
可機場大廳這麼多人,大家都在奔忙,奔向生,奔往死,只有我站在他們中間,像一塊橫亘在湍急溪流里的頑石。
「如果你經常在雜誌上看到我拍的照片,那應該知道我拍的大多數作品都是天文景觀。宇宙里有太多美麗的造物了,太多無法描述的奇迹。你知道嗎,月亮,離我們不遠的月亮,每年都要發生快1000次的月震,moonquakes,是不是很浪漫?只可惜很多人都不知道。」
可惜祁嘆並沒有讓我得意太久,「所以你到底是誰?」他向後靠到沙發上,用手攏住火機,點了根煙,「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人這一生,局促短暫,如同一瞬間的「渺漠」。而我們,只有靠著愛,才能抵達這無盡的永恆。
在我的眼裡,生命從來都不是連續的,它們不過是一幀一幀的電影分鏡,是零散的小說段落,是流動的畫面場景。但有時候,那些片段特有的氣息卻會讓我分心,讓我困惑,讓我想要探尋它們背後的意義。
「對啊,哈哈這很奇怪嗎,畢竟我都已經三十多歲了。」
坐在旅行團的大巴上時,我還是對自己身處的境況感到難以置信。祁嘆居然就這樣答應跟我走了,一個莫名出現的我,一個身分不明,名字奇怪的我,一個漏洞百出的我。而且看起來,他表情淡然情緒平靜,反倒是我,慌亂得像個第一次背著媽媽做壞事的孩子。
「阿子?」我飛速在腦海中搜尋祁嘆妻子的記憶,但是毫無所獲。當下我的心底一沉,「完了,我搞錯人了。」
SK2785號航班起飛的時候,我也回到了渺漠里。我終究還是不能跟自己的遺憾與不甘心妥協,我得趕緊去找老頭,趕緊告訴他我心裏萌生的這個念頭。
那瞬間我真的祈禱自己能像偶像劇女主角一樣,一轉身,想見的人就在身後。但可惜,我轉了好幾圈,連他的影子都沒看到,而且因為對環境的不適,我漸漸感到自己的體力也開始越來越不支。
「怎麼,你沒帶火機啊?」
22歲的祁嘆,正坐在我的身邊,用一雙還沒有任何故事發生過的眼睛看著我,他輕輕地問了我一個問題:
時光又開始流動了,我能感覺所有的潮水正在遠去,所有的空氣都在上升,萬物正消融在行走的時間里。我的腦海里突然響起了老師說的那句話,「秭,數億至萬曰秭。」
「哦,等我回去換件衣服。」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心裏的氣頓時有點消了。莫名其妙生氣,又莫名其妙開心,來了這裏之後,我愈發覺得自己不僅記憶發生了錯亂,就連情緒都變得難以掌控了起來。這真是太奇怪了。
說實話,我在渺漠里修補生命碎片時,見過很多很多瑣碎的瞬間,像是幾句低沉的囈語,幾個潦草的眼神,或是幾滴凝固淚水。但是這一瞬間的感覺,跟它們都不一樣。
「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的我嗆出了一個音節。
「老頭,我想再進他的生命碎片里看一眼,我想去看看十年前的他,看看還沒遇上他妻子的祁嘆是什麼樣的,我還想和他說句再見。」
這樣細膩易感的心思可不是什麼好事,還是老頭說得對,「干我們這行的,就是個旁觀者,千萬不要有太多情緒,情緒讓人分心。這一分心,活兒怎麼可能幹得好嘛!」他邊說邊看我,透過那副已經快滑到鼻尖的老花眼鏡,手裡倒是仍不忘晃晃他的酒杯。
等我換完衣服從房間出來的時候,發現祁嘆正踮著腳站在大廳的走廊里。走近一看,原來走廊的房頂有一個暖氣片,是方方正正小小一個,裏面有特別燙的發熱金屬片的那種。祁嘆的手裡拿著一九九藏書根煙,正費力地想要藉助暖氣片的溫度點煙。
他是知道我想問什麼的吧,他肯定是知道的吧。
祁嘆告訴我這些的時候,臉上洋溢著一種不可名狀的幸福神色。這樣的神色對我來說有點遙遠,就像遙遠的月震一樣。月亮在遠方輕微顫動,我羡慕它的這份浪漫,同時卻也為自己的無力觸碰而黯然神傷。

1

「誒!老頭,」突然之間,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你說,是不是只要能讓他坐上SK2785號航班,一切就都解決了!?這樣的話,豈不是拖住他,讓他在基律納多呆六天就行了?」
但可惜,奇迹之所以稱之為奇迹,是因為它只發生在你對它沒有寄予期盼之時。你越想它來,它往往就越不會發生。
我想起看完極光回到營地的那天晚上,我們縮在一起吃一桶泡得軟爛的面。那面太好吃了,我們忍不住發出簌啦簌啦吸面的聲音。突然之間,我抬頭看了看祁嘆,我眼前的這個男人明天就要走了,一切就要結束了。

3

那個比瞬間還要短暫的瞬間,比剎那還要易逝的剎那,卻也是這樣接納了祁嘆的一生,漫長到接近永恆的一生。
工作間的光線黯淡,像午夜疾行的計程車,只有街旁路燈的光掃進車窗。老頭坐在我對面那把紅棕色的金絲絨布沙發椅上,一邊訓斥我一邊哀嘆著說要想辦法。懸置在我們倆中間的是那個男人的生命碎片。正常情況下,當一個人的生命被修補完善,生命歷程的首和尾便會相銜成一個流動的圓環。這樣,才能算是善終。但現在,這個男人的生命碎片卻成為了一段被定格的進行時態,懸在渺漠里停滯不前,如同卡在傳送帶上的行李一般。

2

「哈哈哈哈……」祁嘆突然在風中大笑了起來,絲毫不顧有冷風趁機嗆入喉。
「話雖說得沒錯,但你可千萬別想著人為強行去扭轉啊。命運的走向都是不可以控的,要是越攪越亂了怎麼辦?」
那是我又搞錯了什麼嗎?
「為了記錄吧,為了不讓自己忘記。」
「所以,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一直都沒有接話的祁嘆突然間打斷了我。
最後,祁嘆還是上了SK2785號航班。
祁嘆是特別的。
「我看到你在網站上更新的照片了,發現我們倆居然都在基律納。你說,是不是很巧?哈哈。」我不自覺地乾笑了兩聲。抬頭偷瞄了一眼祁嘆,他正躲在一片煙霧中眯著眼看我,我立馬把視線躲開,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道,「我聽說一月十號基律納有極光大爆發,是近幾年來最大的一次極光爆發。」
那是一道連接地平線兩端的光帶,如同一隻巨獸的尾跡。綠光的邊緣像輕紗幔帳一樣擺動,透過光便可以看到碎鑽一樣的繁星。廣袤的雪地反射著天光,整個世界都亮得很不真切。一瞬間我又想起了渺漠,在那個無人知曉的時光罅隙里,那些逝者的一生,如同高速行駛的列車外的景緻一般,如同光滑湖面上一劃而過的鳥的羽翼一般,也是帶著這樣耀眼的光芒,重新閃回了一遍,然後才歸於虛無。
老頭每次都這樣,好話說不準,壞話倒是一個比一個靈驗。果然,我在修補第113條生命的時候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也不知道那時我的腦中是依舊在想那個三歲小孩的眼睛,還是仍然在思索那句詠嘆調的意義。總之,我把第113號那位男人生命中的最後兩個片段補反了。
「怎麼辦呢丫頭。」

5

沒錯,老師說的是沒錯,但他也忘了,人都會死的,一切都要結束的。到頭來都是一場虛無,是不是真正的生命,又有什麼差別呢?甚至很多時候,我都覺得,人的生命其實是場預演,是場綵排,在渺漠里的閃回,那才是每個人真正的生命。
「不要了,一會上山找個木樁固定。」
「人們為什麼都要放下眼前的一切去追逐永恆呢?我只想要現在啊,我只想要此時此刻。」
「你說這話時的神態語氣簡直跟我https://read•99csw•com妻子一模一樣。」
「不是的,」祁嘆突然轉過頭來看我,雙眼比極光還閃亮,「拍照是為了讓自己放心地去忘記。」
按照我原先的計劃,我們要在12號之前拍完極光,然後讓祁嘆搭上13號的SK2785號航班離開,也就是那個會出事的航班。
「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我不去了,我覺得不太舒服,你自己去吧。」不知道為什麼,面對祁嘆的時候,我總能感到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轉身徑直走回了房間,全然不顧身後的他是什麼樣的表情。
「一月七號從波城飛基律納,一月十三號從基律納飛回波城。」
「是啊,」我佯裝出一副很不以為意的樣子,「這有什麼奇怪的啊,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
我叫什麼?
「一起出去走走吧?」祁嘆出現在我房間門口的時候,身上已經穿上了我們在基律納一起買的同款帶帽衝鋒衣,那衣服臃腫又暖和,只是有點丑,確切來說,是「幼稚」。三十幾歲的男人,穿著一件像童裝一樣的衣服,那場景著實有點好笑。
我看著眼前的祁嘆,看著他一覽無餘的生命。我想,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選擇。
野外的風確實有些刻薄,像帶著冰渣子一般從衣服的每個縫隙里鑽進身體。我攏縮著肩肘,牙齒在風中直打顫,「你這個人,也太愛抽煙了吧。」
可當我們真正開始爬雪山的時候,還是碰到了新的問題,我的腳趾結冰了。之前長時間的雪地徒步讓我出了很多腳汗,因為腳上穿的是防水靴,水蒸氣根本透不出去。所以當我們開始爬雪山,步速變緩,腳部生熱減少,裏面的水汽也就一下結成了冰。
老頭又要開始說教了,這次我瓮著聲搶先打斷了他,「反正,反正我會把這件事情處理好的。」我的聲音輕得連自己都聽不太真切,畢竟闖了禍,哪怕平常再囂張再沒規矩,這個時候也該蔫了。
在我沒來過機場之前,我一直以為它是一個巨大的鳥巢,因為我曾在無數人的生命碎片中見過形形色|色的機場,飛機像一隻只大鳥一樣降落在它的懷抱,迎來送往之間,機場也悄悄為很多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劇情拉開了幕布。
「祁嘆,我們能走慢點嗎?我的腳趾……結冰了……」
「祁嘆,32歲,《國家地理》雜誌攝影師,2017年1月7號,瑞典基律納機場……」我這樣的急性子,怎麼可能聽完老頭說的話。趁他不注意,我就已經進入到祁嘆的生命碎片中了。
我忍不住問他,「祁嘆,你到底有沒有一點點喜歡過……」
但是也不對啊,他的長相年齡職業,除了妻女之外一切的一切都是對得上的。祁嘆在騙我嗎?可他並沒有這麼做的理由啊。
老頭顯然是被我嚇到了,「絕對不可以!」我從來沒在老頭臉上見過如此嚴肅凝重的表情,「他的生命碎片已經修補完了,接下來就要往生了,如果你不能及時出來,就很有可能跟他一起湮滅的你知道嗎?」
我飛快地在腦海中搜尋之前想好的託辭,迅速組織語言,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順自然,「你不是《國家地理》的攝影師嗎?我、我平常很喜歡看攝影雜誌,經常在雜誌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的老師,一個總愛捧著杯泥煤味很重的威士忌的糟老頭,曾認真嚴肅地糾正過我,「這裏不叫瞬間,叫『渺漠』。在時間單位上,有分、厘、毫、絲、忽、微、纖、沙、塵、埃、渺、漠……之分。」
「這兩個航班怎麼能給弄反了呢?」
「Mercury,你真是個奇怪的人啊。」
「別說話,吃面。」他猛地打斷了我。
他遠遠地朝我走來,像是要把一生都交給我的樣子。他走到我的面前,慢慢脫下了鞋,把腳松垮垮地搭在沙子上。
祁嘆說這些話的時候,我正扭頭看著窗外的米爾克河谷,滿地的白雪和巨大的荒野,偶有黑色的飛鳥掠過,像把剪子剪開了這塊白色的緞布。但很快,雪地又恢複原貌,像是褪去波紋的平靜水面。
我跟祁嘆決定繼續往北走一段路。但因為語言不通,也不熟悉地理的緣故,我們決定先報個旅行團,然後再獨自向北行進一段路程。
我到底叫什麼呢?我茫然地望向祁嘆,試圖給自九九藏書己編個合適的名字,抬頭間,剛巧看到他身後的窗戶外,有飛機隆隆從頭頂飛過。
或許是我看錯了,老頭看著我的眼睛竟然有了一點濕潤,「你又何必這麼執著呢,你進的並不是他真正的生命啊,只是他臨死前記憶的閃回而已。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丫頭,你把自己當作那根串起他生命碎片的線,讓他的生命變得圓融。既然這樣,你們的緣分也該結束了。」
他總是眯著眼朝我笑笑,「就一口,一口,好東西嘛。」
或許,是我又搞錯了吧,自從機場暈倒之後,就一直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態不是很好。
「秭,阿秭。」當我脫口而出的那刻,我才終於意識到,阿秭,原來一直是阿秭,不是阿子。原來是我,原來從始至終都是我。
一月十號那天,我們到達了營地,但同時,天下起了雪。而極光,只有在晴天的夜裡才看得到。
「Mercury?水星?」祁嘆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抹不自覺的微笑,玩味地看著我。
我得趕快結束這件事,趕緊回到渺漠里。
「奇迹」,我在心底暗暗默念了一遍這個詞語。
「你醒了?」
「我的妻子是誰?」這次換祁嘆驚訝了,不過不管是誰,估計都會對我這樣突如其來的反應感到奇怪吧。
我甚至覺得,看不到極光也無所謂了,一切都無所謂了。
我偏過頭來悄悄看祁嘆,他正專註地望著天邊的北極光,全然沒有發覺我看他的眼神。
當我坐在海邊,看到祁嘆遠遠地朝我走來,由一個模糊的人影漸漸變得真切。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在昏迷時做的那個夢,那個如同神諭般的夢。只不過這次,那個影子並不是陽光反射擬出來的蜃樓,而是22歲的祁嘆,是一個真實的祁嘆。
「所以,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去拍極光?」
又比如,在這場飛機事故里喪生的另外276條生命里,有個當了一輩子修女的女人,在死前的最後一刻,她沒有向上帝禱告,反而是唱了一句我並不能夠聽懂意思的詠嘆調。我看到她的童年純凈透明,中年如橄欖般深沉,老年則褪成淺淺的駝灰色。我把它們拼接成了一段完整的「人生」,卻依舊無從尋找那句詠嘆調的意思。
老頭看著我,無力地嘆了一口氣,「丫頭,你知道嗎,每個渺漠里的生命碎片修補師都有一個畢生的追求,那就是『秭』,數億至萬曰秭,秭是無窮盡,是永恆,是『渺漠』的反面。」
「她叫阿子,我們還有個女兒,叫半半。」
失去知覺的那段時間里,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是一片金黃瓷實的沙灘,像小母駒的皮毛一樣發著水亮的光澤,沙灘遠處是一個模糊的人影,時而走近,時而走遠,但看不真切,或許根本不是個人影,只是陽光反射擬出來的蜃樓。這個夢做得太久太久,等到醒來的時候,我竟瞬間想不起來自己正置身何處。
「但是,我不想忘了現在。」
「謝天謝地。」我心裏竊喜,以為這次就要失敗了,沒想到反而是不中用的身體幫了大忙。
「帶了啊,我只是想試試用暖氣片能不能把它點著。」祁嘆邊說邊把燃著火光的煙往我眼前一晃,露出一個特別燦爛的笑容,像是在向我討要一個讚賞。
沒辦法,最後我還是選擇了一個最笨最原始的方式——廣播尋人。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把手上的三腳架卸下了,俯下身子對我說,「上來吧。」
走在前面的祁嘆回頭看了看我,山坡上的風已經把我們的帽子都吹掉了,他在風雪中眯著眼,神態看不真切。
祁嘆走到了我的面前,「是,」他對我吐出了第一個字,但又立馬疑惑地頓了頓,俯身放下了箱子,順手抬腕看了眼手錶,邊緊了緊圍巾邊繼續說道,「是你找我嗎?」
「出事的可是從基律納回波城的那個SK2785號航班,你這樣一搞,他的整個生命線不就都亂了嗎。」
又或許,祁嘆比此時此刻更珍貴吧。起碼我還擁有過此時此刻,但我卻從來沒有擁有過祁嘆。我愛他,他愛著他的妻子,我們就是這樣,演出著與世人相似的悲劇。
「你有妻子!?」

7

「想來自己最早選擇當攝影師大概就是為了記錄這些被忽視的奇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