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萬有引力

萬有引力

作者:魯敏
上士為他感到一絲遺憾,並立即決定:不開玩笑,來真的。上士此前從未做過類似的抽查。但從理論上講,作為人民的消防衛士,他有這個權利和義務,他要「保一方水土、保百姓家園」不是嗎。
敢情好,大門左邊的空道上突然「吱」停下一輛車。一個當兵的端坐于駕駛座,背挺得筆直,嘴唇緊閉,不打招呼也不搖下窗戶,連喇叭都沒有按。
棒球帽追出小茶葉鋪子,腳下高一腳低一腳,他伸長脖子拿眼睛愛慕地追隨著眼鏡框的側麵線條,遠遠地不懈地追隨著。真的,跟所有戴真眼鏡的人相比,眼鏡框的氣質真真是第一好的,也是本事第一大的。他都能弄到最新鮮的牛糞,還有什麼不能做到的。
小姐姐站直身子,冷淡地對棒球帽搖搖頭、毫不留念地掉頭走了:這筆茶葉生意談崩了。小姐姐高跟鞋一篤一篤地,走過不到三條街,像往常一樣,就會收到一條銀行簡訊,棒球帽已經把錢打給他了:九千。嗬!比她預感的還要多一倍!
看門人今天改變了想法。哪怕攔下一隻狗,他也打算叫它登記市民卡或身份證、進入時間、所找何人、所找何事。看門人八點半接的班,廠子九點才正式上班,這前面半小時,沒人!看門人滿肚子的氣只得一直憋著,越憋越脹,簡直比宇宙還要膨脹了。
「幾點了?」楊局長又問,像是來自一個沒有時間的星球。
恢復了衣冠的楊局長細心梳理好不存在的頭髮、回頭揮手。小姐姐沒有像往常那樣還之以微笑,反而兇巴巴地一瞪眼:「快滾,被打過的狗狗才不回頭呢。」
眼鏡框埋頭剝著杏仁,連續剝五個,一粒粒漸次送到嘴裏;然後再連續剝五個。第二批剝完之後,一粒一粒往嘴裏送之前,他露出雪白的牙齒哈地一笑:「老大幹什麼的,老大白當的嗎。也算你運氣好,我有朋友剛好接了個小工程……」
有一回,棒球帽起了異心,遠遠見到他,臨時打烊、溜之大吉。猜怎麼著?第二天,茶葉店門前就端端正正有了一坨大糞,牛的糞,熱烘烘爛乎乎,不算很臭,可特別的大而圓,新鮮極了。引得好多人圍觀、嘖嘖稱奇,有的拍照,有的還往天上看——認為是打那兒掉下來。
辦公室主任打電話叫肥鴿子過去,腔調有點古怪,要談機密的樣子。
眼鏡框吃完五個杏仁,拍拍手,細心吹掉手指上粘著的一粒鹽粒子。他留下未剝完的杏仁,同時扔下一句話:「明天就開始!干一天拿一天。管中飯。」
肥鴿子一下明白了,反應很快,躲開手槍似的往後退一大步:「這麼作難的事,全仰仗您的人脈和公關。我感謝還來不及呢!」
表弟沒有任何此方面的經驗,可工頭兒使勁拍著他的背,好像越用力就越有把握:「很簡單,你就沿著這道線兒,刷兩米左右寬,從上到下,刷完這一層,再刷另一層,沿著樓梯一直往上刷。就行了。」
楊局長接過名片,盯著,又是好長時間,有所了悟之後,他喝了口水,在嘴裏轉了轉,隨即張口,把那口水慢條斯里地釋放成了話語:「噯,你們公司嘛,不錯的,區里排名前十的納稅大戶嘛。全區人民的衣食父母嘛。噯這個,你們碰到的困難和問題,就是我們的困難和問題。噯,作為政府服務部門,我們一直致力於為你們營造和諧寬鬆的氛圍,促進企業駛入快速發展的綠色通道。噯,消防那邊,OK的,OK了。」官話真是好聽啊,如細雨灑落,句句落在肥鴿子乾涸的心窩子上。
肥鴿子毫無心緒。他沒精打采地想起一些傳言,說波波頭家裡有一柜子的假髮,每頂假髮都套在一個有鼻子有眼有紅嘴唇的頭部模特上,像關著一柜子的人頭。據說她丈夫就是因此提出的離婚;另一種說法則是,她是離婚之後,才陸陸續續買到一柜子人頭與假髮的。「好看。」他讚美道。
波波頭好像被戳了一下似的,眼眶和鼻頭突然酸脹、發紅。但她成功地控制了語氣,仍然是職位高出半級的那種姿態,懶洋洋地沖胖鴿子的背影一笑:「以前沒發現,你人不錯啊。做副職委屈了。」
兒子出國后,家裡陡然空虛,一天長似一年。太太每晚一回家就坐到兒子書桌前,打開兒子以前的書和本子,像兒子一樣端坐到十二點才肯上床。老總則高明一些,他在兒子電腦里找到許多遊戲,遂挨個兒地學著打,好像是替兒子接著往下玩,越玩倒越上癮了。有趣的是,對一些難搞之事難搞之人,他會在打遊戲的過程中突然地燈泡一亮。今天這一招就是。他要瞄準的對象馬上就會找來的,他只管邊玩邊等。

5

喘完氣、祈完禱,棒球帽這才踱著步子從銀行自助區返回茶葉鋪子。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要是一般的懶漢,大可以關門回家打牌享福了。棒球帽不。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他還是要守著攤子。再說回家也是挨罵,女人最喜歡炒冷飯,又會接著昨晚的話題呱嘰呱嘰:表弟的工作、表弟的工作。
這樣的時候,他就來找這位「小姐姐」。
表弟眯著眼睛暢想。真是有可能的。連往白牆上白白地刷兩道白漆都算一份正經的工作,為什麼別的就沒有可能呢。表弟可不是一般的鄉下表弟,他行李袋裡除了牙刷與襯衣,還有一本翻得稀爛的盜版書,上面全是大人物的發跡史,馬雲啊俞敏洪啊柳傳志啊。表弟對這些傳奇深信不疑。他雄心勃勃,開始創造自己的新世界。
肥鴿子沒有鼓掌也沒有點頭。他不敢動彈,怕一動彈這好運氣就飛了。直到人都走光了,他還站在會議室的原地,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張整改通知書,重新又讀了兩遍,可他一個字也讀不出。他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像自動鋼琴在歡快地反覆地敲:安保部積極配合。安保部積極配合。安保部積極配合。

12

56歲的看門人昨晚沒有睡好。睡眠問題,對小學生重要,對女明星重要,對國家元首重要,對看門人也一樣。夜裡睡不好,第二天大門就看不好,多少的安全隱患就會從他眼皮子底下溜過去啊。
剛才在會議室太緊張沒有注意到,今天的辦公室主任是齊劉海的紫色波波頭,唇膏也是相配的紫色。肥鴿子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直視:顏色太驚人了。紫色波波頭遞過來一張發票,上級對下級的口氣,是啊,高半級就是高半級:「這個你們部門承擔。」
棒球帽繼續耷著脖子,袖著膀子,從帽沿下面拐著彎盯著來來往往的人。像從綿羊里挑出山羊。「賣卡嗎」「賣卡嗎」,他勤奮地小聲念叨,像慢火車一樣哐哐哐地開著。總有一聲會入到某隻耳朵里,起到化學反應,讓那人心裏一動、腳下躊躇:就像「小九九藏書姐姐」當初那樣。
表弟甚為奇怪,鼓勵自己「不懂就問」,他鄉音濃重、扭卷著舌頭,認為自己在說普通話:「為什麼要刷這麼一道?這牆好好的,又沒臟又沒裂。白刷呀?」
楊局長耐心啟發小姐姐:「主人走後,你們店裡會如何對待那阿貓阿狗呀?」小姐姐猶豫了一下,不太情願地說了實話。它們在這裏日子不好過的。不聽話的挨罵。愛打架的單獨關籠子。白天晚上死叫的,就勒住嘴。大小便無序的,拿棍子抽。都這樣。因為這個,她不喜歡這份工。可小姐姐講一條,楊局長快活地叫好一條。
十二點缺五分,小個子禿腦袋的楊局長送走當天上午最後一位「耽擱時間較長」的來訪者,並走到等待室,對三位仍在排隊的納稅人點著他的禿頭,頗有分寸地表示遺憾:「中午我有個緊急會議。各位下午吧。要不,諸位的飯我來?」
看門人所看的是一家搖搖晃晃說不準哪天就要散夥的玻璃製品廠,除了外面拖貨的會填寫幾張潦草的單子,也沒什麼好看管的,進進出出哪個不都是養家糊口的,他從不為難人家。
昨晚沒有搖籃曲,昨晚鄰居女人一直在罵男人,如果句句聽不清,或者句句聽得清,看門人都能呼呼睡著。不幸情況介於兩者之間,女人的聲音忽而切切忽而嘈嘈,像特意對看門人進行聽力測試。看門人賭起氣來,他把頭昂起,離開枕頭,控制著呼吸,一會兒頭偏向左,一會兒扭轉脖子,像在活捉蚊子。果真的,他活捉到了那些嚶嚶嚶飛來飛去的聲音——
紅燈亮了,許多人照舊亂闖而過,眼鏡框可不,他盯著紅燈、盯著黃燈,直到綠燈亮、亮得很亮了,再兩邊張看一下,然後才不緊不慢邁開步過馬路。眼鏡框這個人的特點就是非常地遵守規矩,不僅遵守,還自己制定——這附近的幾條巷子,就是以他的規矩為規矩,由他「罩」著這些小蒼蠅鋪子,滷菜店、煙攤、炒貨店、水果店、燒餅店什麼的。他倒也不狠,兩個月來一趟,一千不嫌多,三百不嫌少,實可謂一位通情達理的保護人。
肥鴿子閉緊嘴巴,因為巨大的信任而倍感幸福。看,楊局長把他當「兄弟」了!從早上碰到上士到現在,不到三個小時,事情像鐘擺一樣蕩來蕩去,越盪越高,以至讓他產生了一個甜蜜的預感:今天,就是在通往正職之路的起點。看看,從波波頭到楊局長,他既有「內部人」了、也有「大後台」了。
楊局長演講完畢,隨手把名片丟進桌子左側的一個大方盒子里,那裡面,許多張名片,扁平化的屍體一樣,堆成了小山丘。肥鴿子忽然十分崇敬起這位禿頂局長來,這每天每天的,多少遠遠大於或約等於肥鴿子這樣的「困難」和「問題」都需要他來幫助和解決啊。由於感慨和心疼,肥鴿子竟脫口而出:「楊局長,您要多保重,注意休息。我們的一切可都要仰仗您呢!」話剛出口,他就被自己給嚇住了,他不是被這份赤|裸的肉麻給嚇住了,而是被自己發自內心的真誠給嚇住了,簡直對親爹都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呀,真擔心這過分的親昵會冒犯了楊局長!
老總手中有條不紊,頭都不抬:「改幾條?怎麼改?大整還是小整?反正你得一手抓。三十萬不夠就四十萬,四十萬不夠就五十萬。事關安全,這個錢,不能省。不要怪我給你壓擔子啊,忙三年等於人家忙五年。」
明天來了,明天大駕光臨了。鄉下表弟開始了他在這個城市的第一份工:刷牆。

7

眼鏡框像接過,彈了彈隨意塞進兜里。他扶扶眼鏡,說話有點咬文嚼字:「最近怎樣,心情好不好?」聽聽,簡直像嫡親哥哥一樣地關切。他還拿出炒貨店孝敬他的一袋帶殼椒鹽杏仁,攤到櫃檯上,邀請棒球帽一起剝食。
就在上個月,老總想動一動基建辦主任,後者在這個「飽受考驗的重要崗位」上已經三年了,可以考慮輪崗了。但基建辦主任託人傳話:他前面幾任都干足五年,他想再接受兩年考驗。可老總這裏已經答應一個人了,把「這個人」的姐夫從團委調至基建辦做主任。「這個人」就是把他兒子一手辦出去的,不僅跳過預科一年,還爭取到半獎,省下大幾十萬。接下來,老總的外甥,老總夫人的姨侄女,都想走同一條路子。故而「這個人」的姐夫,必須馬上到基建辦來。
小姐姐倚在櫃檯前,照老習慣,挑剔地指著一隻花哨的茶葉盒,提出要「看一看」。棒球帽配合她,帶著殷勤的神氣,像模像樣要做一單茶葉生意似的。他小心地拿出茶葉盒,對小姐姐講解這個包裝的講究。有時是木雕,有時掛滿中國結,有時是灰色的錫盒,有時又金光閃閃不知什麼材料。「包裝很重要,這個時代包裝什麼的最要緊啦」。這麼地吹過一通之後,棒球帽才講到茶,無非是白茶,紅茶,毛尖,普洱之類。講到這裏,他一般就有些詞窮,表演的興緻也淡下去。小姐姐也不為難,從包里抽出信封,把茶葉盒子掀開一條小縫,往裡一丟,空蕩蕩的盒子里傳出一聲短促的迴響,這是這隻信封的又一個寄居處了。
「瞧你這點志氣。」波波頭不耐煩地敲著桌子等他簽字,一邊自我表揚,「十萬罰款,兩萬塊輕鬆搞定。看我能幹吧,你敗錢,我省錢。」她突然指著頭上的紫色波波頭:「這個怎麼樣?紫色裏面挑染著冰藍,怎麼樣?」
老總突然暫停遊戲,從顯示器后露出半張臉,似笑非笑地盯著肥鴿子,語速慢吞吞的:「噢,他要檢查就檢查啦,他要整改就整改啦,他要罰款就罰款啦。看看你,才當家一天!」他使勁一拍桌子:「緊急開會!」
半小時后,在一間女性化的狹小租屋裡,這頂鋥亮的腦袋已經像半隻大皮球一樣在離地面僅一公尺的低空飄浮。楊局長四肢著地,像一隻肥胖的大型犬似的,氣喘吁吁地一會爬到東,一會兒在爬到西,一會兒叨起一隻拖鞋,一會兒扯下沙發墊子,一會兒打翻一瓶牛奶。上午最後二十分鐘的休生養息著實為楊局長積蓄了相當的能量,他跑動積極、汪汪聲不斷。房間的桌子上,那隻癟癟的裝有兩枚消費卡的信封像一隻沒有家的小鳥一樣,這已經是它今天飛到的第三站了。它歇在那裡,饒有興緻地瞧著地上的舊主人,他正聽憑它的新主人、一位「小姐姐」拿著領帶不停抽打他。
會議室一片空洞,集體缺氧,隨即響起一陣掌聲,熱烈持久,因為困惑而導致的熱烈與持久。老總側頭聽聽這難聽的掌聲,搖搖頭,他疲憊地壓壓雙手,憐愛又不滿地看看他的部下:「集團培訓時,不是講過GDP拉動效應的嗎,你們在公司運作中要活學活用。散會。」

9

九*九*藏*書
最多半分鐘光景,好像正是那聲唿哨引來了一隻肥胖的鴿子。肥鴿子舉止矜持地自我介紹:安保部主任。主任,主任,他口吃般地強調了兩遍,並不倫不類地稱呼上士為「長官」,這一抬舉顯然是為了適配他的親自出面。

6

他前腳一走,老總後腳就關了遊戲。站起來,痛快伸個懶腰,給「這個人」轉了一條微信:一幅美圖加一段人生哲思。
上士沉著臉,按照檢查表的列項,一絲不苟地巡視了消防通道與消防安全門、各房間消防逃生線路圖、各樓層消防器材、消防颱賬建設、消防演習預案、消防演練紀錄等。肥鴿子保持著降尊紆貴的熱情,相當周到地主動引導,如新財主在展示他的全部家當。上士一邊在檢查頁上記錄一邊用餘光瞟瞟肥鴿子,後者微笑著神思遊離,有種秘密的躊躇滿志之感。上士啪地合上記錄簿,肥鴿子猛然一驚,重返現場,恢復了端著架子的詼諧:「長官,有什麼吩咐?」
會議室里氣氛凝滯,只聽到打火機聲和嘆氣聲。薄薄的「限期整改與處罰通知書」悼詞一般在桌子上傳來傳去,一陣深海般的沉默之後,大家突然爭相發言,像找碴遊戲,他們都在第一時間找到差錯點,問題統統集中在肥鴿子身上:應當把嬰兒掐死在襁褓里呀!他如果不放上士進來就對了。他如果拒絕帶領上士參觀就對了。他如果在參觀過程中照顧好、控制好上士就對了。他如果及時挽留住上士,加以溝通協調就對了。現在,嬰兒活下來、還跑掉了!
看門人僵住,迷惑地回頭看看兩家相連的、分別緊閉著的大門。他本來還僅僅是瞌睡與不舒服,現在卻憤怒了,心情大為不好。
「三個。」肥鴿子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舉起手大聲回答。
上士重新坐得筆直,獃獃的盯了看門人一會兒,再次按響喇叭,勉強算是一個隱秘的詛咒:三長兩短。然後原地扭了幾圈,灰溜溜開走了。
「嗯,11點35分56秒。」肥鴿子對著手機飛快地念出。
看來搞錯了?肥鴿子連忙躬身遞上名片,隨同名片附上的還有那隻信封,並飛快轉達了紫色波波頭的口頭問候。
眼鏡框走近茶葉店,也像顧客一樣倚著小櫃檯,眼睛在眼鏡框里眨動著,看上去像是剛剛讀了一本書,想要跟人分享讀後感。棒球帽躲開眼睛,他頭一個反應還是會想到那坨熱騰騰的牛糞。他怵眼鏡框。
工頭兒接個電話,他突然站得畢恭畢敬,衝著牆壁直點頭:「明白,我明白。放心,你放心。我不認識你,完全不認識。報價50萬,一分不能少。」他扔下表弟,到裙樓當中的花園區去了,那裡另有幾個小工在挖坑,說是要搞個大池子。
天堂之門在三十五分鐘之後向肥鴿子打開。天堂的結構與陳設有些類似於酒店套間,可是,咦,楊局長人不在?肥鴿子動作幅度盡量小地顧盼尋找,終於在通往裡間的衣帽架邊上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禿頂男人,他臉色蒼白、神情寥落,正拿塊毛巾擦臉,幾乎跟衣帽架融為一體。肥鴿子被他的落落寡歡所驚駭,試探地輕聲地,像喚醒夢魘中的嬰兒:「楊局長?」
順便還處理掉了討厭的信封:多完美啊。
胖鴿子突然活潑了:「算我請客,請另外那頂假髮。這樣你白天也有了晚上也有了。」他調頭轉身就走。

3

會議室墳場般死寂,但老總還是用金屬筆桿敲敲茶杯口。自從三個之月前兒子出國,老總感到自己也成了半個外國人,很講究西洋作派。在西方,那些半正式半不正式的場合,大人物講話之前總會「叮叮叮」搖個鈴鐺或敲個酒杯。他很崇拜這個小動作。這三個月以來,只要他主持開會或宴請,必定要敲點什麼。
上士是消防大隊的,上午出來替首長辦事,趕早了,他只是想找個地方停車、等上半小時。可這個發了瘋的看門人!有那麼一秒鐘,年輕士兵的火氣簡直燒得整個車皮都通紅了,真想能掏出一把真正的槍來,或直接把車沖看門人開過去碾上去……
然而那小車看來並不要進來。它早歇了火,悠閑地停在哪裡,上士解下安全帶、放鬆地往後背一靠,好像回到家坐在沙發上似的。看門人也突然明白過來,人家的確不必進來,左手這塊三角形的閑地兒,一直可以停車的,免費的長時間的停,看門人還經常熱心地替人家指揮倒車與調頭呢。儘管如此——今天不行。
楊局長皺眉,厭倦地搖搖頭,像一個聽慣火熱情話的美貌女郎:「哪裡休息得下來——你後面還有幾個?」他往外面呶呶嘴。
敲完之後,老總環視眾人,作了幾點提示。他體貼地放慢語速,以方便秘書完整記錄:第一,國務院一直強調,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是頭等大事。本公司堅決擁護消防大隊的抽查與整改要求。第二,基建部立即執行五條要求。要從根本上、從長遠上杜絕本公司安全隱患、造福子孫。第三,關於罰款,辦公室負責協調聯絡,急事特辦、妥善解決,安保部積極配合。
看,這就是洋派的風度了:不講事情妥當了,只是淡淡問候一下!他媽的多優雅。
看門人騰地站起身,矯健地衝出去。他臉色嚴厲,兩隻手臂先是交叉成一個漂亮的大叉,然後趕小雞似的直揮手。
突然,他眼睛溜到了街對面兒的一個人:「眼鏡框」,他正很有風度地從一家炒貨店裡出來。媽的!棒球帽後腳跟發疼,狗屁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就應當關門回家做懶漢,就是聽女人罵也好!
看門人的卧室和衛生間分別緊挨著隔壁人家,廚房與後面人家的陽台對望,陽台與前面人家的廚房對望。大部分公寓樓都是這樣的,好像各家各戶相通、一起過著日子呢。看門人在廚房咬黃瓜,后陽台的女人在嗅一雙襪。看門人到衛生間刷牙,旁邊嗯嗯嗯肛|門收縮。看門人爬上單人床裹上單人被,老關節咯咯碰撞,隔壁夫妻也上床。看門人側著身,淡漠地聽任他們在旁邊吱吱作響,如旋律單調的搖籃曲,他們越搞他睡得越香。
從八點算起,包括上士的那輛車,看門人上午一共拒絕了五輛車子停在廠大門左邊的三角形空地上。其中一個火爆脾氣還下車來對他又推又搡,弄得看門人老骨頭都差點散架了。但這口閑氣到中午就消了、完全消了。隨後,看門人又開始做老好人了,蹦躂著幫素不相識的開車人看倒車、看掉頭。別人敬他一根煙他別在耳朵後面老也不抽。
喊過來就是討論假髮的嗎?肥鴿子使勁兒微笑:「我敢說,肯定都好看。」
上士直通通地把車子開進去,並對第一個攔他下來的人https://read•99csw•com出示了證件和一疊表格:消防安全檢查表。上士沒有表情,也沒打算說話,軍禮也不敬。他只是吹了一聲口哨。
小姐姐打開窗戶,透氣,一邊整理一團糟的房間。她在水龍頭下使勁沖手,心裏有點后怕。這禿子越來越神經了,是不是真的瘋了呀。禿子叫什麼?幹什麼的?問過他,他伸出舌頭:汪汪汪,我是哈里,我愛吃除口臭餅乾。除了裝四腳畜牲,他再沒有別的交流內容和交流方式,也從來沒碰過小姐姐一根毫毛。可是,小姐姐還是覺得自己身上每一根毫毛都好噁心啊。她接連洗了五遍手。
肥鴿子未作辯解。幾分鐘前,他還幻想有人指責上士濫用權力、整改內容嚴苛、罰款額度過高什麼的。現在他放棄了。大家句句在理,他完全同意,也認為自己罪該萬死!辦公室主任還辭藻華麗地談了談社交嗅覺與危機公關。基建辦主任在手機上按來按去,然後一口報出,這麼逐條「整改」的話,沒個三十萬拿不下來的!你看看!
肥鴿子很少有對老總直接彙報工作的榮幸,這倒霉事也不知從何說起,索性一橫心、徑直就遞上那張輕飄飄的A4紙,像甩掉一手鼻涕。老總正在電腦前手忙腳亂,裏面一片打殺吟哦之聲。他頭也不抬,大聲地:「念!」
表弟抿緊嘴唇,重新掏出皮尺,上下左右地量了一通,用本子記下數據、計算了一番,然後又用刷子試探地拉了兩道,對將要「白刷」的白色牆面進行初步的定位。隨後,他半握著下巴,眼神銳利,站遠,再站遠,左邊踱到右邊,從不同的角度反覆推敲。
小姐姐在「茶葉店」前停下來。這家茶葉店蠻有趣,門面只有屁股大小,朝外兩節寒酸的小櫃檯,櫃檯里卻堂皇地壘著各種豪華包裝的茶葉盒。小姐姐天天路過,從來沒有看到有人來買過一盒。老闆一年四季戴著頂棒球帽,看人的眼光總要從帽沿下拐一道彎。他趴在櫃檯上,耷著脖子,袖著袖口,像釣魚似的守著鋪面。

1

去地稅局?肥鴿子如墜迷霧。信封沒封,他抽出來看了一眼:消費卡,5000一張,兩張。為什麼成了一萬?僅僅半秒鐘的疑惑,給紫色波波頭捕捉到了。她從抽屜里取出另一個信封,在手裡拍打玩弄著,很像電影上的男人在拍打著一支手槍:「喏,這一萬,咱一人一半吧。」
如果會議像一隻茄子、黃瓜或類似的玩意兒的話,這會兒,它的線條已經走到尾部,到把柄處了。眾人漸次乖巧下來,把目光向老總處集中,表現出對上層決策的嗷嗷待哺,渴望著要鼓個掌叫個好什麼的。包括肥鴿子本人,他心口咚咚咚大跳,也同樣的等不及了:要殺要剮,來吧。
看來今晚是要有搖籃曲的了。看門人翻過身去,虛著眼皮想等,卻只等到了睡神——
肥鴿子找到行政樓805室。沒料到,拜會楊局長也像下面的營業窗口一樣,需要排隊。接待室的沙發上坐著兩個人,都非常嚴肅,嚴肅到既敵意又羞怯,眼光相互躲開。肥鴿子只得放棄攀談的打算。過了一會兒,後面有了新的加入者。他陡地也盛氣凌人起來,目光越過所有人的頭頂,只一心一意盯著805室的門,好像那是天堂的入口。
肥鴿子其實不是安保部主任,主任大人到法德兩國學習「歐洲消防先進經驗和做法」了,為期十二天。他算是臨時代任部門一把手,為期十二天。
「……現提出如下整改內容,1、A座B座C座各大樓所有消防通道內的強電線路全部移走。2、中央花園需加設消防水池。3、倉庫所有吊頂的塑料(易燃材質)扣板全都換為鋁質扣板。4、……」

11

當然了,靦腆的上士不會這樣做的,他甚至連吵架都不會呢。
楊局長汪汪汪地叫個不停、滿地撒野。小姐姐開始還有些膽怯,可被楊局長求得厲害,她煩透了,反而心硬起來。小姐姐把楊局長推倒在他假想的便溺前。小姐姐把牛奶瓶朝楊局長丟過去。小姐姐找到一把拍被子的藤拍子,使勁抽他的屁股。楊局長慢慢滿意了,忘情了,嗚嗚嗚地哭,是真的哭,鼻涕眼淚俱下,魂魄分離、滿頭大汗地哭。
棒球帽身子僵著、卻滿臉堆笑,隔著街沖眼鏡框打招呼。眼鏡框也友好地揮手回禮,樣子文質彬彬,像個大教授。
「這樣,小兄弟,幫我一個忙。在我辦公室再待二十分鐘。不要說話。」楊局長閉上眼睛,往雙人沙發上一攤,像個突然死去的人。
女人發火的由頭是一條沒有擰乾一直在滴水的並滴到了棉拖鞋裡的毛巾,她隨即拋下毛巾和拖鞋,延展到其它方面。二姨住院……打牌……清明節……有線電視……各種指責大幅跳躍,看門人幾乎難以跟上。但這些還只是掩體,女人最終暴露出真正的火力:她一個拐了兩拐的鄉下表弟,要在南京找一份工,來了半個月,男人都沒幫上忙!又不是要做公務員,就是要打個小工,這都搞不定,你簡直連路口的石墩子都不如……捕捉這段獨白的難度係數最高,因女人一直在移動,邊走邊數落(估計還揮舞著胳膊),聲音起伏飄忽,男人也偶爾穿插分辯與解釋。簡直讓看門人聽得筋疲力盡,同時也為之洋洋得意,他甚至湧上一股衝動,想要穿衣起床,敲開隔壁的門,從頭到尾複述和核對一下他所聽到的內容。他相信,他無可挑剔的精準度與完整度,肯定會讓鄰居女人嘖嘖稱奇,完全忘了她發火的原因並與男人擁抱和好;而被解救出來的鄰居男人也會隔著女人的肩膀對看門人投以感激的目光!

2

沒有車進出的時候看門人就看人。每天都是這樣,許多許多的人射門前走過。拿大包小包的。甩兩隻空膀子的。大胖子。老人拖著老狗。女人拖著孩子。戴假頭髮的。戴假眼鏡的。一路小跑的。走走停停的。男扮女裝的。孤零零的。又摟又親的。看門人看的不是門、是人吶。
辦公室主任相貌平常,但又不懈追求外表上的完美,為了彌補頭髮稀少的不足,她常年使用各種假髮,像換絲巾一樣以配合不同的場合、季節、服裝與心境。因此她挺難「相認」的,面對面撞上她而完全認不出,是常有的事。
肥鴿子官運多戕,從工會到黨群到安保,每個部門都只做到副職,可謂千年副手。他多年來一直有個疑惑:正副職之間,一定有著巨大的不為人知的利益與權力差異!此番代理,或許可以孔窺一番,甚至找到越位密碼。沒有料到,代任首日,卻代出這麼個「限期整改與處罰通知書」:罰款10萬哪。
上士沒有任何吩咐。上士只是遞九九藏書給他一份帶編號的三聯單「限期整改與處罰通知書」,令其簽字。在扯下其中一聯交給肥鴿子時,上士把「本規章自2005年起執行……」那一行字給撕破了,使得這張處罰書具有了栩栩如生的活力和震懾力。
上士往車流里開,轉個彎,換條馬路,聽憑茫然的衝動為他指路,一邊注意著路邊各個單位的門頭與牌號。有一家,字體張牙舞爪,簡直認不全,還是黃澄澄的金色,傻逼極了。就這家。
楊局長再次把毛巾往臉上一捂,捂了幾秒鐘,重新拿開后,已是非常高級非常官方、一種漫無邊際的表情了。他沒有「請」肥鴿子「坐」。他盯著桌上一張紙,紙上是空白的,可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抬頭:「說說?審批手續走到哪一步了?評審組成員有變動知道吧?」
楊局長先是一愣,隨即像得了意外贈品似的,嘻笑一下,作四蹄跳躍狀,走了。
終於,在沒完沒了的「啾啾啾」聲中,基建辦主任耐不住了:「真要整改?五條都改?」
肥鴿子心中感動地一熱。他很有氣概地沒有回頭。
空蕩蕩的消防通道里,現在只有表弟一個人和一桶白漆了。他松落下來,哼唱起一支情歌,僅開了個頭,就猛地剎住、連皮帶核地咽下去——這是個特別的時刻,這是他這輩子開始掙錢的偉大時刻。
肥鴿子只得把鼻涕又收回來。他本想念得結結巴巴,隨即又改變主意,聲音宏亮、抑揚頓錯,如宣詔書。必須如此,這本就不是他的錯!
棒球帽默默地把手伸到褲口袋,在裏面輕輕捻動,數出四張票子。他捏了小半刻,跟它們道別。然後掏出來,雙手遞上去。
「我們就這樣玩——我是一條被寄養的狗,你是殘忍的小姐姐。」
肥鴿子汗如雨注,忽感一命休矣,搞不好連副職也難保了!一年365天,為什麼那上士偏偏挑了今天來抽查?
老總回到辦公室,按一下滑鼠,繼續玩遊戲。
已經夠了,終於夠了,她的存款總額有八萬!夠本兒開個自己的小鋪子,專門賣零食,再不用去寄養店啦。謝謝你,哈里。滾蛋吧,哈里。
幾分鐘后,千年副手肥鴿子駕車往左,去往地稅局。波波頭駕車往右,翹班直奔專賣店,把另一款冰藍夾紫色的波波式假髮買下了。她攬鏡自照,不厭其煩把兩頂假髮換來換去。她被鏡中人,那相互爭艷、難辨高下的兩個自己給迷住了。
上士這才不緊不慢敬了一個莊重的軍禮以示道別,回到他的汽車裡,點火、發動。後視鏡里,他看到,匆匆瀏覽完通知書的肥鴿子臉色大變,捧起大肚皮追著他的車尾,諂媚地連連揮手,企圖挽回剛剛發生的一切。
這麼的鬧上一個多小時,直至嘴巴發乾、渾身長毛、屁股長尾巴、舌頭拉長。楊局長獲得了脫胎換骨的滿足。他乾淨、無邪、軟弱,像一隻剛剛從產道里出來的、四肢還無法站穩的、溫淋淋的小狗崽。
當兵的本來眯著眼,這時睜大了,他在車裡匆匆忙忙敬了個軍禮,又輕輕按了一聲喇叭。看門人這時也注意到,小車牌照是武警的,嗬,武警了不起啊,聯合國來的也不認。這事就我說了算。沒有原因也不講道理,不讓停不讓停不讓停。看門人焦躁地繼續揮著雙手,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跺跺腳,地頭蛇似的,姿態很囂張。
肥鴿子放著電梯不坐,硬是從消防通道苦嘰嘰地爬樓梯,一直爬到八樓,到了老總辦公室。他聽由自己氣喘吁吁、臉色發紅。他覺得這樣會揭示和強調出他的無辜:他只是個代職的副手!
棒球帽氣喘吁吁,扶著農業銀行自助區的玻璃門。剛才跑得太急了。每回都是這樣,只要給小姐姐打款,他都是百米衝刺、衝到最近的那家農行自助區。如果有人排隊,他哭喪著臉跟人商量插隊:我家裡出事了,急用錢。總之,最快最快的速度,把錢打給她——他謹以此來對小姐姐表示最隆重的謝意!小姐姐是他絕對的大客戶。穩定、高額、洒脫,從不討價還價。9折,88折、92折,她都不介意。比如今天,這一萬塊的卡,9折給了小姐姐,回頭96折穩能出手,一下子能吃到600塊空頭呢。太美了,要是一個月弄上三四次,就衣食無憂了。棒球帽臆想一通小姐姐的情況,然後合掌祈禱:祝願小姐姐的那位朋友繼續升大官掌大權呀、祝福他們的感情海枯石爛呀。
看門人的判斷不假。落荒而走的傻兵蛋子的確是個嫩仔雞,在營房裡尚好,一出來跟社會上的人打交道,總是極為笨拙。24歲的上士有種悲觀的想法:社會上的人都認為當兵的是白供養白糟踐國家錢的,故而總是瞧不起乃至要活活欺負他們的。對這一方面,上士異常的敏感。那種不敬與輕蔑哪怕細得像門縫裡的一絲小風兒,吹到他臉上也刀割似的。何況今天這位看門人一點都沒有掩飾:他完全像轟一隻野狗呀。
說著,楊局長已經脫去西裝,並兩手著地,靈活地開始滿地爬了,一邊賣力的搖著屁股、拿頭去拱小姐姐的腿,同時急不可待地提醒:罵我、快罵,越難聽越好。我隨地小便了、我滿地打滾、我又臟又臭,打我,快打。求求你,快點,拿領帶抽我、拿書砸我!我一刻不停亂叫呢,我要打架我要咬人呢,來呀,快捆我,把我嘴巴捆起來把眼睛捆起來。使勁打,拿腳踩、拿腳踢。
然而沒有。清早,睡眠嚴重不足的看門人頭疼欲裂、胃口敗壞、並且便秘。出門正好碰到鄰居男人。鄰居男人還像往常一樣,戴著棒球帽,他一年四季戴棒球帽,以致看門人從未真正看清過他的長相。看門人盯著鄰居男人壓得很低的帽檐,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委屈和軟弱,他多想對棒球帽訴說點兒什麼,可能的話,對方最好能摘下帽子……看門人剛剛張開嘴巴,後者卻鐵灰著臉,有仇似的瞪了看門人一眼,搶在他前面,跑下樓梯、揚長而去。
上士再次吹起口哨,感受到血液的歡快翻滾。他現在完全原諒那位看門人了。上士看看表,時間剛剛好,他打個轉向燈,執行首長的特別任務去了。
「你知道嗎,其實另外還有一款,是冰藍里挑染紫紅的,造型完全一樣,但效果完全不一樣,好比一個是白天的效果、一個是晚上的效果,你明白嗎?上周末我買了這個,可又覺得那個更好。你試著想象一下,想象我戴上那個,你覺得哪個更適合我呢?」紫色波波頭緊緊盯著胖鴿子,既信賴又懷疑,她咬著嘴唇,紫色唇膏立刻豁掉一塊。
肥鴿子沒心情享受這種氣氛,他只是匆匆上了個廁所,雖然沒有擠出幾滴。他以前當然也送過禮,即便如此,他還是像考試之前一樣,感到膀胱那一小塊區域很不自在。
楊局長專心致志地爬動、吠叫。信封看他,他不看信封。事實上,他忌諱信封,太土太笨了。另有些人空手而來空手而去,他們辦read.99csw.com事更漂亮更有分量,可楊局長同樣討厭他們,因為太喜歡而討厭、恨不得忘光光。可所有這些,楊局長偏又記得太清楚,他們眨動的眼睛,含糊的語氣,他們的暗示與明示。他們各懷目的,來來往往,紛紛揚揚,像灰一樣不停地落在他的肩上,這很折磨人明白嗎。每次想到這些越積越厚的灰,楊局長就會深感疲憊和沉重——就像肥鴿子今天所看到的那樣。他時不時的就會發作,臉上發木,身上打顫,脖子後頭如有一塊寒冰,正在慢慢地融化、冰水直鑽骨髓。
棒球帽沒有碰杏仁。眼鏡框這麼一問,倒惹得他心裏大為酸痛。心情好不好?媽的怎麼可能好。就是剛剛做了一筆好生意也不好,鬼知道那小姑娘什麼時候給玩膩了,還有你這祖宗過來白吃白拿,能好嗎?棒球帽沒打算吭聲。但他的舌頭與聲帶,卻獨立分離出來,攪拌配合著,發出一連串悲慘的哀嘆:「難混啊老大!死女人天天晚上罵我沒本事,她鄉下表弟過來找工作都半個月了。可你說說看,我哪裡有門路幫他,要有門路不先解決我自己啊!」
那位莫名其妙的上士,不,那位尊敬的長官真是從天而降的天使啊。
小姐姐在街邊忘乎所以地跳起來,鞋跟兒一歪,差點撞到一個戴眼鏡的白臉男人身上。男人扶正眼鏡,那是一副沒有鏡片的時髦鏡框,鏡框男人寬容地沖她笑了笑。
棒球帽把手伸到口袋裡,又想往外捻票子,但又實在不能夠相信!眼鏡框真的假的?他連表弟什麼文憑、什麼專業都沒問哪!當然問了也白問,表弟啥都沒有啥都不會。也許老大就是隨口說說的?說反話的?玩兒他的?
紫色波波頭動作不變,仍然拍打著信封,但手勢比剛才要柔和多了:「倒不是吹,稅務局的關係,是我的內線。找到稅務局就等於抱到皇上的大腿。我說,你真的不要這個?」
果然,敲門了。「進來。」老總繼續打。基建辦主任默默地等著。沉默像半缸水在房間里微微晃動著,既不友好又友好。

8

看門人驕傲地巋然不動。他不會開門的。規定上寫著的:非工作時間社會車輛一律不得進入。再說,他看清楚了,只是個上士而已,嫩仔雞,才不尿他。
表弟曉得自己有點誇張。可他必須這樣。機會永遠只垂青于有準備的人。細節決定成敗。他要一直做好準備、一直重視細節——萬一,對面辦公樓的某扇窗戶里,有個大人物起身休息時,正好透過這裏的氣窗看到他呢。萬一這個人,就正好是個尋找千里馬的伯樂呢。他會眼睛一亮,從表弟一絲不苟的舉止中發現他是個可堪造就的傑出人才。大人物會從對面找過來,衝過人群不辭勞苦地打聽過來,一把從他手中奪過刷子:你不該干這個,跟我來!
紅綠燈口,上士翻翻車右側的抽屜,看到一摞子三聯單:消防安全檢查表。早過期、沒用了。他翻著表,咬著牙齒瞅了一陣。好吧,沒法停車,只好找點事體。

10

肥鴿子接過來,注意到她的指甲也是紫色。發票金額兩萬,這幹嘛的。他不大明白。作為一個有罪之人,他不打算髮問,只簽字,同時小聲申明:「我是副職,簽字有效吧?」
看飽了一天的人,看門人下班了。看門人今天感到特別的累。他在廚房馬馬虎虎做了碗麵條,邊吃邊瞧著後面人家的客廳:沙發上站著個衣不蔽體的小夥子,做著各種下流的動作,有個人趴在地上給他拍照。他到客廳看電視,邊看邊打瞌睡,猛然間對面廚房裡飛出兩隻碗和一隻鏟子,把他從口水中驚醒。看門人洗洗弄弄爬上床,老關節咯咯作響,西隔壁卧室傳來恩愛的調笑。他嘆口氣:這女人真沒性子,該多罵罵那個沒出息的棒球帽才對!
基建辦主任不作聲,心裏盤算了一番。他對著顯示屏屁股點頭:「那就最後再為公司出一次力吧。」他退出、輕輕替老總帶上門。
但他真的會釣魚,小姐姐第一次「收養」過禿子哈里之後,路過他的門面,聽到棒球帽下突然扔出三個字:「賣卡吧?」聲音很小但方向準確,像三枚石子,直接丟到小姐姐耳朵里。她嚇得一驚:他怎麼知道她包里有一隻信封、信封里有卡並且尋思著要賣掉的呢?小姐姐就此服氣棒球帽了。
小姐姐才20歲,在寵物寄養店打工,那些送寵物來的人,會借「狗兒子」「貓女兒」的口氣,稱她為「小姐姐」。楊局長也隨了這個叫法。楊局長來店裡寄養過他的「哈里」,一隻薩摩耶,隨後,他私下裡提出了「寄養」他本人的申請:偶爾的,就中午兩小時,在小姐姐家裡。小姐姐干瞪著眼睛,完全不明白他在講什麼。
上士抬起眼皮,注意到這位肥鴿子連笑容也是衝著他自個兒的。他那股子迎來送往的方式明顯裝腔作勢、並充滿對這一過程的自我欣賞——他心不在焉,根本搞不清也不想搞清上士這一番「蒞臨檢查」的真正目的。

4

地稅局大樓的氣氛親切極了,巨大顯示屏滾動著各種恭維納稅人的標語,到處都有長椅和綠色植物,還有免費凈水,衛生間提供捲紙和烘乾器,處處讓人感到納稅的無上光榮。
睡神有一對雪白的翅膀,輕輕罩著衰老的看門人。夢境像一隻庸俗的小船,毫無創意地駛向光線不明的深處,吱啞地拐彎,忽將沉入,忽又疾駛,不停地靠岸,不停地起錨,傾倒零星的過客,倒敘走馬燈般的面孔。在某一幀模糊的定格里,看門人看到了靦腆的上士,他抱歉地想要嘟囔一句什麼——夢境卻已駛至亮光閃閃的終點:明天來了。
小姐姐拿起信封,掂量估摸了一下,但還是照老習慣,原封不動直接丟進包里。到底多少錢?她特意給自己留著這個小小懸念——這是她看管「哈里」過程中唯一有點樂子的地方。看看表,離下午的班還有一會兒,正好去一下「茶葉店」。
工頭兒上下瞧瞧雪白的牆,好像瞧著一副難以辨識的無字對聯,他再一次拍拍表弟的肩,富有權威的:「白刷……也是一種效果!就好比這面牆給打開過了、裏面走的什麼強電線路弱電線路給重新換過了、然後又合上、並重新刷過了。總之,你只管刷就對了!」
波波頭不滿地瞪瞪他。從抽屜拿出一隻信封,遞給肥鴿子。她指指自己的假髮:「今天這哥特范兒不合適跑機關;再說我也不便直接出面。得,便宜你去攀個權貴,去地稅局見一下楊局長。」
看門人抬起下巴斜視目送,直到上士的車成為車流里的一隻小灰點。他有點驚奇于自己的蠻橫,但心情為之一爽,肚子也猛然鬆動。「傻兵蛋子」,他痛快罵了一句,忽忙忙往廁所跑去。